王科威
我們讀史傳文學,關注點理所當然聚焦在“主角”身上。無論是文章的敘述安排,還是作者的寫作意圖,都賦予“主角”博取讀者眼球的光環。這樣的“潛規則”也適用于課堂教學,比如《廉頗藺相如列傳》的教學重點必然也應該聚焦于廉頗和藺相如。
“主角”固然光彩奪目,但很多“配角”并未被“主角”的光環全然掩蓋,甚至在有限的筆墨中也可以熠熠生輝。歷史的書寫者自然是“詳略有別”,削減次要人物的“戲份”;教學的設計者也往往“抑此揚彼”,忽略配角人物的意蘊。實際上,有些“配角”并非僅僅充當背景人物來襯托和凸顯主要人物,他們本身也構成極具個性的形象,蘊含著豐富的閱讀價值。史傳文學對次要人物的“語焉不詳”,恰恰給課堂教學帶來了有意義的“留白”,他們可以在課堂教學中占有一席之地,更可以在讀寫活動中成為另類主角。
尤其是敘事出色、人物眾多、情節曲折的史學類文言文,有些次要人物值得我們深入咀嚼,往往別有一番滋味。在大口享受“主角”這道主菜大餐之余,我們不妨另辟蹊徑,小口品嘗“配角”這道開胃小菜。
在《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出身卑微的藺相如原本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卻成功上演了一出“逆襲”的勵志大戲。其智其勇在完璧歸趙、澠池之會和負荊請罪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儼然是當仁不讓且當之無愧的“男一號”,其主角光環甚至蓋過了另一位主角——“趙之良將”廉頗,更遑論配角秦王。通觀全文,堂堂秦王近乎淪為藺相如的配角,在教學中也被視為藺相如人生舞臺上的點綴和陪襯,長期為我們所忽略甚至忽視。
其實,如果換一個視角品讀的話,戲份不足的秦王同樣是一個神形畢現的人物。作為課堂教學的補充和延伸,我們可以讀寫的形式鑒賞人物形象,依據文本稍加想象來為秦王“畫像”:
表面上看,秦王的形象在文章中是單薄的,幾乎等同于空白。然而就在這“貧瘠”的描述中,卻一再折射出秦王的強大內核——“忍”。仿佛是為了配合藺相如的“人設”,秦王在藺相如的步步緊逼下一忍再忍。也正是在一忍再忍中,一個成熟而高明的政治家形象躍然紙上。
一忍
秦王與藺相如博弈的天秤完全失衡,毫無疑問秦王占據絕對優勢,不僅兩人身份不可同日而語,兩國實力也差距巨大。果不其然,一開場秦王便仗勢欺人、率先發難:其一,選擇在章臺接見相如,給藺相如一個“下馬威”,更是對趙國的輕慢;其二,得和氏璧后“傳之美人”,將藺相如晾在一邊加以戲弄。
面對秦王的公然挑釁和后續的可能后果,藺相如決定孤注一擲、針鋒相對。首先,借言“璧有瑕,請指示王”重新拿回璧,掌握了主動權;其次,以“卻立”“倚柱”“怒發上沖冠”強力保護璧,試圖以命相搏。這與其說是藺相如的應對策略,不如說是他的大膽冒險。朝堂之上公然以謊言拿回和氏璧,有欺君之實;又以過激舉動冒犯威脅,有不敬之舉。此時,秦王有充足的理由處置藺相如,但令人不解的是他沒有絲毫回應。非但沒有回應,反而允許藺相如長篇大論、慷慨陳詞。小小的章臺,竟成了藺相如大大的舞臺。
藺相如不僅在言辭上據理力爭、咄咄逼人,更是以“持其璧睨柱”表明自己玉石俱焚的決心。秦王不得不有所回應:“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為了和氏璧,秦王簡直有點卑躬屈膝、低三下四,非但不維護“大國之威”,反而向“一介之使”婉言道歉、堅決請求。為顯誠意,秦王特意“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藺相如卻得寸進尺,又提出了“苛刻”的條件:“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于廷?!币粋€“亦”字和一個“宜”字就將秦趙兩國拉回了同一起跑線,無形中消解了秦王的心理優勢。如果之前的“不應”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安靜,令人感受到劍拔弩張、箭在弦上的緊張,那么秦王此時的“示弱”就使得劇情反轉,節奏上也顯得張弛有度。
為什么秦王忍讓再三如此示弱?對于一國之君來說,面對這樣的情況“不忍”是容易的,“能忍”反而是困難的。秦王沒有被個人情緒左右,始終冷靜鎮定,把國家利益放在第一位?!扒赝醵戎?,終不可強奪”,一個“度”字充分顯示秦王“忍”的態度和對策是一種理性選擇。殺藺相如,強奪和氏璧,非不能也,是不為也。首先,“大人不計小人過”,雙方地位懸殊,秦王犯不著為了意氣之爭而自降身份,有損大國威嚴。其次,藺相如雖然行事放肆無禮,但言辭邏輯嚴密、句句中的,殺了他難免貽人口實,有失大國風范。再者,此番秦王欲奪取的是和氏璧,當然希望代價最小,人璧兩空自是得不償失。
由此可見,秦王的“忍”恰恰體現了他審時度勢的理性與權衡利弊的成熟,他關注的始終是問題的解決和利益的得失,而不是個人臉面與身份權威。
再忍
如果說秦王的“一忍”是為了得到和氏璧而留有余地,那么接下來他就失去了“再忍”的理由。
藺相如單方面毀約,“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此舉雖完璧歸趙,藺相如卻主動放棄了博弈的唯一籌碼,無疑將自己乃至趙國逼到了絕境。蒙在鼓里的秦王還“設九賓于廷,引趙使者藺相如”,一改之前的怠慢。沒想到藺相如卻用一番言辭撕破了其假面,道出了事實真相,將“難題”拋給了秦王。
設身處地,秦王肯定異常憤怒,因為他終究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然而他非但沒有大發雷霆,反而報以“相視而嘻”。歷史上的秦王以專橫跋扈、暴戾狠辣著稱,往往是不怒自威的“狠角色”,怎會如此“忍氣吞聲”,忍受藺相如的霸蠻和放肆?忍無可忍的反而是秦王之“左右”,他們“或欲引相如去”。適時插入群臣的態度,一方面直接顯示出藺相如的言行過激,營造了緊張的氛圍;另一方面運用了對比,反襯出秦王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此時“不忍”的結果固然可以泄心頭之恨,但無疑前功盡棄、一無所得。作為一國之君的秦王,首先考慮的是國家的利弊和得失。先前如果因“不忍”而殺掉藺相如,縱然有損大國之威,但畢竟有璧在手;況且仗著強大國力,想必趙國也只能眼睜睜地吃啞巴虧。此時因“不忍”而殺藺相如,不僅失了理,更失了璧,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
“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秦王考慮的不僅僅是眼前的璧,還有更遠的將來、更大的目標?!安蝗缫蚨裼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如此一來,不僅使自己在政治上化被動為主動,而且把未來的政治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于是,他不僅對冒犯自己的藺相如不加懲處,還“畢禮而歸之”。原本“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因為秦王的“再忍”變成了“秦以禮求璧而趙使者私歸璧于趙,曲在趙”。秦王忍一時之氣,卻在外交政治上為秦國挽回了頹勢,爭取了繪制未來政治藍圖的主動權。
故事的結局是完璧歸趙,藺相如也全身而退、恩寵有加。表面上看,秦王既失了璧也丟了面子,但實際上秦王保全了大局并爭取了主動;秦王看似輸掉了現在,實際上卻贏得了未來。果然,“其后秦伐趙,拔石城。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秦王的一忍再忍,使得秦國并沒有因小失大,足見成大事者不拘小“忍”。
三忍
澠池之會,并非一般的外交會盟,對于趙國而言不啻城下之盟。趙王深知此行的兇險,因此“畏秦,欲毋行”,在廉頗、藺相如的勸說下他才決定前往。趙王讓藺相如隨行,一來是因為廉頗另有重用,二來也是因為藺相如在與秦王的較量中不落下風。也許在趙王眼中,藺相如儼然成了秦王的“克星”,自然也成了自己手中的“王牌”。
這場秦王與趙王的正式會盟,實際上卻成了秦王與藺相如的“二人轉”,趙王則成了一個“龍套”,在會盟過程中自始至終他未發一言,充其量只是“鼓瑟”而已。面對秦王有意為之的變相侮辱,趙王唯唯諾諾、言聽計從。對于一個國家而言,在外交場合遭遇如此“待遇”,簡直是有辱國體、顏面喪盡。此時的藺相如像一頭好斗的公牛,來不及向趙王請示,主動挑釁秦王,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其實,秦王為趙王奏盆缻與趙王為秦王鼓瑟并非禮尚往來之事,兩者不能等同視之。趙王為秦王鼓瑟,是小國對大國的屈從,是弱者對強者的示好;秦王為趙王奏盆缻,則明顯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秦王一時之間肯定難以接受。茲事體大,事關國家,秦王終于一改之前的“忍態”,明確表示“怒”而“不許”。而藺相如以命相搏,以同歸于盡來脅迫秦王。
這樣的境況顯然出乎秦王的意料,不僅打亂了他的如意算盤,還有生命的危險。區區藺相如當然死不足惜,可是萬一秦王有什么不測,那就得不償失了。迫于當時的形勢,秦王再次按下了怒火,又一次采取了忍。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能夠規避一時的風險,忍一時又有何妨?
在秦王的“三忍”中,我們讀到的是一個“識時務”的大國君王,他善于審時度勢,更能屈能伸。也許這跟他早年在燕國做人質的經歷有關,但更多歸因于他卓越的政治才華。歷史上,秦昭王在位時間是秦歷代國君中最長的,他在諸多方面都建立了卓越功勛。尤其是在軍事方面,他重用范雎、白起等人,為秦國的發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可以說,昭王時代是秦國發展史上最重要的決勝時代,這不僅有歷史的機遇,也源于秦王個人的能力和努力。
讀完《廉頗藺相如列傳》,我們固然為藺相如的智勇雙全所折服,同時也被一忍再忍的秦王所吸引。這是一個真正圓滑成熟的杰出政治家,他彰顯出“小不忍則亂大謀”的政治胸襟與政治智慧。
像秦王這般喧賓奪主的“配角”還有不少,如《燭之武退秦師》中的“晉侯”、《鴻門宴》中的“項伯”、《屈原列傳》中的“楚王”“漁父”、《蘇武傳》中的“衛律”“李陵”等。如果我們另辟蹊徑,給予這些“配角”足夠大的舞臺,相信他們也會給文言文閱讀和學習帶來別樣的精彩。
(作者單位:浙江省寧波市北侖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