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境遼闊,情感蘊藉,語言空靈,這就是它“孤篇蓋全唐”“詩中的詩,頂峰中的頂峰”的原因嗎?若將其置于燦若星河的以“江水”“明月”為意象的詩中去涵泳、品讀,《春江花月夜》總給人不經意的審美發現:“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哲思深沉,弦起雅音,發盛唐先聲,彰大唐氣象,確為全篇之軸。
一、月明春江之境,生命永恒之基
漢末到六朝是中國歷史上最動蕩的時期,“青苔依空墻,蜘蛛網四屋”為社會凋零之狀,“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是士子報國無門的憤懣,“日月不恒處,人生忽若寓”是身處亂世孤獨漂泊、悲愴憂傷的心理現實。李澤厚先生說,魏晉的“藝術與經濟、政治經常不平衡。如此瀟灑不群、飄逸自得的魏晉風度卻產生在充滿動蕩、混亂、災難、血污的社會和時代。因此,有相當多的情況是,表面看來瀟灑風流,骨子里卻潛藏深埋著巨大的苦惱、恐懼和煩憂”。[1]這些煩憂中最深重的是性命短促、人生無常的悲傷,如曹操“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阮籍“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王羲之“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等。唐代結束了數百年的分裂和內戰,奏響了中國封建王朝最為雄壯豪邁的序曲。大批士子通過科舉走上仕途,擁有了實現修齊治平理想的平臺,“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為國立功的榮譽感和英雄主義在社會生活中彌漫開來。
“《春江花月夜》上與魏晉時代人命如草的沉重哀歌,下與杜甫式的飽經苦難的現實悲痛,都截然不同。它顯示的是,少年時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種輕煙般的莫名惆悵和哀愁。春花春月,流水悠悠,面對無窮宇宙,深切感受到自己青春的短促和生命的有限。”[2]“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初唐的頂峰,經由以王勃為典型代表的‘四杰就要向更高的盛唐峰巔攀登了。”[3]李澤厚先生明確指出《春江花月夜》為盛唐先聲,但他認為詩人深切地感受到自己青春的短促與生命的有限值得商榷,后文將有所闡述。月滿春江,心旌搖蕩,最美麗的時代想望就鋪展在“江天一色無纖塵”的水月之戀中。
安定和諧、日趨強盛的唐王朝就如同明月初升于潮涌的江面,清新,明麗,洋溢著不可抗拒的向上的生命力。
波流萬里,春江月明,如同大唐流播的盛世雅音,縈繞于山山川川,原野上花草茂盛,明月沐浴于花草林木之間,冰清玉潔之中令人心醉神迷。在江天一色、玉宇澄清、海晏河清的世界中望月,遙想“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人生永恒,水月無窮,這不能不說是對魏晉“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浪漫超越!
二、多情無如一江月,別有風雅話輕愁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激蕩于永恒的生命之流中,最令人蕩氣回腸、心向往之的是什么呢?情與愛。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薄对娊洝ぽ筝纭分械膼矍檫^于迷茫,無奈中有種無可企及的幻滅感;“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辈茏咏üP下的洛神雖有輕云籠月、回風旋雪的靈秀,但終因“人神殊道”而悵惘若失?!洞航ㄔ乱埂分心且唤裸逶〉膼矍閰s是這樣意蘊深長、情思搖落。
人有情,月有意,那一輪超越古今的月陪伴著閨中的思婦,徘徊于樓上,流連于妝鏡臺畔,停落在玉戶簾中,盛開在搗衣砧上。玉人如月,月照玉人,一切是那么純凈美好、純粹真摯。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純粹真摯的情感依戀,才有生生不息、無窮無盡的生命繁衍。
真正的愛,是雙向奔赴;不滅的情,是互相依戀?!暗溉碎L久,千里共嬋娟?!碧K軾的祈盼里多的是一份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春江花月夜》的一江水月里流動的是心心相印的牽掛,是天涯若比鄰的慰藉。
游子思鄉的夢如花落閑潭,幽深輕盈,淡淡的幽怨中蕩漾著無法言說的甜美的回憶、幸福的期待。張若虛僅僅是借樂府舊題下男女之情這一特定視角,來呈現初唐時期的時代精神與文化內涵。[4]
回家的路雖然遙遠漫長,但思鄉的情更如月落江面,穿過江畔斑駁的樹影,灑下點點滴滴金色的光,在那一江水月中,搖曳出詩情畫意、溫暖遙想!
三、最是一江明月,弦起盛世雅音
“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煙極希丹水,月遠望青丘”“亭亭映江月,瀏瀏出谷飚”,漢魏六朝不乏描寫水月的詩句,但水月只作為外在的空間景象而存在,未經心靈的篩選,游離于情感之外,與人兩隔,且水月彼此亦缺少流光溢彩的輝映。但“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5]歷史播遷,敏銳的詩人總是最能抓住時代的脈動,初唐詩人的詩歌中漸漸彌漫著盛世強音,《春江花月夜》即為其中翹楚?!叭松鸁o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超越了前人生命短促的哀嘆,亦非宋代詩人強顏歡笑的灑脫。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比伺c水、月并提,傳達出人類群體的延續可以與自然永恒的哲理思考,磅礴恢宏中張揚著盛世強音?!安恢麓稳?,但見長江送流水?!焙芏嗳苏J為是以江月的永恒襯托人生短促,以江水的奔流不息反襯人類的渺小,可是我們為什么不認為江月永恒,江月的見證者也是永恒的呢?個體的年華雖如流川逝水,但人亦如流水般后浪推前浪,代代更迭……那不盡的長江水,把人類族群的生命之流融到了一起,使之都獲得了永恒的意味。張若虛在自然與人類的比照中肯定了生命承續的無窮無盡,在對個體生命價值與社會發展的整體觀照中,他選擇了后者。個體的生命是短暫的,但若融入滾滾東流的生命長河中,他就可以獲得永恒的生命力。[6]
月華搖落,情滿春江,以詩的語言揚生生不息的時代新聲、盛世雅音。也許“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才可與之比肩,但它散發的卻是大唐帝國日漸式微的回響。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蓖瑯邮悄且唤八隆保K子闡釋的是“變”與“不變”的哲理,“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只是山間清風、江上明月;反過來說,蹉跎于人世間的蘇子是不自由的,是渺小而卑微的。這也不能不說是時代的印跡在詩人心靈上的映射,北宋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亦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雖經濟繁榮、文化昌盛,充滿了愛國主義與英雄情懷,但危機四伏、隱患環伺。奢侈成風,官僚腐朽,國庫日空,邊備漸弛,黨爭不休,英雄寥落。蘇子瞻雖有治國安邦之才,但屢遭放逐,輾轉于江湖之間,澆其心中塊壘的只有那一杯曠絕千古的濁酒——“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笨僧敵筷匚⒙?,浮上心頭的依然是無盡的蒼涼與落寞——“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豪邁與自信、從容與浪漫,孕育出月明春江、潮涌華夏的月夜春江圖畫。新生的大唐帝國如一江春水,滋養萬姓子民;似萬里明月,照亮了蕓蕓眾生寧靜美好的夢境。夢中有情,有愛,有心有靈犀的相思。那夢如花落閑潭,如月灑花林,弦起的是如期而至的盛世雅音。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背搅饲叭松虝?、自然永恒之悲,有別于后來者盈虛有恒、命運無常的落寞,它是盛世呼之欲出的雅音,是后來者豪邁自信投身于時代洪流的先聲!是燭照全篇的亮光,是綰結孤篇的軸心。
【參考文獻】
[1][2][3]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105,133,133.
[4]張茜、張燕.從《春江花月夜》看初唐文化的時代精神[J].唐都學刊,2019:7.
[5]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15.
[6]陶興國.《春江花月夜》:理想主義的智性隨想[J].最小說,2020:16.
(作者單位:廣東省深圳市鹽田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