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李倩
唐代墓葬壁畫是唐人生活與社會風尚習俗的真實反映,作為唐墓壁畫重要裝飾題材之一的樂舞圖,更是遍及初、盛、中、晚唐各個時期,生動再現了唐代繁盛燦爛的樂舞文化。其中,以唐開元二十八年(740 年)韓休墓《樂舞圖》保存完整,器樂豐富,而且首次出現分設男女樂隊及男女對舞模式,在唐代樂舞圖壁畫中尤具代表性。這里即以其為研究對象,通過對韓休墓《樂舞圖》所繪樂器、舞蹈種類之考辨,所屬樂部之論證,借以對唐代,尤其是盛唐時期的樂舞配置特點作進一步探討。
韓休及夫人柳氏合葬墓位于今西安市長安區郭莊村,2014 年由陜西省考古研究院、陜西歷史博物館及長安區旅游民族宗教文物局聯合進行搶救性發掘。墓葬為長斜坡墓道帶天井磚砌方形單室墓,墓道、過洞、天井、甬道與墓室皆裝飾以精美壁畫。《樂舞圖》繪制于墓室東壁,長392 厘米,高227 厘米,畫面共計15 人,依布局可分為左側女性樂隊、中間男女舞者和右側男性樂隊三部分。
左側5 位女樂伎皆頭梳倭墮髻,身著襦衫長裙,作漢家女子裝扮,或立或坐于方形四瓣花連珠紋流蘇毯上,分別演奏笙、拍板、箏、豎箜篌等樂器,女樂伎下方還有一持竹竿男子形象,似為指揮。右側7 位男樂伎則多蓄八字須,鷹鉤高長鼻,呈胡人面貌,或跪或立于圓形五瓣花連珠紋流蘇毯上,依次持排簫、豎笛、曲項琵琶、銅鈸與豎箜篌等樂器。另有兩人未持樂器,一作伴唱狀,一作觀舞狀。畫面前側席地放置箏一件。

韓休墓《樂舞圖》
中間男女舞者各立于一橢圓連珠紋流蘇毯上。漢人女舞者腳步沉穩,右臂屈肘,左臂斜下外撇,袖口順勢而下;胡人男舞者左腿屈膝后翹,右腿腳尖點地,手部姿勢與女舞者相似,兩人相對而舞。
韓休(673—740 年),字良士,京兆長安(今西安)人,唐代政治家、畫家。韓休唐開元二十一年(733 年)擔任黃門侍郎、同平章事,成為宰相。生性剛直,犯言直諫,后罷為工部尚書、太子少師。開元二十八年(740 年)病逝,追贈太子太師、揚州大都督,謚號文忠。其子韓滉也官至宰相,但更以書畫成就流芳后世,傳世代表作《五牛圖》。
韓休墓《樂舞圖》共涉樂器8 種,依據演奏方式不同可分為彈奏樂器、吹奏樂器與打擊樂器三類。
彈撥樂器第一,豎箜篌。《通典》曰:“豎箜篌,胡樂也,漢靈帝好之。”《隋書·音樂志》云:“今曲項琵琶、豎頭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華夏舊器。”可知豎箜篌為外來樂器,約西漢時期自西域傳入。豎箜篌體曲而長,豎抱于懷,雙手演奏,依形制可分為弓形箜篌和角形箜篌兩種,韓休墓《樂舞圖》中豎箜篌屬角形箜篌,豎箜篌音域寬廣、音色清麗,可獨奏,亦可伴奏,在整個樂舞表演中作為旋律聲部,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
第二,曲項琵琶。韓休墓《樂舞圖》中琵琶因頭部畫面未繪出而無法直接判斷其為直項或曲項,但由梨形共鳴箱、四弦四柱以及用撥子彈奏等特點,筆者推斷其應為曲項琵琶。曲項琵琶源于西亞,南北朝時期經龜茲傳入中國,演奏時豎抱,可手彈,亦可用木撥刮奏,其音圓潤清脆,極具穿透力,一般作為旋律聲部的領奏。
第三,箏。關于此樂器,有“琴”或“箏”的爭論,其中,劉呆運等持“琴”的觀點,程旭、鄭巖、周偉洲等持“箏”的觀點,筆者認為該器雖未畫出箏之弦下雁柱,但鑒于箏較琴體積、弧度略大,且箏首高于箏尾的置器方式,其為箏的可能性更大。《隋書·音樂志》記載:“箏,十三弦,所謂秦聲,蒙恬所作者也。”說明箏為中國傳統樂器,演奏時可置于腿上,雙手彈奏,音色清亮綿長,可以調節音高、音質,也可用于轉調。

豎箜篌
吹奏樂器其一,排簫。中國傳統竹制管樂器,依律多管排列。演奏時橫持于胸前,音區廣泛,低音哀沉,中音圓潤,高音清亮,整體具有很強的穿透力。
其二,豎笛。關于韓休墓《樂舞圖》豎吹單管樂器種類,有簫、豎笛、尺八、篳篥等不同看法,宋代陳旸《樂書》記載:“簫管之制六孔,旁一孔,加竹膜焉,足黃鐘一均聲。或謂之尺八管,或謂之豎笛,或謂之中管。”可見尺八、豎笛與簫之間區別并不嚴格,墓葬壁畫往往簡畫,無法從細節判斷所屬,因此筆者根據唐十部樂中樂器樂部之名稱,將其皆歸于豎笛一類。同時根據豎笛與篳篥在形制、演奏姿勢等方面的區別,認為韓休墓《樂舞圖》所繪樂器既無吹口之蘆哨,又無45°角以上的持姿,應非篳篥,而更接近豎笛一類。豎笛是中國傳統樂器,漢代馬融《長笛賦》曰:“笛生乎大漢”。豎笛音清而純,極具穿透性,既可獨奏,亦可合奏,在合奏中則起平衡作用和旋律作用。

豎笛
其三,笙。笙是中國傳統多管簧哨類吹奏樂器,《詩經》《爾雅》《尚書》中皆有對笙的描寫。隋唐時,笙斗由竹制改為木制,簧片改用銅制,韓休墓《樂舞圖》笙斗為黑色,應為木制髹漆后的顏色。笙亦具有廣泛音區,且是吹奏樂器中唯一能吹出和聲的樂部,因此在與其他樂器合奏時,常起調和樂隊音色,豐富樂隊音響的作用。
打擊樂器其一,銅鈸。《舊唐書·音樂志》記載:“銅拔(鈸),亦謂之銅盤,出西戎及南蠻。其圓數寸,隱起如浮漚,貫之以韋皮,相擊以和樂也。”可見其來源于西域,為胡人樂器,梁勉在《簡說西安地區唐墓壁畫中的銅鈸》一文中通過對西安地區唐墓壁畫及線刻中銅鈸規格與尺寸的梳理,認為唐代銅鈸應有大小兩種規格,前者直徑大于手掌,后者則遠小于手掌,而韓休墓《樂舞圖》應為大銅鈸。大小銅鈸均起著打擊節奏的作用,但大銅鈸聲音低沉雄厚,小銅鈸清脆高亮,兩者在伴奏風格上略有不同。
其二,拍板。拍板為碰奏體鳴樂器,古時由西北胡地傳入中原,唐時已廣為流傳。唐代拍板可分為大拍板(九塊木板)與小拍板(六塊木板)兩種,觀察韓休墓《樂舞圖》木板數量,應為后者。演奏時兩手分持外側兩板下端,來回合擊使其發聲,其聲短促,音色響亮,在樂隊屬節奏聲部。
綜上所述,由樂器種類來看,韓休墓《樂舞圖》中樂部配置兼備彈撥、吹奏、敲擊三類樂器,且三者的比例幾近相同,演奏風格折中平衡。由樂器來源來看,胡樂與漢樂各占一半,充分體現了胡漢交融的樂器配置特點。由演奏類型來看,豎箜篌、箏和曲項琵琶主要負責旋律與和弦,排簫、豎笛、笙主要負責擴寬音域、調衡音色,拍板與銅鈸則主要負責節奏,三者配置和諧得當,展示出豐富的音樂變化。
關于其所屬樂部,程旭在《唐韻胡風:唐墓壁畫中的外來文化因素及其反映的民族關系》一書中認為應是龜茲樂或“胡部新聲”,周偉洲在《唐韓休墓“樂舞圖”探析》一文中認為其應為在胡樂基礎上融合了中原樂舞特點的胡部新聲,而筆者認為其樂部更可能為西涼樂。其一,據《舊唐書·音樂志》記載,西涼樂的樂器配置為“鐘一架,磬一架,彈箏一,搊箏一,臥箜篌一,豎箜篌一,琵琶一,五弦琵琶一,笙一,簫一,篳篥一,小篳篥一,笛一,橫笛一,腰鼓一,齊鼓一,檐鼓一,銅(拔)鈸一,貝一。編鐘今亡”,這與韓休墓《樂舞圖》樂舞配置最為相近,或為西涼樂的簡化版本。其二,觀《舊唐書·音樂志》中龜茲樂的樂器配置,“豎箜篌一,琵琶一、五弦琵琶一,笙一,橫笛一,簫一,篳篥一,毛員鼓一,都曇鼓一,答臘鼓一,腰鼓一,羯鼓一,雞婁鼓一、銅拔一,貝一。毛員鼓今亡”。可知,龜茲樂以極強節奏感為特色,鼓類樂器在龜茲樂中的占比很大,是極其重要的存在,但韓休墓《樂舞圖》中并沒有體現出這一配置特征,因此不具備充分理由推測為龜茲樂。而“胡部新聲”則是流行于開元天寶年間(713—756 年)的樂部,樂器組合以絲竹為主,風格接近西涼樂,因此也具有“胡部新聲”的可能性。
目前關于男女舞者對舞的舞蹈類型有較多爭議,有學者認為是男女雙人胡旋舞或華化的胡旋舞,亦有雅韻軟舞與歌舞戲的觀點,筆者認為胡旋舞屬唐代“健舞”一類,舞蹈特點為急速旋轉、節奏鮮明,而韓休墓《樂舞圖》舞者卻顯一副寧和華雅之態,且《通典》卷一百四十六記載:“舞急轉如風,俗謂之胡旋。樂用笛二,正鼓一,和鼓一,銅鈸二”,可知胡旋舞的主要伴奏樂器為鼓與笛,這與韓休墓《樂舞圖》樂器種類不符。因此從舞蹈姿態、樂器配置及整體樂舞氛圍來看,韓休墓《樂舞圖》的樂舞配置更偏向“從容雅緩”的西涼樂或“胡部新聲”,主要表現韓休與家人宴飲享樂的歡愉閑適場面。

銅鈸

韓休墓《樂舞圖》樂舞配置
第一,官宦家樂的樂舞場所。與大多數唐樂舞圖壁畫不同,韓休墓《樂舞圖》描繪出了樂舞表演的場所,其間竹樹林立、花草疏朗,景石錯落,應為韓休的私人庭院。《唐會要》卷三十四《雜錄》記:“天寶十載(751 年)九月二日敕:五品以上正員清官、諸道節度使及太守等,并聽當家畜絲竹,以展歡娛,行樂盛時,覃及中外”,唐劉言史亦作《王中丞宅夜觀舞胡騰詩》一詩描繪官員家庭宴樂場景,由此可見玄宗朝唐代官宦貴族豢養家樂并將其用于宴飲助興的風潮之盛。而韓休墓《樂舞圖》與西壁棺床彼此相對的位置關系,也正是對現實生活中官宦貴族坐于榻床之上觀賞對面樂舞表演的一種立體空間性質的模擬(李星明:《唐代墓室壁畫研究》,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05 年)。
第二,胡漢相融的樂舞組合。唐初,沿襲隋代樂制,設置十部樂,以樂器來源區分樂部,分華系(俗樂、雅樂)與胡系(胡樂)兩大類別,且以華系清樂、西涼樂、?樂為首,顯“以華領夷”之義;至高宗時,則設立坐、立樂部伎,以樂曲分類,此舉打破了十部樂以胡、俗分類的標準,將胡樂、俗樂雜糅為一體;開元二十四年(736 年),玄宗更是“升胡部于堂上”,進一步提高胡樂地位,使其幾乎可以與雅、俗樂齊平,并形成了“胡部新聲”的多民族樂器融合格局,全面實現了“藩漢雜融”的樂舞場面。韓休墓《樂舞圖》的樂器組合以及漢家女子與胡族男子共舞共奏的設置很好體現玄宗朝胡漢同比重、藩漢齊奏樂的樂舞配置特點。
第三,樂舞相協的表演氛圍。韓休墓《樂舞圖》樂器組合未設置鼓等強節奏的打擊樂器,而是以絲竹管弦為主,音樂格調清亮高麗,男女舞者亦隨樂而動,披帛飄逸,神態從容,音樂與舞蹈呈現出完美的匹配度,兩者共同營造了一種閑適優雅的樂舞氛圍,顯示出以韓休為代表的唐代士族階層的樂舞配置風格與音樂品味。
第四,指揮伴唱的豐富形式。韓休墓《樂舞圖》除樂部、舞部外,還設有一伴唱者、一指揮者。伴唱者的加入,使舞蹈與音樂更具敘述性,豐富了樂舞的表演形式與表演內容,同時也更易于樂舞的民間推廣,而指揮者的出現,則說明樂舞層次設計與表演規范性得到顯著提升,以此可充分發揮各樂器的音色特點與演奏風格。兩者一同體現出唐代在樂舞配置中的多樣性與系統性,宣示出唐代樂舞表演在指揮、伴唱、奏樂、舞蹈等多方面的和諧統一。
唐韓休墓壁畫《樂舞圖》作為唐代樂舞文化的一個縮影,充分表現出唐代家樂盛行、藩漢雜融、樂舞相協、層次豐富的樂舞配置特點,彰顯出盛唐兼收并蓄、胡華一體的開放格局,具有重要的藝術與歷史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