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瑞芝, 李倩楠
(1.南開大學 企業研究中心, 天津 300071;2.南開大學 經濟學院, 天津 300071)
當前,中國正處于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關鍵時期,國內外環境的深刻變化給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帶來新的機遇和挑戰。國內方面,經過數十年的發展積累,中國創造了經濟飛速發展和社會長期穩定“兩大奇跡”,〔1〕實現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歷史性跨越,順利完成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奮斗目標,正式開啟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建設新征程,步入新發展階段。在此階段下,社會主要矛盾發生轉變,經濟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同時在新發展理念的引領下,創新成為發展的第一動力,綠色成為發展的必要條件。國際方面,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大國博弈加劇,地緣沖突頻發,逆全球化、民粹主義、單邊主義思潮抬頭,國際力量格局和治理體系面臨深度調整。與此同時,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深化發展,科技創新成為重塑全球力量格局的關鍵因素。因此,立足于國內外形勢的變化,2023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黑龍江考察時明確提出“新質生產力”這一重要概念,指出要通過“整合科技創新資源,引領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的方式,“加快形成新質生產力,增強發展新動能”。〔2〕同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進一步明確“要以科技創新推動產業創新,特別是以顛覆性技術和前沿技術催生新產業、新模式、新動能,發展新質生產力”。〔3〕
“新質生產力”概念的提出建立在對中華民族復興戰略全局、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兩個大局”的深刻洞察,以及對新一輪科技革命與產業變革下的生產力新特征和新規律的準確把握的基礎上。這一概念精準解釋和闡述了新時代下生產力的新特征和新發展趨勢,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理論產物,具有深刻的理論邏輯、歷史邏輯和現實邏輯。〔4〕
從理論邏輯來看,新質生產力概念的提出是對馬克思主義生產力理論的創新與發展。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深入探討了社會物質資料生產過程中人與自然的關系(生產力)和人與人的關系(生產關系)。其中,生產力是“人類利用自然和改造自然、進行物質資料生產的能力”,〔5〕包括勞動者、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三種要素。馬克思洞察到科學技術在提高勞動者技能和改進生產資料等領域的重要作用,提出“生產力中也包括科學”的觀點。〔6〕然而,受時代背景的限制,馬克思僅將科學技術視為“一般生產力”。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科學技術在生產力發展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在此背景下,鄧小平進一步豐富和發展了馬克思的觀點,明確指出“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新質生產力這一理念不僅揭示出科學技術在現代生產力發展中的決定性作用,更重要的是,這一理論進一步指出顛覆性技術和前沿技術在推動生產力發展中的重要意義,是馬克思主義生產力理論與時俱進的產物。
從歷史邏輯來看,新質生產力建立在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水平的基礎上,也是新一代科技革命的產物。新質生產力是社會生產力經長期量變積累而引發的質變,是繼自然生產力、勞動生產力、科技生產力之后的新一代生產力。〔7〕經濟社會的發展暴露出環境污染、資源短缺、能源危機、人力成本上升等新問題,需要采用新技術并推動生產要素的創新性配置和產業深度轉型升級以解決這些問題,在這一過程中當代傳統生產力完成升級和躍遷,形成新質生產力。回顧人類社會發展歷程,科技進步在推動生產力發展中扮演著日益重要的角色,每一次顛覆性技術的出現均能引發社會生產力的飛躍。當前,以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為代表的第四次工業革命正在深刻重塑生產要素體系和生產組織方式,并對生產過程中的各環節均進行數字化改造,使得生產方式發生根本性變革,走向智能化、綠色化、可持續化的發展路徑,推動生產力發展水平發生質的飛躍。這種以顛覆性技術創新驅動生產力高質量發展的新模式,正是新質生產力的精髓。
從現實邏輯來看,培育和發展新質生產力是我國統籌“兩個大局”,搶占未來發展制高點的重大戰略選擇。當前國內外環境正在發生深刻變革,為我國發展帶來寶貴機遇和嚴峻挑戰,轉變發展動能、實現產業轉型升級已成為當前重要的戰略任務。在新發展階段,我國要素稟賦條件發生改變,過去由勞動力和土地等低價格要素而形成的比較優勢正在逐步消退,亟待塑造生產力發展的新動能。與此同時,世界正處于新舊秩序交替的關鍵時期,科技創新由單點創新邁向系統性突破和變革,并已成為各國重塑國際力量格局的關鍵領域。中國正面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的技術封鎖,提升自主創新能力、攻克“卡脖子”的關鍵核心技術,已成為當務之急。因此,從我國國內外發展環境來看,培育和發展新質生產力,既是環境巨變下我國實現民族復興的必然要求,更是我國搶占未來發展制高點、提升國際競爭力和話語權的重大戰略選擇。
“新質生產力”這一概念的提出,不僅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生產力理論,更明確了新發展階段實現發展方式轉變、引領高質量發展的關鍵新動能。根據中央財辦的解讀,新質生產力是由技術革命性突破、生產要素創新性配置、產業深度轉型升級而催生的當代先進生產力。〔8〕新質生產力是因傳統生產力的根本性變革和躍遷而形成的新質態的生產力,其本質是通過對生產力三要素(勞動者、勞動資料、勞動對象)的全面深刻改造與組合方式優化,引發技術、要素、產業等多維度的系統性變革,最終形成以科技創新為引擎,以產業創新為支撐,以產業升級為方向的發展新形態。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因此“技術革命性突破”是催生新質生產力的核心動力。本文從“技術革命性突破”入手,將顛覆性技術變革催生的新質生產力概括為四個維度:技術創新、生產要素系統更新、組織革新與產業煥新。其中,技術創新源自科學發現和技術發明引發的“技術革命性突破”,而顛覆性新技術的誕生帶來現有主導技術的變革,并催生新質生產要素和新的生產組織模式,對經濟社會產生系統性影響。生產要素系統更新包括“技術革命性突破”帶來的數據、新知識、新管理方式等新要素以及新技術、新知識賦能后的新質勞動者、勞動資料(如大模型、算力、智能裝備等)和勞動對象。與此同時,企業等市場主體為適應“技術革命性突破”的內在要求,積極采用新技術、創新性配置生產要素,以從中捕捉機會利基(opportunity niches)、開辟新市場。這種由“技術革命性突破”所引發的企業組織形態變革,正是企業為鏈接新技術與機會利基而進行的組織革新。例如,數字技術推動生產方式從高度集中、同質化且排他的機械化生產模式,轉向平臺共享的柔性生產模式,這一生產方式的轉變不僅促使企業組織形態從垂直型走向扁平化、網絡化,還進一步引發產業鏈上下游企業間和產業內企業間的組織方式變革,推動產業組織走向平臺化、生態化。產業煥新正是指企業將顛覆性新技術與潛在市場機會相鏈接,對原有產品迭代升級,同時催生新產品、新服務、新業態、新模式的產業深度轉型升級過程。新質生產力具有五個關鍵特征:
一是創新驅動是新質生產力發展的關鍵特征。傳統生產力發展依靠要素驅動,采用以海量要素投入換取經濟增長的水平型擴張模式。〔9〕新質生產力發展則走向創新驅動發展道路,以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為核心產業,以顛覆性技術和前沿技術為關鍵技術,形成以科技創新為動力的發展模式。
二是新質生產力更依賴于自主創新與基礎研究。〔10〕新質生產力是由顛覆性技術、前沿技術“革命性突破”催生的當代先進生產力,而當今世界的顛覆性技術和前沿技術往往是由多學科交叉融合、多基礎科學支撐而誕生的復雜技術。因此,培育新質生產力需要較強的自主創新能力和較為系統性的基礎研究支撐。這要求我國轉變創新發展戰略,過去那種以模仿創新和引進消化吸收為主的創新發展戰略要轉向自主創新為主、實現科技自立自強。
三是新質生產力將推動產業結構趨向“軟化”。〔11〕新質生產力發展過程中,顛覆性技術和前沿技術的突破,將催生眾多具有知識和技術密集度高、附加值高、發展潛力大的特性的新興產業,同時通過提升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的多樣性、改變勞動者和生產資料之間的組合方式,為傳統產業發展帶來新機遇。在這一過程中,新質生產力的逐步發展將提升產品和產業形態中知識和技術的密集程度,推動產業結構從以資本密集的實物制造業為主向以知識和技術密集的服務業為主轉變,產業結構趨向“軟化”。
四是新質生產力具有綠色低碳的特征。〔12〕傳統生產力模式下,經濟增長更依賴于資源與能源投入,經濟增長方式較為粗放。新質生產力以科技創新為主導,通過以技術、知識、數據等新型生產要素替代傳統生產要素,擺脫經濟發展對自然資源與化石能源的依賴,能夠實現經濟增長與生態環境相協調,是一種環境友好、可持續發展的綠色生產力。
五是新質生產力核心產業業態具有獨特的技術特征和網絡特征,即產業組織呈現出復雜技術交叉化、多鏈協同網絡化特征。〔13〕新質生產力發展依賴顛覆性技術和前沿技術的革命性突破,需要高校、企業、科研院所等多方創新主體協同創新,以及多學科、多領域技術深度融合。創新主體的這種多元化以及多鏈協同性對產業組織的適應性、靈活性和創新能力就提出了更高要求:一是打破創新鏈各部門、各環節之間的壁壘,實現創新鏈、產業鏈、人才鏈、資金鏈多鏈深度耦合,加強創新鏈各環節與產業鏈各環節互動融合;二是生產方式更加靈活,通過產業鏈的網絡化鏈接,實現資源的跨領域共享、跨地域協同以及虛擬空間的無限連接,確保要素鏈、供應鏈和價值鏈能夠靈活調整,以快速適應外部市場變化。
當前我國正處于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關鍵時期,培育新質生產力不僅是實現新舊動能轉換的重要推動力,更是推動實現中國式現代化以及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的重要基礎。基于此,本文在厘清新質生產力的概念、內涵與特征的基礎上,剖析當前數字技術作為顛覆性技術“革命性突破”的代表,對我國培育和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意義,又在此基礎上從我國獨有的超大規模市場優勢視角,深入考察超大規模市場的載體優勢對培育新質生產力的意義。在這兩方面分析基礎上,厘清我國在當前數字技術背景下,充分發揮超大規模市場優勢培育和發展新質生產力所面臨的問題以及突破路徑,從而為推動現代化產業體系建設和中國經濟的高質量發展提供動力支撐。
“技術革命性突破”是新質生產力生成的核心動力,在當前技術經濟范式下,數字技術作為最具顛覆性的通用技術,在新質生產力生成過程中發揮關鍵作用。作為孕育新質生產力的起點,數字技術不僅能夠通過升級迭代和交叉融合,催生更多前沿技術,從根本上引發生產力的系統性變革,還將在經濟社會各個方面引發巨大變革和產生深遠影響,推動生產力發展邁向新高度。因此,探索數字技術推動新質生產力生成的內在機理,是洞悉新質生產力發展邏輯、把握生產力變革關鍵動因的前提。
從科技創新演化歷程來看,當前人類正處于第二次科學革命的報酬遞減期和第五次技術革命的后半期,〔14〕數字技術在這一階段發揮著日益重要的作用。第二次科學革命以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誕生為標志,顛覆了牛頓、伽利略等人構建的經典力學科學范式,催生出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一系列數字技術。但隨著對未知科學知識的逐步開墾,基礎研究投入的邊際報酬逐步遞減,科學研究重心逐步向外圍和下游轉移,越來越多的科學家轉向交叉學科、邊緣學科和應用科學研究領域,并引發了工業革命以來的第五次技術革命浪潮,〔15〕即進入信息和通信時代的標志。當前人類正處于技術成熟擴散階段,數字技術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
伴隨著自身的不斷成熟和快速擴散,數字技術逐漸成為推動生產力發展的核心驅動力。以數字技術為基礎的新興產業逐步發展壯大,傳統產業也紛紛經受數字技術的深度洗禮和全面改造。可以說,數字技術已滲透到人類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引發生產方式和生產組織方式的全方位根本性變革。更為重要的是,伴隨著第五次技術革命的持續深化,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數字技術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猛發展,在持續進行自我迭代升級的同時,與傳統領域的業務場景快速融合、實現深入垂直領域的應用,推動傳統產業深度轉型升級。此外,數字技術與生命科學、海洋航空等領域技術進行跨界融合且融合日益深化,這些趨勢極有可能引發新一輪技術革命,推動生產力實現新的歷史性飛躍。
總體上,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數字技術不僅是當代科學技術快速迭代創新的主要內容和載體,同時可能推動并引領下一輪科技創新浪潮。因此,不論是從長期來看,還是就短期而言,數字技術均在科技創新演化歷程中扮演重要角色,是顛覆已有技術體系、邁入新技術體系從而培育新質生產力的關鍵所在。探索數字技術推動新質生產力生成的機理和路徑,有助于揭示當代生產力變革的根本動因,把握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內在邏輯,對引領和推進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具有重要理論意義和現實價值。
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數字技術是當代技術突破的重要引擎,正在從根本上重塑科學技術創新的邏輯和路徑,引發科學研究范式的根本性變革,成為驅動科技創新的源頭和引領未來科技發展的核心力量。從這種意義上講,數字技術可被視為第一生產力的“元生產力”,在技術的顛覆性突破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
現有研究普遍認為,人類歷史上科研范式經歷了五個階段,〔16〕如圖1所示。

圖1 科學研究范式演變與新一代科研范式生成
早期科學研究多為對自然現象的觀察和記錄,遵循“實驗科學”范式;其后,“理論科學”范式興起,科學研究重心轉向利用理論模型進行演繹歸納,這一轉變推動開普勒定理、牛頓定律等重大理論成果的誕生;20世紀以來,計算機的出現催生了“計算科學”范式,研究人員開始通過計算機仿真模擬分析復雜現象。盡管在三大傳統科學研究范式下,科學知識發現效率逐步提高,但總體上尚未發生突破性進展。直到20世紀末期,數字技術的顛覆性突破引發了科學研究范式的根本性變革,大數據、云計算等技術的發展孕育出“數據密集型”科學研究范式,隨后人工智能技術的崛起催生了“智能化科研”范式。
“數據密集型”科學研究范式和“智能化科研”范式的出現,從根本上改寫了科學知識的發現方式。“數據密集型”范式能夠實現理論、實驗與計算機仿真的有機統一。科研人員借助實驗儀器和計算機仿真模擬,積累海量數據,并運用大數據、云計算等技術從中提煉有價值的信息,從而發現未知的科學知識。這一科學研究范式適應了數據爆炸時代的知識發現的新要求,推動計算科學成為重要的研究工具,并衍生出計算社會科學等新興學科。然而,在“數據密集型”科學研究范式下,“人智”被忽視,導致對復雜系統內部運行機制的解釋力有限,同時由于科學研究過程中面臨的數據維度較高,形成組合過多,會遭遇數學上的“維度災難”等問題,〔17〕在這一范式下尋找最優組合猶如大海撈針。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飛速發展,“智能化科研”范式應運而生,為科學研究開辟了新的可能性。
在人工智能技術的加持下,科學研究過程可以充分發揮“機器智能”和科研人員的經驗優勢和創造力,實現“機智”和“人智”的深度融合與全過程智能化,讓科學研究和技術開發邁入新紀元。“智能化科研”范式能夠通過機器學習模型與大數據的深度融合,有效應對數學組合的“維度災難”難題,更好地處理不確定性問題,幫助科研人員打開未知世界的“黑箱”。這種以人工智能技術驅動的科學研究模式(AI for science,AI4S)又被稱為“第五范式”。〔18〕智能化科研的獨特之處在于,其能夠以“機器猜想”的方式推動“科學智能”的實現,從根本上改變人類認知世界的方式。不同于傳統科學研究主要依賴于科研人員的經驗積累和創見,智能化科研能夠利用算法發現隱藏的規律和趨勢,提出創新性的科學假設,并使用數據挖掘、仿真模擬和實驗等多種方式進行驗證,有效規避了個人認知偏差和局限性對科學研究的阻礙。
當前眾多科學研究領域的創新實踐表明,人工智能技術已在一些地方引發科學技術研究范式的根本性變革。以蛋白質結構破譯研究為例,傳統研究需要借助X射線、核磁共振光譜、冷凍電子顯微鏡等大型設備,進行數月或數年的重復性實驗,這些方法耗時耗力、成本高昂。即使經過數十年的科研積累,研究人員也僅探明約2萬種蛋白質結構,占人體蛋白質的17%,這反映出原有科學技術研究范式在探索未知領域上仍然存在局限。然而,在當前智能化科研時代,AlphaFold人工智能系統的問世徹底打破這一困局。〔19〕通過機器學習模型和海量數據的組合應用,該系統能夠高效預測蛋白質三維結構,僅用數小時就能完成此前數月乃至數年的工作。借助這一系統,目前科研人員已探明約98.5%的人類蛋白質組結構,實現了結構生物學領域科學研究的歷史性飛躍。
生產要素是生產力發展的重要基礎。隨著經濟的發展,生產要素的內涵不斷擴展。農業經濟時代,生產要素主要局限于勞動力和土地;工業經濟時代,資本和技術的加入使得生產過程更加復雜高效;知識經濟時代,生產要素體系進一步豐富,新知識、新技術、管理和數據等要素成為推動經濟增長的關鍵因素。當前,數字技術的突飛猛進和深度擴散與應用正在重塑生產要素體系,不僅促進已有生產要素進行“新質化”變革,同時推動多種新要素重新組合、深化要素的創新性配置,引領新質生產力的生成和發展。〔20〕
首先,數字技術的擴散與應用使得數據成為新型生產要素,為新質生產力的孕育和形成提供基礎與載體。伴隨著以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物聯網、區塊鏈等為代表的數字技術的迅速發展和廣泛應用,數據在經濟活動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2019年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首次明確將數據列為生產要素。〔21〕作為一種全新的生產要素,數據具備非競爭性、非排他性、低復制成本、外部性等獨特技術經濟特征,這使得數據收集和使用的邊際成本幾乎為零,讓其具備了作為關鍵要素的大規模可得性與低成本性。〔22〕同時,數據要素獨特的技術經濟特征決定了它對其他生產要素的虛擬替代性和在多元主體之間的即時共享性,〔23〕這些特性使得數據要素能夠重塑生產流程、優化生產方式和組織方式,為市場主體和機構提質增效,創新價值增值模式。通過不斷地滲透賦能,數據要素在生產過程中重塑了生產要素體系,進而不斷改變現有經濟形態,對整個經濟社會系統的運行機制帶來顛覆性變革。
其次,數據作為新型生產要素,具有很強的“要素互補性”,即數據要素與其他生產要素重新組合,能夠創造多樣化的新質要素,通過“乘數效應”推動市場主體或組織的效率提升和價值創造。作為信息傳播的載體,數據具有強大的“粘合劑”作用,能夠促進生產要素之間的緊密融合和協同增效。對于傳統要素而言,其與數據要素重新組合后嬗變為“新質要素”,數據化后的“新質要素”顛覆了凱恩斯需求理論的“邊際報酬遞減”原則,呈現出邊際報酬非遞減,甚至遞增的新趨勢。〔24〕換言之,數據的賦能作用使傳統生產要素轉型升級成為“智能化”資本和“數智化”勞動等新質要素,創造出之前難以想象的新價值,為新質生產力發展注入新動能。例如,借助ChatGPT等工具,勞動力得以蛻變為掌握數字技能的高效率多層次知識型勞動力;物聯網等技術能夠推動機械設備設施朝智能化、分布式方向發展,形成具有自主學習、智能迭代和數字控制能力的新質生產設備,并實現萬物互聯和人機協同;區塊鏈技術為資本市場建立了去中心化的新型信用機制,提升資本流動的安全性和透明性。對于知識、技術等其他新型要素而言,數據為其流動和分享提供了高效便利的載體,能夠打破地理空間的限制、拓寬這些要素的應用范圍,并增強其溢出效應,提升經濟體系中的知識和技術密集程度,將知識和技術的創造力潛能充分釋放。
最后,數字技術通過“新質要素”的優化組合和質變,實現生產要素的創新性配置。數字技術的發展和應用拓寬了經濟時空的外延,徹底打破物理時空和行業邊界對生產要素配置帶來的限制,促進多種新質要素在更大范圍和更廣闊空間內充分自由流動。借助海量數據優勢和智能算法的技術優勢,數字技術能夠實現新質生產要素配置的動態優化,推動各類要素流向利用效率更高的領域,實現新質生產要素的存量調整,提升資源的配置效率和利用效率。在此基礎上,數字技術通過打破傳統組織邊界,使得資源跨區域、跨行業的優化組合與創新性配置成為可能。更為重要的是,數字技術的突破性發展極大提升了生產要素體系的多樣性,為新質要素的重新組合提供更為廣闊的空間,能夠通過要素組合模式的動態調整隨時適應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內在要求。與此同時,新質要素的優化配置和重組,為新質組織和新質產業的誕生奠定重要基礎。
首先,數字技術的飛速發展深刻影響并“形塑”了市場組織模式以及市場供求雙方的角色和地位。數字技術誘發市場組織模式的根本性轉變,同時引發技術與經濟的“鏈接”模式的深度變革。數字技術的突破,使得原本無法識別的消費者潛在需求通過海量數據畫像、大數據挖掘和消費行為模式分析等方式被充分挖掘和識別,滿足復雜多樣的消費需求和潛在需求成為企業價值創造的核心理念。〔25〕與此同時,數字技術引發需求側用戶市場屬性和市場地位的深刻變革,傳統的商品價值鏈結構發生根本性逆轉,〔26〕即商品價值鏈由傳統的供給者主導模式轉向用戶需求主導模式。此外,新技術與經濟的“鏈接”模式發生變革。伴隨著數字技術進入經濟系統,原有技術與經濟之間的“科學發現—技術發明—新技術轉化—新產品規模化、產業化”單向鏈接模式,逐步被面向市場需求變化、以市場為導向的反向鏈接模式所取代。在新模式下,用戶不再是單純的消費者,而是生產或產品創造過程的深度參與者,通過不斷反饋使用體驗,幫助技術和產品供給者更好地滿足自身需求。
其次,數字技術的擴散與應用,促進企業的組織結構轉向平臺化、扁平化、專業化、網絡化。數字技術背景下企業核心理念的轉變,意味著企業必須重構內部組織結構,以實現對市場需求變化的迅速反應,使得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識別出的用戶需求變化,能第一時間引發企業決策的改變和生產方案的調整。直線制、職能制等傳統的金字塔型企業組織架構,由于權力高度集中、缺乏橫向聯系溝通,存在決策遲緩、信息傳遞不暢等痼疾,難以適應市場需求的快速變化。企業的數字化轉型通過提升組織溝通效率、降低組織代理成本,〔27〕促使企業向下賦權,減少管理層級、縮短決策鏈條,形成具有去中心、去中介特征的扁平化網絡組織結構和具有高度開放性的生態式平臺結構等新質組織形態。與此同時,數字技術降低了跨主體協作的成本和難度,削減企業外部交易成本。根據科斯的交易成本理論,當外部交易成本低于內部組織成本時,企業更傾向于將部分業務外包。因此,數字技術的發展導致中間組織的繁榮,同時誘發企業專業化分工不斷深化與細化。〔28〕
最后,數字技術的深入應用不僅推動企業數字化轉型,還對產業鏈上下游形成外溢效應,引發產業鏈組織生態的重構。作為產業構成的微觀主體,企業在數字技術驅動下進行的組織變革和數字化轉型,將通過行業共性技術和資源的共享、數字化知識共享以及數字化管理體系和標準的行業協同,引發產業鏈上下游企業間的組織模式和形態的顛覆性革新,構建起“數字化產業組織生態”。這種變革通常由行業龍頭企業發起,其率先完成數字化轉型并積累數字化創新專有知識,隨后通過“數字化知識共享”,推動上下游企業的數字化轉型,〔29〕逐步形成產業組織數字化創新生態,賦能行業高質量發展和新質生產力的形成。以區塊鏈技術為例,一旦這一技術被某企業率先采用,其上下游企業便可享受信息的實時共享和資源的高效對接,這種供應鏈的透明度和效率的提升將促使上下游企業爭相效仿,逐步形成全行業的“數字化產業組織生態”。
一項新技術一旦被企業采用并在行業內傳播,就會改變該行業商品和服務的經濟模式。〔30〕大數據、云計算、工業互聯網、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不僅催生了數據等新質要素,還借助企業等市場主體對新技術帶來的市場機遇的追求,將新技術與新機遇緊密結合,“創生”出新產品、新服務、新業態與新模式。在這一過程中,企業等市場主體為了商業利益,通常會主動適應新技術需要,進行內部組織的適應性變革,并引發產業鏈上下游的組織形態變革。新技術、新質要素和新質組織的協同“共創”,引發產品和服務創新、業態創新和模式創新,實現產業深度轉型升級,推動傳統產業“新質化”。
一是數字技術在傳統產業的滲透應用,實現了對傳統生產的智能改造和對傳統服務流程的優化,催生出諸多新產品或新服務。例如,借助虛擬現實、增強現實等技術,傳統的眼鏡、手表等產品實現智能化升級,轉變為能夠實現數據采集、健康檢測、信息顯示等多種功能的智能手表和智能眼鏡,為用戶帶來全新的使用體驗。此外,在醫療領域,5G通信、大數據等技術的發展使得醫療模式不再局限于傳統的面對面診療模式,遠程醫療、互聯網醫療、智慧醫療等新興醫療模式層出不窮,可穿戴醫療設備的誕生更是為醫療從以治療為中心向以預防為中心轉變提供了可行方案。
二是互聯網、大數據、區塊鏈等數字技術的擴散和應用推動一些行業的商業模式發生根本性變革。伴隨著互聯網技術的普及,線上線下相結合的新商業模式逐步取代了傳統的線下交易模式。并且隨著數字技術的不斷迭代升級和深度應用,市場供需雙方的生產理念和消費觀念發生重大轉變,進一步加速商業模式創新。對消費端而言,移動支付、無人零售等新型支付方式和銷售模式的出現,顛覆了傳統的交易模式;共享經濟的興起,深刻改變了消費者對商品和服務的消費理念。對供給側而言,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技術在生產體系中的廣泛應用,賦能企業實行個性化、定制化和柔性化生產模式和供應模式,從而實現供需雙方的快速、低成本的精準匹配。進一步,企業借助強大的算力,構筑起生產要素和資源的新型配置模式,如零工經濟。
三是數字技術的突破性發展與廣泛應用,孕育出全新的產業、業態與模式,為經濟發展帶來更多新鮮血液。例如,伴隨著數字技術的成熟與普及,數字文化娛樂產業異軍突起,在線教育、直播帶貨等新業態受到廣泛青睞,成為新的經濟增長點。元宇宙、數字人等新概念、新模式接踵而至,虛擬博物館展覽、虛擬旅游游覽等新服務、新業態層出不窮,預示著虛擬現實等未來產業具有無限潛能。此外,車聯網、智能駕駛等新興模式將革新交通出行方式,智慧城市、智慧家居等新興產業正重塑人類的生活場景。
三、超大規模市場的創新優勢與新質生產力
我國獨有的人口眾多、幅員遼闊、經濟規模巨大、市場環境統一等特性,形成了我國重要的戰略資源——超大規模市場。〔31〕超大規模市場具有的規模性、多樣性和統一性等特征,是吸引和聚集國內外創新資源、構建新發展格局的重要支撐。更重要的是,超大規模市場是孕育和催生新一代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關鍵載體,是數字技術等顛覆性技術引發技術與經濟“共變”“共創”的重要場域。作為全球最大的單一市場,我國超大規模市場所蘊含的巨大潛在需求和強大的供給能力,能夠為新技術、新產品、新服務、新模式的誕生和落地提供肥沃的實驗土壤和堅實的物質載體。與此同時,超大規模市場的獨特之處在于,通過供需雙側的彼此強化,能夠形成指數型迭代倍增、耦合聚變的“飛輪效應”,塑造獨特的超級能量場域,為新質生產力的形成和發展提供源源不斷的新動能。
從需求側來看,超大規模市場意味著巨大的本地市場需求和國際市場需求,為顛覆性技術的孕育、誕生和迭代提供堅實的物質基礎和充分的經濟激勵。我國超大規模市場的龐大需求規模是由人口規模和經濟規模共同決定的,我國不僅擁有14億人口,同時還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人均GDP突破一萬美元,中等收入群體超過4億人。兩方面因素共同作用下,我國總體市場需求規模巨大,2022年中國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近44萬億元,貿易進口總額達18.1萬億元,是僅次于美國的全球第二大消費市場。根據“需求引致創新”“技術創新與需求互動”“本土市場效應”等理論,超大規模市場中的巨大需求能夠從以下三方面推動技術的革命性突破:
首先,規模龐大的市場需求能夠通過規模效應、競爭效應與分工效應,實現“需求引致創新”,為顛覆性技術的孕育提供動力源泉。企業的創新行為由市場利潤驅動,是企業為提升自身競爭力、擴張市場份額而采取的一種關鍵策略,通常對潛在市場需求規模的預測將直接影響企業對新技術的投資與開發,這就是所謂的“需求引致創新”理論。〔32〕該理論的實現路徑主要包括規模效應、競爭效應和分工效應三個方面:其一,新技術研發具有固定投入成本高、邊際成本低的特性,龐大的市場需求通過規模經濟,幫助企業攤薄研發固定成本,提升企業對創新活動的預期收益水平。其二,龐大的潛在市場需求空間能夠容納更多企業進入,通過競爭效應為新創企業提供寶貴的成長機會和市場空間,使市場結構、產業生態和經濟結構更不易固化,并且倒逼企業通過新技術研發獲取競爭優勢。其三,斯密—楊格定理指出分工和市場規模之間存在緊密聯系,“勞動分工取決于市場規模,而市場規模又取決于勞動分工”,〔33〕龐大的市場規模能夠推動專業化分工的不斷深化和細化,從而提升企業的技術研發效率。
其次,超大規模市場中層次豐富且多樣化的市場需求結構能夠通過范圍經濟和長尾效應,降低企業新技術研發的試錯成本,提升預期收益,為新產品、新技術提供理想的試驗場。超大規模市場的需求結構復雜多樣,涵蓋了對產品(服務)種類、功能、品質、性能、價格等各個維度的多層次差異化需求。需求結構的多層次性、多維度性和差異性,為企業提供了廣闊的創新機會和試錯空間。相較于小規模市場,超大規模市場需求結構的多樣性能夠產生更大的長尾效應,即使小眾技術也能有足夠的需求支持,從而增強企業的技術研發動機,提升供給側產品和技術的多樣性。與此同時,多樣性的需求結構也意味著同一項新技術可用于生產多種差異化產品,這種“一次投入、多種產出”的模式,有助于實現范圍經濟,提升創新收益。
最后,對數字技術而言,超大規模市場需求的多樣化能夠形成獨特的豐富應用場景優勢,并通過網絡放大和倍增效應,推動數字技術的持續迭代和升級。超大規模市場上不同行業、不同群體之間存在差異化的數字技術應用需求,為數字技術的發展帶來廣闊的應用空間,形成超大規模市場的豐富場景優勢,這將激勵企業對數字技術進行進一步迭代和升級,以滿足用戶的差異化需求。2022年中央文件中也明確指出,要“發揮超大規模市場具有豐富應用場景和放大創新收益的優勢”,“促進科技創新和產業升級”。〔34〕與此同時,超大規模市場上龐大的用戶群體能夠形成強大的用戶網絡效應,通過用戶提供的大量反饋與使用過程中形成的海量數據,為算法模型的訓練和數字技術的迭代升級提供數據、算力和模型基礎,加速顛覆性技術走向成熟,并提升其價值創造能力。總之,超大規模市場具有的豐富應用場景優勢和網絡放大效應,能夠形成需求驅動的創新“反哺”過程,推動數字技術在不斷的實踐中迭代升級、自我創生與進化。
縱觀世界科技發展歷程,超大規模市場正在以其獨特的創新優勢成為推動科技創新的關鍵力量。這種創新優勢不僅來源于需求側龐大且多樣的市場需求對創新的激勵作用,強大的供給能力也是顛覆性技術革命性突破的重要保障。超大規模市場在供給側具有三方面重要特征:生產要素供給的規模化和多樣化、基礎設施建設的完善性以及產業體系的完備性。這些特征在技術研發主體進行“技術革命性突破”過程中發揮關鍵支撐作用。
首先,超大規模市場能夠實現人才、資本、技術、數據等創新要素的規模化、多樣化供給,這是顛覆性技術突破的重要前提。其中,人才作為創新的第一要素,在“技術革命性突破”過程中發揮關鍵作用。超大規模市場能夠從三方面實現多層次創新人才的充足供給和集聚,為顛覆性技術突破提供關鍵支撐。其一,龐大的人才儲備為科學發現和技術發明提供最重要的第一資源。當前,我國人口紅利正向人才紅利轉變,截至2022年,我國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口已達2.4億,高技能人才數量超過6000萬,〔35〕研發人員全時當量635.4萬人年,數量位居全球首位。同時,通過教育和“干中學”,我國具有龐大人口基數的人才體系能夠實現普通勞動力、一般性專業人才和高技術人才等多層次人才的充足供給,以滿足企業等創新主體復雜多樣的技術創新需求。〔36〕其二,伴隨著經濟全球化不斷深化,超大規模市場龐大的潛在需求能夠對國際創新人才形成強大的吸引力。超大規模市場能夠放大創新收益,提升創新要素的回報率,對于創新人才而言,這意味著更高的收入回報和更為廣闊的職業發展前景,對海內外優秀人才形成強大吸引力。其三,國內人力資本儲備和國際高端人才引進相互促進,能夠形成創新人才的集聚效應。
超大規模市場具有大規模資金供給優勢,為顛覆性技術孕育和誕生提供資金支持。一是超大規模市場具有的多元主體,能夠為科技創新活動形成強大的資金供給合力。2022年,我國全社會研究與試驗發展(R&D)經費總投入超3萬億元,同比增長10.1%,投入強度達2.54%,已超歐盟平均水平。這筆龐大的經費投入主要得益于我國多元化的科技創新籌資體系,包括政府財政支出、企業自身投入、外資參與等多種渠道匯聚而成。這種多元化的資金來源,確保了資金供給的持續性和穩定性,實現我國R&D經費投入的持續多年快速增長(增長率超10%)。二是超大規模市場擁有強大的融資體系,能為企業高風險、高投入的技術研發活動提供多種融資渠道。
其次,超大規模市場具有支撐各類科研創新活動的完善基礎設施網絡,并能夠容納多類別、多樣態的大科學裝置。一是層次豐富、類別多樣的創新載體網絡為創新要素的集聚和各類創新活動的開展提供堅實的物質基礎,激發創新創意不斷涌現。截至2023年11月,我國已建成不同層次的創新載體,包括3個國際科技創新中心、19家國家級新區、23家國家自主創新示范區和178家國家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以及眾多國家級實驗室和省市級創新孵化平臺等,形成24個全球百強科技創新集群,數量位居全球第一。創新載體網絡的形成,有助于打破學科界限,促進多學科交叉融合,推動企業、高校和科研機構等多元創新主體的合作,實現跨領域、跨主體的資源共享和優勢互補,通過創新資源的集聚和創新人才的觀點碰撞,進一步激發創新活力。二是超大規模市場內生出強大的資源整合空間與開展復雜的有組織科研的內在需求,即市場具有的大容量,有利于我國開展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即大科學裝置)建設,為顛覆性技術突破提供重要利器。伴隨著新一代技術革命縱深發展,傳統的“小科學”科研創新范式面臨挑戰,科學技術研究邁入“大科學”時代。〔37〕“大科學”時代,各類前沿科學交叉融合、前沿技術的研發投入強度高、科學技術工程建設規模浩大,本質上體現了“有組織的科研”模式。大科學裝置成為探索未知奧秘、打開科學“黑箱”的重要手段和顛覆性技術突破發生的重要平臺,甚至已成為特定領域科技研究持續推進的必要條件。大量實踐經驗表明,相較于小規模市場,超大規模市場在整合資源進行大科學裝置建設上具有突出優勢,這已成為二戰以來諸多國家科技創新的重要手段:美國借助費米直線加速器、斯坦福直線對撞機、哈勃太空望遠鏡等大裝置,在高能物理、核物理等領域取得重大突破;歐洲依托于大型強子對撞機等裝置的建設,取得了發現希格斯粒子等一系列重大成果。〔38〕近年來我國也布局建設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中國天眼”等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共57項。〔39〕
最后,超大規模市場中產業體系的完備性通過強化產業鏈創新黏性,〔40〕提升創新效率,推動協同創新。中國作為超大規模經濟體,擁有全球最完整的工業產業體系(41個工業大類、207個工業中類、666個工業小類),產業體系內互相聯通的產業鏈條彼此交織、匹配、協同,是任何一項新技術落地、轉化、迭代、升級的最好土壤。產業體系的完備性有助于增強產業鏈的創新黏性,推動產業鏈上下游企業創新活動的展開和技術擴散。其一,完備的產業體系使得產業鏈協同創新過程能夠在國內甚至特定區域內完成,而無需依賴國際市場,這樣能夠降低創新過程中的契約成本,擴大創新活動的正外部性和外溢效應,提升創新效率。其二,獨立完備的產業體系建設有利于通過區域內的知識和技術積累,形成豐富龐大的區域知識網絡。由于知識具有黏性,其獲取和轉移均需付出一定成本,區域知識網絡對全球知識網絡的替代效應能夠有效降低這一成本,對區域內的創新活動提供“隱性知識”支撐。其三,創新在產業鏈網上具有傳導效應,任何環節或企業的微小創新都能夠引起全產業鏈的調整,催生更多創新產品,加快新產品、新技術、新工藝的迭代速度,縮短創新時滯。
超大規模市場為顛覆性技術的突破提供了強大的創新動力,需求側引致創新、供給側支撐創新,供給需求雙側的“拉力”與“推力”彼此促進、耦合強化,形成需求側創新優勢拉動供給側創新潛能,供給側創新潛能激發更大的需求側創新優勢的飛輪般快速迭代的增強回路,即所謂的“飛輪效應”。〔41〕一方面,超大規模市場的“需求引致創新”優勢,是供給側巨大創新潛能形成的重要原因。規模龐大、異質性的市場需求,能夠通過規模經濟、范圍經濟和分工效應等方式,激勵市場主體優化創新資源配置、完善基礎設施建設、增強產業鏈供給黏性與協同,不斷積累超大規模市場供給側的創新潛能。另一方面,供給側的創新潛能,是企業進一步開發用戶潛在需求、不斷進行技術迭代的重要前提,而企業進行技術迭代升級的過程又進一步強化了需求側的創新優勢。超大規模市場上多樣化創新要素的集聚、完善的基礎設施建設以及完備的產業體系等供給側創新潛能,是企業精準滿足用戶差異化需求的重要基石,是挖掘用戶潛在需求,并將其轉化為現實需求的關鍵所在。供給側創新潛能與優勢不斷積累,能夠引發超大規模市場更高水平和更大規模的需求躍遷,形成“需求引致供給、供給創生需求”的供求耦合強化。例如,5G技術在傳輸速度、連接密度等維度的革命性突破,極大地拓展了網絡應用的邊界,催生出遠程醫療、虛擬現實等前所未有的用戶需求,并進一步促進互聯網、云計算和人工智能等多種數字技術的迭代和融合。通過供需雙側的相互作用、彼此促進,形成創新優勢自我強化的正反饋路徑,推動超大規模市場成為顛覆性技術突破的搖籃和載體。
更重要的是,伴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和應用,超大規模市場中海量數據、豐富應用場景等多重優勢的疊加,形成了超大規模數字經濟體獨有的“飛輪效應”。從需求側出發,超大規模市場蘊含著豐富多樣的應用場景,為數字技術提供廣闊的實踐空間。豐富應用場景優勢意味著超大規模市場的數據積累速度更快,數據來源和數據結構更豐富。這種規模龐大、數據結構高度異質的新質生產要素,為企業訓練算法模型、實現技術迭代提供強大數據支撐,即形成由供給側數據推動產生的創新優勢。數據能夠“反哺”技術,通過對數據要素的深入挖掘和系統分析,更快速、更大規模的數據積累過程將轉化為更頻繁的數字技術迭代,而數字技術的迭代和升級又將催生更為廣闊的需求,產生更高層次、更豐富的應用場景。由此,供需雙側形成了“應用場景—數據—技術迭代—更豐富的應用場景—更大規模數據—進一步的技術迭代與突破”的彼此強化的正反饋,成為數字技術不斷迭代創新的不竭動力。隨著時間推移和技術進一步發展,飛輪效應將進一步放大,形成數字技術等顛覆性技術創新的螺旋式上升,推動新質生產力不斷涌現。超大規模市場的創新優勢與發展新質生產力的邏輯關系,如圖2所示。

圖2 超大規模市場供需雙側創新優勢推動新質生產力形成的內在邏輯
當前數字技術的飛速發展在我國超大規模市場中內生孕育獨一無二的海量數據優勢與豐富場景優勢,理論上看,這些優勢疊加供需雙側的多層次創新優勢能夠產生超大規模數字經濟體獨有的“飛輪效應”。然而,我國超大規模市場的創新優勢尚未得到充分挖掘,尤其是上述飛輪效應并未充分發揮。當前我國數據利用呈現出“供給旺盛、流通不足、價值遠未實現”的特點: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布的《數字中國發展報告(2022年)》顯示,2022年我國數據產量達8.1ZB,同比增長22.7%,全球占比達10.5%,位居世界第二。但我國數據要素價值遠未實現,《2023年中國數據交易市場研究分析報告》顯示,2022年我國數據交易市場規模僅為876.8億元(約相當于當年的130.2億美元),遠低于同期的美國(417.0億美元)、歐盟(192.0億美元)。究其根源,當前在新型科研組織方式、數據要素市場建設、數字經濟背景下企業組織與產業組織格局發展,以及產業智能化和生態化建設等方面面臨的深層次問題與制約,是限制我國將獨特創新優勢轉化為下一代技術革命性突破的空間,從而生成新質生產力的原因。
新質生產力源于技術革命性突破、要素創新性配置、產業深度轉型升級,其內涵包括四個層面:技術革新、新質要素、新質組織、新質產業。新質生產力的形成與發展需要相匹配的新質生產關系對其形成支撐,然而,以下方面仍然存在不適應、不匹配的問題:
首先,適應新型科學研究范式(AI4S)的科研組織模式和管理方式建設不到位。目前我國科技創新主體主要包括高校、科研院所和企業三類,主要呈現出不同主體、不同學科內的小團隊分散式科研模式,這一模式已難以適應第五代科研范式對“有組織的科研”工作的內在要求,亟待改變。這一問題具體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不同主體缺乏明確的分工定位,相互之間的合作關系較為松散,形成各自為政的“學科孤島”。尤其是高校和企業之間在組織目標、激勵結構等維度的天壤之別,導致兩類主體研發過程難以協同,即存在“兩個世界悖論”,〔42〕這一問題導致高校基礎研究與企業應用研究之間存在“脫節效應”,〔43〕阻礙科技成果轉化。二是研發投入的整體規模仍存在較大提升空間,投入結構也有待改進,即使目前我國R&D經費持續大幅提升,但距離“科技強國”目標仍有較大差距,同時研發投入在不同創新主體、不同研究類型和不同學科之間的資源配置結構均有待進一步優化。
其次,我國數據要素市場建設難以滿足超大規模數字經濟體中新質生產力發展的需求。我國作為超大規模數字經濟體,雖然在數據規模和量級上已基本滿足建設大型數據要素市場的要求,但目前仍面臨黑暗數據、數據孤島、數據標準不統一以及數據安全等諸多難題。〔44〕尤其是當前我國各個領域均存在大量未被充分利用的數據,即“黑暗數據”,這極大降低了數據要素市場的活躍度和交易規模。喚醒“黑暗數據”、賦能新質生產力,仍存在較大發展空間。此外,既有法律規范難以涵蓋新興的數據確權需要,制約著數據要素市場的規模與質量。盡管《個人信息保護法》《數據安全法》等對數據確權作出一定規范,提出“公共數據、企業數據、個人信息數據”分類確權的思路,但仍難以覆蓋當前豐富的數據應用場景。
再次,作為將“技術革命性突破”引入生產和應用端的重要主體,企業的創新主體地位有待進一步提升。一是企業在國家創新體系中的地位偏弱。長期以來,科研院所和高校在國家創新體系中占據主體地位,企業在國家重大攻關項目和重大科技決策中的話語權和研發主導權不足;二是企業自身的基礎研究投資動力不足,在關鍵核心技術研發中的地位有待提升。尤其在數字時代,數字技術等科學技術創新日新月異,企業作為對市場變化和新技術應用最為敏感的群體,出于把握市場機遇目的,能夠有力推動前沿技術的快速應用、生產要素的創新性配置和組織的適配性革新。提升企業的創新主體地位,不僅有利于加速科研成果轉化歷程,推動科技創新更好轉化為現實生產力,還能夠激發企業自身投入基礎研發的內生動力,形成“創新—需求”之間的良性循環,助推新產品、新服務、新業態、新模式的形成,從而推動產業的深度轉型升級。
最后,適應超大規模數字經濟發展的企業數字化轉型與產業組織生態發育不足。數字化轉型是當前數字時代企業發展的新特征和捕獲發展機遇的重要方式。尤其是對我國超大規模市場而言,企業數字化轉型的滯后將導致其難以把握發展機遇,甚至可能失去市場份額和發展空間。企業在數字化轉型中,需要克服“集成陷阱”與“中小企業陷阱”,〔45〕才能真正享受數字經濟紅利。然而,現有數據表明,中國僅有7%的企業能夠突破“兩大陷阱”,從數字化轉型中獲得數字經濟紅利,絕大部分企業將因數字化轉型發育不足而被數字化浪潮所“淹沒”。與企業數字化轉型發育不足緊密相關的是,統一的數據標準和數字化鏈接基礎的缺失,將導致同行業及上下游企業之間難以構建起相互支撐與資源共享的格局,大規模數字經濟體中企業獨特的競爭優勢——“產業組織生態力”難以形成。所謂“產業組織生態力”,指在數字時代的超大規模市場中,企業之間能夠形成的以產業互聯網為媒介的產業組織和產業創新生態,其能夠為產業鏈網結構中的個體提供多種支撐效應,包括資源集聚、創新協同、生產共享、學習效應、成本分擔等。這一生態力為各行業、各企業充分分享超大規模數字經濟紅利提供重要平臺和基礎,也是不斷催生新業態、新動能,推動新質生產力發展的有利條件。
1.創新要素配置方式,發揮數據要素乘數效應和要素互補性的“數據要素價值化”與傳統要素“新質化”路徑
當前,以數據要素為代表的新型生產要素已成為數字經濟發展的重要驅動力,數據作為關鍵生產要素的價值日益凸顯。數據要素獨特的規模報酬遞增、非競爭性、低復制成本等特征,決定了其與傳統生產要素具有高度互補性,數據與現實應用場景的結合,能夠同時實現數據要素的價值化和勞動、資本、人才等傳統生產要素的“新質化”變革。為充分發揮數據價值,需要進行三方面制度變革:一是加快探索數據要素確權新模式,在“數據20條”和《“數據要素×”三年行動計劃(2024—2026年)》的方向指引下,加快數據要素市場試點建設,推動數據要素市場體系建設。二是完善對“新質化”生產要素的配置機制。如完善對高技能人才、智能化設備等要素的分類管理制度,并優化創新要素配置機制和模式,形成物有所值、人盡其才的要素配置環境。三是改革完善金融資本市場體系,探索適應數字時代企業科技創新新模式的資本配置模式,完善數字技術創新的商業化資本市場體系。
2.優化科技創新組織模式,構建“有組織的科研”與“自由探索式科研”雙輪驅動的科技創新路徑
適應數字經濟時代第五代科學技術研究范式新要求,充分發揮我國超大規模市場的創新資源規模優勢與稟賦異質性優勢,糾正高校和科研機構功利導向的科研模式以及創新主體之間孤島式的科研方式。具體而言,一是強化國家戰略科技力量,在關鍵核心技術領域,構建“有組織的科研”模式。適應當前“大科學”時代復雜前沿科技發展趨勢對科技創新資源提出的內在要求,如高水平的大科學裝置、大規模的科技創新資源組織、多個創新團隊的分工協同等,對關鍵核心技術攻關和顛覆性前沿技術從國家頂層設計層面制定發展戰略,推動“有組織的科研”。二是優化“自由探索式科研”模式。數字經濟時代下,技術的發展多點突破、不確定性強,這要求科研工作者和創新主體要保持探索精神與好奇精神,對任何可能的技術路線都嗅覺敏銳。這種自由探索式科研應當革除當前高校機構中普遍盛行的“績效導向”與功利導向,在科技項目管理體制和科技經費分配方式與管理模式上進行改革與創新。三是促進各類創新主體的分工合作與協同。對于科學研究和技術發明兩個不同領域的各類創新主體分類管理,清晰定位,并構建創新協同機制。
3.夯實企業創新主體地位,構建“四鏈”深度融合培育新質生產力的發展路徑
理論上看,我國超大規模市場和超大規模數字經濟的發展為每一個企業提供了獨一無二的發展空間與機遇。“超大規模市場”+“數字經濟”的疊加優勢是一些互聯網巨頭能夠在我國較短時間內快速崛起的根本因素。然而,數字經濟發展到今天,作為中國超大規模數字經濟體內孕育出的互聯網巨頭,這些頭部企業有責任和使命以消費端的市場紅利反哺底層數字技術的開發,也只有將底層的關鍵核心技術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在國際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這是中國數字經濟巨頭和數字產業發展的必然路徑。這一路徑的本質,是以企業作為科技創新的主體,以關鍵核心技術的創新鏈與產業鏈(服務鏈)的深度耦合為依托,吸引并激勵人才、資金等關鍵要素配置在創新鏈與產業鏈關鍵環節從而打通整個產業價值鏈,形成資金鏈、人才鏈支撐創新鏈和產業鏈的“四鏈”深度融合的發展模式。在這一發展路徑中,通過要素市場的體制機制改革來促進各生產要素的優化配置,并通過科技體制機制改革促進多元(個)創新主體分工協作、協同創新,推動關鍵核心技術實現突破和新技術、新產品、新服務、新業態、新模式不斷涌現,形成新質生產力。
4.促進企業數字化創新、優化產業數字化創新生態賦能新質生產力的發展路徑
“企業數字化創新”是指傳統企業在數字化轉型過程中,能夠創造新產品、新服務、新模式、新業態,并為企業帶來新利潤空間。傳統工業企業的數字化轉型,本質上是數字化知識的生成和共享過程。〔46〕借助數字化知識,企業能夠進一步拓展自身產品和業務邊界,推動企業開辟新領域、新賽道、新模式、新業態。正如美國智能維護系統(IMS)中心主任李杰教授指出的“蛋黃”與“蛋白”的關系:〔47〕傳統制造企業的產品作為“蛋黃”,數字化轉型后企業能夠獲取客戶對產品的使用信息,進而在產品(“蛋黃”)上開發出優化客戶使用體驗的“增值服務”(“蛋白”),實現從單一產品制造商向“產品+服務”提供商的轉型,實現服務創新和價值增值模式變革,開辟新領域和新賽道。借助工業互聯網的載體作用,龍頭企業的數字化創新能夠優化整個產業的數字化創新生態。
促進企業數字化創新、優化產業數字化創新生態賦能新質生產力的落腳點在于推動龍頭企業的數字化轉型與數字化創新。與此同時,通過構建以企業為主體、社會各界積極參與的產業互聯網,打造以統一的行業數據標準、產品標準和元數據為基礎,以產業互聯網為載體,以龍頭企業為主導的數字化產業創新生態。打造數字化產業創新生態是我國邁向產業智能化、制造業高質量發展和構建現代化產業體系的必由之路,也是我國新質生產力生成的重要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