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值得又一刻：我陪73歲姥姥離婚

2024年2月1日，00后網友“克里斯”陪著73歲的姥姥前往民政局，結束了姥姥長達53年的婚姻。當她把姥姥的離婚證發上網，1.3億的點擊量，讓此事成為當天全網熱搜量第二的話題。

一段老年人的婚姻，為何引起了無數網友的關注？以下是克里斯的講述。

姥姥的兩個巴掌，換來一句“我同意”

2023年9月，一個工作日。

早上7點，我拖著疲憊的身子擠地鐵，因為家里沒日沒夜的爭吵，讓我早已筋疲力盡。

我那時和姥姥姥爺住一起，老人家起得很早，活力滿滿，每天我伴著他們吵架的節奏起床、入睡。我媽曾經調侃道：“吵架是你姥姥姥爺堅持50年來的健身項目之一，活血化瘀。”

地鐵上，家庭群里的消息響個不停，我默默開啟靜音，準備閉目養神，卻被我媽的一通電話驚醒。“你快回家！姥姥姥爺打起來了，姥爺被打了！”我媽的聲音很激動，她似乎也在上班路上。

“什么？我姥家暴了姥爺？”我忍不住喊了出來。周圍的路人掃了我一眼，便繼續玩手機去了。

列車門一開，我趕緊跳下地鐵，跑上反方向的回程，一邊跑一邊給公司領導發消息請假。

30分鐘的車程雖短，我卻腦補出來無數個場景。恐怖畫面在腦海亂飛，我只感覺兩眼一黑，同時又不得不感嘆，這倆人真是老當益壯。

下了地鐵，我小跑回家，發現我媽和姥姥正坐在沙發上，姥爺坐在他靠近陽臺的專屬搖椅上。每個人都面色凝重，沒有人說話。

“到底發生啥了呀！”我有些著急。姥爺站起來，走回房間，開始收拾行李。“你姥爺跟我回家住幾天，這幾天你好好照顧姥姥。”我媽看著我說。

幾分鐘后，我媽帶著姥爺前腳剛走，關門聲“嘭”地響起，姥姥像變臉似的，莫名興奮起來：“他同意離婚了！終于同意了！”姥姥把我拉到身邊，講起前因后果。“剛剛嚇死你姥爺了，你上班后我們在家里吵架，他死活不同意離婚，我就威脅他說不離就殺了他，見一次砍一次，他不信我會這么做，我就抽了他兩巴掌。”

我后知后覺地拿起手機，打開微信，這才看到家庭群里姥爺發了長文控訴姥姥。見沒人理他，姥爺就給家里所有人打電話，讓我們趕回家幫他說話。

誰能想到，姥姥用兩個巴掌制服了姥爺。我替她高興：“同意就好，同意就好，沒事，姥姥，有些渣男就是得嚇。”

此后幾天，我手機都會準時收到姥爺的微信消息。他在我媽家，一直琢磨著怎么挽回姥姥。

他平時用手寫輸入法，經常打錯字，導致有時候我看不懂到底寫了啥。其中有一段是這么寫的：“xx（我小名），什么時候回家，我發個微伩（信）給你並（并）有一段話，你看了以后按原文用你的徽（微）信發到姥姥、姥爺的微信（群）里。”

我連猜帶翻譯，整理出他要我發的內容。“姥姥，姥爺發的照片里，我是幸福的孩子，我希望我還像孩童一樣生活在你們倆的生活里。我離不開你們二老，望為我多想想。姥姥、姥爺，你們倆人都要諒解點，要在一起生活，繼續關愛我。”

看到這條信息，我哭笑不得。我想，姥爺可能無時無刻不在擔心未來的養老問題，也想著怎么通過孩子和孫輩，扳回姥姥想要離婚的心。

姥爺雖然“渣”，但也是從小照料我、陪伴我長大的。所以，我還是給他回了“OK”，讓他放心，好好休息，需要家里的洗漱用品我幫他送。

此后，家庭群的親戚們一致認為，因為我的工作最閑，所以和姥姥姥爺“周旋”的重擔，就交到了我的身上。他們分居的每一天里，我下班后都會先去趟我媽家，跟姥爺聊天。聊開心了，我就回家陪姥姥說話。我感覺自己在演《無間道》，是狗血黃金八點檔里的家庭調解員。

姥爺的“曠世絕戀”，成為事情導火索

為了登記離婚冷靜期，姥姥必須要找到53年前的結婚登記證。

我們在衣柜的角落，一個皮腰包里找到了。說是登記證，不過是一張A4紙上手寫了兩人的名字，蓋了民政局的章。這張泛黃文件早在多年前就被撕成小碎塊，然后又被人拿膠帶拼湊起來。

50年前，撕碎這張結婚證的是姥姥，拼起來的也是她，最后被姥爺偷偷藏在衣柜里。

姥姥說，在她22歲的時候，就想過結束這段婚姻。20歲時，姥姥懷上第一個孩子，我的姨媽。22歲，懷上第二個孩子，我媽。姥爺因為姥姥連生兩個女兒，對她的態度很是惡劣。

姥姥生下我媽后，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姥爺原本是拿著飯盒準備去送飯，聽說是個女兒，轉頭就走，飯盒也一并拿回家了。后來，是護士幫忙聯系到姥姥的父親，才有兄弟姐妹趕來幫忙。

那是第一次，姥姥想要離婚。

在之后的日子，姥姥被姥爺傷害很多次。她覺得人生無望，決定用最簡單的方法去死。一天晚上，她把兩個女兒哄睡，從工廠宿舍獨自走到工廠的配電柜前。作為電工的她，最清楚怎樣死得最快。

就在她剛準備把手放在電門上時，一道沖天火光閃過，電閘發出劇烈的響聲，姥姥嚇得跑回了家。后來她才得知，那天工廠有工人操作不當，在她準備結束生命的同時，一位工人被電死。

這件事情發生之后，她心想：可能是上天的旨意吧，為了這兩個女兒，她要活下去，等女兒們長大了再說。但是離婚的念頭，一直沒有改變。

而我知道，讓姥姥堅持在73歲的年紀結束婚姻的導火索，是姥爺曾經的一段“曠世絕戀”。

認識姥姥之前，16歲的姥爺謊報年齡，加入了越戰后勤的軌道隊做測量勘探工作。在隊里，他遇到比他大兩歲的姑娘“阿芬”。

阿芬幫他洗衣服，帶他認識其他同事，在這個16歲少年的心中，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后來，姥爺從軌道隊出來，分配到幾百公里外市里的工廠工作。因為通訊不發達，他與阿芬斷了聯系。

直到2022年年中，姥爺獨自回老家探親，遇上了當年軌道隊的同事。姥爺成功加了阿芬的微信，阿芬生了兩個孩子，但老公走得早，所以生活比較單調。

加上微信后，他們從最初的只發消息、互相分享老照片，到每天連打5小時的視頻電話，從早到晚，互相分享生活的每個瞬間。那段時間，我明顯看出，姥爺氣色都變好了。

我媽說：“如果當初真的那么想阿芬阿姨，他就不會和你姥姥結婚。你姥爺和阿芬阿姨是老鄉呀，每家每戶地問，都能問到熟人。你姥爺呀，純粹就是被這種刺激和熱戀的回憶沖昏了頭。”

姥爺的這個行為，引起了姥姥的極度不滿。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姥姥走到姥爺的臥室，熟練地拿密碼解鎖手機，看到了倆人的聊天記錄。

第二天，姥姥以此為主題，展開了和姥爺的爭吵。這次爭吵，整整持續了一年，他們倆像打辯論賽一樣拉鋸。正方姥姥，認為姥爺年輕時就出軌，到老了也不收斂，必須要離婚。反方姥爺，認為每個人都有追求愛情的權利，愛情讓他氣色變好這不是件好事嗎？多活幾年不好嗎？也正是姥爺的這份自私，讓姥姥做出必須離婚的決定。

找到了結婚證，還要拿戶口本，而戶口本在大女婿家。讓姥姥傷心的是，家里其他人都不同意她離婚。她情緒激動地沖去大女婿家，結果一上門就被大女婿斥責一頓，說她是個瘋子。

她的大女婿，性格保守，姥姥這個年紀鬧離婚，在他眼里是“天方夜譚”。況且，他回顧起自己的母親，也是一輩子忍受丈夫的壓迫和冷暴力，不都是這樣熬過來了嗎？所以，他理解不了。

吃了閉門羹后，姥姥難過地在小區花園踱步。

我望著她的背影，想起姥姥出生在建國之后的上海，是個沒讀過幾天書的電工，一直干著由男性主導的工作，從小教我“婦女能頂半邊天”，如今她老了，我能為她做點什么呢。

我下樓找到她，安慰道：“姥姥，世界上會有很多人把努力追尋自由的女人當成瘋子，把女人的話當成是空話，但是越是這個時候，咱們越不能氣，要冷靜下來。我們要大膽地、冷靜地、理智地、干脆地說出你這么多年的痛苦和你未來的想法。”

姥姥看著我，點了點頭。我陪著她又找到她的二女婿。她說：“我這么多年來，其實都很痛苦，輕生的念頭出現了很多次，但每次都是看到我兩個女兒才決定堅強活下去。我的婚姻中沒有快樂，我每天都很難過，所以為了我自己開心，這個婚我必須要離，這是我一輩子的渴望和訴求。”

二女婿沉默片刻，決定支持。他想起自己的母親，被丈夫欺壓了一輩子，在“喪偶式婚姻”中獨自拉扯大四個女兒和一個兒子，直到丈夫腦出血去世，她才得以解脫。當晚，我們三個人又匆匆趕去姥姥的大女婿家，這次終于拿到了戶口本。

73歲離婚壯舉，被1.3億網友點贊

預約完離婚冷靜期后，我姨媽和我媽當天晚上一起來了姥姥家。

“在我小時候，他們鬧過無數次離婚，但是沒有一次成的。”我媽淡然地對我說。

“對呀！以前不僅是姥姥提出離婚，姥爺也有提出過離婚哦，他們每次結局都是有一方不同意而告終，甚至都在民政局門口打過架。”姨媽補充道。

“你是沒看過，現在是他們老了，以前鬧離婚的時候可是拿著刀子互相逼對方的。”媽媽沖我解釋。“你姥爺以前都不顧家的，比現在過分百倍。”在媽媽和姨媽的心目中，姥爺絕對不是一個好父親。但過去的事情，她們不愿當著我的面講太多，因為每一次講述，都是在揭開好不容易愈合的疤。

但這個“疤”，也將母親和女兒們團結起來，姥姥和媽媽從小就向我灌輸“女性要經濟獨立才可以保護自己”的觀念。這一句話，是她們付出了高昂的人生代價換來的。姥姥被“重男輕女”的姥爺冷漠對待了50年，兩個女兒也曾從“被壓迫”近10年的婚姻中逃出。

結婚證、戶口本，一切準備就緒。2023年10月，我帶著姥姥、姥爺一起來到民政局。

一進門，我就看見“婚姻登記處”幾個大字，但找了一圈都沒發現離婚辦事處，只好詢問前臺的工作人員。“請問離婚登記處在哪兒？”辦事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二老，朝我指了指一個角落的通道。

愛面子的姥爺跟她解釋：“我們就是問問，問問哈，了解一下。”辦事員尷尬地笑了笑。

穿過狹長的通道，我們來到離婚辦事處。姥爺一邊登記，一邊和辦事員說：“不一定能離，不一定能離的，但你先登記吧。”相比之下，姥姥則是仔細聽取工作人員交代的每一個細節，以及后面如何再預約辦理正式離婚證的流程。

看到這一幕，我默默拍了一張照片發給我媽。我媽回復：“終于，還是在00后的辣手摧花下，把事給辦成了。”

從離婚登記處出來時，姥姥說：“第一次覺得，天氣這么好。”說完，她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冷靜期很快過去。正式辦理離婚手續的頭天晚上，姥姥在公園散步，大概8點鐘，她回到家，發現一只戴了很久的翡翠耳環丟了。

這對耳環，是我媽剛工作時給她買的最貴重、她最珍愛的禮物。

我下班到家后，姥姥焦急地和我說了這件事。于是，我們兩人沿著散步的路線反復地找。可是，找了兩遍都沒有找到。

當晚，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突然想到這冥冥之中，似乎也是一種預示。姥姥和姥爺剛相識時曾愛得很深，到如今恨得也很深。曾經珍愛的首飾就和曾經珍愛的人一樣。想到這里，我再也睡不著，敲了敲姥姥房間的門，果然她也沒睡著。

“丟翡翠或許是一種預示，姥姥，明天離婚你會有猶豫嗎？”“沒有。但是我最喜歡這對耳環，我要是今晚不散步就好了。”姥姥話里有些自責。“姥姥，我好好工作，給你送其他款的。”姥姥點點頭，躺下了。

第二天早上，她說，自己想了一夜沒睡，回憶起很多以前的事，有甜的，也有苦的。多年以前，他們也是一對同甘共苦的心靈伴侶，或許最初談戀愛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

但就像那只丟失的翡翠耳環，確實該放下了。

2024年2月1日，天氣不錯，是溫暖的星期四。在去民政局的路上，76歲姥爺和73歲的姥姥狀態形成了鮮明反差。

出租車停在民政局門口，姥姥趕緊推開車門下車，一刻也不敢耽擱，生怕姥爺突然反悔。她的步伐像是回到少女時代，昂首闊步，穿上精心挑選好的裙子和顏色相配的耳環，我走在她后面，拿著辦理離婚所需要的材料。

走在我后面的姥爺，滿臉陰郁，步伐沉重，小聲念叨：“離婚就是讓我死，讓我凄苦終老。”

簽字、按指紋、填表，姥姥順利拿到了離婚證。我給她拍了一張手持離婚證的照片，她把這張照片傳遍了家庭群。而姥爺從民政局出來后，火速把電話關機了，說是怕四面八方親友的唾沫星子。

他們兩人最終談的條件是：姥爺和初戀斷絕往來，他們二老必須離婚。滿足上述兩項條件后，姥爺享有仍然在家里居住的權利和子女的關心照顧，否則就把姥爺送去和初戀追求愛情。姥爺也怕被初戀的孩子們“找茬”，乖乖認慫。

姥姥非常開心，她說：“我感覺空氣都清新了，世界都美好了，身上從來沒有那么放松過！”

而我作為見證人，在征求姥姥同意后，把照片發在了網上。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八點半，這件事成了全國熱搜榜第二位，1.3億的點擊量。

網友私信如潮水般涌來，姐妹們紛紛留言：“xx（某件事）暫停，為姥姥點贊！”配文的同時，幾乎每個人都曬出豎起大拇指的照片。

我刷著照片，看大家分享的婚姻故事。

有姐妹說，自己的媽媽去年也離婚了，從此逃離了父親的長期家暴；有媽媽說，自己也準備離婚，感謝這件事給她帶來的勇氣；還有不少網友私信我，說自己姥姥/奶奶也面臨這樣的情況，該如何是好。我把這些講給姥姥聽，她說：“離婚啥時候都不算晚，我有一些經驗，專門對付欺軟怕硬的人，你問問看，要不要我分享一下。”

說話間，她正在網上下單新的耳環，一臉認真。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