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
王殿勇給發小余強幫忙,不幸發生意外,失去右臂。巨額賠償,橫亙在兩個好友之間。身軀殘破的王殿勇,決定離開,再也不回來……
逃離老家,在響鞭聲里重生
2014年2月,農歷春節期間,山東省德州市慶云縣還沉浸在一片祥和溫馨的節日氣氛里。王殿勇給長輩們拜完年,就徑直去了村西頭新建的橡膠廠,去看望發小余強一家。
一進廠房,王殿勇就看到余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余強接了個緊急大單,可春節剛過,人手緊缺,怕是無法按時交貨了。
王殿勇自告奮勇來幫忙。余強怕操作機器會有危險,本想拒絕,可架不住王殿勇熱心仗義,只好同意了。誰知,王殿勇操作機器時,袖子不慎被卷入了機器,右臂不得不截肢。
年邁的父母,在哥哥和姐姐的攙扶下趕來醫院,看見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王殿勇,差點昏死過去。親友們看到王殿勇凄慘的樣子,見到余強,忍不住指責他,要求他賠償。
親友們找了律師,向余強提出100萬元賠償。自從王殿勇出事,余強丟下手頭的工作,帶著錢在醫院跑上跑下,在病床前守著王殿勇。得知律師的建議,他咬牙說道:“兄弟,我就是賣廠房賣房子,也會給你湊齊100萬。”王殿勇心里不是滋味。
王殿勇比余強小兩歲,上學時,他被人欺負,余強替他出頭;有好吃的,余強會跟他分享,兩人比親兄弟還親。余強高中畢業后去了深圳打拼,之后買房,結婚生子,過得平淡而幸福。這兩年,余強拿出所有積蓄開了這家橡膠廠。
王殿勇則沒那么幸運,8年前他跟妻子離婚了,獨自撫養兒子王濤。作為單親爸爸,他在外打工很拼,想給兒子更好的生活。王濤快上高三了,王殿勇壓力不小。可偏偏他又出了事故,疼痛和恐懼,讓他無比煎熬。
“你上有老下有小,賣了廠子房子,怎么活?”聽著王殿勇虛弱的聲音,余強差點掉淚。
“你跟我說了機器操作很危險,得專業熟練的人來,是我沒聽……就25萬吧。”余強很過意不去,含著眼淚說:“你只要25萬,我也不能只給這些,30萬吧。”王殿勇還是只要25萬。
出院后,哥哥和姐姐放下農活,輪流來照顧王殿勇。得知王殿勇只要了25萬元賠償,雙方達成的還是口頭協議,親友們憂心忡忡:“你44歲了,在外面打工本來就不好找工作,現在這樣,更難找工作了……”大家勸他走司法程序:“口頭協議哪里能算數?律師都說了,正常賠償就是80萬到100萬。不多要些賠償,你們父子倆往后的日子怎么過?”聽到這些,王殿勇輾轉難眠,不由得胡思亂想。
這天,很久沒出門的王殿勇去了橡膠廠,打算找余強要那筆賠償款拿來做點小買賣。剛到門口,他就聽到余強在打電話。一個大男人,急得在電話里低聲下氣地哀求供應商……余強湊了10萬給王殿勇,正要開口,王殿勇搶先說:“余下的,以后再說吧。”
5月,王殿勇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一個人去了天津。他有殘疾,找工作四處碰壁,只好去街頭擺攤,賣些小玩意兒。擺攤收入微薄,他只有左臂,搬東西也不方便,幾經波折,他在老鄉經營的小店里找到了棲身之所。
只是,每天抬起那空蕩蕩的右臂,他心頭便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自卑。白天,他小心翼翼地躲避著他人的目光。夜里,更是輾轉難眠。
2015年3月的一天,一位常客從小店買了一瓶水,隨后到店外小花園中獨自打響鞭。響鞭全長三尺五寸,鞭把五寸,鞭身則長達三尺,后部是由兩指粗細的鐵鏈相連,對使用鞭子的人要求很高。
那天,王殿勇從小店望出去,陽光斜灑,老人身著布衣,神態自若,每揮出一鞭,風聲隨之而起,鐵鏈相撞,發出“啪”的爆響。那響聲,令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勁頭。
王殿勇和店老板都被響鞭吸引,兩人結伴拜老人為師。鞭子要打得好,身體平衡很關鍵。因沒了右臂,王殿勇的身體平衡差了許多,他沒法控制鞭子,甩出去的鞭子經常纏繞不清,鞭子回來時常常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皮開肉綻。
練了一個星期,一身傷。每次想放棄時,王殿勇耳邊就響起那一聲聲爆響。如果,只用左臂就揮舞響鞭,那自己是不是跟正常人一樣了呢?
每個睡不著的深夜,王殿勇就去練響鞭。鞭子帶著他的苦悶、不甘,一次次揮舞出去,在空中爆發出響聲,像一個個鼓點,敲打在心頭。打完鞭,一身傷,也一身輕松,倒頭就睡。
白天上班,晚上舞鞭,斷臂帶來的不便,親友的可憐,路人的好奇,他都沒有工夫去關注。練響鞭一年多,王殿勇變得快樂了。
獨行江湖,人活一股勁兒
2015年,王濤高考失利,整個人很頹喪。王殿勇打電話讓兒子來了天津。初到天津的愉悅,很快就被未來的迷茫替代了。父親只有一只左臂,還要在外辛苦打工,王濤很難過。
一天,他看見父親在練鞭,非常不理解,吃飯時故意把飯菜拿到自己這邊,王殿勇夠一下,他就挪遠一點,氣得王殿勇喊道:“不知道你爸一只胳膊不方便嗎?”王濤反問:“你也知道不方便為什么還打鞭?看看你后背的傷,一只手怎么擦藥?”王殿勇摟住兒子哭了。
那天,王殿勇和兒子詳細講了這一年多在天津的日子。“人活的是一股勁兒,沒了勁兒,人就廢了懂不?就像鞭子,要啪啪響。”吃完晚飯,王殿勇帶著王濤去打鞭。他把鞭子在空中舞成一朵花,沖兒子喊道:“王濤,你看!”一聲爆響炸開來,王濤哭了。
王濤打起精神,找師父去學車床技術。當學徒沒什么收入,父子倆的房租,生活費,全靠王殿勇打工。父子倆互相打氣,一定要在天津混出個樣子再回老家。
王濤出師后,進了天津一家機械廠做技工。王殿勇則進了洗車行。許多洗車設備很重,操作有難度,王殿勇常年打響鞭,左臂有力氣,干活麻利還仔細,顧客對他交口稱贊。
王殿勇在洗車行站穩了腳跟。他吃得苦,人勤快,收入不錯。下班了,他依然去公園打響鞭,參加一些響鞭活動。
王殿勇的樂觀豁達吸引了王翠花。她是外地來津務工人員,離異,兒子跟著爺爺在老家生活。在天津幾年,王殿勇父子倆日子過得粗糙。王翠花來了,不管他們什么時候回家,屋子都是整潔的,餐桌上總有熱氣騰騰的飯菜。
可好景不長。王翠花的前公公去世,兒子被送到天津來跟她一起生活。王翠花希望跟王殿勇再婚組建家庭,不過,她得為兒子做些打算,希望王殿勇能買房。
王殿勇也想有個家,可手里的存款根本不夠在天津買房。他想起來余強,猶豫再三,決定找余強要剩下的15萬元賠償款。他先給同村的表弟打了個電話詢問余強的近況。表弟告訴他,自從他出事離開老家不回去之后,余強也很少露面。余強過得并不順,廠子生意也不咋樣。王殿勇打消了找余強要錢的念頭。王翠花賭氣和他分了手。
更艱難的是,疫情來了,洗車行生意遭受重創。王殿勇想到了“街頭洗車”的點子。他從車行拉了一根水管,把洗車工具放到街邊,在街頭洗車,生意很紅火。可很不幸,街頭洗車被投訴,沒了。艱難時,他又想到了余強。但思慮再三,他還是沒有打擾余強。
2021年,王殿勇又失業了。迷茫時,他拿起來鞭子一頓揮舞。鞭子在空中揮舞,風聲隨之而起。鞭子在空中炸響,累得他癱軟在地。他躺在地上,人慢慢冷靜下來。
很快,王殿勇又想出新點子——移動洗車行。移動洗車,就是帶著洗車設備上門洗車。他拿著手上的存款,回山東購買了一臺設備,開了自己的移動洗車行。
王殿勇只有一只手臂,帶著沉重的設備上門洗車吃力,而且洗車地點不固定,非常辛苦,但他依然堅持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隨叫隨到,由此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2022年,王濤的婚禮提上了日程。王殿勇拿出所有的積蓄在天津為兒子全款買房。可這下麻煩了,他手上沒有足夠的錢做彩禮。
王濤主動提出與女友溝通,減少彩禮金額。王殿勇堅決反對:“我們是單親家庭,我又殘疾了,必須得給夠彩禮,讓你老婆感受到尊重和重視,不能讓她委屈了。”
王殿勇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找余強要回那筆賠償款。他打電話給表弟,表弟告訴他,余強父親住院了。無奈,王殿勇只好找幾個朋友、村里的熟人借錢,替兒子辦了一場風光的婚禮。
你瞞我瞞,善意重啟了人生
為了還債,王殿勇開始了副業。白天,他是移動洗車行的老板,晚上,他是這個繁華都市里的拾荒者。撿垃圾每個月能帶來2000元的額外收入,一家人的伙食費綽綽有余了。
有一天,王殿勇準備出門,門一開,發現門口站著一個中年男人。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余強。余強看著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王殿勇看看余強,他老了,也禿了。一想到自己這幾年也老了,禿了,王殿勇尷尬地笑了。
兩個人寒暄了幾句,余強不顧一身風塵,狠狠抱住了王殿勇,激動地說:“兄弟,哥來還錢了!還差5萬,你放心,我絕不欠著!”說完,余強將一張銀行卡塞到了王殿勇手里。“這是我廠子3個月的貨款,15萬。”這筆錢,王殿勇已經沒想著要回來了,余強千里迢迢趕來送錢,把他嚇著了,也感動了他。
斷聯八年,兩個人終于坐下來好好聊了聊。
王殿勇出事后,余強家里就接連遭遇不幸。
橡膠廠趕著交的那批貨,因為王殿勇出事耽誤了,這筆買賣賠了。生意投入不小,還在起步階段,沒掙到什么錢,余強不得不動用工廠賬上的錢替王殿勇支付醫療費。
王殿勇來拿賠償款,余強實在沒錢,只給了10萬。他看著好友空蕩蕩的右臂,特別愧疚,想早點湊齊余下的20萬。可沒等他跟王殿勇說這些,王殿勇就離開老家,連過年都沒回來。一想到大過年的,好友孤身在外的凄涼,余強發誓,要盡快攢夠錢,他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2015年這一年,余強開車出門跑業務,因長期勞累,加上精神壓力大,不小心發生車禍,差點喪命。剛攢下一點兒錢,又沒了。身體恢復后,他又開始頻繁出門,拼命跑業務。他急著賺錢,不想,被經銷商騙走了一大筆資金。
好不容易走出困境,橡膠廠盈利了,又因種種原因,被迫停產。幾番波折下來,余強家欠下不少外債。更糟糕的是,父親突患重病,需要大筆的醫療費用。這一連串的打擊,令余強崩潰。這些年,一直沒攢到錢,余強也沒有勇氣聯系王殿勇。
每次當余強想停下腳步歇一歇,王殿勇用左臂在外面艱難謀生的樣子,就會出現在他的腦海。愧疚和不安,令他無法停下。父親病情好轉后,余強重整旗鼓,整頓橡膠廠。經過幾年艱苦努力,他終于還清外債,手上也有了一些積蓄。
余強打聽王殿勇的消息,得知他因給兒子舉辦婚禮欠下外債,當即拿出所有積蓄和廠里3個月的貨款,趕到了天津……
王殿勇無比唏噓。他拍拍余強的肩膀,感慨地說:“看到你熬過低谷,我很高興。我很擔心你會賣了房子和廠子,那樣,我該多慚愧。”余強也很感慨:“你一走幾年不回來,我就知道,你是怕我看到你壓力太大了。回家吧,我們老了,聚在一起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王殿勇聽了余強的話,2023年春節,他帶著兒子兒媳回到了老家。這年,王濤升職加薪,還當了爸爸。王殿勇跟余強也恢復了往來,逢年過節打個電話聚個餐。
王殿勇忙碌之余,免費帶了幾個徒弟,傳授他們洗車的手藝和經驗,也讓自己從忙碌的工作中稍稍解放出來。他要重新拿起響鞭,再好好鍛煉一下左臂的力量和靈活性,好趁著這大好春光,抱著孫兒去游玩。
2024年春節,王殿勇與余強叫上兒時的朋友一起聚餐。酒桌上,他們舉杯相慶。在大伙兒的鼓動下,兩個人還一起唱了一曲《沙家浜》。那一刻,時光仿佛重疊,他們都慶幸著彼此并未走遠。
(應主人公要求,文中王濤、余強、王翠花為化名。)
編輯/張亞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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