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扇記

1

夏天到了，室內越來越熱。我翻箱倒柜，找出那把我好今年前買的折扇。拿在手上，拍一拍，灰塵肉眼可見地灑落下來。灰塵灑落的瞬間，讓人恍然有思，仿佛掉落的不是灰塵，是被遺忘的時間。

嘩啦，打開，嘩啦，又合上。

這把折扇現在看起來已經很舊了，尤其是扇面的邊緣，都變成毛邊了，可以看到細細的，像絨一樣的物什。這扇子應該是用一種特殊的紙做的，摸起來，挺舒服。用它扇出來的風，不冷不熱，正好。開空調，太冷了。我一直不能適應從空調里吹出來的風，涼。開電扇，我又覺得噪音太大。只有這把折扇適合我。找一個恰好適合自己的東西太難了。

我的手比正常的成年男人的手要小，但這并不妨礙我搖動一把木質折扇。只要我的右手的腕關節沒有損傷，我就可以讓這把折扇扇出我需要的風量。如果天氣很熱，我就用點力，頻率也加快一些；如果天氣不是特別熱，我就小點力氣，讓它緩緩地朝我右半個身子和臉扇過來。風撫摸我的胳膊，臉龐，脖頸，眉毛，鼻頭，嘴唇，癢癢的，手里再搭配一根洗過的黃瓜或者一個西紅柿，水還在往地上滴，一只手吃，一只手扇，很愜意。咬西紅柿的時候，我的身子往后，往下，低頭，防止汁液噴濺到我身上。

即便天氣一點也不熱，只要我愿意，我還可以輕輕地扇它。我常常聯想到武俠小說中的楚留香，他手持一把折扇，不為了涼快，是為了顯得優雅。但我很少為了優雅使用它，我用它就是為了涼快。它是一把扇子，就應該發揮它真正的作用，就像你有一輛驢車，雖然行駛緩慢，但它依然是交通工具。這把扇子雖然不起眼，但在很多時候，對我來說，竟然是不可或缺的，因為扇兩下，我的內心就會覺得安寧。

幸好沒丟掉它。

冬天的衣物，穿了一季，到第二年冬天重新找出來的時候，我經常會覺得衣服破舊變形，不想再穿，于是就丟在一邊不再穿。這件衣服就被我拋棄了。有時候我會拿回老家，看看我媽能不能廢物利用，或者我爹干農活的時候胡亂穿。我本來也不擅長保管和儲存暫時不穿的衣服。夏天的短袖更是了。等到來年夏日，去年的短袖早就不成樣子了，發黃的發黃，變形的變形，只能丟掉。所以看起來我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很多東西，用不了幾年就會被我扔掉。唯獨這把折扇，我沒有扔，這真是意外。這并非是因為我在這把折扇身上投注了太多的感情，僅僅是因為，我忘記了扔掉，僅此而已。在搬家的時候，我會扔掉很多東西，按常理，這把折扇早就該被我丟掉了，但它一直存在到現在。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一把寶貴的折扇，它陪了我多少年了呀！算一下，至少也有七八年了。

仔細看看這把折扇吧，就像看一個老朋友，哪里胖了，哪里瘦了。現在的心情是一種失而復得的心情。

這把折扇，長度大概是40厘米左右。我手上沒有尺子，我是估算出來的。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張開，是一拃。我要量兩拃，這把扇子才能量到頭。我的手比較小，但是滿滿的一拃，大約也有20厘米左右，我以前量過，所以我說這把扇子的長度大約是40厘米。扇面當然是紙做的，支撐扇子的扇骨應該是用竹子做的，或者是木頭，我不太懂，說不準。要說是竹子，但手感似乎太硬了，要說是木頭，手感似乎又太軟了。這大概就是制扇人的匠心所在吧，總得讓人的手舒服才對，材料正好。扇骨一共有15根，都是暗紅色，最邊上的那兩根扇大骨的顏色，更加亮一些，也是紅色。這兩根扇大骨內側的朝向是相對的，而沒有朝著同一個方向，這樣更方便手持：這當然是常識。完全展開折扇，右手的大拇指按住第一根扇大骨，而無名指在另一側扣住第二根扇大骨，然后就開始呼啦呼啦扇了，很得勁兒。這是最標準的扇扇子的姿勢。厚度來說，那兩根扇大骨，大約有一厘米左右的厚度，其他的扇小骨的厚度，我估計，最多只有半厘米。除了兩根扇大骨，中間的13根小骨，都很軟。如果這把折扇在不用的時候，被隨便放到一個地方，那么它就很容易在你翻找其他東西的時候被壓到最下面，從而被壓壞。

但現在它們都完好無損，對我來說，真是一個奇跡。我甚至想不起來它之前放在哪里了。

2

從顏色上來說，扇子當然不如剛買的時候新了，但是整體也呈現出比較新的狀態。金黃色的扇面放在燈下看熠熠閃光，15根扇骨一點也沒有褪色。但它老了，它畢竟是老了。

它不時興了，不中用了，如果想涼快一下，誰又會完全依靠一把破舊的折扇呢？空調，空調扇，電扇，冰棍，可以取代這把折扇的東西太多了。人們看到這把扇子，只會發笑。它的存在就是可笑的，越顯得新，就越好笑。一打嶄新的民國鈔票，有什么用呢？人們熱的時候，甚至都不會想起它。它甚至已經不能很好地合上了。嘩啦，你打開了，嘩啦，你合不上了，卡在了那里。扇面就是紙，它們擠在一起，皺巴巴的，讓你不能嚴絲合縫地把這把扇子合上。除非，你一片一片地，把扇面捋順，這樣，它才能比較好地合上，但合上之后，你瞧吧，里面還是皺巴巴的，它好像很委屈。你感覺這把折扇在哭泣。還是打開吧，把這把折扇打開吧。扇吧，老當益壯，扇風，它是可以的。

這是一把無用的折扇，這也是一把有用的折扇。它很結實，我用最大的力氣甩開它，它也不會壞掉，也不會裂開。我驚訝于它身上的這種韌性。扇面的紙都分層了，可見這扇面不是單純地用一張紙做的，而是多張紙黏合在一起的。只是整體開膠而已，沒有其他致命的傷口。

它只是老了，別的什么毛病都沒有。像愛護一個老人那樣愛護它吧，人都會變老的，不是嗎？你會變老，我會變老，我們都會變老。

學會接納一把古老的折扇吧，它存在就有它存在的意義。

3

扇子的正面畫著一副八駿圖，八匹馬，我也不懂欣賞。背面寫著馬到成功四個字。我翻到背面，看到那四個字，覺得寫得不錯，然后又把扇子翻回來。我忽然想數一數，這上面畫的是不是八匹馬。不要笑我，很多商人都會偷工減料的。這是一次延遲了數年的并不較真的檢查，無他，只是我自己覺得有趣而已。

一匹，兩匹，三匹，四匹，五匹，六匹，七匹。

嘿嘿，果然，少了一匹。等等，會不會數錯了？我又數了一遍。一匹，兩匹，三匹，四匹，五匹，六匹，七匹。還是七匹。嘩啦，我把折扇合上，嘩啦，又打開。我想了一會，覺得可能還是自己數錯了。既然人家已經畫了七匹馬在上面，那么它就沒有必要為了僅剩的一匹馬，節省筆墨。他如果想節省，完全可以只畫一匹馬，那樣，同樣可以表現馬到成功的主題嘛。

八駿圖，一定是八匹馬。再仔仔細細地數一遍。

一匹，兩匹，三匹，四匹，五匹，六匹，七匹。

八匹。

這次對了。第三匹馬和第二匹馬緊緊地挨著，只露了少半個頭，不仔細看真的看不出來，而且扇面又褶皺得厲害。總算被我找全了，我舒了一口氣。這是誰畫的呢？扇面上有幾個印章，但我不認識它寫的是什么。管他呢。扇子在我手邊，讓我覺得放心很多，感覺也沒有剛才熱了。我敷衍得扇了幾下，就把扇子放到一旁，當然，必須是我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窗戶是開著的，時不時可以感覺到一陣涼風襲來，那涼風提醒你，扇子的存在是沒有必要的。但涼風不是每時每刻都有，所以，扇子必須有。

這時候我忽然聽到一個人在說話。

小伙子，你如果不用扇子，可以讓我用一下嗎？

我懷疑我聽錯了。大晚上的，一定是我聽錯了。長久以來，我都是一個人居住。有幾次，我差點就結婚了，但最終沒有結婚，所以我后來干脆選擇不結婚。但如果有誰給我介紹一個女孩給我，我依然會很有禮貌地和對方聊行幾天。是那種不疼不癢的聊，不溫不火的聊，時間長了誰都會覺得無趣，我，或者女孩，都失去了繼續和對方聊的興趣，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我的心態，可以用我自己寫的幾句蹩腳的詩來概括。

哦，婚姻，我得不到的牢籠！

世人愛你——

如同愛太陽的紅！

詩是好詩，但并不是附庸風雅，也不是無病呻吟，完全是發自肺腑的心聲。

所以，怎么會有人和我說話呢？屋里只有我一個。

4

但我分明是聽到了，而且，我第二次聽到了：

小伙子，你的折扇，可以讓我用一下嗎？

我猛回頭，發現我床上坐著一個老頭，看起來邋里邋遢的。從他的穿著來看，他就是個撿垃圾的。我不認識這人。大晚上他怎么會出現在我房間里？我想報警。

你是誰？

我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放屁，這屋子是我在住。

現在是你，以前是我。

以前是你，不等于現在是你。我現在付了房租的，你是房東的爹？我怎么沒聽房東說起過。

不是，我很久以前在這里住過。

反正，這屋子現在是我的，這扇子也是我的。我買的。你想用嗎？不給你，你自己去買。

我和老頭爭吵了幾句，他說不清楚他的來歷，我問他的歲數，他也不說。他只是說他以前在這里住了很久。我問他現在住哪里，他說外面公園里。我說你過來干什么？他說他來借扇子。我心想，有病。小區的門衛查的不嚴，經常混進來一些流浪漢，我心想他肯定是趁我剛才洗澡的時候，溜進來的。我總是不關門，一般他們進來也就是找點吃的，不會偷什么東西或者搞什么破壞。我們這個小區的人都很好，不能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大家都不缺錢是真的。所以這老頭進來了，我有些驚訝，但并不會覺得特別恐慌。來就來唄，之前也來過一個撿垃圾的阿姨，我給了她幾個瓶子她就走了。也許，這老頭也是撿垃圾的。一定是吧，你看那個穿著，衣服好像好幾年沒洗過了。

老頭，你是不是撿垃圾的？我去找幾個瓶子給你。

說完，我走到門后，看看垃圾桶里有沒有喝完沒扔掉的飲料瓶子。還別說，被我找出來了一個脈動的瓶子。我撿起來，走到老頭跟前。

給你，拿了瓶子就走吧，現在就這一個。

老頭坐在凳子上，笑著看著我，不說話。他盯著我手上的扇子。過了一會，他說話了。

折扇借給我用用吧。

一聽他說這個我就來氣，我自己的折扇，憑什么要給他。憑什么他要什么我就給什么？我偏不給。

怎么，我的折扇又不是垃圾，不能給你。

你留著沒用。

我怎么沒用，我扇風呀。現在是夏天，多熱。

你有空調，我沒空調，我更熱。你給我吧。

不給，你睡馬路上，比什么都涼快。

馬路上也不是每天都涼快。再說，我不用睡馬路，我有地方睡。

我打趣道，你住哪里？不睡馬路，那一定是睡橋洞吧？那地方最涼快了，要什么折扇。不然你領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如果你那里的確很熱，我就把扇子借給你。老頭說他住公園，不是橋洞，我說你領我去看看。我以為老頭不會領我去，但沒想到他爽快地答應了。我這個人對什么都有很濃的好奇心，他既然答應了，那我就敢跟著他去。他一個老頭子，能把我怎么樣？

我們一起出了門。

外面已經黑了，好在有路燈。不時能聽到汽車開過去的聲音。老頭在前面，我在后面跟著，我們走到馬路對面。馬路對面是一個公園。但這個公園可能是還沒開發好，里面黑黢黢的，路燈什么的都沒有。公園里種了很多樹。

你真的住在公園里？

是的。

我以前來過這個公園，怎么沒見過你？

我白天不在這里，晚上在。白天我要出去工作。

我心想他一個撿垃圾的，竟然還知道按時工作，真有規律呀。

你跟著我就行了。

我跟著老頭繼續走。前幾天才下了雨，腳下的路，并不是很好走。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老頭。老頭別看歲數大，走得賊快。明明感覺前面沒有路，但是老頭一走，路就出來了。終于，我看到一個小房子。從外面看，這很像是一個小的廁所，或者說是盛放電表箱的小屋子，因為房子很小，根本不像能住人的樣子，我之前也來過這公園幾次，我都沒注意到。

門也沒鎖，老頭一推，門就開了。

好熱。

熱浪，撲面而來。

這間小屋子像是鍋爐房一樣，特別悶熱。屋里光線也不好，老頭說睡這里，真讓我懷疑，這地方怎么能睡人呢？

怎么樣？能把折扇給我嗎？你看我這里多熱。熱死了，我比你更需要這把扇子。行行好，把扇子給我吧。

給你扇子沒用，你這里太熱了。你這里有電嗎？你需要的不是一把折扇呀，你需要的是一個空調，至少是一個電扇才可以。

老頭看我的眼神閃閃躲躲的，這更增加了我對他的懷疑。我倒要看看他要做什么。

5

不不，一把折扇就可以，不信我示范給你看。你先借給我用用。

我沒帶。

你帶著呢，就在你手里。

我低頭一看，扇子我還真帶出來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帶出來了。老頭想試試，我不好意思拒絕，就遞給他。

嘩啦，扇子打開了。老頭扇了一下。

屋里立刻變涼快了很多，老頭又扇了一下，屋里又變涼快了很多，甚至都能感覺到一些冷了。我好奇扇子在老頭手里，怎么能發揮這么大的力量。那簡直不再是一把普通的扇子了，那是一把有魔法的扇子。

你到底是誰？

撿垃圾的老頭，你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就是撿垃圾的。

那我也不能白白地把扇子給你呀！我自己很喜歡這把扇子。這樣吧，你這么需要一把扇子，我明天給你買一把新的，行不？

不不不，我就要你這把，我看你平時也不用。

我用，怎么不用呀！

你經常開空調，我知道的。

是，我開過，但不意味著我不需要這把折扇。

你還是不怎么用。

你放屁，我每天用。夏天我用，冬天你讓我怎么用？冬天我也用不上呀。

算了，你還是給我吧。扇子在你手里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你怎么扇，屋里還是熱的。在我手里，它能扇出九級大風，能讓這間小屋變得和北極一樣冷。現在沒有誰會真的愛一把折扇。給我吧，你早晚會拋棄這把折扇的。這把折扇和我一樣老，和我很搭配。

不給。

你很快就會丟掉這把折扇了。

我永遠不會。

你愛這把折扇嗎？

愛。

我又和老頭吵了幾句，表示不管怎樣，我不會給他這把折扇。老頭也沒有較真，后來，我們就分開了。

我走出他的小屋，發現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又下起來了。雷聲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聲音慢慢變大。我擔憂地望著遠方的天色，我知道雨會越下越大，我剛想提醒老頭你現在需要的其實不是一把折扇，而且一把雨傘，你看，就要下雨了，很大的雨。我扭頭一看，老頭已經不見了。這么一會工夫，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老頭再沒有來過。我一直懷疑那天晚上的經歷是一個夢。在一個周末，我忽然想去那個小房子看看，老頭是不是真的住在那里。準確地說，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這個人？我去了，確實有一個小房子，但是拉開門，里面什么都沒有。全是建筑材料，水泥，鋼筋，沙子。不像有人住過的樣子。

就這樣，一年過去了。慢慢地，我忘記了老頭，也忘記了折扇。

第二年的夏天，我這把折扇還是沒有丟掉。翻箱倒柜，我又把它找出來了。它比以前看起來更加破舊了，我心里很想用它，但不知道為什么，行動一直跟不上。

這個夏季多雨，或許是天氣沒那么熱的緣故吧，我對自己說。

夏季本來就是多雨的。

6

有一次逛超市，路過家電區，我鬼使神差地多停留了一會。售貨員小姐姐立刻小跑著過來，給我推銷新款的靜音空調，我說這個空調溫度太冷了，我受不了，我自己家里有我都不用，美女立刻說，這個空調的溫度可以隨意調節，風可以吹得很柔很柔。我說有多柔，再柔，還不一樣是冷風，我家里那個也可以，還不是沒用。她說這個真不一樣，不信你試試。讓我去感受一下，我走過去，好涼，她立刻按了幾下按鈕，幫我調節了一下，吹到身上的風立刻變得非常舒服，就像是一個丫頭站在旁邊在緩緩地為我扇風。這種感覺，真的似曾相識，太有誘惑了。我忍不住問多少錢，對方回答我說現在搞活動，是最低價，然后她說出一個數字。

太便宜了，我立刻買了下來。原先我屋里也有一臺空調，我卸下來，送給我弟弟了。

這臺空調確實給力，一點噪音也沒有，風，要多柔有多柔。科技改變生活是真的。我有一次找空調的說明書，我發現那把折扇和空調說明書在一個箱子里胡亂堆放著，里面還有很多其他的雜物。這把折扇就像橫在我心上的一塊巨石，它存在著，提醒著我，但我實在想不出來它還有什么用處了。它似乎比最老的老人還要老，扇面上還破了幾個大洞。我心想，丟了算了。

壞了我就要丟掉，這是我的底線，如果不壞，我一直可以留著。不怪我。

它靜靜地躺在垃圾桶里，沒有任何怨言，它的命運，任憑我擺布。我是什么時候開始嫌棄它的呢？一定不是今天，一定不是此刻，也許在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已經開始嫌棄它了。說不定在我覺得它有用的時候，我潛意識里已經在嫌棄它的過時了，使用它只不過是找個心理安慰。說不定在我口口聲聲找理由愛它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嫌棄它了。它只是一把折扇而已，它做錯了什么？它什么都沒有做錯，它為我付出了自己的一生，我現在要拋棄它。就是這樣。

啪的一聲，我無情地關閉了垃圾桶的蓋子。

半夜，我醒了。

是熱醒的。

停電了。

我按了幾下遙控器，無濟于事。我突然想到了我那把折扇。那把被我拋棄的折扇。太熱了。我身上好像有很多蟲子在爬。不僅僅是此刻的熱，好像這一天的熱，這一年的熱，這一輩子的熱，都集中在今夜爆發了。好熱，我去衛生間沖涼，水也停了。他媽的。此刻，沒有什么東西能替代我那把古老的折扇。我做了天底下最蠢的事情。垃圾桶，那個垃圾桶應該還在。我快速下樓，跑到垃圾桶旁邊，打開蓋子，然后按開手機自帶的手電筒，開始找。我希望環衛工人別那么勤快，別把垃圾這么快運走。

裝有精液的避孕套，菜葉，尿液，臟衣服，塑料袋，果皮，剩菜剩飯，垃圾桶里什么都有，卻沒有我的折扇。我一點也不覺得惡心。最后，我整個人都跳進垃圾桶里了。我雙手撐住垃圾桶的邊緣，讓身子升起來，我毫不猶豫地跳進去了，像回到了母親的子宮（絕無冒犯母親意）。臟兮兮的垃圾桶，讓我內心覺得安寧。

終于，我看到了我那把折扇，它在哭泣。

我用嘴巴咬緊扇骨，雙手抓緊垃圾桶的邊緣，又跳出來。借助路燈微弱的光，我看到這把扇子已經徹底“死亡”了。整個扇面都已經消失，扇骨邊緣殘留的紙屑像是沒有流盡的鮮血，一直流進我心里。

我跑遍全城，找人修這把折扇。

最后，一個古玩店老板愿意為我修它。但老板還是很疑惑，他問我說，你這玩意也不是明朝的，也不是清朝的，你修它干什么？剛才我看你神色緊張，我以為是古董呢。其實它現在一毛錢不值。我說東西的確不值錢，但是這東西對我很重要。老板隨意地點點頭說，你出錢就行。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老板給我找了一塊和以前幾乎一模一樣的金黃色的扇紙，修好了這把折扇。至于配畫，老板說他不會，字倒是可以幫我寫幾個，我說可以，就還寫上馬到成功吧。八匹馬雖然沒有畫上，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多少錢？

給500吧。

你搶錢呀！

我一般只修古董扇子，做一次，光手工費就得上萬。給你干這個活兒，時間一點也不少用。而且，我剛才給你找的扇面，也是好料，不便宜呢，收你500就當交個朋友，圖的是你以后還來。沒準，你能喜歡上我這里的古玩呢。我也有很多扇子，比你那個好多了。喜歡嗎？你可以看看真的。

你喜歡扇子，現在喜歡扇子的人不多了。

我說不用，我只喜歡我這把扇子。然后，我付了錢。

這把扇子修好了，我竟然有些舍不得扇了。它一直被我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個盒子里。盒子也是我花錢買的，不便宜。

就這樣又過去了很多年。我變得更老了，記性也很差。

在我彌留之際，我忽然想起那把折扇。我想起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用過那把折扇了。我掙扎著起身，找出它。打開盒子，它光潔如新，我淚流滿面。

我想最后用一次這把折扇。

這把折扇宛如少女的皮膚那樣緊致，我已不能像年輕的時候那樣，輕易地打開它了。我的手腕，早已不再靈活有力，就像生銹的鐵器。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

嘩啦。

扇面猶抱琵琶，緩緩鋪開。我還沒來及欣賞任何細節，只聽得哄的聲響，眼前升騰起一團熾熱明亮的火焰，照亮我全部的生命——

扇子竟自己燃燒起來——

在一瞬間化為烏有。

作者簡介

劉晶輝，河北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中篇小說選刊》《紅豆》《短篇小說》等期刊，有小說作品獲第五屆石祥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