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碎片化閱讀時代,讀了只言片語的你,是否真的以為自己了解了整個世界?
“10分鐘帶你了解歷史”“5分鐘讀完一本名著”“3分鐘看完一部電影”……這些內容一邊被人瘋狂點擊,一邊被人詬病“有毒”。
質疑碎片化閱讀的人,尤其擔憂這種淺嘗輒止、不求甚解的閱讀方式,會毀了還在求學中的學生群體。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作為一種高效的信息搜索獲取手段,這種閱讀方式已經深深嵌入學生日常學習的路徑中,成為多元化閱讀策略的一部分。
在4月23日“世界讀書日”來臨之際,很多人都在思考,對于學生,特別是大學生而言,碎片化閱讀究竟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它的出現真的會讓人喪失思考力嗎?與屏幕共成長的年輕人是如何適應、應對碎片化閱讀的不利影響的?
最近,即將從某原“211工程”高校畢業的信息藝術碩士生王曉晴(化名)終于嘗到了碎片化閱讀的“甜頭”。
在此之前,“老派”的她對于自己的專業內容,幾乎沒有運用過碎片化閱讀進行補充學習。在碩士階段最初接觸編程文檔時,她為了系統學習,還特地借來一本5厘米厚的數據可視化書籍,以及幾大本心理學實驗設計類、數據分析類書籍,總共摞了30多厘米高,鄭重擺出了學習的架勢。
然而不到一個星期,她就打起了退堂鼓——大篇幅艱澀的文字內容讓她直接放棄了自學編程的想法,從此再也沒翻開過那些書本。
后來,為了完成畢業論文,她不得不再次直面編程這只“攔路虎”。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碎片化閱讀降低了專業學習門檻,幫助她克服了畏難心理。
原因是她無意間在社交平臺刷到了一些“Overleaf軟件入門”類的短文。于是,通過閱讀、自學,照著步驟嘗試,她發現操作的過程竟類似于復制粘貼的傻瓜操作,幾乎毫不費力。
王曉晴第一次體會到這種碎片化的檢索學習方法極大減輕了自己接觸新知識的心理負擔,大大提高了從知識到實踐的轉化效率。
事實上,在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中國英漢語比較研究會中外閱讀學研究專業委員會會長郭英劍的觀察中,碎片化閱讀在大學生日常學習中的應用已經非常普遍。可以說,它正在重塑大學生的學習方式。
在他看來,碎片化閱讀使學生能夠快速接觸并獲取廣泛的信息,特別是在需要對多個主題有一定了解時,這種快速瀏覽和篩選信息的能力非常有用。而且,碎片化閱讀往往伴隨著電子資源的使用,學生可以接觸到多種形式的學習材料,如視頻、博客、論壇帖子等,這也增加了學習的豐富性和趣味性。
此外,非常重要的是,碎片化閱讀鼓勵學生自主尋找和整合信息。這可以培養他們的自主學習和研究能力,尤其是在面對海量信息時的篩選和判斷能力。
清華大學計算機系人機交互方向碩士研究生王華東告訴《中國科學報》,過去很多人對于碎片化閱讀存在一些誤解,會把它和完整、系統化的閱讀對立起來。但他的體會是——對于有效學習來講,碎片化的內容不是問題,重要的是閱讀狀態。
碎片化閱讀使學生能夠快速接觸并獲取廣泛的信息,特別是在需要對多個主題有一定了解時,這種快速瀏覽和篩選信息的能力非常有用。而且,碎片化閱讀往往伴隨著電子資源的使用,學生可以接觸到多種形式的學習材料,如視頻、博客、論壇帖子等,這也增加了學習的豐富性和趣味性。
事實上,即便是閱讀書籍,王華東通常也不會讀完整本書。他會先看目錄,然后跳讀一些段落,可能在幾小時內會讀兩三本書。這種閱讀雖不完整,但它持續在一個“以我為主”的閱讀狀態中,能夠沉浸在經驗的體悟里。
“如果是帶著目的閱讀,我會把一些高質量的公號文章納入系統閱讀中。首先利用碎片時間進行篩選,篩選完后進行標注、收藏。此后,在某一個時間段內梳理相關話題知識時,我會一邊翻書,一邊閱讀資料,把先前收集起來的公號文章結合起來,集中閱讀、學習。”王華東認為,比較“強勢”的閱讀者在處理碎片化信息時,能夠很快將其帶入自己原有的知識體系中。
王曉晴也留意到,周圍的同學會有意識地“管理”自己的碎片化閱讀內容。比如,不少同學建立了多個個人微信號,并且添加在主要微信的通訊錄中,星標常年置頂。這種“VIP”賬號是一種分類歸納碎片閱讀內容的“文件夾”,他們遇到對自己有啟發的短文時,會根據短文的性質,隨手分享到不同賬號聊天框,收集起來,以便有相關話題知識需求時進行歸納整理。
“會閱讀、會學習的人,會把所有的碎片化內容導向一個目的,并且沉浸在這個目的中,也因為這個目的而使所有的碎片化內容連接在一起,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同時不斷豐富它。”在同濟大學浙江學院青年教師李志春看來,這種碎片化閱讀就像一種“自組織”的形式。
可是,想要達到這種理想的閱讀狀態并不容易。王曉晴談到,自己直到研究生階段才摸到了一點門道。“發生這種變化的原因,是我們經過了本科4年專業系統課程引導后,能夠初步搭建起自己的‘閱讀地圖’,當碎片化的信息涌入時,能相對清晰地知道這些信息屬于內容體系的哪個部分,而不至于讓自己迷失在海量的文本中。”

碎片化閱讀的內容大致可以分成知識類和觀點類,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蘇湛更看重文章或者視頻的觀點。在他看來,知識是經驗事實,是已經被驗證過的,而觀點則不同,開放性的觀點具有一定的啟發性。不過,這種啟發性需要在個人具有一定學術基礎的情況下才能發揮作用,否則容易被別人帶著走。
“這也意味著,如果學生們沒有接受過專業的思維方法訓練,或者對某些領域并不熟悉,那么很容易將別人的想法當成自己的想法,把別人的思考當成自己的思考。這就是碎片化閱讀的負面影響。”蘇湛解釋,這種受別人觀點影響而無法提出自己新的思考的狀況,就叫“拾人牙慧”。
對此,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吳月佳的體會是——碎片化閱讀從形式上給學生帶來了便捷,但從思考層面確實會讓人變懶。
“完整地閱讀一本書,是‘主動汲取’的過程,更利于我們思維的開拓、想象力和創造力的培育、批判性思維與邏輯思維的鍛煉。閱讀碎片化的知識、觀點是一個‘被動接收’的過程,難以在這些瑣碎內容間挖掘聯系,難以展開深度的思考,即便有所思考,也沒有上下文予以回應,難以形成對某一特定主題或問題的批判性看法。”

蘇湛認為,碎片化閱讀不是“禮崩樂壞”,而是提出了一種新的挑戰,尤其是對現有教育模式的挑戰。
“不僅是大學教育,基礎教育階段就應該讓學生接受思維訓練,提高獨立思考能力、批判能力、邏輯分析能力。”蘇湛告訴《中國科學報》,接受過思維訓練的人,就像身體擁有了肌肉記憶,在看到一個觀點時,就會本能地進行質疑,不論這個觀點是否已被大多數人認可。
不僅如此,接受過訓練的學生懂得尋找第一手資料,以驗證他們所接觸的觀點。蘇湛說,學校教育提供了系統知識的框架,框架中的每部分則需要學生自己補充。如何補充也是一種應該培養的能力,學生需要學會快速檢索,找到權威的材料并進行印證。而這種能力同樣也可以應用在質疑某個事件、某個觀點后,如何印證它或者反駁它。
不過他坦言,現在很多大學生,包括學習哲學的學生都無法做到這一點。
郭英劍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他認為,要使學生們能更好地利用碎片化閱讀,培養批判性閱讀技能非常關鍵。
“首先是要學習如何評估信息來源的可靠性和有效性,特別是在處理網絡信息時,這包括了解不同作者的偏見和寫作目的。其次,練習寫作和辯論,以加深對閱讀材料的理解和批判性分析。”他說。
在對學生群體碎片化閱讀的擔憂中,長時間沉迷其間、忽略時間管理是普遍存在的一個問題。
在讀碩士之前,王華東有過3年產品經理的工作經驗,主要從事法律與算法相關的工作。正是這段經歷,讓他深刻地意識到碎品化閱讀對很多學生最大的干擾,其實在于平臺內置的推薦系統所嵌入的優化目標及商業模式,導致這些平臺時時刻刻處于一個瘋狂開啟閱讀推薦的狀態。
比如,王華東經常從“知乎”平臺尋找一些評測信息作為參考。但他發現,在這個過程中,系統經常會推薦一些吸引注意力的內容,這些內容本身不是他當時有意識想要獲取的信息,但有時確實會引起人的好奇。于是,他就被帶入其中。這種非預期的閱讀讓保持專注和時間管理的成本越來越高。
再比如,他在網絡平臺搜索、調研一些比較寬泛的話題信息時,突然彈出一篇小說,系統為了讓人點擊,會顯示其中沖突感非常強的一些語句。一旦讀者有所懈怠,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點擊小說,就非常容易沉浸其中,脫離最初的目標。
“人都有廣泛了解信息的需求,在這種情況下,碎片化閱讀的推薦系統是一個很好的明細。問題是,當我們在閱讀平臺集中注意力時,系統優化的目標不再是擴充拓展,不是為了讀者知識增長的長期積累,而是為了短期提高點擊率,為了給你帶來及時的快樂,從而獲得收益。”王華東認為,之所以說碎片化閱讀會讓大家沉迷,且懶于思考,非常重要的原因是目前推薦系統的指揮棒是錯誤的。

王華東還觀察到,碎片化閱讀對時間的消耗往往不是一件有計劃的事情,而是一件非計劃性的事情,當大家本就處在不那么理性的閱讀狀態時,就更容易受制于算法推薦。
而李志春關心的是,這種技術陷阱更容易綁架哪些學生?
事實上,沉迷碎片化閱讀與沉迷各種娛樂方式沒有什么本質區別。他認為,問題背后是大學生的學習生活缺乏內驅力,缺乏目標感,“自我”非常不清晰。
“他們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想要追求什么。因為過去他們的唯一目標就是升學,這也是為什么很多學生進了大學就開始報復性享樂的原因。”李志春直言。
試想一下,如果我們的大學生都是一群有內在學習動力、有良好的自我學習能力、有豐富的志趣愛好的年輕人,他們就不容易被網絡上各種淺層的、即時滿足的內容所牽制,至少能夠適時反思。
“遺憾的是,當下的教育模式并沒能培養更多這樣的學生,這是教育自身需要反思的地方。”李志春強調。
對大學生而言,沒有人會把碎片化閱讀當作一個深度學習的主要渠道,更不會將其作為傳統專業學習方式的替代,它只是一種拓展知識的新途徑。而且,在多數時候,學生們利用碎片化閱讀是想讓大腦獲得放松。

碎片化閱讀既有正面效應,也會產生負面效應。蘇湛更傾向于認為,對碎片化閱讀的批評是“過去好時光綜合征”的一種新表現方式。社會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會毀掉下一代”的論斷,從過去的電影、電視,再到后來的電子游戲、手機,可事實證明,它們都不是洪水猛獸,人們也大可不必如此恐慌。
對大學生而言,沒有人會把碎片化閱讀當作一個深度學習的主要渠道,更不會將其作為傳統專業學習方式的替代,它只是一種拓展知識的新途徑。而且,在多數時候,學生們利用碎片化閱讀是想讓大腦獲得放松。
“從更廣泛的意義上看,除專業學習外,大多數人并不會給閱讀本身設定太多的目的,它可以是一種好奇心驅使,也可以是尋找情感共鳴,偶爾也會不自覺地對某些內容‘上癮’,至于閱讀的形式和途徑可以按照個人喜好和習慣選擇。”在李志春看來,這恰恰是生活中的常態。
“在我們極力推廣閱讀這種生活方式時,首先應該讓它適應常態,而不是向‘圣人’看齊,強調一定要經典閱讀、系統閱讀、完整閱讀,或者一年一定要讀多少本書。”
李志春說,在閱讀教育中,他看重的是學生能夠重視、體察自己的情緒和情感體驗。“一個人只要生存,就一定會有情緒,如果你抓住了自己的情緒,就可以抓住閱讀的線索,而有了線索就一定有你感興趣的文本。”
他希望學生們的閱讀選擇能夠跟著當下他們生活中的情緒、情感走,這樣的閱讀過程就像是在揭秘、在尋找答案,找到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想要什么。而對自我有所回應的閱讀,就是一種有收獲的閱讀、更容易被人喜歡的閱讀。
同時他也強調,不必把閱讀內容的來源、形式看得太過重要,當我們把整個世界看成一個文本,書本就只是其中一種載體而已。
◎ 來源|中國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