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發小兒

杜海瑜

母親有一個發小兒，哦，那時不叫發小兒，叫什么呢，叫“一搭里”（方言，一起）長大的。她這個“一搭里”長大的可不是一般人，是鎮政府副書記。母親不叫他牧書記，人前人后總叫他牧人。母親認為必須這樣叫他。我曾經偷偷問母親，咋叫他這樣的名字。母親說，她從小就這樣叫，叫慣了，再不會叫大名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知道了母親的小名叫潤，因為牧叔叔人前人后也這樣叫她。母親的脾氣是倔強的，甚至剛烈的。她對牧叔叔沒有過好臉色，牧叔叔也從來沒明確向眾人表明要我們庇護什么，但大家都知道他與我母親是“一搭里”長大的?？赡苁菫榱吮苤M，牧叔叔總是在有形無形之中，或有意無意之間對我們橫眉豎目！

那時候，鍋里難見一星半點兒油花。牧叔叔一來，母親雖沒好聲氣，但總給他吃臊子面，而他總當仁不讓似的，上炕后把腿盤得圓圓的，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我很不理解，牧叔叔是鎮政府挺大的官，跟我母親又是一塊兒長大的，為什么別人欺負我們時他不出頭呢？為什么我們舍不得吃的面，他來了就給做呢？而他平日對我們橫眉豎目，這時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享用呢？母親卻不這樣想，她曾數次給我們講起小時候牧叔叔與她一起放牛的情景，有時還講起些有趣的故事。這些故事我大多忘了，只記得母親說牧叔叔與她一起放牛，在王家溝，在山狼岔，在十里鋪后山，而且還隱隱有些興奮和自豪。在這百里之外能遇上發小兒，該是樂事。而這個發小兒在那個年代可算人中龍鳳，母親有點兒自豪也屬情理之中。

忘了牧叔叔是什么時候被調走的，因為于我們家而言他并非重要人物，反而在這封閉的山村，牧叔叔來我們家招惹了很多風言風語，甚至我們小娃惱了竟然罵些不堪入耳的話，而我只能默默忍受，在忍受之時，對牧叔叔便有了幾分怨懟，及至他不見了也不在意，而且三四十年間也沒想起過他。誰知陰差陽錯，在幾十年后的一個晚上，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包間，干練的幼兒園慕園長聞知我是蟠龍人氏，告知她父親曾任蟠龍鎮政府副書記。我問叫什么，她答慕如寶。我感覺特別耳熟，但又想不起是誰。問她父親是哪里人，答是柳林人。霎時，這話如電石光火，沖擊我的大腦。我問：“令尊的小名？”她答道：“慕人。”剎那間，我的記憶的閘門便打開了，我的思緒便飛揚了，便有了本文開頭的敘述。

五十五歲的我按捺不住，有些激動，又在酒精的刺激下有些亢奮，告訴慕園長，我們是世交，我母與她父是發小兒。于是，熱情的慕園長夫婦便也如我這般激動起來，與我頻頻碰杯。其他人也與我頻頻碰杯，以表祝賀。我們都感慨，都驚嘆：延安這個地方太小了！在座的賓客都嘖嘖稱奇。這時，我知道了牧叔叔應為慕叔叔，可不是放牧的“牧”，小名又為何叫慕人？幾十年來，我還一直想當然地認為，他從小放牧牛羊，故有文化的人叫他牧人，一傳十，十傳百，便叫開了。誰知事實卻并非如此，對我的想法徹底地進行了顛覆。

我說，記得慕叔叔他長得精瘦，脾氣不好。慕園長的愛人說，還是瘦，還是脾氣不好，只有與他聊天兒時還算談得來。我的母親脾氣也不好，性格剛烈，小時候我沒少挨過她的掃帚把兒，可我的父親從未動過我一指頭，當然，這話我沒說。雖然酒還在熱烈的氣氛下繼續喝著，但我的頭腦還清醒著。我提議找機會讓我父親與她父親坐坐，慕園長夫婦立即表示贊同。

回到家中，我立即給老父打電話訴諸剛才的情景。電話那頭兒，八十四歲的父親竟然不假思索地告訴我他的大名、小名，以及籍貫，還有后來被調到農業農村局，云云。

母親性格剛烈，乃性情中人，幼年怙恃皆失，又屢受磨難，以致患有心臟疾病，故七十五歲辭世，于那個年代不算壽短，于當下卻顯早去，每每思及，不禁涕泗橫流。而她的發小兒一生為官，性格如她，雖經歷了驚濤駭浪，卻安坐如斯。人說百姓輕松、瀟灑，如我母與慕叔叔這兩個發小兒，或許從他二人故事可以看出一切取決于心態，包括我們最可貴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