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

木木

1

清晨，王常樂起了床。“你今天是自己照顧自己，還是選擇把自己交給智能老人社區？”他手腕上的智能設備發出了提問。

“自己照顧自己。”王常樂緩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靜靜地說道。

智能設備不再說話。

王常樂下了樓，來到小區的廣場練起了太極拳。

半個小時之后，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多。

有三個老人盯著王常樂看，看著他緩緩推出去的一掌。等王常樂收了勢，那個自稱老李的老頭向王常樂笑道：“還在堅持呢。”

“唔。”王常樂應了一聲，向自己家走去。

“人最怕的就是不服老。”老李嘀咕道。

王常樂裝著沒聽到。他不生氣，就算生氣也裝著不生氣。

手腕的智能機器人可不僅僅是向他發出提示音這么簡單，它還要對王常樂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在不同情形下的應對做出評估。

評估。是的，評估。

王常樂對評估這個詞可不陌生。由他評估的項目不下千百個。

沒有通過評估的結果，王常樂更清楚。和他當初評估項目時一樣，拿起紅筆在項目書上畫個大大的紅叉。

紅叉在項目書的封面上醒目刺眼，無情地判處了項目死刑。

王常樂回去之后，先讓智能設備打開了烤箱，面包早已備好，烤一會兒就能食用。他又熱了杯牛奶，這才去洗漱。

面包有點硬，不太適合王常樂的胃口。他年輕的時候還是很喜歡硬硬的面包的。不，不能讓有些危險的念頭滋長下去了。

王常樂警告著自己。他喝了一口牛奶，微燙的牛奶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

今天是他退休五年后的第一天。

七十歲。

書上怎么說的？人活七十古來稀？不，不存在的。除非全身器官都老化了，否則憑借現在的生物技術，想換什么嶄新的器官都不是難事。

人最怕的是思想老了。

王常樂把餐桌收拾干凈，把垃圾按分類要求裝進不同的垃圾箱。可回收的兩個大箱子，細分為可循環使用的和可再生的；不可回收的也有兩個大箱子，一個是一次性垃圾，一個是固體有害物質。

王常樂把餐盤里的面包屑放進了一次性垃圾里。他以前犯過錯誤，以為面包屑是固體有害物質，結果被智能醫院的AI機器人醫生警告了。

丟個面包屑就要去醫院還要受到警告，聽起來有違常理。可是事實就是如此殘酷，想要自己照顧自己，分分鐘離不開評估。一旦醫院的AI機器人評定你不能自己照顧自己，你就得去智能社區養老。

沒得商量。

該死的評估。

吃過飯，時間還不到七點。該去上學了。

王常樂就讀的學校是普通社區智能學院。他學的是智能普及通用課，順利畢業拿到證書，就可以享受完全的智能生活。

像做早餐、清潔房屋之類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給智能機器人來完成。

普及通用課程有五個層級，王常樂已經通過了前面四個層級了。再通過最后一層，他就可以戴上紅色帶綬帶的帽子，和其他低齡的同學一起接受畢業典禮儀式了。

四年，通過了普及通用課四個層級，算起來一年通過一層，可以說是學生中的佼佼者了。

王常樂不無自豪地想著，他騎上了智能單車，朝著學校駛去。

今天很幸運，沒有被智能設備提醒。

太棒了。

2

“你這個算法有問題。”王常樂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的同桌。同桌是個17歲的大男孩，他叫鮑平安。

鮑平安向王常樂看了過來，滿臉的粉刺并沒讓他毀容，而是越發有了小男子漢的氣質。

鮑平安的目光很冷：“我和你同桌，是想照顧你。你不要挑釁我。”

王常樂愣了愣：“不是，我說的是你的算法程序有問題。”

算法程序有問題，和照顧我有什么關系？王常樂不明白。

我哪里需要別人的照顧了？

“夠了，”鮑平安揚起了拳頭，跟著他覺得不妥，把拳頭換成了手掌，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妥，又把手掌豎了起來，遮住了王常樂的視線，“你不要看我的作業。評估作業的，不是你。”

“可是你的算法程序真有問題。”王常樂不甘心。他向來較真。較真是他一輩子的習慣，怎么也改不了。

“不是我，你懂算法的初步應用嗎？不是我，你會編寫中級程序嗎？不是我，你過得了學院里的智能體育測評嗎？”鮑平安放低了聲音，可是話里的不滿卻是絲毫沒減。

王常樂不吭聲了。

隨著智能時代的到來，智能手機融入了上幾代人的生活之中，不知不覺間已經人手一臺智能手機了。凡是不懂得操作智能手機的老年人，連出個門都艱難。

還有，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外面的殘疾人幾乎都看不到了。

還有那些文盲和受教育層次低的人，他們也幾乎絕跡了，不再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

不會，就是被淘汰。

AI不接受“不會”這個詞。一旦不會，就要被判定為不合格。

鮑平安見王常樂不再說話，收回了手掌，目光卻是小心地盯在眼前的電腦屏幕上，一點一點地審視著自己的算法程序。

王常樂的目光落到了鮑平安的手腕上。智能設備正在閃爍著，發出幽幽的紅光。

“對不起。”王常樂囁嚅著向鮑平安說道。

鮑平安像是沒聽到，也像是裝作沒聽到。他咬著嘴唇，繼續盯著屏幕，可是王常樂已經看到鮑平安的眼角有瑩光。

鮑平安也要接受評估的。年輕人沒有通過評估，結局更悲慘。

鮑平安在讀書的過程中，已經經過了一輪又一輪的評估。

在初中評估中脫穎而出的年輕學生，就讀的是高級智能學院，而不是現在的普通智能學院。

高級智能學院的學生通過下一輪升學評估，就會進入高階智能大學。在那里，他們會學習哲學、法學、醫學和STEM課程。

社會擇業需要的人才都是來自于高階智能大學。他們衣冠楚楚，他們收入豐厚，他們受人尊敬，他們屬于社會精英。

而普通智能學院畢業的學生，能從事的工作種類少得可憐。替社會精英照看寵物、遛狗、牽貓，或者修修下水道、補補井蓋什么的。

王常樂看著鮑平安把算法程序修改了，湊過去說道：“剛才我看錯了。其實你那樣編寫也行。”

王常樂這番話完全是為了彌補他前面給鮑平安造成的傷害。

鮑平安還是沒有說話，點擊了一下提交鍵，把作業交上去了。

3

中午在學院的食堂就餐。

王常樂吃著食堂智能系統配送的營養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他上午指出鮑平安算法程序的錯誤，可能會給鮑平安造成評估方面的損害，但鮑平安反擊他的話，也一樣具有傷害性。

把鮑平安的話換種表達方式，王常樂的麻煩就大了。

沒有鮑平安，王常樂不懂算法的初步應用；沒有鮑平安，王常樂不會編寫中級程序；沒有鮑平安，王常樂也過不了智能體育測評。

把三個“不會”累加在一起，王常樂自然要被智能評估系統判定為“不合格”。等待他的結局，就是廣場上老李他們現在的生活。

不，不能那樣。

王常樂沒有了食欲，卻還是勉強地吃著。他不但要吃，還要把所有的食物都吃下去。“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典故不能用在他的身上。

對，把食物吃下去。

鮑平安反擊了他王常樂，可他王常樂也指出了鮑平安算法程序的錯誤。一個70歲的老年人，指出了17歲的年輕人學習上的錯誤，當然能算王常樂扳回了一城。

就算是兩名對手對壘，王常樂也沒有全輸，他好歹贏了一局。

可自己為什么非要指出鮑平安的錯誤呢？王常樂暗暗埋怨自己。

還有，既然指出來了，又何必再畫蛇添足地說對方原來的算法也沒有問題呢？

王常樂頭痛了。

腕上的智能設備記錄著他的一言一行，也記錄著別人評價王常樂的話。憑鮑平安說的那些話，而王常樂又沒有反駁，他后面將會迎來大麻煩。

至少在王常樂看來是大麻煩。

下午的課，王常樂幾乎是一個字也沒學進去。他的腦子里嗡嗡的，一會兒是鮑平安說的那些話，一會兒是智能設備里傳出來的冷冷的提示音。

“你要被淘汰了。”

“你不能自己照顧自己了。”

“你要進智能社區養老了。”

一個個念頭升起，有如一個個聲音在王常樂的腦海里響起。

“喂，王常樂同學，你怎么了？”鮑平安發現了王常樂的異常，用手肘捅了捅王常樂的胳膊。

“我沒事，我好著呢。”王常樂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來。

同桌鮑平安還是善良的，他沒有直接問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王常樂想起自己讀小學的時候，拿筆在前排女同學的衣服背后畫了一個小人，而對方發現之后哭了一場，并沒有和王常樂發生爭吵。這件事王常樂一直記在心里——這個世界，人還是善良的。

從那時起，王常樂就提醒自己，要做一個善良的人。

4

王常樂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醫院里。

守護在他旁邊的，是同桌鮑平安。

鮑平安看到王常樂睜開眼睛，立即湊過來，在王常樂的耳邊說道：“王爺爺，我一個人悄悄送你過來的。沒人知道你的情況。”

王常樂苦笑了一聲。

真是傻孩子。那樣做有什么用呢？

他暈過去了，手腕上的智能設備早已記錄下他的腦電波。還有，因為昏厥，他的心率，他的血壓都會發生異常。這些一一都會在智能設備面前被清清楚楚地記錄。還能瞞得過誰呢？

無外乎能瞞得過教室里的同學。

還有，醫院里的AI設備給他診治，豈能不知道他的真正情況？

鮑平安顯然也迅速地意識到了這些，他滿是粉刺的臉上出現了一陣紅暈。

“對不起，是我的話影響了你的情緒。”鮑平安低著頭說道。

王常樂擺了擺手說：“都過去了，不說了。你早點回家吧。回去遲了，你家人會擔心的。”

鮑平安搖頭：“我爸爸媽媽都去異星系探險去了。家里只有我一個人。”

異星系探險的事兒，王常樂知道得非常清楚。

隨著地球上的資源開發殆盡，人們在地球上的生活也變得越來越艱難。各個國家都在發展航天航空技術，能載人的飛船把那些探險家送往適宜人類生存的星球。

勇敢的探險者在那些星球上尋找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

危險也一直伴隨著探險者。除了他們坐在飛船上的茫茫航程充滿變數，未知星球上的自然災害、未知星球上具有攻擊性的生物，都有可能威脅到他們的生命。

“他們走了多久了？”王常樂心里陣陣狂跳。

“十年，零三個月加兩天。”鮑平安答道。

這是掰著手指頭數的呢。

“你是在哪里長大的？”王常樂詢問的時候，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答案果然和他想的一樣——智能兒童社區。

一旦進入了智能兒童社區，你的一切都由AI負責。AI保證你的飲食質量，卻不會講求烹飪的色香味樣樣俱全；AI保證你的成長，卻不會處理你的同伴需求。兒童們蹦蹦跳跳，他們活潑好動，他們需要和同伴在一起玩耍，這些都是AI滿足不了的。AI會教你學習，監督你讀書寫字，卻不會管你有沒有天倫之樂，更不會明白你的情感訴求。

AI讓你置身于一個機器的世界，你每天的時間都由機器安排好，按部就班地進行。

“您也不想進入智能養老社區，所以才到學院來學習的，對吧？”鮑平安小心地問道。他從王常樂下午昏倒在課堂上，就完全明白了自己那些言辭給老人帶來的傷害。

智能養老社區和智能兒童社區一樣，無法滿足情感需求。不管老年人說什么，也不管老年人想什么，機器只是默默地聽著，然后繼續按照早已排好的時間表，履行職責。

“沒事，不關你的事。爺爺都70歲了，別人在60歲的時候，就去了那里，我都賺了十年自己的時間了。”王常樂破天荒地以爺爺自稱。

既然改變不了現實，那就適應他。

明天依然是新的一天，不過迎接自己的不是主動去廣場鍛煉，而是由智能設備提醒要去廣場走一走，宛如囚犯的放風。

5

王常樂傍晚時分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很想馬上寫一封信，可最后還是生生地忍住了。

“評估一下我今天的表現吧。”他向著手腕上的智能設備說道。

“王常樂，男，70歲，身體狀況良好，機能正常，下午有暈厥現象，經檢查，是由于受到了言語刺激。”

設備里傳來冷冷的聲音……

“沒有了？”王常樂等了半天，沒有等到下面的內容，立即問道。

“沒有了。”設備答道。

“那，那我的評估結果是？”如果不需要進入智能養老社區，那就太好了。

“繼續觀察，結合本人養老意愿。”設備給出了最終結果。

王常樂立即激動起來，他第一次覺得設備里的語音是如此甜美。

深呼吸，深呼吸，不要讓情緒出現太大的波動，以免影響了下一次評估結果。

王常樂平定了情緒之后，從書房里取出紙筆，開始寫信。

兒子，你知道嗎？今天是你離開地球去未知星球的第二十三年零六個月又五天，我已經70歲了，不過經過智能系統評估，身體素質優秀，身體機能和年輕人一樣運轉自如，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不用把自己交給智能養老社區。

還有，我以前寫信告訴過你，我在普通智能學院讀書，再有一年，我就能順利畢業了。今天我還發現了我同桌，一個17歲少年的算法程序錯誤，爸爸的大腦運轉一點兒也不遜于年輕人呢。

我的同桌是個孩子，他善良懂事，一點兒也不讓他家里的大人操心。你在外面，也要牢記我告訴過你的那些話，要善良，要體察人意。未知星球上的生命，他們也許聽不懂你的語言，但他們能讀懂你的微笑，體會到你的善意。我們要講文明，要把我們偉大的文明傳遞出去，要和他們和睦相處。

不要擔心我。我剛剛告訴你了，我身體好，能鍛煉，還能吃兩大碗米飯，一切都好。

我在家里守著，等著你回來。

王常樂把信寫好，自己讀了幾遍，覺得該表達的都表達了，這才小心地疊好，放進旁邊的信封里。

跟著，他又從書房里取出了一個大鞋盒。

打開鞋盒，王常樂把剛才寫的那封信放到一摞信件的最上面。

是的，信寫了23年了，只是沒有收信人的地址，沒辦法寄出去。

王常樂收好鞋盒，開心地去準備晚飯。

他手腕上的智能設備閃爍著紅色的光芒，一字一字地把剛才他所寫的內容傳遞了出去。

雖然它不懂王常樂想向他兒子表達什么情意，但它知道，這個倔強的老人一定在守護著什么。這種守護，比他的生命都重要。

所以它也違心地給出了讓王常樂繼續自己照顧自己，而不是去智能養老社區養老的評估結果。

（插圖/張恩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