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王風(fēng)?中谷有蓷》詩旨新探

王天舒

《中谷有蓷》是《詩經(jīng)·王風(fēng)》十篇中的第五篇。茲錄其原文如下：

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離，嘅其嘆矣。嘅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矣！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有女仳離，條其嘯矣。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濕矣。有女仳離，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一、歷代關(guān)于《中谷有蓷》主旨的解讀

關(guān)于這首詩的詩旨，歷代眾多注本大多持“閔棄婦”一說。

《毛詩序》認為：“《中谷有蓷》，閔周也。夫婦日以衰薄，兇年饑饉，室家相棄爾。”也就是說，由于社會環(huán)境不好又慘遭兇年，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越發(fā)不好，最后女子被丈夫拋棄。《毛詩序》諷刺了西周滅亡后禮崩樂壞、人心浮躁、家庭倫理遭到?jīng)_擊的現(xiàn)象。朱熹《詩集傳》提出：“兇年饑饉，室家相棄，婦人覽物起興，而自述其悲嘆之詞也。”朱熹認為這是女子遭遇饑荒之后慘遭拋棄而自傷之詞。高亨因襲了朱熹的觀點并有所發(fā)展，在《詩經(jīng)今注》說：“婦人被丈夫遺棄，作此詩以自悼，或是有人作此詩以悼之。”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說：“這是描寫一位棄婦悲傷無告的詩……這位婦女被丈夫遺棄于荒年之時，天災(zāi)人禍相逼迫，實在走投無路，只有慨嘆、呼號、哭泣了。詩反映了東周時代婦女悲慘生活的斷片。”

也有少量持“閔悲婦流離”的觀點，認為詩中所寫的女子并非被丈夫負心拋棄，而是因為災(zāi)荒變得孤身一人、流離失所。例如，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寫道：“此詩閔婦人遭饑饉而作。……愚意此或閔嫠婦之詩，猶杜詩所謂‘無食無兒一婦人也。先言‘艱難，夫貧也。再言‘不淑，夫死也。”姚際恒認為這是一個憐憫寡婦所寫的詩，由于遭遇饑饉，丈夫去世了，只剩她一人。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寫道：“閔嫠婦也。”劉毓慶、李蹊譯注《詩經(jīng)（全本全譯全注）》：“這首詩的主旨是詩人看到一位流離失所的女子，感傷于她的遭遇而又無力幫助她改變現(xiàn)狀，于是萬分難過，表現(xiàn)了詩人深厚的仁愛同情之心。”

二、《王風(fēng)》的總體風(fēng)格

討論一首詩的詩旨，理應(yīng)關(guān)注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既然《中谷有蓷》作為《王風(fēng)》中的一篇，那么就要了解何謂“王風(fēng)”？《王風(fēng)》的總體特色是什么？

關(guān)于《詩經(jīng)·王風(fēng)》的得名，《鄭箋》云：“宗周，鎬京也，謂之西周。周，王城也，謂之東周。幽王之亂而宗周滅，平王東遷，政遂微弱，下列于諸侯，其詩不能復(fù)《雅》，而同于《國風(fēng)》焉。”《詩譜·王城譜》作了更詳細的說明：“至于夷、厲，政教尤衰，十一世，幽王嬖褒姒，生伯服，廢申后，太子宜咎奔申。申侯與犬戎攻宗周，殺幽王于戲。晉文侯、鄭武公迎宜咎于申而立之，是為平王。以亂，故徙居?xùn)|都王城。于是王室之尊與諸侯無異，其詩不能復(fù)雅，故貶之，謂之王國之變風(fēng)。”

綜上，我們可以知曉，《王風(fēng)》作為十五國風(fēng)的其中之一，也是以地名命名。《王風(fēng)》的取材地位于東周的王城，“王風(fēng)”即王城之歌。王城之歌本來應(yīng)該歸屬于雅、頌，為何被歸到民歌“風(fēng)”中呢？原因就是幽王之前的西周比較繁盛，自幽王繼位之后國家迅速衰敗，即使后來平王東遷，周王室仍舊不能復(fù)興，從此以后進入了一個諸侯迭出爭霸的時代，進入了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社會十分混亂，曾經(jīng)見過西周盛世的士大夫群體十分懷念從前，對于東周王室政權(quán)的衰敗沒落十分感傷，心中不由生出崇古和復(fù)古的思想，因此將王城之歌降為“風(fēng)”。

因此，《王風(fēng)》的整體基調(diào)是低沉壓抑的，是哀怨憤懣的。創(chuàng)作者看到難以遏制的衰敗頹勢生發(fā)出幽怨之情。哀怨悲憤和無可奈何是《王風(fēng)》的主旋律。例如，《黍離》一詩用“中心搖搖”“中心如醉”“中心如噎”描繪了作者的沉重心情，同時抒發(fā)了作者的迷茫與無奈，“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作者對自己、對周圍人、對整個社會群體進行了深度思索與靈魂追問。《君子于役》和《揚之水》諷刺了徭役無期、思念親人的現(xiàn)象。《兔爰》揭示了昔盛今衰、今非昔比的現(xiàn)象：“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我生之初，尚無造；我生之后，逢此百憂”“我生之初，尚無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兇。”《葛藟》是一首描寫流浪的詩歌，“終遠兄弟”刻畫了一個孤單無助的形象，“亦莫我顧”“亦莫我有”“亦莫我聞”，反映了社會的冷漠無情，百姓的求助之聲得不到回應(yīng)。

由此，筆者以為“閔悲婦流離”說更勝一籌，并就這種觀點展開細致的分析，試圖探尋《中谷有蓷》中更深刻的含義。

三、《中谷有蓷》文本的詳細解讀

“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離，嘅其嘆矣。嘅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矣！”

詩歌開篇以物比興。“中谷”即谷中，谷中多濕地，適宜草木生長。“蓷”即益母草，古又名“茺蔚”。郭璞注《爾雅》：“今茺蔚也。葉似荏，方莖，白華，華在節(jié)間，又名益母。”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茺蔚者，蓷之合音。”益母草喜歡溫暖濕潤的氣候，因此多生長于山谷。“暵”，《毛傳》：“暵，煙貌。”煙、蔫一語之轉(zhuǎn)，《廣韻》：“萎，蔫也。”但《毛傳》把蓷草干矣的原因解釋為“陸草生于谷中，傷于水”則是錯誤的。“嚴粲詩輯：‘據(jù)本草，益母正生海濱池澤，其性宜濕。”（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暵其干矣”的意思就是干得發(fā)蔫。詩的首句描繪了這樣一個畫面：生于谷中濕地的益母草，如今已經(jīng)干得發(fā)蔫、枯萎了。由此可見，自然環(huán)境條件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變故，導(dǎo)致生物難以生存，給讀者一種頹廢破敗、今非昔比之感，奠定了全詩感傷的基調(diào)。《詩經(jīng)》中的植物意象通常不僅有興發(fā)情感的作用，還有比喻寄托的作用，如《葛覃》《柏舟》等篇目就存在比興連用的現(xiàn)象。那么在《中谷有蓷》中，也有可能比興連用，我們可以挖掘其深層含義。《鄭箋》云：“興者，喻人居平安之世。”“中谷”原本是一個水熱資源條件良好的地方，谷地多河流且溫暖，那里土壤肥沃，適宜萬物生長，而“王城”作為一個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具備著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適宜百姓安居樂業(yè)，如“中谷”一般。“蓷”即王城中的百姓，本應(yīng)享受著優(yōu)質(zhì)的資源條件，生活舒適安詳。“蓷”之干即民之慘，由于平王東遷、社會動亂，因此失去了往日的安定，百姓曾經(jīng)生活的樂土已不復(fù)是樂土，百姓的生活質(zhì)量急劇下降。有的注本只關(guān)注“干”，認為發(fā)生了旱災(zāi)，導(dǎo)致了饑饉，為下文女子“仳離”進行了鋪墊，雖然有一定合理性，但是格局略顯狹小。

詩歌三、四句寫“有女仳離，嘅其嘆矣”，先談?wù)勥@個“有女仳離”，“閔棄婦”一說認為是女子自述遭到男子拋棄，然后女子十分悲傷，發(fā)出嘆息。例如，《毛傳》：“有女兇年而見棄，與其君子別離，慨然而嘆，傷己見棄，其恩薄。”其實不然。《說文》：“仳，別也。從人，比聲。”“仳”“離”二字都是分別、分開之意，二字連用表示強調(diào)，并沒有點明分開的原因是單方拋棄。而且“有女”二字應(yīng)該是第三人稱敘事視角，詩人看到有一個女子在流離失所。“嘅其嘆矣”的“其”應(yīng)該起指代作用，指代上一句“有女仳離”，合起來就是，作者看到這個現(xiàn)象感慨萬分，發(fā)出嘆息。出現(xiàn)“仳離”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女子的家園因戰(zhàn)爭遭難了，她在逃難的過程中落單了。

詩歌的五、六句寫“嘅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矣”，作者點明了嘆息的原因：路上遇見的這個女子，她的生活可真艱難啊！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有女仳離，條其嘯矣。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濕矣。有女仳離，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詩歌的第二、第三章是對第一章的復(fù)沓，句式結(jié)構(gòu)大體相同，雖改換了幾個字，卻展現(xiàn)了情感的變換，層層推進。每章的前兩句依舊是以“中谷有蓷”起興，“蓷”的狀態(tài)依舊是干枯的。“脩”本是干肉之意，在這里引申為干枯。“濕”，多數(shù)解釋為“蓷遇水則濕”，但是這與前兩章的意思有所違背，因此“濕”應(yīng)是“?”的假借字，表示曬干之意。“廣韻：‘?，曝也。”（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王念孫廣雅疏證：‘濕，當(dāng)讀為?，?亦干也。”（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

每章的三、四句寫作者的狀態(tài)從“嘅其嘆矣”變成了“條其嘯矣”“啜其泣矣”。“嘯”，原本是“撮口出聲”，類似于口哨之音，但在這里明顯不妥，應(yīng)采“悲嘯”之解。加之“嘯”前有一“條”字，“條”即長的意思，因此應(yīng)是悠長的悲嘯。“條其嘯矣”表現(xiàn)了作者借長嘯來抒發(fā)胸中之塊壘，積郁之濁氣，如《嘯賦》中的“氣沖郁而熛起”“集長風(fēng)乎萬里”，聲音洪亮而悠遠綿長，類似于今天的吶喊。“啜”，哭泣時抽噎的樣子。“泣”，《說文》：“無聲出涕曰泣。”“啜泣”合起來就是小聲哭泣，即泣不成聲的樣子。因此，作者的精神狀貌經(jīng)歷了這樣的變化：從最初的感慨嘆氣，變成幽憤長嘯，最后精疲力竭，以哽咽啜泣作結(jié)。聲音先是由小漸大，而后由大漸小，憂苦憤懣之情層層遞進，情緒到達高潮之后發(fā)生突轉(zhuǎn)，變成無可奈何與無盡的憂愁。無聲之處勝有聲，聲音越細弱，痛苦越濃厚，越無法消解。以“嘯”宣泄的情感不僅有無限的悲憫之情，也有深厚的復(fù)興之愿，表達了作者對百姓的仁愛和對國家的熱愛。

第二章的五六句點明作者“嘯”“泣”的原因，是“遇人之不淑矣”“何嗟及矣”。“淑”有美好之意，在此可以引申為幸福，“不淑”即不幸。作者之所以痛苦地發(fā)出長嘯，是因為他同情悲憫女子的不幸遭遇。“嗟”，悲嘆聲。“何嗟及矣”，是賓語前置句，應(yīng)為“嗟何及矣”，意思是：悲嘆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能真正幫助到別人嗎？只是徒勞罷了，空悲嘆罷了。這表現(xiàn)了作者意識到自己無法幫助他人后的深深無力感。

文意疏通之后，不妨再探究一下“女子”這個意象。筆者以為，該女子只是王城中萬千百姓的一個縮影，一個集悲慘于一身的典型形象，是弱勢群體的代表。以個別形象凝聚時代縮影或代替理想形象并非個例，《汾沮洳》中便塑造了一個較為完美的男子形象，其實代表的是百姓對德位相配統(tǒng)治者的期待，是一個集萬千圣賢于一體的理想形象。因此，《中谷有蓷》中的“有女”可能是一個女子，也可能是詩人自己，也可能是王城中所有遭遇不幸的居民。至于“仳離”，往小來說是離別親人、離別家庭，往大來說是離別都城、離別故土、離別家園，再放大到宏觀來說，離別的可能是從前輝煌的時代—和平安定的時代、重禮樂教化的時代、欣欣向榮的時代。這離別不僅讓人感到悲傷無助，也感到無盡的迷茫。由此，“嘆”“嘯”“泣”便承載了十分厚重的情感：作者感慨蒼生的疾苦，感慨盛世的衰敗，他想要幫助蒼生擺脫疾苦，想要復(fù)興盛世，卻發(fā)現(xiàn)自己力不從心、無力回天，清醒過后內(nèi)心無比悲痛和絕望。

四、《中谷有蓷》的藝術(shù)手法及影響

《中谷有蓷》在聲音描寫方面，用由弱漸強，再由強漸弱來增加感情的深度，并開辟了“無聲勝有聲”的意境。例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就因襲了這一手法并將其發(fā)揮到極致：“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dāng)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琵琶女的演奏可謂是一波多折：最初發(fā)出低沉的聲調(diào)，蘊含著深厚的情思；之后發(fā)出沉重而舒長與急促而細碎的聲音，似乎把情緒推向了一個波峰；緊接著弦聲暫時凝滯、稍作壓抑；隨后“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琴音再次噴薄而出，節(jié)奏緊張熱烈，將情緒推向高潮；最后突然“四弦一聲如裂帛”，樂曲戛然而止，只剩下一輪倒映在江心的明月和默默無言的滿艙聽眾，似乎一切幽愁暗恨都在不言中。琴音雖止，但是人們心中波瀾的愁緒卻久久不能釋懷。

《中谷有蓷》在人物描寫方面，借個別女子之形象代替萬千民眾或弱勢群體之形象。例如，晚唐杜牧在懷古詩《赤壁》中寫道：“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雖然此處講的是赤壁之戰(zhàn)的故事，卻蘊含著對戰(zhàn)爭殺伐的思考：如果周瑜沒有得到天助，敗給了曹操，那么東吳的貴婦人就要淪為敵方的階下囚了，如果連這樣的人都尊嚴盡失、性命難保，那么其他的老百姓呢？恐怕更是無人在意他們的生死存亡了。正如何文煥在《歷代詩話考索》所評：“牧之之意，正謂幸而成功，幾乎家國不保。”杜牧對百姓的仁愛悲憫之心和對國家時局的擔(dān)憂通過此詩得以表現(xiàn)。

通過觀照《中谷有蓷》的創(chuàng)作時代背景，筆者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這是一首懷古傷今、憐憫眾生之作，借女子之不幸來反映萬千民眾之不幸，表達了作者的濟世情懷，也抒發(fā)了作者欲拯救蒼生恢復(fù)盛世卻力不從心的深深無力感和深厚的憂愁。其藝術(shù)手法也對詩旨的表達起到了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