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實務認為《商標法實施條例》第4條第2款“正當使用地理標志”是指使用地理標志地名的說明產地,并衍生出產地規范使用和產地寬松使用兩種觀點。然而,當地名和特定產品相聯系時,特定產品上使用特定地名就必然暗含對地理標志商業聲譽的利用。因此,“正當使用地理標志”實際是立法者利益衡量后對地理標志商標權所作的權利限縮,而非《商標法》第59條重述。在符合地理標志使用條件時,生產者可以通過在產品上使用地理標志的“地名和商品名稱”,合法利用地理標志的品質聲譽,地理標志行業協會應當尊重生產者的合理使用行為。
關鍵詞:地理標志;正當使用;產地使用;權利限縮
中圖分類號:D923.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9699(2024)01-0077-007
近來,“潼關肉夾饃、景德鎮陶瓷”地理標志商標維權引發熱議,地理標志行業協會發現商戶擅自在特定商品使用地理標志商標的“地名”或“地名+商品名稱”,隨即提起訴訟。對此,公眾卻認為行業協會是在借維權之名行敲詐之實。維權的爭議之處在于不少被訴商家因銷售產品采用“本地地名”或者“地名+商品名稱”而被訴,此類行為構成侵權超出公眾的認知范疇。實務界對此是否侵權亦存在較大分歧,以景德鎮陶瓷地理標志為例,對于本地商戶在瓷器底部使用“景德鎮”字樣的行為,有法院認為“該行為屬于使用地名標注產地,不構成侵權”[1],也有法院認為使用行為屬于商標性使用行為,構成侵權[2]。特定產品的本地生產者在產品上使用地理標志“地名”或“地名+商品名稱”的行為究竟是“產地描述性使用行為”,還是“商標性使用行為”?特定產品的本地生產者能否合法在產品上使用地理標志“地名”?上述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理解《商標法實施條例》(以下簡稱實施條例)所言的“正當使用地理標志”,本文擬對此進行研究探討。
一、“正當使用地理標志”的實務定性
(一)“正當使用地理標志”等同于產地描述性使用
對“特定產品的本地生產者在產品使用地名行為”定性,涉及《商標法》第59條第1款和《實施條例》第4條第1款的規定,前者規定含有地名的商標中地名的正當使用,后者則規定正當使用地理標志。理論上,特定產品使用地理標志的地名存在兩種合法可能,判斷此類使用行為是否構成侵權理應進行分類。然而,實務卻非如此。
根據《實施條例》,“正當使用該地理標志”限于地理標志集體商標,又因《集體商標、證明商標注冊和管理辦法》(以下簡稱辦法)將“正當使用該地理標志”其解釋為正當使用該地理標志中的地名,所以不少人認為條例“正當使用地理標志”規定就是《商標法》第59條地名描述性使用在地理標志商標領域的延伸,進而認為該條款也適用地理標志證明商標領域。在“舟山帶魚”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案中,二審法院援引《商標法》第59條和《實施條例》第4條,指出如果他人生產、銷售的帶魚商品確實產自浙江舟山海域,則舟山水產協會不能剝奪其在該帶魚商品上用“舟山”來標識商品產地的權利。[3]此類判決廣泛存在于我國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案件中,將“正當使用地理標志”等同于使用地理標志中的地名描述產地似乎已為實務共識。據上述觀點,若第三人在特定產品上使用地理標志的地名是為標明產地,則該行為構成對地理標志的正當使用。產地使用行為是對地名“第一含義”的使用,屬于非商標性使用行為,不受地理標志商標的專有權的控制,自然不會構成侵權。然而,何種情形下特定產品使用地理標志地名的行為構成產地描述性使用,實務見解也十分不一。
(二)“產地規范使用說 ”和“產地寬松使用說”
一般來說,判定地名使用并不困難,若產品包裝上的地名確屬產地,理應為使用地名表示產地,如包裝上使用“東北大米”字樣表明產地為東北。然而,由于地理標志商標通常由“地名+商品名稱”構成,特定產品使用地理標志的地名亦可能構成未經許可使用地理標志商標。因此,實踐中如何判斷特定產品上使用特定地名的行為的性質十分關鍵。
以“阿克蘇蘋果”為例,涉及阿克蘇蘋果證明商標的案件中,法院對于本地蘋果種植者使用“阿克蘇”字樣的行為形成了兩種理解。一種觀點認為,阿克蘇地區蘋果種植者應當規范使用“阿克蘇”字樣說明蘋果產地,突出使用“阿克蘇”字樣或者直接使用“阿克蘇蘋果”說明產地的行為不屬于產地使用行為。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指出:“阿克蘇蘋果”系蘋果商品上的知名地理標志證明商標,被訴侵權商品生產者作為同類商品的經營者,應當知曉“阿克蘇蘋果”地理標志的知名度,在此情形下,其在商品包裝上突出使用“阿克蘇”字樣,不能單純地理解為是在產地意義上使用地名,應當認定其是在地理標志意義上使用“阿克蘇”地名。[4]另一種觀點認為,本地蘋果種植者使用“阿克蘇”字樣說明蘋果產地不宜做過多限制,直接使用“阿克蘇蘋果”或突出使用“阿克蘇”字樣也屬于正當使用地名說明蘋果產地。青海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阿克蘇地區蘋果協會作為該商標的注冊人,不能剝奪商品確產于阿克蘇地區的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正當使用該證明商標中地名的權利,涉案蘋果確實產自阿克蘇地區,因此,阿克蘇地區蘋果協會不能剝奪興敏商行銷售的蘋果用“阿克蘇蘋果”“阿克蘇”來標識蘋果產地的權利。[4]
目前,實務界關于如何判定地名使用存在“產地規范使用說”和“產地寬松使用說”兩種觀點。產地規范使用說認為,地理標志被注冊商標后,產品生產者使用地名標明原產地與地理標志商標產生沖突時,應當對地理標志商標予以合理避讓,特定產品上直接使用“地名+通用名稱”或突出使用地名字樣行為不屬于單純描述性使用,產品生產者應當以適當的方式規范標明原產地。如使用“五常大米”證明商標中五常二字說明大米產于五常市地域,應當在大米包裝上標明“大米產自于黑龍江省五常市”,用以說明大米的產地。[5]產地寬松使用說認為,地理標志商標不應侵蝕地名的公共資源屬性,若商品確實來源于地理標志區域范圍,且未使用地理標志中的特有圖案、字樣,特定產品生產者可以直接使用“地名+通用名稱”標明產地;對于突出使用特定地名字樣標明產地的,若無證據證明產品不具有特定品質時,相關使用行為也不構成侵權。
二、產地描述性使用的謬誤
(一)行為定性錯誤
從相關裁判看,法院認為在特定產品使用特定地名存在產地使用和地理標志商標使用兩種情形,并試圖對兩者進行區分。然而,此種區分存在本質的誤解。一旦特定地名出現在特定產品上,該行為就必然具有地理標志的含義。
從立法目的看,地理標志商標制度是為保護地區的特定產品長期歷史積累的良好品質聲譽,但地理標志的品質聲譽在未有商標制度前就存在。良好品質聲譽是特殊自然環境或人文因素孕育非凡產品品質所造就,其離不開長期商業活動的積累。特定產品的長期商業活動賦予“特定地名”獨特的第二種含義,使得該地名在特定產品上,具有商品品質保障的商標功能。地理標志的品質聲譽一開始就離不開產品的產地使用行為,地名與品質在特定產品上形成了深度綁定,使得特定區域的特定產品成為同類產品的“優質”代名詞。所以,特定地名在特定產品上出現時,除了表明產地外,更重要的是向消費者傳遞品質信息。以景德鎮陶瓷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為例,千年的制瓷工藝傳承使得景德鎮成為舉世皆知的陶瓷品質代名詞,景德鎮三個字在陶瓷產品中形成第二含義。所以,當瓷器上出現“景德鎮”時,無論是注冊的“景德鎮陶瓷”證明商標,還是瓷器產自江西景德鎮規范的產地表達,均傳遞著產品源自景德鎮而具有獨特品質的含義。
總之,地名一旦與特定的商品相聯系,就具有了一定的商業價值,能給權利人帶來競爭優勢。[6]因此,生產者即使出于標明產地目的在特定產品使用地理標志的地名,客觀上也變相利用地理標志的商業聲譽,與直接使用地理標志商標的行為并無差別。
(二)法條理解的偏差
對產地正當使用的觀點,有學者指出:法院對于正當使用地理標志解釋不當,《商標法實施條例》(2002年)第6條第2款中對于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和集體商標的正當使用與《商標法》第49條(2015年)對含有地名的商標中的地名的正當使用不是一回事。[7]從《管理辦法》的規定看,《商標法》第59條和《商標法實施條例》第4條都是對地名的正當使用,產地使用的理解似乎并無不當之處。但兩條款存在實質差異,“產地使用”觀點誤解法條原意,理由如下:
其一,“產地使用”邏輯無法自洽。首先,《商標法》第59條已經對地名商標所含地名描述性正當使用作了規定,作為地名商標的一種,地理標志商標理應適用該規定,立法者無須重復規定。有觀點可能會認為,立法者是考慮地理標志的特殊性,為避免將特定產品上使用地名的行為一律認定為侵權,特意在《實施條例》再次強調。假使立法者如此考量,《實施條例》第4條第2款的規定仍不合理。一方面,立法者若想強調特定產品上使用地名的行為可能會構成正當使用地理標志中的地名說明產地,為何不在《實施條例》中直接規定,反而要《管理辦法》的進一步解釋,才最終指出這一擔憂。另一方面,倘若是強調對地名的描述性正當使用,又為何將其限定于地理標志集體商標,地理標志證明商標難道不存在產地正當使用的問題?
其二,立法者及最高院的解讀表明《實施條例》規定的“正當使用地理標志”絕非《商標法》59條地名描述性使用之重述。首先,最高人民法院否定將兩者等同的觀點。在地理標志司法保護問題的記者會上,最高院明確區分地名的正當使用和地理標志的正當使用,并認為后者是指“在地理標志標示的地區范圍內并符合地理標志使用條件的,即便不申請加入集體、協會或其他組織,亦可依法正當使用地理標志”。[4]其次,國家知識產權局公布的《集體商標、證明商標管理和保護辦法(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征求意見稿)中亦能證明等同觀點系誤讀。且《征求意見稿》對地名的正當使用和地理標志的正當使用進行明確的區分,并指出“商品符合使用地理標志條件的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可以正當使用該地理標志中的地名和商品名稱。”[4]
三、理念的重塑
如上文所說,特定產品上使用特定地名絕非單純的描述產地,而應是對地理標志商業聲譽的利用。此種情形下,應如何理解《商標法實施條例》第4條所說“正當使用地理標志”?本地生產者又能否使用地名呢?本文認為,答案應當是肯定的。
從《實施條例》第4條第2款和《管理辦法》的第18條第2款看,“正當使用地理標志”語義上是指“當某一地理標志被注冊成為集體商標后,只要商品符合使用該地理標志的條件,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有權正當使用地理標志中的地名”。本文認為,在特定地名具有品質保障的商標功能前提下,賦予符合條件的主體在特定商品使用地名的權利實際上是對地理標志商標權作了權利限縮,從而將特定條件下未經許可在產品上使用與地理標志商標相似標識的行為排除在商標專用權的控制范圍外,賦予特定產品生產者對地理標志商標有限使用權。正如學者所說:銷售者能證明銷售的水果符合地理標志的產地和質量標準、僅使用“地名+水果名”、沒有使用已注冊的地理標志商標,其行為屬于正當使用。[8]當然,此種使用行為與地理標志商標權還存在差別。《征求意見稿》在指出“生成者在條件符合情形下可以在產品上使用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地名和商品名稱”的同時,也強調此種使用不能直接使用地理標志注冊商標。至于立法者為何對地理標志商標權作出如此權利限縮,本文認為其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緣故:
(一)保護地理標志權利人個體利益的需要
商標法保護模式為地理標志商標創設監管者,改變了地理標志產品魚龍混雜的狀況,確保地理標志產品具備較為穩定、統一的品質。但作為一種財產,地理標志不歸個人所有,也不歸國家所有,而是屬于地理標志產品產地的居民共同所有[9],屬于地理標志產品的生產者所有。從這個角度看,商標法保護模式能夠維持地理標志良好的品質聲譽,避免了地理標志“公地悲劇”,從根本上維護地理標志商標所有使用者的利益。理論上,這種商標保護模式應當是受到地理標志權利人歡迎,但商標法保護模式也存在同地理標志權利人個體利益產生沖突的可能。為了保護地理標志權利人個體利益的需要,立法者對地理標志商標權作出了權利限縮。
一方面,在未對地理標志進行法律保護前的漫長時間中,地理標志產品生產者在產品上使用地名是再慣常不過的。因此,大多地理標志產品的生產者認為在產品標明地名借以利用地理標志的商譽是自己的天然權利。另一方面,自我國2001年修訂《商標法》時將地理標志納入了我國商標法保護體系,至今也不過二十余年,國人對地理標志商標知之甚少。即使是專門學習法律知識的人,若非專攻知識產權,通常也不會知曉地理標志特殊要求。以景德鎮陶瓷為例,筆者曾經多次與景德鎮本地的陶瓷商家交流,發現他們對于景德鎮陶瓷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知之甚少,更不知自己在瓷器底部使用景德鎮制字樣構成侵權。在許可意識缺乏的情形下,相當多的地理標志產品生產者,尤其是個體生產者,將在產品上使用地理標志相關字樣當作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然而,在地理標志被注冊為商標后,即便產品符合地理標志使用條件,未經許可使用地理標志的行為也構成侵權,地理標志行業協會對此有權禁止。
事實上,地理標志行業協會授權使用地理標志商標的對象往往以企業為主,甚少授權給個體生產者,甚至出現潼關肉夾饃協會這般以管理名義脅迫從事肉夾饃特色小吃的本地經營者的情況。而“地理標志正當使用”條款正是為確保個體產品生產者正當利用地理標志的行為,防止地理標志商標機械監管造成的無差別打擊損及個體生產者的利益。
(二)彌補我國地理標志商標管理制度的不足
地理標志商標的注冊本身就是為了保障地理標志產品經營者的權利,而不是為了壟斷本應共享的資源,其必須根據公平、合理的條件允許來自特定地理區域的商品提供者使用。[10]然而,我國地理標志商標管理制度并不能保障這一點,該制度的固有缺陷會阻礙地理標志商標的正常使用。基于彌補我國地理標志商標管理制度的不足,立法者創設“正當使用地理標志”條款。
當下,我國大部分地理標志商標由地理標志行業協會持有,其擁有制定商標使用管理規則、許可及撤銷商標使用許可等權力。理論上,一旦行業協會濫用權利,符合使用條件地理標志產品生產者將無法獲得使用許可,而獲得許可的生產者亦可能被撤銷許可。事實上,我國地理標志商標管理權具有相當大的濫用可能性。其一,我國特殊國情使得地理標志行業協會類似隸屬于行政機關的事業單位,導致地理標志商標日常管理充斥著強烈行政色彩,影響地理標志商標體系的正常運轉。一方面,行業協會的機關意識保留使它們在商標注冊后自覺不自覺將自己視為商標所有人,而不是應當為符合使用條件人服務的商標持有人地位,進而導致其面對合格使用人的使用要求,無理拒絕或者無理延宕等行為大量存在。[11]另一方面,在制定地理標志商標使用管理規則時,行業協會的行政屬性使得使用規則體現了強烈的政府意志,而不是地理標志權利人共同意志,最終導致部分地理標志商標使用管理規則的不合理。其二,地理標志商標權利、義務二分的利益配置模式進一步加劇了地理標志行業協會管理權的濫用。不同于一般的集體商標、證明商標管理組織可以通過商標管理獲取利益,地理標志行業協會肩負監管維權的重任,只能坐觀地理標志商標為使用者帶來源源不斷的利益,自己卻無法從管理受益分毫。此等利益格局下,地理標志行業協會極有可能消極怠工,不認真履行商標管理義務。
總之,地理標志商標管理權濫用打破立法最初構建地理標志商標良性運轉體系的設想,權力規制的缺失,地理標志有可能淪為行業協會攫取非法利益的財富源泉,地理標志權利人有從服務對象淪為壓榨對象之虞。
(三)使用行為符合保護地理標志品質聲譽的立法目的
從使用效果看,本文所理解“正當使用地理標志”實際上是對地理標志商標的變相使用。對此,理論界和司法界許多人并不贊成,其認為地理標志是一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俱樂部權利,一旦使用脫離監管,極易造成“公地悲劇”。如果某個生產者生產的產品因質量低劣,在消費者心中引起巨大負面影響,必然會造成連鎖反應,使整個地區的所有生產者生產的該產品均受到不良影響,甚至會使地理標志產品信譽徹底毀滅。[12]誠如學者所言地理標志具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屬性,但以此憂慮“正當使用地理標志”會損害地理標志的品質聲譽則大可不必。
其一,本文對“正當使用地理標志”理解固然會導致未經管理組織許可的地理標志使用行為的出現,但這并不意味著對此類地理標志使用行為無法監管。一方面,產品生產者必須符合地理標志的使用條件,才能在商品上使用該地理標志中的地名和商品名稱。對于不符合地理標志的使用條件的使用行為,地理標志商標管理組織依然擁有監管權,可以及時向法院提起訴訟。若產品生產者不能證明產品符合地理標志的使用條件,相關使用行為并不會改變侵權的結局。另一方面,正當使用地理標志并不會加劇未經許可使用地理標志商標的現象。事實上,即使產品不符合地理標志使用條件,大量生產者也會在未獲得許可情形以產地使用等形式變相使用地理標志商標,正當使用地理標志于侵權者不過是多了一個狡辯的借口。因此,“正當使用地理標志”條款只是給予符合條件的使用者以合法的抗辯事由,防止地理標志管理不當擴大打擊面。
其二,本地生產者正常使用的行為并未損害地理標志的聲譽。一方面,地理標志品質聲譽源于當地獨特的自然環境或人文因素,此類因素的熏陶下地理標志產品普遍具有較高的品質。以自然因素主導下的地理標志產品為例,無論產品是否經過經驗,相同自然環境下產品品質不會有太大差別,使用“地名+產品名稱”本地產品也能達到消費者的預期。而人文因素主導的產品,長期人文因素塑造使得未經商標使用許可的地理標志產品也具有非凡的品質,對外銷售也不會損害地理標志的聲譽。另一方面,地理標志區域的政府基于維護地理標志聲譽的目的都加強對地理標志產品生產的指導和質量監督,一定程度上確保地理標志產品的品質。
(四)使用行為不屬于造成公眾混淆的商標侵權行為
作為一種商業標識,當地理標志出現在特定產品上,其具有表明產品品質的作用。因此,地理標志商標法保護模式重要目的在于禁止容易造成相關公眾混淆的商標侵權行為,進而保護消費者利益。那么本地生產者未經許可在特定產品使用“地名+產品名稱”是否屬于容易造成相關公眾混淆的商標侵權行為?
“商標侵權判定中,相似性是前置性要件,混淆可能性是結果性要件,只有滿足混淆可能性要件的要求,才能最終認定商標侵權成立。”[13]就地理標志商標而言,特定產品本地生產者使用地理標志中“地名+產品名稱”行為顯然屬于在同類產品上使用與地理標志商標相似標識的行為,符合商標侵權的前置性要件。因此,判斷此種使用行為侵權與否的關鍵在于其是否具備造成公眾混淆的可能性。從理論上看,地理標志商標的混淆是指未經許可擅自在特定產品上使用與地理標志商標相同或近似的標識,使相關公眾誤認為該產品源于地理標志區域范圍而具有特定品質,進而將冒名產品當作地理標志產品購買。而特定產品本地生產者使用“地名+產品名稱”行為顯然并不會造成產地的誤認,那么問題關鍵在于該種使用行為是否會造成品質誤認。根據《商標法實施條例》規定,特定產品生產者正當使用“地名+產品名稱”必須符合地理標志的使用條件,因此,該種使用行為也不會造成品質誤認。
(五)發揮地理標志經濟價值的考量
地理標志是一種重要的商業標志,該標志承載著特定商品的質量、特色、聲譽等經濟信息,對消費者有著天然的吸引力,在產品營銷、市場占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我國疆域遼闊、物產豐富,五千年文明塑造我國地理標志大國的地位,截至2021年末我國地理標志商標已達6347個。如何充分發揮地理標志商標蘊含的經濟潛力,不僅關系到地方經濟發展,更關系到我國廣大地理標志產品的國際競爭力。基于這一考量,立法者通過“正當使用地理標志”變相賦予地理標志產品生產者正當利用地理標志商業聲譽的權利。
其一,“正當使用地理標志”能夠最大程度釋放地理標志商標的經濟潛力。如上文所說,我國地理標志產品生產者缺乏商標意識,不少生產者雖產品符合地理標志的使用條件,但并未主動申請使用地理標志商標。倘若嚴格遵循商標制度,未申請地理標志商標使用許可的生產者即便符合使用條件,其產品上使用地理標志的“地名+商品名稱”或單使用“地名”行為也應被禁止。僅因未申請使用許可,便一味禁絕的做法既不合理,也有礙地理標志經濟價值的發揮。此外,在申請地理標志商標使用許可時,管理者往往會忽視個體生產者的申請,更傾向于授予企業,導致個體地理標志生產者無法使用地理標志商標,一旦相關主體無法在產品上使用“地名+產品名稱”,這必將影響其產品競爭力。因此,從釋放地理標志商標經濟潛力的角度,只要產品符合條件,生產者能在產品上使用地理標志“地名+商品名稱”的行為也不宜被禁止。
其二,“正當使用地理標志”有利于保障地理標志產品國內市場銷售通暢。隨著交通運輸的發展和電子商務的出現,地理標志產品市場早已從周邊區域拓展到全國。因此,外地銷售為我國地理標志產品的國內市場份額拓展的重要一環。然而,我國絕大多數人缺乏地理標志的專業知識,對于普通的銷售者,產自特定地區的特定產品使用“地名+商品名稱”是合情合理的產地說明行為,他們很難知悉這種行為可能會侵害地理標志商標權。一旦銷售者購進地理標志產品未經許可使用地理標志的地名,外地銷售者很可能因此惹上官司,甚至支付巨額的經濟賠付。盡管銷售者可以通過合法來源免除賠償責任,但仍需支付諸如公證費等制止侵權的合理開支,況且法院大多對于合法來源的判定極為嚴苛。此外,由于地理標志商標使用許可未能形成公開體系,即便銷售者有意識去了解,也無法準確知曉自己所購貨物是否獲得商標許可。一旦相關使用行為被認定侵權,普通的銷售者恐怕會對所有地理標志產品敬而遠之。“潼關肉夾饃”維權事件后,即便行政機關出面干預,相關商戶亦不敢重新使用潼關肉夾饃的招牌。通過“正當使用地理標志”條款,能夠一定程度上緩和銷售者因銷售帶有特定地名的地理標志產品而被訴侵權的擔憂。
綜上所述,“產地描述性使用”的觀點不利于保護地理標志權利人的利益,更背離地理標志商標保護制度打擊不正當使用地理標志行為的本意。在產品符合地理標志使用條件的前提下,地理標志產品的生產者可以正當使用地理標志中地名和商品名稱。至于實務如何判斷產品符合地理標志的使用條件,本文認為可采用個案認定的方法。一般情形下,主張“正當使用地理標志”者應當舉證證明產品具備地理標志商標使用管理規則所注明的“產地+品質”要素,比對合格后即可認定使用行為合法。此外。地理標志商標的持有人和管理人應當制定相應的使用管理規則載明地理標志產品的質量要素和質量標準,以便經營者和裁判者進行客觀比對和論證。鑒于篇幅,本文不作展開。
四、結語
以集體商標和證明商標的形式保護地理標志是為禁止不符合條件的生產者使用地理標志,而非禁絕一切未經許可使用地理標志的行為。對于未經申請但符合地理標志使用條件的生產者在產品上使用地理標志“地名和商品名稱”的行為,地理標志商標管理組織應當尊重地理標志權利人合理利用地理標志商譽的權益。此外,大眾對于行業協會商標維權行為的批評表面是對社會熱點的評議,深層次卻反映了制度運行的問題,折射出我國地理標志商標管理模式的不合理現狀。我國地理標志商標管理制度應及時變革,明確地理標志行業協會的權力邊界,更好地服務地理標志權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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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鄧曄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Proper Use of Geographical Indications
LIU" jianhua1, JIN Xiaohong2
(1.Nanchang JiaoTong Institute, Nanchang 330100, Jiangxi, China; 2.Jingdezhen University, Jingdezhen 333400, Jiangxi, China)
Abstract: In practice, it is considered that the \"legitimate use of geographical indications\" stated at Article 4.2 of the Implementing Rules of the Trademark Law is actually referred to as legally using geographical indications to describe the product origin, from which two concepts are derived: normative use and free use of geographical indications. However, when a region name is connected with a particular product, the using of the name is in effect employing the commercial reputation of the geographical indications of such place. Therefore, the \"legitimate use of geographical indications\" is actually a restriction on the trademark right of geographical indications made after a comprehensive measurement of benefits and interests, rather than a restatement of Article 59 of the Trademark Law. That is, when meeting the conditions for the use of geographical indications, producers have the right to take advantage of the reputation of geographical indications by using the place names and trade names concerned on their product, and geographical indication associations ought to respect the legal use of such producers.
Keywords: geographical indications; fair use; use of the place name of production; restriction of rights
※ 收稿日期:2023-07-28
基金項目:景德鎮市社會科學規劃項目(202235;202234)
作者簡介:劉建華(1996-),男,河南信陽人,助教,主要從事知識產權研究。
通信作者:金曉虹(1963-),女,江西奉新人,教授,主要從事民商事糾紛和知識產權法律保護的理論與實務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