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質與意境

葉燕

關于“詩性”的含義，我們可以從中國古代的文論典籍中找到相關依據。中國第一部詩歌專論《毛詩序》開篇即有“詩者，志之所在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闭f明詩歌具有抒情言志的特征與作用?！靶浴奔葱郧椤⒈拘裕髯釉唬骸吧匀徽咧^之性，不事而自然謂之性。”在這里可以認為“性”是人所具有的自然本質。將“詩”與“性”聯系起來含義就是：中國古人所講的“詩性”，是一種與生俱來、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智慧。它是有感而發的，具有強烈的情感特征，從詩性的角度，運用隱喻和象征的方法認識世界，具有“以己度物”的特性。我們從詩性角度解讀龍泉青瓷，即把詩性作為視聽語言的內在規約來觀照世界，感悟龍泉青瓷的藝術美。

淵源龍泉青瓷的詩性表達

龍泉窯作為我國歷史名窯之_，是我國陶瓷史上一顆燦爛的明珠。中國近代享譽世界的陶瓷專家陳萬里曾這樣評價龍泉青瓷：“一部中國陶瓷史，半部在浙江；浙江陶瓷史，半部在龍泉”。近年來，聯合國及我國各級政府部門高度重視龍泉青瓷的發掘、保護與傳承。2006年，龍泉青瓷傳統燒制技藝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9年作為全球第一個且是唯—入選的陶瓷類項目，被聯合國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名錄》。在發展過程中，龍泉青瓷經過歷代瓷匠巧奪天工的藝術創造與科學合理的精心設計，具有“青如玉，明如鏡，聲如磬”的美譽，其悠久的歷史和獨特的內涵在我國青瓷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

在歷史長河中，龍泉青瓷歷經興衰，發展歷程大致分為3個階段：從南朝至北宋為初創階段，此時的龍泉窯規模較小，發展緩慢，受到越窯、婺窯和甌窯的影響，作品風格與越窯青瓷一脈相承但更注重實用性，質樸耐用；南宋為成熟階段，隨著政治、經濟重心南移，瓷業迅速發展，形成了薄胎厚釉、溫潤如玉的風格，并成為宋代“官、哥、汝、定、鈞”五大名窯之一。龍泉青瓷分為哥窯與弟窯，二者最主要區別是，雖然胎泥、釉水相同，但出來的顏色給人的感覺又完全不同，弟窯的細膩、嫩色，哥窯的顏色深暗、沉穩。弟窯也叫龍泉窯，弟窯的胎泥用的是龍泉白的胎泥，而哥窯的胎泥一般含紫金土成分比較高，純粹用紫金土或含紫金土比例很高的胎泥做出來的哥窯，龍泉人_般稱其為“鐵胎”，意即顏色像鐵塊生銹似的深色鐵銹色。元、明時期對外貿易活躍，龍泉青瓷的造型和紋飾更加豐富多樣，但質量相較南宋有所不及，明中期以后逐漸走向衰落。近年來，龍泉青瓷煥發新生，開啟新篇章，通過傳統龍泉青瓷質、形、色深入分析，展現其詩性之美。

龍泉青瓷詩性美要素分析

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饼埲啻删哂袃炘阶匀坏牡乩憝h境，周圍森林茂密，蘊藏著極為豐富的瓷土和紫金土，原料豐富，水質極佳，為其燒制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水和瓷土是構成青瓷的基本要素，它們經過高溫燒制展現出自身的獨特個性。而龍泉青瓷的手工藝者發揮主觀能動性，對這些要素進行有意識地改造，使其不局限于物質的原始狀態，而是通過組合加工展現造物者豐富的經驗積累，只有當水與土比例恰當時，才能形神兼備。因此，龍泉青瓷的器形設計取之于自然，但通過巧妙的工藝，它超越了自然的形態，展現出獨特的藝術魅力，凝聚著“和諧共生，崇生尚美”的詩性思考與實踐。

有關龍泉窯的生產工藝，明朝陸容在《菽園雜記》（卷十四）中進行了概括性敘述：“匠作先以鈞運成器，或模范成型，俟泥干，則蘸油涂飾。用泥筒盛之，寅諸窯內，端正排定。以柴筿日夜燒變，候火色紅焰無煙，以泥封閉火門，火色絕而后啟。”從文字記載和實地考察來看，龍泉青瓷的制作工藝分為原料配置、成型修坯、裝飾刻畫、施釉燒制4個環節，每個環節都包含若干道工序，只要其中一道出現差錯，就會前功盡棄。

《考工記》中一再提及“三材既具，巧者和之”“六材既聚，巧者和之”諸如此類的觀念，說明除了天時、地利之外，還需要有技藝高超的能工巧匠，龍泉青瓷的制作亦是如此。瓷匠們對制作技藝的精巧和法度極其講究，懂得在造物過程中將制作與自然規律相結合，制作過程中各個要素相結合，以呈現出完美的作品。制作之初對原料的處理就是一個復雜的環節，泥塊需要經過人工選擇去掉雜質，精淘后憑經驗進行外觀判斷，確定其成坯性能，而后進行配料。這個過程中不添加任何化學成分，淘洗后排出的泥漿水也不會對環境造成污染。此外，環保的生態理念也體現在燒制過程中，由于青瓷釉對燒成條件的反應極為敏感，溫度和氣氛的控制將直接影響產品色澤的均勻度，因此為提高成品率，人們從宋代開始采用龍窯燒制青瓷。龍窯依山傾斜而建，建筑費用低廉，且熱利用率高，既能用廢氣預熱制品，也能利用冷卻過程的余熱來預熱空氣。由此可見，不論是成型工藝的精進還是生產過程對自然的影響，都能體現出青瓷工藝美對自然美的呈現，并盡可能地保護生態。

龍泉青瓷講究以色為美，簡約至上。精心配置的釉料和高超的燒制技藝使龍泉青瓷的釉色超凡脫俗，色澤靈動，釉層豐潤清雅。人們對“青色”的偏好反映了視覺感官的本質需求，對大自然的眷戀之情永久地保留在器物上一將大自然深沉、含蓄的青綠色融入晶瑩的釉層里。人們尋求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使青瓷流露出自然和諧的意韻。

“言念君子，其如玉”出自《詩經》，其以玉比喻人的美德，深受古人喜愛，并把它作為美好的象征。著名美學家宗白華說：“中國向來把‘玉作為美的理學。”青瓷同樣也受到這種美學優先觀念所支配，歷代瓷匠都極力追求玉的美感，特別是自南宋中后期開始，改變了北宋以來的石灰質釉為石灰堿釉，燒制的器物色調濃郁，釉面光澤柔和，有著淡雅溫潤、如同美玉一般的質地。玉分五色，南宋龍泉青瓷的釉色非常豐富，其中以粉青、梅子青為最。粉青釉淡雅柔和，宛如初春的晨曦，又似輕盈的云霧，令人不禁想起那碧玉般溫潤的質感；而梅子青色釉的盈潤欲滴，如同雨后青梅的清新，又似湖面倒映的藍天，其色澤如同翡翠般璀璨奪目，令人陶醉。這種素雅的色彩風格與古代文人的審美情趣和當時所崇尚的自然理念不謀而合。

龍泉青瓷作為中國傳統文化觀念的物化載體之一，其形態特征反映了時代審美、文化內涵和生活態度等多方面。龍泉青瓷的造型隨著時代發展不斷豐富，北宋主打樸實，南宋的大多俊俏，元代顯得比較飽滿。經過歷代手藝人不斷創新發展，使其多樣化造型不僅實用，更追求裝飾與審美價值。在形態的線條構成上，龍泉青瓷多采用曲線，其口部、腹部和足部多為圓形。即使是把手和蓋等的裝飾設計也追求圓潤彎曲的弧線美感。曲線賦予龍泉青瓷柔和圓滿之美，契合中國傳統審美，展現出簡潔精致、圓潤端莊的特色。

龍泉青瓷以仿生動植物造型蘊含美好祝愿是其形態設計的另一大特點。以南宋龍泉青瓷為例，在簡潔大方的造型基礎上，瓷匠們巧妙地運用鳳頭、雙魚、蟠螭等動物形象來塑作雙耳，通過這種裝飾，實現了形象與器型的和諧統一，形成了_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曲直有度，動靜相宜，進一步提升了其藝術魅力。

此外，南宋龍泉青瓷的另一大藝術特色是采用瓜果花卉等自然植物形態來設計器型。如荷葉盤、蓮瓣碗、桃形洗、菱花盤、葫蘆瓶、白菜瓶、海棠瓶、瓜式壺、蓮花式和橄欖式鳥食罐等，都是以自然界中的植物為靈感來源。將這些自然元素融入器型，不僅擺脫了傳統幾何器型的束縛，還為器物的外觀帶來了更多的變化和活力，而且注入了青瓷獨特的生活氣息，使其更加貼近人們的日常生活，讓人感受到—種親切和溫暖。

龍泉青瓷的紋飾美主要表現在釉色和胎體的裝飾上。由于釉色在青瓷上的重要性一一“青瓷上選無雕飾”，基本上無需再人為地創作，造型亦是如此，主打簡潔大方，典雅莊重，否則有畫蛇添足之嫌?！胺e釉”是釉色之美的關鍵所在，因此，造型曲線的選擇和弦紋出筋的運用都與之緊密相連。然而在燒造龍泉青瓷的過程中，由于溫度、材料發生的各種變化，使得瓷器出現一些意外的“缺陷”，如釉水發色不足、不均勻等問題，心思細膩的瓷匠以退為進，運用了“對比”的手法，創造出“露胎”裝飾，不僅巧妙地化解這一問題，還將其演化為—種獨特的裝飾手法，增強了視覺沖擊力。

同樣表現自然缺陷美的還有哥窯開片，《格古要論》提到“有蟹爪紋者真，無紋者尤好”這一觀點，而“哥窯”龍泉青瓷則在厚釉的基底上，有意識地用釉面的裂紋來進行裝飾，這種釉面裂紋被稱為“開片”。開裂原本是瓷器燒制中的缺陷，后來瓷匠掌握了開裂的規律對青瓷加以裝飾，通過人為地加以運用，天工造就，成就了一代名窯，具有自然樸實、立體層疊的動態美。

龍泉青瓷從造型和裝飾上都體現出工藝材料的自然性，主張“因材施藝”，要求“相物而賦型，范質而施彩?！鄙朴诶煤捅憩F材料的特性，渾然天成，增添自然美感。

詩性美在龍泉青瓷中的創新與延續

龍泉青瓷自古以來就是自然與文化交融的載體。在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人們面臨高樓林立、產品機械化、合成材料泛濫、環境破壞等問題，促使我們在各類電子產品和智能家居環境中，尋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回歸自然意趣的詩意生活。人們更鐘情于選擇取材自然、充滿雙手溫度的產品。龍泉青瓷，作為取材自然的藝術品，能夠給人帶來舒適、親近自然的感受，傳遞出沉靜、溫暖且充滿生命力的物我本無間的氣息，它是現代人在快節奏繁忙生活中追求更高境界的精神寄托。

如今，龍泉青瓷也順應時代發展，展現出新的活力。

隨著燒制技術的不斷進步，以青瓷和金屬相結合的現代首飾創作，開拓了青瓷文化的多元化發展，已然成為一種新型龍泉青瓷產品形態趨勢。以首飾藝術家寧曉莉的陶瓷首飾作品“吟”系列為例，以銀和瓷兩種材料組合創作，以抽象的形式美感對梅、蘭、竹、菊進行再設計，既表現出強烈的中國韻味，又富含現代審美意趣?，摑櫆赝竦拇芍苹ǘ湓阢y葉的襯托下更加奪目，給人以清新自然、寧靜淡雅的感覺，作品不僅擁有現代化首飾的別致與審美價值，還有材料本身的文化內涵和藝術價值。對于龍泉青瓷的創新而言，只有保持傳統精髓，同時大膽創新，不斷豐富其藝術表現力，才能令人耳目一新。相信經過一代代青瓷工作者的不懈努力，龍泉青瓷所展現的美將更加悠遠、超脫，并隨著時代的發展而共同成長。

綜上所述，本文通過探討龍泉青瓷的詩性美，強調其對自然之美的詮釋，展現了人類返璞歸真的詩性追求，賦予其獨特藝術價值。在漫長的發展歷程中，龍泉青瓷承載著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并且以自身獨特的藝術形式傳承著中國傳統的工藝思想。如今，龍泉青瓷人才濟濟，創新與傳承并存，以現代的藝術語言和創造力詮釋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我的關系，向世界傳遞東方文化的深厚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