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源
最近,在重溫電視劇《走向共和》時,看到了這樣一個片段。片段中的對話來自袁世凱及其心腹段祺瑞:
袁世凱:“芝泉(段祺瑞的字)啊,孫文來的那些個電報你都看了嗎?談談你的看法?!?/p>
段祺瑞:“孫文只想要共和,當不當總統,他無所謂?!?/p>
袁世凱:“無所謂?你信嗎?”
段祺瑞:“中國的歷史上倒是有這樣的事情,堯把帝位禪讓給舜,舜把帝位禪讓給禹,留下千古美談。”
袁世凱:“呵呵,你見過嗎?
段祺瑞:“幾千年前的事情,誰看得見?可書上是這樣寫的。”
袁世凱:“都是儒家騙人的把戲!你翻開史書瞅瞅,一見皇位有機可乘,沒有一個不是想把別人殺了,自己當皇帝,到頭來都是拼個你死我活。禪讓?禪讓個鬼!”
辛亥革命后,中國形成了南北對峙的兩個政府,分別是以孫中山為臨時大總統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和以袁世凱為內閣總理大臣的清政府。然而,當南京的孫中山被選舉為臨時大總統的當天,他就給北京的袁世凱發了一封撫慰性的電報,告知袁世凱自己可以向他讓出大總統的位子。袁世凱和段祺瑞收到電報后,就有了上面的對話。
之后的故事想必我們已經很清楚了:袁世凱接受了孫中山提出的部分條件(接受臨時約法),于是袁世凱向清朝施壓,末代皇帝溥儀被迫遜位,而孫中山也將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職務“讓”給了袁世凱,中國歷史掀開了嶄新的一頁。
雖然孫中山的“禪讓”并非完全出于主動,但此舉正如電視劇片段中段祺瑞所說的那樣,是對堯、舜禪讓的遙遠回應。由此可見,上古時期那場有關權力更替的事件,到了數千年后的清末民國依舊有著廣闊的市場。當然,本文探討的并不是這段發生在近代的故事,而是真真切切發生在上古時期的堯、舜禪讓之事。
眾所周知,禪讓制是我國上古時期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權力更替方式。中學歷史教材是這樣解釋禪讓制的:“將聯盟首領的位子傳給賢德之人?!睂τ谶@種說法,其主要依據最早可見于《尚書·堯典》:“帝曰:‘格汝舜!詢事考言,乃言厎可績,三載!汝陟帝位。舜讓于德,弗嗣?!逼浯笠馐钦f,堯想要把帝位傳給有德有能的人,于是四處尋找賢者,最后發現了舜,經過一系列考察,便將帝位傳給了舜。后世的《論語》《孟子》等儒家經典也都沿襲了這一說法。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也有“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權授舜”的記載,歷代史學家更是將司馬遷的記述奉為正史。
然而,這些記載顯然不是我們研究歷史的原始資料。以最早記載堯、舜禪讓之事的《尚書》為例,其成書時間約為春秋、戰國之交,距堯舜時代已有一千余年,間隔如此之久,其觀點焉能說服后人?更何況,“禪”字遲至戰國中期才出現于《孟子·萬章上》:“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p>
這就不得不讓人產生疑問:上古時期的權力更替到底是不是無私的禪讓?伴隨著近代疑古思潮的興起,禪讓制的真實性開始受到質疑,許多學者認為堯、舜禪讓之事是經過了夸大、美化,甚至是篡改的。一個世紀以來,無數學者在浩如煙海的故紙堆中尋找只言片語,試圖還原其中的真相,時至今日也沒有定論。
下面,筆者從戰國時期“百家爭鳴”的角度重新審視這一話題。
西晉武帝時期,汲郡(今河南衛輝)有一個叫不準(fǒu biāo)的人。一天夜里,不準偷偷地潛入到了戰國時魏襄王墓中。經過一整夜的搜索,不準在墓中收獲頗豐,不僅有各式各樣的珍奇異寶,還有大量竹簡。不準盜墓成功后便帶著財寶走了,而那些竹簡則留在了原地。后來,墓旁邊村子的村民發現了這些竹簡,便將此事上報給了官府,晉武帝司馬炎得知此事后派人將這些竹簡盡數收集起來。經過整理,晉朝史官驚喜地發現,這些竹簡上竟然是戰國時期魏國史官所寫的一部史書。由于它記載在竹簡之上,晉朝史官便給它命名為《竹書紀年》。由于未經秦火,該書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
在這里,筆者不得不說明一下,經過晉朝史官整理的《竹書紀年》是完整的十三卷本,記載了夏、商、西周、春秋時的晉國以及戰國時的魏國的歷史;到了明代,坊間又出現了完整的二卷本。因此,明清以來的學者稱十三卷本為“古本”,二卷本為“今本”。近百年間,學者對于“今本”的真偽與價值存在不同觀點。基于規避爭議的考慮,本文就以“古本”的記載為準。
當晉朝史官仔細地研讀了《竹書紀年》全書后,驚奇地發現,這本書所記載的歷史與當時的史學權威著作《史記》有諸多不同甚至相悖之處,其中最令世人震驚的就是其中關于堯、舜禪讓之事的記載。
據《史記·五帝本紀》記載,上古時期堯、舜之間的權力更迭都是通過禪讓。例如堯年老的時候看到舜這個小伙子是個“五好青年”,于是主動退位,讓舜當天下共主??伞吨駮o年》卻記載道:“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于平陽,取之帝位?!睕]有什么你謙我讓,只是堯年老昏庸失道,被舜流放囚禁于平陽(今山西臨汾),并篡奪了堯的帝位。
那么問題來了,作為儒家史學體系代表的《史記》,為什么對同一件事的記載和《竹書紀年》如此大相徑庭?筆者認為,這完全是受戰國時期“百家爭鳴”的影響。
戰國時期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個重要的轉折點,諸侯割據的時代背景下,社會上出現了兩個具有代表性的意識形態:儒家和法家。兩者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性觀:儒家認為人性本善,通過教育和道德即可維持社會秩序;法家認為人性本惡,必須需要通過嚴格的法律來維持社會秩序。
戰國初期,在經歷了“三家分晉”之后,魏國正式成為諸侯,其開國君主魏文侯(前446年—前396年在位)任用法家領袖李悝為相,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史稱“李悝變法”,魏國因而走向富強,法家思想遂成為當時魏國的主流意識形態。
到了戰國中期,魏國已經衰落,此時正值善于左右逢源的魏襄王(前319年—前296年在位)在位期間。魏襄王的“左右逢源”不僅體現在他對秦國的時戰時和,更體現在他在堅持法家的同時并不打壓儒家。據《孟子·梁惠王上》記載,魏襄王曾經接見過孟子,但孟子對他的評價不高,認為他“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在二人討論政治時,孟子諷刺道:“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可以看出,魏襄王對孟子推行的儒家思想并不十分“感冒”,由此推斷,此時魏國的主流意識形態仍是法家思想,這也就很好地解釋了成書于魏襄王時期并且隨魏襄王一同帶入墳墓的《竹書紀年》將堯、舜禪讓之事描述為“舜篡堯位”了。
此外,在戰國時期,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子在《說疑》中記載道:“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而天下譽之?!鄙踔猎谌寮覂炔恳灿泻头蚁嗨频穆曇?,例如《荀子·正論》記載道:“夫曰‘堯、舜擅(禪)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庇纱丝梢姡吨駮o年》所描述的“舜篡堯位”在當時的文獻中絕非孤例。
在盛行“厚黑學”的今天,總有一些人對《竹書紀年》所描述的“舜篡堯位”深信不疑,他們過分強調人性中惡的一面,并以此為依據認定儒家描述的“堯禪舜位”是不符合人性的。
然而,筆者認為,關于堯、舜禪讓之事,可能既沒有儒家說的那么美好,也可能沒有法家說的那么暗黑。也就是說,儒家和法家對這件事的描述可能都錯了,因為禪讓制本來就是那個年代的規矩,是原始社會末期生產力發展水平下的必然產物,既不像儒家描述的那樣完全基于道義和美德,也不像法家記載的那樣充滿了權謀和斗爭。在部落聯盟時代,禪讓制是各方都能接受的一種相對公正和有效的權力轉移機制。
可以說,無論是儒家的“堯禪舜位”還是法家的“舜篡堯位”,都是不同的意識形態對同一歷史事件的解讀,其最終目的都是在位各自的學說做背書。這提醒我們,在解讀歷史事件時,需要保持一種理性的批判性思維,不被單一的解讀所限制,而是要盡可能地從多個角度,并結合時代背景去探尋歷史的真相。同時,我們也要意識到,歷史的真相往往比任何單一的解讀都要復雜和多元。
(作者單位:中學生學習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