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數字金融治理的行業規制與司法引導探索

摘 要：隨著區塊鏈經濟的政策支持、應用的試點開放，非同質化通證產業在我國形成了良好的發展態勢。從非同質化通證屬性認定的全球司法判例出發，通過與加密貨幣在我國過往的司法裁判進行比較論證，未來我國非同質化通證屬性的司法認定需結合其組織要素、平臺作用以及投資者行為進行“加密資產”和“證券化”的非完全割裂的區分。同時，從加密貨幣到非同質化通證的司法案例中觀察金融監管與金融司法的互動脈絡，可以發現我國在數字金融治理過程中，金融司法進一步展現出能動效應，通過具體案件的裁判過程對監管規則進行“塑形”，以此保障金融創新與穩定安全的價值平衡。

關鍵詞：加密貨幣；非同質化通證；司法認定；數字金融治理；去中心化金融

中圖分類號：G20；G21；G28；F830.9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2101（2024）02-0098-12

收稿日期：2023-01-02 "修回日期：2024-03-06

基金項目：司法部課題“全球金融治理法治與我國金融法治‘雙循環’新格局研究”（21SFB2026）；福建省社科基金省法學會專項課題“私人主體參與數據治理的法律障礙及制度供給研究”（FJ2021TWFB05）

作者簡介：吳一楷（1995-），男，福建廈門人，廈門大學博士研究生。

一、引言

隨著加密貨幣到非同質化通證（Non-fungible Token，簡稱“NFT”，下同）的形態升級，全球加密資產發展及國家治理進程也更進一步加快。NFT的興起是區塊鏈技術深化、數字金融發展、確權功能強大、社會共識度提高等因素綜合驅動的必然結果。

一方面，國內外環境的共同作用形成了NFT發展的良好“土壤”。全球對于區塊鏈技術、數字資產的布局加速，美國、歐盟等就加密資產監管法規達成一致，國際組織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等也不斷推進全球監管框架的形成，國際經濟中關于此方面的規則正在加速形成；同時，基于我國政策對區塊鏈經濟的支持，對去中心化金融等領域的投入，NFT的發展研究受到關注并加速進入物聯網、金融、通信等行業。

另一方面，區塊鏈與金融行業的結合展現出極大魅力

，運用區塊鏈技術提高了金融數據的存儲、處理能力。由于一直以來域外對金融行業的自由與開放，以美國、新加坡、歐洲等國為代表的國家允許NFT的發行流通，并以此推動web3.0的繼續發展，并試圖通過多種區塊鏈應用構建元宇宙的生態模型。值得一提的是，我國在此次NFT落地之初，并無在監管上迅速表態，而是由許多企業在布局過程中自發形成行業標準，對NFT產業的發展進行倡導，目前只有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中國銀行業協會、中國證券業協會聯合發布的《關于防范NFT相關金融風險的倡議》，對其金融化謹慎引導。各國學術研究對NFT屬性進行了不同的分析，以此為背景，筆者對NFT現存的域內外司法案例進行總結，通過歸納司法認定中涉及的相關實踐對未來NFT屬性認定提供參考思路。事實上這種分析思路在加密貨幣興起階段就已存在，我國在加密貨幣階段的裁判中展現了金融監管與司法的頻繁互動，在此基礎上，以加密貨幣和NFT為代表的兩種加密資產在司法認定思路方面存在何種共性和差異，如何展現我國司法與金融監管的關系變化及其在數字金融治理新階段的趨向，是本文重點考察的對象。

二、NFT屬性識別的行業分析

（一）NFT的概念源起與發展現狀

1.“代幣”還是“通證”？

以“Non-fungible Token”為全稱的區塊鏈應用最早在全球范圍內的藝術領域、創作領域流行，指的是特定的區塊鏈節點產生的無法隨意篡改、不可分割的編碼，代表其在數字世界中的個人資產，將與其對應的權利義務、發行流通信息等要素由智能合約進行記錄，具有強大的真實性、唯一性保障。［1］也被廣泛地翻譯成“非同質化代幣”“非同質化通證”［2］等，現階段我國三協會聯合發布的《關于防范NFT相關金融風險的倡議》亦將其翻譯為“非同質化通證”。①筆者傾向于后一譯法，主要基于以下三個方面的考量。

第一，“代幣”一詞易產生誤解，［3］可能使市場將NFT與數字貨幣進行過度聯系，但事實上NFT展現出了較數字貨幣更加豐富的功能。“fungible Token”稱為“同質化代幣”，在全球范圍的使用、傳播過程中基本上與數字貨幣等同。而“非同質化”強調最多的是不可分割、完全獨立，

但數量并不是兩者唯一的區別。非同質化還體現在NFT錨定資產的多樣性以及不可交易性，如傳統的比特幣、穩定幣等數字貨幣需以法定貨幣（美元、英鎊等） 作為價值錨定體，［4］但是NFT直接對應各類現實的動產、不動產甚至是權利;數字貨幣之間遵循相同的規則、一定的切割份額進行交易、流通，但是NFT由于價值各不相同，故交易流通性不高，穩定性強。［5］另外，NFT發行模式較之數字貨幣也有極大不同，二者雖然建立在相同的區塊鏈技術之上，但是NFT在技術鏈之上得以進一步深化，

強調其以智能合約進行的協議層+各社區選擇具體應用領域的應用層。所以在實務中可以發現，NFT都是建立在以太坊區塊鏈上的應用層，而并不是以太幣本身，

如最早的NFT作品——美國數字藝術家Beeple的《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或是Twitter聯合創始人杰克·多西以“2006年全世界第一條推特”為內容的NFT。

有觀點指出，數字貨幣與NFT是元宇宙經濟秩序中用于流通交易和確權的兩大基礎工具。［6］

第二，“通證”②更符合NFT的特性與發展背景。［7-8］其一，多數NFT的創設公司（或者稱之為社區）會選擇某條穩定的鏈條作為底層基礎，在這一環節創設了內部社區的數字貨幣，再在此基礎上進行前期合約的繼續執行和應用，故必然攜帶與數字貨幣相同的“貨幣屬性”。同時，

NFT的技術特性又使其作為“收藏品”的功能得以突出，

這也是前期NFT階段各平臺所傾向的功能，還有許多藝術公司將其與現實中的畫作、音樂、游戲作品對應而對其確權功能加以應用。其二，通證經濟的發展倡導，須與以往對數字貨幣“嚴守底線”的環境做出區別。［9-10］通證經濟與區塊鏈技術的發展是互相融合的，是順應區塊鏈技術深化的新經濟機制，通證經濟以通證為激勵方式，借助區塊鏈平臺工具完成了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等一系列經濟活動。

同時，由于對數字貨幣發行、交易與流通的完全禁止，我國對金融產品與服務一旦涉及“代幣”就采取嚴厲措施，以避免金融風險。③對于NFT的發展，我國目前未完全阻斷其與金融業結合的可能，而是突出“先引導，再進入”的監管思路。

2.產業現狀。

2021年開始，NFT在域外的發展迅速。首先，是全球市場體量迅速增大，交易規模已從2020年上半年的

1 370萬美元成倍增長到2021年上半年的25億美元。2021年全球 NFT市場的估值為113億美元，Verified Market Research （VMR） 發布報告表示，NFT市場規模在2030年將達到2 310億美元。④

其次，從用戶數據、交易結構觀察，僅在2022年1月初，OpenSea（全球目前最大的NFT平臺）交易額提升至44.91億美元，環比增長102%，交易量增加至281.63萬次，創歷史新高，⑤

越來越多的用戶開始接受NFT數字資產，參與交易并擁有自己的 NFT;在交易結構上，NFT二級市場交易比例升高。截至2022年5月，NFT 二級市場成交額是一級發行市場的7.1倍，⑥隨著NFT二級交易市場體量逐漸增高，國外的大型科技公司如 Meta、微軟等布局速度也隨之加快。

就分布行業與應用場景范圍而言，NFT業務同樣呈現持續擴張的趨勢。其從藝術領域開始，Givenchy、Burberry等奢侈品公司、林肯公園、國際奧組委都發布過NFT，持續涵蓋音樂、文化歷史、體育等領域。［11］NFT作為一個舶來品進入中國市場后，弱化了交易投資屬性，更多是以“數字藏品”的身份出現。騰訊、阿里巴巴、網易等知名中國公司通過孵化獨立團隊或與海外機構合作等各種方式，發行了多個系列的原生 NFT，并在 OpenSea 等交易平臺上線，向用戶提供訪問、分享、購買NFT數字作品的服務。隨著我國二級交易平臺的建立和運行，NFT在我國的產業發展具有廣闊前景。

（二）NFT屬性的認定困境

1.

現有的物權定義難以涵蓋NFT的特性。《民法典》規定，物權指的是對某一財產（專指有形物）的直接支配和排除他人干涉的權利，主要包括所有權與他物權。有文章指出，NFT由于同樣具有所有權屬性，故應認定為所有權。［12］

這種觀點有失偏頗，筆者認為，在所有權的特性上，雖然NFT表現出極高的相似性，如用戶可以通過NFT平臺對所持有作品進行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但是NFT在客觀世界并無直接指向的對象，所體現的“完全支配”的權利會因系統或者程序崩潰而導致用戶完全失去控制能力。同時，NTF也非“數據”本身，而是依托數據為技術要素進行運行，［13］憑借智能合約對發行、流通、交易、歸屬等全過程的主體和行為數據進行記錄，并且依靠數據之間的互認完成持有者之間的身份認同，確保整個過程的真實性與難以篡改性。因此，在整個過程中，數據只是起到了保障技術運行、識別交易身份以及特定信息交易的作用， 如將 NFT直接等同于數據，就可能將NFT限制在《數據安全法》《個人信息保護法》之中而失去其發展的可能。絕大部分將NFT認定為“作為財產受法律保護”的觀點傾向于將其以虛擬資產、加密資產加以界定。［14］目前，不管是國外市場亦或是國內的倡導都有這種可能，但是我國《民法典》中對于虛擬財產僅有總括性規定，未對虛擬資產的范圍、運行模式、保護規則進行特別規定。有觀點指出， 該條款僅是宣示性規定， 對虛擬財產的司法保護尚存在不確定性，并且從立法監管和法律應用角度來說，NFT須區別于以往的網絡虛擬財產。［15］

2.現行立法缺乏認定“加密資產”的類型化細則。

按照現行對加密資產的認定文件，NFT與加密資產是上下位的概念關系。如專門性國際組織金融穩定理事會將加密資產定義為一種主要依賴于加密分布式記賬技術的數字資產，具備去中心化、難以進行篡改、存在一定價值波動的特性。⑦在這一定義下，基于區塊鏈所產生的應用包括比特幣、穩定幣、非同質化通證等都需納入這一范圍。除此之外，全球加密資產的規則已初步形成，如歐盟的加密資產市場立法（MiCA）、巴塞爾商業銀行監管委員會發布的《加密資產的審慎對待》、金融穩定委員會的報告意見等對類型化問題作了細致區分，如按照具體功能將其分為支付型、證券型、用益型加密資產等。

我國暫未明確類型化細則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目前我國加密資產業務的創設由國內頭部科技企業主導，加之國家對其炒作化、投機化的監管，目前以收藏型為主， 其他功能類型的資產種類較少，對其分類以及細化規則制定仍處于觀望階段。其二，對 NFT行業注重引導而不是急于打壓。NFT行業發展速度加快，司法以個案指引、個案調整的方式進行行業引導，有利于NFT行業在加密資產領域中穩步發展。

3.監管部門認定“金融產品”易引發市場規避行為。監管部門證券化屬性明顯，市場熱度趨高，這一趨勢已在全球多個案例中得以驗證。NFT的價格由資金規模的大小決定，而非由本身消費屬性的供求關系來決定，目前市場上的NFT交易方為了保值、增值，實現資金融通，將NFT作為金融資產購買，再轉售所有權獲利而非使用NFT本身。

從我國目前金融環境來看，將NFT直接定性為金融產品的可能性不大。雖然加密貨幣管理已積累一些經驗，但是直接將其定性為金融產品，甚至直接以加密貨幣的規則進行監管，市場主體會出現規避監管的風險，從而給監管工作帶來困難。

（三）涉NFT現有案例的要旨分析

全球范圍內對于NFT的司法案例主要集中在美國、新加坡、英國等國，這些案例的裁判范圍包括但不限于跨境NFT的管轄、證券類NFT的認定、NFT的價值、盜竊NFT的處罰、NFT平臺方知識產權保護等問題。

以下選取的案例主要圍繞“NFT的屬性認定”展開。美國由于長期的金融創新與開放，金融監管機構活躍，故多由金融監管機構作為訴訟主體，對市場中金融化程度高的 NFT 經由法院進行定性與處置。歐盟受《數字市場法》《數字服務法》的影響，法院將NFT作為數字資產類型進行財產化保護。

新加坡作為整個亞洲金融活力最高的國家之一，其金融管理局在早期階段就介入了市場。

1.由美國證券監督委員會、美國期貨商品委員會作為原告主體的司法案例，直接向大眾傳遞出NFT存在構成證券或者金融衍生品違反美國金融法規的可能。從美國NFT第一案⑧到后續的案件，法院一直以“NFT是否會被認定為未經注冊的證券”這一視角進行裁判。在NFT第一案中，NBA Top Shot的一名用戶Jeeun Friel指控Dapper Labs， Inc. 發售的NFT實際為未獲得證券交易所注冊的證券。紐約州聯邦法院目前對此案正在審結中，但依據被告主張，起訴方需證明美國法下對證券性質的認定標準，即其訴訟的NFT應以豪威測試為標準進一步認定為投資合同。⑨法院一旦認定訴訟的NFT持有者如確是秉持投資目的以金錢購入，同時希望NFT平臺合理經營獲得較高利益，就符合證券的認定。美國證監會也提供了這樣的咨詢意見：如果NFT的非同質化特征得到弱化，例如出現拆分發行的行為，則仍有可能被認定成為證券。⑩在另一起案件中，NFT平臺產品經理Chastajn因提前獲知將推廣哪類NFT，利用掌握的內幕信息提前低價購買，待該平臺宣傳后高價售出，并在此之后用所得以利潤形式進行洗錢。[B11]雖然在起訴書當中未提及將其購買的NFT認定為證券，但是政府將其行為描述為內幕交易，意指需要用美國《1934年證券交易法》中的內幕交易規則對其進行認定和處罰。

上述內部交易與欺詐案也是美國司法部審理的全球第一例涉NFT平臺的電信欺詐與洗錢案。美國司法部對NFT涉嫌欺詐與洗錢的案例給予同樣關注，基于其已對多個NFT涉欺詐用戶提起訴訟，無論在傳統的資本市場還是新興的區塊鏈市場，涉及非法金融的行為總是有日新月異的產品，NFT僅是其中的一種。[B12]

2.以“可控制”“所有權能”“財產保護”揭示資產特征。

新加坡金融創新的監管策略、執法模式和司法裁判對整個亞洲都有較為先進的指導意義。NFT借貸第一案首次被新加坡法律認定適用于財產權保護。[B13]在本案中，“無聊猿”BAYC#2162 號作品被作為擔保物多次簽訂借款合同，投資者Janesh Rajkumar要求被告從 OpenSea交易平臺下架此作品并進行返還。 新加坡高等法院目前凍結了此作品并禁止其進行轉讓和出售。雖然案件裁決還未形成，但是新加坡法院的禁令在所有NFT平臺引發熱議，代理Mr Janesh的Withers 律所宣稱新加坡高等法院發出的這份禁令就證明了NFT是一種資產。[B14]英國NFT第一案被認為是世界上第一例判決NFT具有財產性質的案件。在案件中，Women in Blockchain Talks 的創始人Lavinia女士發現其被盜的Beauty系列NFT出現在Opensea交易平臺上而提起訴訟。[B15]英國高等法院首先頒布了一項禁令凍結Opensea主機上賬戶的資產，并強制平臺方披露持有者信息，最后裁決承認NFT是受法律保護的財產。

在各國紛紛對加密資產規則進行探索時，英國和新加坡的案例均肯定了NFT作為資產的性質，雖然沒有提及歸屬加密資產的哪一類型，但在肯定持有者財產權益的基礎上，至少在司法指引層面賦予了NFT可以適用物權有關權能、作為財產受法律保護的可能性。同時，凍結令、禁止令等強制措施強調NFT是可固定的，但是對其進行控制需要從NFT交易平臺入手對平臺方施力，展現了平臺在保護NFT作為財產權益上的控制能力。

3.我國杭州互聯網法院作出的NFT首判與別國具有明顯的區別。這是因為此案建立在關于信息網絡傳播權的糾紛之上。[B16]法院在本案中確認了專業NFT平臺原宇宙公司（被告）的侵權事實，從NFT平臺的屬性、NFT平臺的知識產權義務進行了主要闡述，并對NFT數字作品創設的法律性質進行附帶論述。其一，判決指明NFT平臺的屬性認定決定了發行NFT的初始方向。法院認為，平臺如何發行、展示與交易NFT，將深刻影響NFT的屬性。比如平臺只對所發行的NFT進行展示、儲存，而不具有任何交易可能性，便可以確定其側重于NFT的收藏價值而非盈利價值。而當平臺對NFT的盈利更為關注時，炒作化、金融化的市場傾向就會顯露，這樣的NFT市場化程度更高，當其交易頻率、流轉速度、發行間隔、兌換加密貨幣程度越高時，平臺的性質便接近于“交易所”。其二，法院附帶對數字作品創設的性質進行了討論。在判決中，法院以NFT“產生唯一性”“被特定化為具體的數字商品”“所有權轉移”“呈現一定的投資和收藏屬性”“產生了一項受法律保護的財產權益”“并非獲得一項數字財產的使用許可”等一系列的措辭表明，司法對NFT性質上的認定，區別于以往對加密貨幣無效禁止的裁判效力，［16］NFT 具備不同于加密貨幣的唯一、稀缺等獨立特征，亦具備與所有權相類似的權能，包括占有、使用、收益、處分以及排除他人非法干涉，但未提及將其按照所有權進行保護。同時，投資與收藏價值在 NFT作品上是并存的，不應以個案就斷定NFT具有絕對化的投資或收藏價值，在判定中應更多地傾向于其財產價值。

三、加密貨幣與NFT的司法認定差異

（一）加密貨幣司法裁判與金融監管的過往互動

加密貨幣的司法裁判一直是國內研究關注的重點，過去的司法裁判過程經常是為了平衡金融秩序而犧牲金融交易主體的利益。NFT雖已經具有金融風險的潛在可能，但因技術差異等多種因素呈現出與加密貨幣不同的市場效應，故在現階段的司法認定中需進行綜合考量。

這些因素作為區塊鏈技術應用的又一產物，有觀點提出其與加密貨幣在面對裁判時可適用一致規則，而這一規律在過往的加密貨幣裁判中實則有跡可循。［17］加密貨幣在境外的探索雖然一開始也出現了秩序混亂的情況，但是總體上形成了較積極的態勢。中國對加密貨幣的司法裁判前期也處在“摸著石頭過河”的情形，但是整個司法探索終結于十部門聯合發布的對于禁止交易數字貨幣的公告。[B17]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中以比特幣作為關鍵詞搜索，發現從2014年開始比特幣在國內的司法案例數量較少，2020年達到頂峰，2022年又下落至200余起，由此可以把握加密貨幣監管與金融司法在過往的互動脈絡，為NFT司法認定提供啟發。

在加密貨幣進入司法裁判初期，此時的金融司法體現出尊重“契約自由”的意涵。在2014—2020年出現的加密貨幣裁判案件中，許多裁判并無直接指出違反“金融監管”的政策規定而導致加密貨幣合同無效，在支持加密貨幣合同本身有效性的基礎上，說明加密貨幣僅是禁止其在金融領域被作為貨幣使用，其貨幣屬性不予認定，而“并未否定上述加密貨幣可以作為一般法律意義上的財產并受到法律平等保護”。[B18]在這一觀點下，許多合同被認定有效而要求當事人返還加密貨幣等財產。還有一部分判決以“標的不受法律保護，不屬于本院管轄范圍”而被駁回。[B19]部分法院以“合同無效”認定加密貨幣交易行為，要求以合同無效的法律效力進行處理，[B20]這一裁判過程基本以“加密貨幣交易因違反強制性規定而導致無效”"為邏輯，雖然在 2017 年中國人民銀行等七部委發布的《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不屬于法律、行政法規的范圍，但是法官一般會以公告體現了法律法規的強制性為由，最終會結合上位法進行判決。

2014—2020年是我國對數字貨幣進行創新嘗試的階段。雖然2013年人民銀行等五部委發布關于防范比特幣風險的通知，但是“提示風險”后允許其平臺交易，并引導公眾樹立正確的貨幣觀念。即使《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是中國人民銀行針對國內非法融資、集資頻繁“暴雷”而出臺的職責規范，法院在個案中仍較大程度地引用民法中關于合同自由、委托合同、不當得利、財產返還等制度進行判決。故這一時期金融司法所管轄的加密貨幣案件體現了從“與金融監管相獨立的裁判邏輯”到“合理考察金融監管規定的裁判邏輯”的細微變化。

2020—2022年則是從嚴監管的集中時期。金融監管的政策趨向在很大程度上指導了加密貨幣的金融司法裁判。2020—2021年，金融穩定與安全利益的維護與守正成為很多加密貨幣司法案件中的考量因素。在多數案件中法院會以“金融秩序作為公共利益需保護”的說理展開裁判，如最高人民法院認為，深圳國際仲裁院裁決違反國家對虛擬貨幣金融監管的規定，違背了公共利益，進而撤銷了仲裁裁決。[B21]加之2021年十部委聯合發布《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關于整治虛擬貨幣“挖礦”活動的通知》等文件，金融監管進入從嚴態勢，更進一步加快了金融司法裁判的形成過程。

（二）加密貨幣與NFT認定差異的生成邏輯

加密貨幣與NFT具有技術上的同一性以及部分功能，境外NFT的發展也與加密貨幣聯系密切，如用以太幣作為NFT的交易媒介等。NFT的司法認定需與加密貨幣進行較大區分，筆者主要基于以下幾點考慮。

1.加密貨幣與NFT的功能已在國內作出重大區分。

我國已完全禁止以“比特幣”為代表的加密貨幣的發行、流通，但是NFT除貨幣與金融屬性之外，其“非同質化”技術特征還能與其他領域結合，拓展應用場景，促進多類行業的迅速發展。加密資產可與支付型、收藏型、證券型等組合豐富其功能，這區別于“傳統加密貨幣”僅能作為貨幣交易的單一屬性，NFT在全球范圍內已結合文化、體育、游戲等領域進行開發，并實現其作為收藏品的功能。同時，我國允許各大企業入駐NFT產業，允許其形成多樣的行業標準與自律條例，并以政策引導其往數字藏品、數字藝術品等方向發展，數字資產交易所的建立，意味著NFT等數字資產的市場正逐步開放。

2.區塊鏈經濟、金融的環境變化。在過去十年中，整個加密貨幣市場雖因各種風險事件而歷經“興起—低迷—復發”過程，但是總體市場處在不斷擴張之中。隨著各國對加密貨幣的認知逐漸清晰，包括比特幣、穩定幣等對傳統支付、跨境支付結算等影響的實證分析不斷增強，面對新興的NFT應用，全球整體保持主動姿態并積極推動司法發揮作用。NFT在各國出現不久即面臨“第一案”的審判，是整個加密市場環境變化的結果。以美國為例，盡管美國證監會頻繁以涉嫌證券化為由起訴NFT發行主體，但仍然未以“一紙禁令”對NFT行業進行定性，而是由各州法院或是聯邦法院對NFT的性質進行區分認定。我國雖出臺了對NFT的風險提示，但在認定國內NFT第一案時，亦肯定了其市場服務提供商的義務，從側面反映了司法對市場接納NFT的開放態度。

3.數字金融的逐步開放是我國邁入全球數字金融進程的關鍵一步。NFT作為目前各國進入元宇宙秩序、元宇宙金融、web3.0的重要工具， 對其實行與加密貨幣差別化的監管， 這對NFT的治理提供了良好的試驗機會。同時，金融涉外法治作為我國積極參與全球金融治理的重要步驟，不僅需要構建數字金融領域相關制度，還要主動為全球各國輸出可行制度。在行業標準多元、監管制度尚不完善的環境下，蘊含多元化的應用可能，通過個案的司法引導反推NFT等數字資產監管體系先進化、完備化，對中國參與全球數字資產治理規則制定，引領司法規則、監管體系有積極意義。

（三）NFT的認定要素的再考察

1.資質審查、實際控制力等平臺要素。

（1）對平臺資質進行審查。NFT業務由于涉及藝術品收藏、互聯網經營、網絡安全、區塊鏈技術信息服務等內容，故NFT平臺在國內開展時需要多方面的資質，各種不同的資質由不同部門許可或審查，當一平臺資質不足時，認定非法經營的可能性就隨之提高。比如平臺僅擁有有限責任公司營業執照而無其他審批事項，便無法進行國內允許的數字藏品經營。故此須要求法院進行“資質的綜合性”判斷，以單一資質或者無關資質來證明平臺屬性，便可考慮平臺的非法動機，進而認定NFT屬性。由于目前大多數審查僅進行形式審查，甚至出現專門提供資質獲取的互聯網公司，在這一標準上仍需結合其他因素。

（2）平臺的實際控制力是影響NFT屬性的重要界定因素。“平臺介入與平臺控制”體現在平臺為創設、發行、流通、展示NFT提供了場所，并且只允許用戶以平臺錢包、平臺加密貨幣進行交易，或是承諾在每個環節收取利潤后再返還給持有者，這種模式更接近“證券交易”的本質，即需要開設賬戶購買股票，在交易所以特定費率購買或售出。在這樣的模式下，NFT平臺或許仍然要求保留NFT的部分控制權，承諾在后續進行再次開發與升級，影響其在二級交易市場的價格浮動上升。國內雖然目前只開放對NFT平臺創設作品的購買與展示功能，要求其必須兩年后才允許流轉，更多地注重其財產、產權的利益保護，但2023年中國數字資產交易平臺已正式啟動運營，未來數字藏品平臺的交易功能很快會放開，［18］屆時若出現市場化交易平臺與之競爭，用戶如在官方推行平臺外進行流通，便可識別其證券化意圖。

2.NFT組織與運行要素。

（1）底層鏈選擇。國內外目前主要通過兩種方式構建底層鏈條。第一種是完全以內部私有鏈作為技術支持，這一模式僅允許用戶基于私有鏈開發平臺錢包、購買NFT，交易存在于內部。第二種，選擇一條可以在部分平臺或者全平臺開放的聯盟鏈或者公鏈，加入這種模式意味著在用戶主體容易形成較大規模且流通范圍更廣。當選擇私有鏈時，由于只對內部開放，持有主體較少，傾向于認定“加密資產”較為合理。國內數字藏品平臺依托的螞蟻鏈、至信鏈均是區塊鏈聯盟鏈，[B22]由于其涉眾性較低，無法達到金融風險所要求的主體數量，在此要素上證券化的發展可能也較低。（2）銷售方式。在首次認購和后續銷售上，如NFT項目面向公眾承諾回報率高、收益可觀，便極大體現出投資屬性，當用戶以投資—流通—變現—收益的預期購買時，其投機性掩蓋其收藏價值，此類交易的本質更接近于證券銷售。但是，如果項目方在初始認購時就限制二次交易條件或聲明需持有一定年限才允許交易，即對投資屬性進行抑制。（3）發行數量。美國證監會提示“如果出現拆分發行的情況，那么其非同質化特性便會減弱。”[B23]只有非同質化特征更加明顯，收藏價值才會更高。當某NFT平臺發布1萬張即使帶有顯著創作特色的作品，也會因其數量問題而被認定為不同質。Yuga Labs（BAYC無聊猿項目的開發公司）發行的 NFT系列創作雖然風格獨特，但因發行數量過多，證監會審查并考慮將其按照聯邦證券相關的法律進行制裁。（4）交易媒介。與域外不同，我國目前只能以法定貨幣對數字藏品進行購買，同時禁止其進行交易，在交易媒介上阻斷其與加密貨幣的過度聯系，從而避免其炒作、投機行為。但是在域外，主流NFT平臺如Opensea的交易媒介便是比特幣、以太幣等加密貨幣，或者直接以加密貨幣定價，這也是域外NFT高度金融化的原因。故一旦國內出現平臺以加密貨幣定價，其金融化的可能性隨即提高。

3.持有者的“收藏”或“投資”動機同樣有認定可能。一旦持有者與發售者協議中出現“投資、承諾回報、分配利潤”等關鍵用語，便可判斷持有者有強烈投資動機。相反，當購買協議中以購買藏品、收藏作品、知識產權轉讓、許可使用等為主要條款，認定“收藏”屬性則更為合適。在這一基礎上，還需觀察持有者是否對平臺提高NFT價值的行為存在期待性，甚至以NFT增值為目的的后續商業運作存在此類行為就更容易被判定為“投資者身份”，那么NFT屬性將傾向證券化認定。另外，NFT的持有者增加也會影響其屬性認定，隨著持有同一NFT的主體數量上升，流通速度、交易頻次或者價值浮動更加迅速，其證券化屬性亦逐漸加強。

四、數字金融治理中的司法能動轉向

（一）數字金融治理司法能動性的邏輯起點

1.應對互聯網金融風險的能力增強。

有研究歸納了近年來金融司法案件的金融風險類型主要有銀行業金融風險、地方政府債務風險、資本市場重點風險、金融中介責任風險以及涉眾型金融風險等。［19］。

金融司法機關也圍繞這一主題出臺了多份文件以及司法解釋，審理了多場訴訟案件。如為了配合打擊互聯網反洗錢問題，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修訂了《關于審理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如為了依法懲治虛擬幣交易、非法集資等內容，最高人民法院于2022年修訂了《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有數據表明，北京金融法院成立以來共處理“一行兩會”關于市場新金融產品的案件高達700余起。[B24]廣州互聯網法院共審結互聯網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和小額借款合同糾紛案6.7萬余件，涉及39家金融機構和小額貸款公司。［20］這些情況表明，最高人民法院以及金融法院對我國互聯網金融環境的整治給予高度關注，并隨著互聯網金融形態的轉變將繼續深化。

2.區塊鏈司法與區塊鏈金融的耦合深化。

區塊鏈技術在金融領域之外開辟了更多的應用場景，有研究指出，近年來區塊鏈在變革國家機關治理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21]特別是在司法層面上產生了巨大價值。

從互聯網金融階段開始，面對線上泛化的金融糾紛、金融平臺與金融數字化有關的問題，司法機關在運用區塊鏈取證、固定證據等方面的能力加強，同時區塊鏈技術預防金融風險的作用也得到進一步發揮。《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區塊鏈司法應用的意見》 等文件為區塊鏈等技術在數字金融司法領域應用提供依據。一方面，區塊鏈的應用在金融司法工作中具有高度便利性。 如區塊鏈技術使得金融機構與司法機構的涉案金融數據可以分布式存放，賦強公證逐漸數字化，[B25]使傳統金融機構取證和執行困難的問題得到緩解; 智能合約的運用使得金融糾紛在線上得以分級分類處理，減少人工審核成本，并且支持調解與審判的同時進行，與執行流程智能銜接。另一方面，構建起金融司法與金融機構平臺跨鏈的協同應用機制。允許金融司法機關作為某一節點參與其中，支持金融信息、交易記錄等數據同時記錄在案，防止金融司法對金融風險處置不及時，導致救濟難度增大或難以救濟。

傳統的金融司法需要金融糾紛各方當事人提供金融合同、儲存記錄、流通記錄等信息，大幅增加了司法成本。 通過區塊鏈技術，金融司法工作改變了線下單一的方式，能夠更好地開展數字金融業務，在智能合約的賦能下，解決了過去互聯網金融如加密貨幣難以固定、加密錢包難以獲取等問題。同時，由于智能合約約定只有在重大糾紛出現時才能進入金融司法程序，也可以保障數字金融市場的自由性，使金融司法與監管共同發展。

過往的金融司法裁判展現了金融法院在適用法律、判斷社會金融風險能力方面有所加強，同時與區塊鏈金融一致的技術賦能使金融司法在事前、審判、固定證據以及執行程序上與數字金融的適配度也不斷增強。

在數字金融、去中心化金融的構建過程中，金融司法的作用難以忽視，故在倡導和大力發展數字金融的現階段以及未來相當長的時期里，關注金融司法的轉向非常重要。

（二）數字金融治理司法能動性的現階段轉向

1.全球數字資產、數字金融規則正在加速形成。

歐盟的加密資產市場立法（MiCA）、巴塞爾商業銀行監管委員會發布《加密資產的審慎對待》、金融穩定委員會（FSB）的報告意見都不斷廓清加密資產的規范框架，對其監管也提供充足的動力。美國發布《關于確保數字資產負責任創新的行政命令》以應對加密資產迅速發展的潛在風險，對數字資產金融監管上存在的問題試圖做到未雨綢繆，在法案中也對數字資產的定義、分類、數字資產交易所、服務商、自律協會等方面作出規定。同樣地，我國在金融治理方面也顯現成效。

2022年3月，中國人民銀行金融穩定局發表文章指出，黨的十九大以來防范化解金融風險取得重要成果［22］，9月26日，中國人民銀行發文稱，持續打擊境內虛擬貨幣交易炒作，中國境內比特幣交易在全球占比大幅下降。[B26]整體來看，我國監管部門高度關注加密貨幣金融交易中的違規行為并予以嚴格管理，而對區塊鏈技術應用卻保持著政策的倡導和支持。

我國監管機構允許加密業務的開展。2022年的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發布的代表案例[B27]指出，比特幣受產權法律法規的約束，意味著法院承認加密資產的價值稀缺性和可處置性。［16］雖然沒有直接指明加密資產市場可全面開展，但是通過金融司法裁判的個案指引已降低了傳統監管的嚴厲程度。數字資產的監管安排是全球數字金融法治形成的重要一環，我國為融入全球金融法治格局暫未對NFT等新興加密資產進行規制，使金融司法發揮能動性的廣泛空間。

2.行業標準、監管政策與司法指引的關系厘清。

NFT業務中的行業標準在共識度、自律性上迅速介入規則形成過程。與以往的行業完全服從監管環境不同，在NFT業務展開過程中，域外Meta、微軟等企業在NFT的發行、交易場所、收益分配、金融數據移轉等方面形成了共識度較高的行業標準，國內如國家版權交易中心聯盟、中國美術學院、螞蟻集團、騰訊等機構也共同發布《數字文創行業自律公約》，主動預防市場風險、企業行為風險。同時，又因為這類企業具有迭代快速的科技、平臺效應而促使其標準持續細化。行業帶動的創新標準不斷優化NFT應用，推動NFT行業發展，但是這一行為同樣可以理解成市場在試探金融監管的“底線”。在行業標準的“放”與金融監管的“收”之間，金融司法的作用隨即顯現。雖然司法機關與監管機構被視為“公權力”的一方，但是通過其柔性的個案指引與監管的強硬態度，能夠從現階段多元的行業標準環境中以高效率、低成本的方式確定監管邊界。

金融監管與金融司法雖代表官方立場，但是兩者的作用程度在不同階段各有側重，在數字金融生態中這種側重更加明顯。在加密貨幣階段的系列案例中，金融司法與監管政策、行業標準的關系一開始是以完全獨立的狀態出現的。金融司法對于加密貨幣的裁判不是依據監管機構的某份公告或條例，而是多以《民法典·合同編》形成裁判，所以在這一階段，經常出現“協議有效、尊重當事人真實意思”的維護私人利益的司法裁判，金融司法未援引“金融監管規則”的案例較多，甚至出現金融司法否定監管規則的情況。[B28]隨著非法集資、洗錢等加密貨幣市場行為干擾金融秩序穩定現象不斷出現，私法利益的個案保護開始轉向公共法益的群體保護，金融司法在審判過程中經常請求監管機構予以協助并提供依據。在“關于受理證券市場虛假陳述引發的民事侵權糾紛”中，還要求由監管部門進行前置程序，[B29]將具體要件的認定交由金融管理部門，意味著在事實認定的層面金融司法與監管走向一致。同時，這一階段呈現出明顯的金融司法監管化的特征，［23］金融監管政策強勢介入金融司法裁判。[B30]出現該現象的主要原因是加密貨幣市場行為引發的個人法益與社會利益的沖突，鑒于金融司法受理案件數量驟然上升，如果片面尊重個人利益，就容易形成加密貨幣市場的風險。金融司法只有與監管機構進行協同治理，才能抑制市場中加密貨幣的潛在風險。

在目前對 NFT 放緩監管的情況下，應當重視金融司法在監管規則形成中的影響。事實上，在以往對于加密貨幣的裁判中，不少法院在審理過程中談到數字貨幣交易場所的合法性認定、數字貨幣的“貨幣”屬性判斷問題，這最終在監管層面也得到反映，即禁止任何以私主體形式開展加密貨幣交易業務。以 NFT 為代表，后續的數字資產、數字金融監管規則的制定，應當體現金融司法的“塑形”作用，［24］在裁判中需要結合行業標準與現行法律法規、數字金融新型特征以及裁判后續引發的社會效應等進行考量，在行業標準、監管表態與司法指引的三重聯動中發揮其能動性。

3.金融司法的周期性與地區性協調。金融監管周期性與金融司法周期性是一致的，且在數字金融背景下，金融司法進入了新的周期。在金融學研究中，許多文獻以“ 結構性金融” 視角觀察我國金融監管的演變過程，發現監管遵循“從嚴—適度—放寬—再次從嚴” 的軌跡。［25］由于互聯網金融突破了傳統金融需要依靠金融中介進行的局限，易引發較多的集資風險。［26］但是很少有研究關注金融監管和金融司法周期上的相似性，金融監管的這一周期性特征也在金融司法的裁判過程中得以體現，金融司法亦在鼓勵創新、保護私益與維護穩定的價值導向中有所側重，對類似案件在不同階段會出現價值取向不同的裁判。［27］通過觀察加密貨幣的案例可以發現，2017 年后金融監管態度從嚴，金融司法也較為同步地調整審判原則。現階段 NFT 的監管以開放引導為主，以國內金融環境需求創新為背景，在周期上又呈現從“嚴—適度—放寬”的現象，故金融司法在NFT的現階段以及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去中心化金融案例的裁判中，也可能符合這一特征。可以預見的是，在擴展到數字資產交易所、穩定幣等其他糾紛中，金融司法同樣要符合 “從寬”環境下“突出市場多元價值，允許市場自由嘗試” 的認定取向。

金融司法在不同地域體現了裁判差異，在數字金融不斷衍生的時代，這種差異需要合理化。一方面，在區塊鏈經濟發展較好、倡導意識較強的地區，如上海、廣州、深圳等城市已先試先行， 在元宇宙產業、去中心化金融秩序的建設中，通過頒布區塊鏈產業指導性文件、增加產業投入等方式大力支持其發展。金融司法通過發布指導性案例，優化行業標準的發展趨向，同時對數字金融的監管規則進行“塑形”。另一方面，對于市場并未形成健全的行業標準、政府還未積極倡導的地區而言，在個案中金融司法也可以起到較高的指引效力，并推動標準形成。綜上，目前的監管尚不完善，且存在數量不同、細化程度不一的行業標準，金融司法在各地的裁判便會存在差異性，此種差異是由于各地金融司法以基礎性法律法規與行業標準為依據，對不同案件提取了不同的要素所致。允許這種差異的存在，既發揮了各地金融司法在數字金融中的能動作用，也是金融司法為數字金融多樣化發展的有益嘗試。

五、結語

從2014年起，我國對于加密貨幣的司法裁判生動地體現了金融監管與金融司法之間的互動過程，在不同階段，這種互動在“個人法益、契約自由、財產權保護、公共秩序、金融穩定與安全” 的價值平衡中展現出不同的取向。隨著數字資產技術的成熟應用、數字金融的多重維度展開、區塊鏈經濟的政策倡導，我國對于NFT的管理采取了與加密貨幣不同的方法。面對全球范圍內NFT金融化風向，我國在金融監管上應進行積極引導，對NFT屬性的司法認定進行非完全割裂的“加密資產”或“金融化”區分，允許其多樣化認定，從而創造數字金融持續發展的良好環境。隨著金融數字化、司法數字化的耦合，金融司法的效能愈發增強，金融司法作為具有終局性裁判和常態化風險處置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數字金融的聯動治理中以個案指引，在類別眾多、迭代迅速的行業標準中為監管規則廓清基本框架。

同時，不僅在加密資產領域需要識別出司法的能動效力，在更廣闊的數字金融領域，司法的能動作用也在持續發揮。司法認定不僅要及時適應數字金融市場變化，引導相關監管規范，還要確保數字金融新興技術的發展不會對金融安全和消費者權益造成威脅。此外，隨著數字金融的全球化發展，跨國司法合作和司法執行機制變得尤為關鍵，只有通過全球范圍內的司法合作和共識，才能在促進創新的同時有效防范金融風險，確保數字金融領域的健康和可持續發展。

注釋：

①2022年4月，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中國銀行業協會、中國證券業協會發布《關于防范NFT相關金融風險的倡議》，其中規定：“近年來，我國NFT（Non-FungibleToken，非同質化通證）市場持續升溫。NFT作為一項區塊鏈技術創新應用，在豐富數字經濟模式、促進文創產業發展等方面顯現出一定的潛在價值，但同時也存在炒作、洗錢、非法金融活動等風險隱患。”見https：//www.china-cba.net/Index/show/catid/14/id/40730.html，2023年4月1日。

②通證，就是通過加密技術、共識規則、智能合約、應用目標等建立起來的集貨幣屬性、價值屬性、榮譽屬性、安保屬性、確權屬性等等多種屬性于一體的區塊鏈憑證。

③自2021年國家十部委聯合發布《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關于整治虛擬貨幣“挖礦”活動的通知》，我國采取了對以比特幣為代表的私人數字貨幣或者其交易場所進行從嚴禁止的治理模式。見https：//www.gov.cn/zhengce/zhengceku/2021-10-08/content_5641404.htm，2023年3月26日。

④VERIFIED MARKER RESEARCH：Non-Fungible Tokens Market Size And Forecast 2021，見https：//www.verifiedmarketresearch.com/product/non-fungible-tokens-market/，2023年2月12日。

⑤DAPPRADAR：OpenSea - Dapp Overview， Analytics， and Data，見https：//dappradar.com/dapp/opensea，2023年3月11日。

⑥國盛證券：《元宇宙（九）：NFT 的升維，元宇宙的進化》，見https：//pdf.dfcfw.com/pdf/H3_AP202204021556736755_1.pdf，2023年3月11日。

⑦FINANCIAL STABILITY BOARD：Crypto-assets and Global \"Stablecoins\"，見https：//www.fsb.org/work-of-the-fsb/financial-innovation-and-structural-change/crypto-assets-and-global-stablecoins/，2023年4月5日。

⑧UNITED STASTES DISTRICTJUDGE：Friel v. Dapper Labs， 1：21-cv-05837-VM （S.D.N.Y. Oct. 8， 2021），見 https：//law.justia.com/cases/federal/district-courts/new-york/nysdce/1：2021cv05837/562991/43/，2023年3月20日。

⑨豪威測試包含四項用于判斷特定交易安排是否構成“投資合同”的標準。如果構成，則根據《美國證券法》該等交易安排將被認定為“證券”。這四項標準是：金錢投資，該等投資有收益的預期，該等投資針對共同企業，任何收益來源于發起人或第三方的努力。

⑩2021年證券通證峰會（2021 Security Token Summit）中提及，證券的定義可以很廣泛，NFT的使用方式可能使其發展成證券，如果此類資產的所有權在投資者之間分配，并被視為投資合同，那么很可能使基礎資產成為證券。見https：//info.polymath.network/events/security-token-summit-2021，2021年10月08日。

[B11]UNITED STASTES DISTRICTJUDGE：United States v. Chastain， 22 CRIM 305 （S.D.N.Y. May 31， 2022），見https：//casetext.com/case/united-states-v-chastain-16，2023年3月20日。

[B12]美國司法部已對4個案件里的6名NFT欺詐者進行起訴：案件一涉及電匯欺詐，涉案金額為260萬美金；案件二控告其合謀進行電匯欺詐和證券欺詐，從投資者處獲取約1億美金；案件三涉及加密貨幣理財平臺CEO，因涉嫌仿冒市場研究報告內容，發行NFT而違反證券發行相關規定，涉嫌欺詐；案件四利用買賣智能機器人買賣投資者的資產以獲得盈利，欺詐籌資約1 200萬美金。

[B13]SINGAPORE COURTS：Janesh s/o Rajkumar v Unknown Person[2022]SGHC 264，見https：//www.elitigation.sg/gd/s/2022_SGHC_264，2023年3月20日。

[B14]在管轄的問題上，新加坡高等法院借鑒以往案例Tulip Trading v Bitcoin Association for BSV amp; Ors[2022]EWHC 667一案（“Tulip Trading”）進行受理；在審判的過程中，新加坡高等法院的這項決定其實與其對于加密財產性質的認識是一致的，在另一起較為典型的案件中（CLM v. CLN and others[2022]SGHC 46），新加坡法院同樣在判決中認定了加密財產可以產生所有權。

[B15]ENGLISH HIGH COURT： Lavinia Deborah Osbourne v （1） Persons Unknown （2） Ozone Networks Inc.Mar 2022，見https：//www.signaturelitigation.com/nfts-recognised-as-property-lavinia-deborah-osbourne-v-1-persons-unknown-2-ozone-networks-inc-trading-as-opensea/，2023年3月20日。

[B16]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胖虎打疫苗”NFT數字作品侵權案》，一審：杭州互聯網法院（2022）浙0192民初1008號，二審：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浙01民終5272號。見https：//www.ncac.gov.cn/chinacopyright/contents/12222/357620.shtml，2023年4月21日。

[B17]根據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公布的涉“比特幣”案件作統計，2014年僅有7件，2019 年達到664件，2020年達到988件，2021年達到822件，2022年達到291件，見https：//wenshu.court.gov.cn/website/wenshu/181217BMTKHNT2W0/index.html？pageId=ce274021b697782cb9a2469f31ca2916amp;s21，2023年3月12日。

[B18]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陳國貴、浙江億邦通信科技有限公司網絡購物合同糾紛案，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浙01民終10053號民事判決書》，見https：//wenshu.court.gov.cn/website/wenshu/181217BMTKHNT2W0/index.html？pageId=cfe54afdb697571d22c96a07de083bd7amp;s21=，2023年3月15日。

[B19]江蘇省徐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金晨與北京火幣天下網絡技術有限公司網絡侵權責任糾紛案，江蘇省徐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蘇03民終3461號民事裁定書》，見https：//wenshu.court.gov.cn/website/wenshu/181217BMTKHNT2W0/index.html？pageId=cfe54afdb697571d22c96a07de083bd7amp;s21=，2023年3月15日。

[B20]浙江省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應柳藻、朱琴華合同糾紛案，浙江省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浙07民終5833號民事判決書》， 見https：//wenshu.court.gov.cn/website/wenshu/181217BMTKHNT2W0/index.html？pageId=75607cdd5b87a12bcb4940bae60f3e2camp;s21，2023年3月12日。

[B21]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案例199號高哲宇與深圳市云絲路創新發展基金企業、李斌申請撤銷仲裁裁決案（2018）粵03民特719號》，見https：//www.whac.org.cn/index.php/zczl/details/type/33/id/8025.html.，2023年3月11日。

[B22]區塊鏈系統整體可以分為“許可鏈”（permissioned blockchain）與“非許可鏈”（permissionless blockchain）。其區別在于是否需要通過認證才能夠進入到集群網絡中。其中，聯盟鏈與私鏈可以被認為是許可鏈的一種，非許可鏈通常被稱為公鏈。螞蟻連、至信鏈、長安鏈都屬于聯盟鏈，均為許可鏈。比特幣、以太坊、波卡等公鏈均為非許可鏈。

[B23]HESTER M.Peirce：Lawless in Austin.Security Token Summit 2021，見https：//www.sec.gov/news/speech/peirce-2021-10-08，2023年3月15日。

[B24]北京金融法院：《北京金融法院成立一年收案6 275件》，見https：//www.bj148.org/ztk/2022nzt/bjjrfyyzn_202009/ttxw/202203/t20220329_1630981.html，2023年3月25日。

[B25]所謂數字化賦強公證，指的是關于以公證賦予債權文書具有強制執行效力的相關規定，把傳統方式辦理的賦強公證過程加以數字化固定、存儲和場景應用。包括：獲取、處理金融數據形成證據鏈條，存儲于金融機構和司法機構中；與法院智能執行系統相銜接，進行鏈上治理化解金融機構執行難問題。

[B26]中國人民銀行：《防范化解金融風險，健全金融穩定長效機制》，見https：//mp.weixin.qq.com/s/aufkWoR83JeBl9Nh-jn6fA，2023年3月12日。

[B27]上海高級人民法院：《比特幣是否具有財產屬性？怎樣執行返還交付？》，見https：//mp.weixin.qq.com/s/4KH68E0MVhxjgyeWgJAHOA，2023年4月10日。

[B28]成都市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人民法院：《成都市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人民法院（2015）高新民初6730號民事判決書》，在對信用卡利率說理過程中，法官通過對法律旨意的解讀直接否定中國人民銀行有關滯納金明文規定的適用。見http：//rmfyb.chinacourt.org/paper/html/2016-02/25/content_108452.htm，2023年3月12日。

[B29]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受理證券市場虛假陳述引發的民事侵權糾紛有關問題的通知》中的司法解釋，法院受理虛假陳述的案件前提是該案件已經被中國證監會行政處罰并生效，這意味著司法機關主動將事實認定的權力交由中國證監會行使。見https：//www.chinacourt.org/index.shtml，2023年3月12日。

[B30]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福州天策實業有限公司訴福建偉杰投資有限公司、君康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營業信托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17）最高法民終529號》。見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8/04/id/3278774.shtml，2023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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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金霞

Exploration on Industry Regulation and Judicial Guidance of Digital Finance Governance in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Judicial Identification of Crypto-assets

Wu Yikai

（School of Law，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Fujian 361000， China）

Abstract：

With the policy support and pilot opening of blockchain economy， Non-fungible Token（NFT） industry has formed a good development trend in China. Starting from the global judicial precedent of the attribute identification of NFT， and comparing with the previous judicial judgments of cryptocurrency in China， it is pointed out that the judicial identification of the attribute of NFT in China in the future needs to be divided into \"crypto-assets\" and \"securitization\" in combination with its organizational elements， platform role and investor behavior. At the same time， by observing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financial supervision and financial justice from the judicial cases of cryptocurrency to NFT， we can find that in the process of digital financial governance in China， financial justice further shows the dynamic effect， and the supervision rules are \"shaped\" through the adjudication process of specific cases， so as to ensure the value balance between financial innovation and stability and security.

Key words：

cryptocurrency; Non-fungible Token（NFT）; judicial identification; digital financial governance; decentralized fi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