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意義上的城市文學研究,可追溯?到?1983?年在北戴河召開的城市文學理論筆會,?多數與會專家認為: “凡是反映城市人、城?市生活的作品,皆可稱之為城市文學。”[1] 一?段時間以來,中國當代城市文學的眼光投向上?海、中國香港、北京等大都市,出現了一種離?開“人”而走向“符號化”的傾向。2006?年,?學界在認識到這一趨向后,認為“滬外”的城?市文學“為中國式的城市文學的生成提供了新?的可能性”[2]。隨著各地城市發展方興未艾,?尋找更多類型的“中國式的城市文學”、講述?當代中國人獨特的城市生活經驗,成為令城市?文學這一分支不斷擴容并呈現出清晰中國美學?風格的途徑。
一、人物、情感、生活:城市文學的典型運用
作為高科技巨型都會的新城市是去根性、?同質化、景觀化的,被科技和現代化嚴格規劃?過的城市,其留給文學以傳統的方式觸摸日常?的通道并不多。文學所強調的當下性、現實?感,面向未來、表達現在,需要作家以新的方?式與角度體察城市生活和城市人群,描寫城?市中人的互動特質。作家云舒在她的小說寫作?中,以都市敘事中的純粹化態度來觀照都市?人,將都市書寫為非他者、非客體的自然存?在,以獨特的故事糅合能力,把日常中的現實?關懷與心靈建構圓融地結合在一起,使創作出的作品打上了鮮明的都市烙印。
云舒是文壇的“遲到者”,她并未早早?地發表作品,而是在具備了較為豐富的社會閱?歷之后,才執筆探尋這座充溢著自己豐沛情感?的北方城市。早期,她出版了長篇小說《女行?長》,而后將創作精力聚焦在中短篇的創作上。?在中篇《凌亂年》中,云舒推開城市的大門,?盡力講述城市里幽微個體的不同境遇與迷茫。?被定義為城市“精英女性”的成功人士,在遭?遇不公對待時內心的雙重煎熬與反抗,在云舒?筆下城市空間的構建中充滿戲劇性張力,引起?共同記憶的精神暗合。早期,她對所熟稔的社?會生活領域的描寫不是表象性和裝飾性的,而?是具有強烈的紀實性色彩。精英群體的“燈紅?酒綠”,社會生活褶皺處的嚴苛話題,云舒以?多年的經驗,?描述出城市中個體的沉浮與變遷,?人物的情感流動自然且豐沛。作為創作者,云?舒對她筆下的人物保持著最大程度的克制,冷?眼旁觀,令呈現諸多同質化特征的城市生活葆?有了真實性與個性。
從云舒的寫作史來看,她以對生存狀況與?心理狀況的深層把握及個體經驗的感知,塑造出現實敘事下城市的多維向度。在她的素材分?野中,世相與情感占據著備受矚目的位置,如?在中篇《朋友圈的硝煙》里,兩位閨密明爭暗?斗,她們的經歷既凸顯出自我的救贖,也映射?出欲望、陰謀破滅后的一地雞毛。在城市高速?發展的外殼之下,城市群體價值觀念的遷徙與?變形,令生長在其內部的人物面臨著更加紛繁 的矛盾與糾葛、茫然和求索,書寫其心理糾葛?和情感變遷,成為打開城市文學情感流動之門?的重要題材領域。
二、由熾烈到圓融:云舒中短篇創作的幾個階段
城市中人獨特的生活樣貌與精神狀態,在?面對種種問題時的抉擇,需要作家以創作介入?現實,關注普遍的社會意義,關注城市中人在?靈魂與心靈上的追求與掙扎。云舒的創作中,?表現家庭觀念與親情信念的作品在早期較為集?中,中篇《青萍之末》《親愛的武漢》,運用?懸念的設置,將親情迷失后的峰回路轉一宕到?底,投身于關乎人物自身的“家族史”追問之?中。城市書寫因和現實的同頻共振更需要人文?關切,從個體哲學層面挖掘人物形象的獨特性?和性格上的內在邏輯。《青萍之末》中,大段?的獨白與思考,道出了曉萍在現實生活中的精?神困境,她在家庭中面臨被懸置的窘境,而向?前回溯,那些對她處境與關切的忽視,令她從?生存其中的城市家庭空間中抽離。文學創作中?的“平庸者”如何找回其精神的歸位,這是新?世紀以來有關城市文學書寫的不斷豐富與嘗?試。小說的社會責任與反思意識促使創作者不?斷掘進,在《親愛的武漢》中,城市空間及下?鄉插隊的過往交錯縱橫,其中駁雜的生活形態?為文本提供了極具想象的跨度空間,也對作家?提出了挑戰。云舒將生活內部的肌理褶皺與暗?藏的灰塵抖落,以“尋找”為母題,恪守寫作的敘事倫理,將父親、母親、青萍的情感線索?以及“我”的心理變遷分別陳述,觸及庸常生?活背后的精神意志和生命狀態,令小說折射出 真實的社會圖景。
而在接下來的創作中,云舒以一種包容性?的呈示,在城市空間的取景框中探索身處時代?困境中人們的心理、精神和靈魂形態,著力重?構人性的坐標,凸顯生命的存在價值。城市發?展代表了一種更豐富、復雜的生存方式,而她 對于講述城市諸側面的城市文學有著獨特的理?解和文本呈現方式,其敘述看似散漫卻有著清?晰的定位和聚焦點。在城市的發展和聚變中,?云舒保持著敏銳的現實眼光,不避諱生活中的?種種存在與精神困境。中篇《羽翼》聚焦都市?人群中看似成功的知識分子,而其也不得不面?對入世的“囚徒困境”。云舒將寫作的觸手深?入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探討兩代人的關系命?題,試圖撕破現代城市生活光鮮亮麗的外包裝,?探觸生命的真實感受。可以說《羽翼》展開了?對知識分子生存其中的城市的智性書寫,城市?物質匱乏的時代已然終結,剛剛經歷精神潰敗 的大學教授,在尋找精神棲息地和與后代互動?的困境中,日漸尋找著那根主宰生活的隱線。?這一階段,云舒對其所熟稔的金融題材運籌更 加自如,在中篇《K?線人生》中,她以一名優?秀的銀行業管理者的視角,打開了一場波瀾詭?譎的金融大戲。在環境的驟變與人物心境的變?化之下,書寫中的隱喻既是直面生活的勇氣,?也是深刻的人道主義同情和人文關懷,如何更 好地處理自我與他者與社會的關系,更好地面?對俗世生活,?云舒通過結撰商場上的爾虞我詐、?欲望變遷等富于仿真性的圖景,試圖在城市文 學模糊的版圖中不斷清晰城市生活的脈絡,反?思城市范式下多重情感的來處與詭譎。
對城市生存空間的構建主要集中在私人領?域,私人領域的情感鏈接常與公共領域和他者?發生關聯。在進入第三個創作階段后,云舒反而放棄了那些具有吸引力的話題,開始聚焦城?市中的瑣屑日常,并從群體生存的角度對人的?價值進行思考。故事發生的場域以及創作方式 的轉變,令她筆下的人物也在悄然發生變化。?在這些城市個體生活的溫情的細枝末節中,云?舒的文本以生活流的氣息表現出現實感、使?命感,不著痕跡間富有深沉的擔當意識。中篇?《吉祥渡》、短篇《桃花渡》,均以她所熟悉?的北方城市、河畔、山間為敘事的切入口,以?強烈的關懷與悲天憫人,呈現出城市底層人群 的精神空間與樣貌。貼近生活的闡發和敘事探?索,富有強烈的文學性、哲理性及生活氣息,?展現出對于社會生活、存在世界的外部空間和?內部精神、靈魂的多重觀照。《吉祥渡》中的?看門阿姨, 《桃花渡》中住在養老院的失獨女?性,她們在主人公的敘述視角之下,從沉潛的?生活深處浮出水面,呈現一己悲歡。創作者給?予了這些個體充分的尊重和可能性,以此慰藉?現實生活中的世道人心。當然在這一階段,云?舒繼續對金融題材深度介入,中篇《愛情投資?模型》借諷刺將功利化的思維模型與情感鏈?接,保持一份敘述視角與情感視角的清醒,也?道出了高知女性群體的進退維谷。同時,她開?始關注更為寬廣視角下的城市發展歷史,《金?蟬》一篇,將時間維度調度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展示出以錢莊為掩護的地下工作者們?為了民族尊嚴如何機智周旋于暗夜中,以舍生?忘死的意志博取黎明的到來。
三、云舒城市文學創作的啟示
當前作家的創作中,對當下城市現實、城 市生活有諸多個體層面的碎片化表達,但缺乏?總體意義上的縱深感。云舒在創作中有意識地將事件聚焦于其所熟悉的城市空間與場景中,?從深闊性的層面將分散的個體生活經驗進行有?效鏈接。她以城市圖景的內在邏輯鋪陳情節,?試圖對城市生活的諸多側面做出整理與標記。
私人領域已成為當下城市文學創作的主要?題材,?在欲望敘事、消費敘事、日常生活敘事、?荒誕、虛無等標簽之中,云舒將她的人物、情?緒、母題放在了生活化的現實主義的創作土壤 之中,且以個體生活領域與公共領域的鏈接,?使小說中生活“仿真性”的構建更加堅實。寫?作與生活的深度對話就此發生,云舒找到了創?作與生活互動的有效路徑。
在城市文學創作實踐中,海派的魔幻、京?派的氣韻、嶺南的“新南方寫作”以及南京的?煙火氣等,成為一座城以及這座城市文學創作?的特點。云舒生長于斯的華北平原都市,在她?的筆下日益顯現出與時代情緒同頻共振的本來?面目。從精英階層凸顯出的高度都市化,到普 通市民的價值取向、欲望追求,云舒詮釋出華?北平原都市人生存的空間向度與他們謀求“困?境中超越”的意志及行動力。
城市景觀空間的出現標志著人類社會由蠻?荒走向文明,人類競爭場域的變遷、心理關注 的變遷、城市中人精神需求與審美取向的變遷,?都成為城市文學文本闡發的出發點。在城市文?學既包括空間又具有時間性指涉的新時期以來?的敘事中,云舒以小說虛構出精神層面的共性 與世界,去“重逢”現實中的真實及其靈魂鏡?像。她走出了城市文學概念下的既有框定,令?城市文學擁有了更多可能性。
[?作者簡介?]?王瑜,女,漢族,河北石家莊人,?河北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編審,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1] ??出自王進編選《城市文學:知識、問題與方法》,??榮躍明主編《中國城市文學研究讀本(理論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出版。
[2]???出自施戰軍《論中國式的城市文學的生成》,?《文?藝研究》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