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點兒包容和耐心,漸漸地,明白自己,也明白對方,從此永不放手。
少年的情誼
人一生當中最害怕孤獨的時刻也許并非老年,而恰恰是風華正茂的少年時代。因為是非觀還沒有形成,最需要依靠群體認同來獲取安全感。也正因為如此,更容易出現一些無意的“惡”。
我的初中,是連女老師不小心露出口袋里衛生巾的一角,也要引來側目的時代,更別提剛剛開始發育的女生,含胸駝背才最合時宜。而因為母親嚴格要求,挺拔生長的我無疑是個另類。
每個課間,當我路過去洗手間必經的走廊,窗邊三五成群的男生就會嬉鬧著吹出戲謔的口哨。有時,他們會推搡著其中一個鬧得歡的調笑道:“你是不是喜歡她呀?”那男生則馬上正色,大聲說:“怎么可能啊,誰口味那么重?”
他們以為的玩笑,對一個青春期的少女已經是一種羞辱。我不自覺紅了眼眶,只想快步走過去,卻在一眾哄笑里聽見一個嚴肅的聲音:“不要總這樣拿別人開玩笑,我覺得不好。”我回過頭,羅力筆直地站在那兒,像一棵樹。
“嘁,裝什么,顯得你與眾不同了是吧,你護著她就是喜歡她嘍。”有男生立刻回嘴。攻擊目標就這樣開始轉移。我望著羅力,忽然很怕聽見他的回答。怕他否認、推脫,怕他會為了融入集體給出妥協的答案。可我分明聽見14歲的羅力說:“跟喜不喜歡沒關系,她從來也沒做錯什么。”
那天之后的事情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個下午,我仿佛聽到窗臺上一朵君子蘭開花的聲音。
我從那天開始注意羅力。很奇怪的,我們并沒有從此成為無所不談的知心朋友,但就是能感覺到一種信任和關注。
羅力是少年中鶴立雞群的存在。可當時的我并不知道,每一個早慧的少年必然吃夠了生活的苦,直到一場大雨。
學生時代最讓人厭煩的可能就是雷打不動的跑操。夏天的雨來得又快又急,剛跑到一半便傾瀉而下。同學們亂了章法,加速往教學樓沖。在滂沱的雨中,我忽然看見前方的羅力回了下頭,雨簾遮擋下的臉上仍看得出惶急,像是在找什么,又因為人流回頭跑走了。我順著他的目光,忽然看見地上有一塊黑色的東西。來不及思考,我便迅速彎腰撿了起來。
回到教學樓,我在洗手間隔間里才看清,那是一只前腳掌處已經有些開裂、整個兒脫膠的鞋底。我家境尚算小康,從來沒有想過身邊同學的境況至此。我一直等到洗手間外沒了聲音才走出來,就著水龍頭仔細地沖洗干凈,又拿紙巾擦干,重新用手臂夾藏在身前回了教室。
那天下午,羅力在座位上始終沒有動。我坐在他后面兩排的位置,內心比他還要煎熬。我遲疑著不知道是不是要還給他,怕走過去會傷害他的自尊,也怕不還給他,萬一他還有拿去修的打算,萬一還要面臨買不成新鞋的窘境。
放學了,教室里很快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似乎看到他動了一下。容不得多想,我低著頭急急地走過去,把裝著鞋底的紙袋遞給他,說:“我洗過了,我……我有雙鞋子膠水也這樣不好。”我飛身往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羅力從身后傳來的聲音,他說:“謝謝你。”
很久之后,我們足夠幸運地走在了一起。羅力笑著說,他從那天開始就下了決心,為了我那雙無中生有的“一樣膠水不好”的鞋子。
就這樣,我跟羅力以不怎么說話的朋友關系走到了高中畢業,考取了不同城市的大學。之后,他來看我,天南地北,文學、藝術都會隨性談起,時常一方起個頭兒,另一方已經懂了。
少年的情誼,無言的默契,一切都似乎水到渠成,可他卻從來不曾提起在一起。他不說,我也不問。我明白他的敏感自尊,懂得他是怎樣從嘴巴里一點點省出一張火車票。他不敢用男朋友的身份束縛我,至少在他成為更好的人之前。
恒久的忍耐
就這樣到畢業,我讀研,他自然是工作。運氣似乎終于光顧,他家趕上了拆遷,雖然補得不多,但已能還清外債。他的學校和專業也還不錯,順利進了互聯網大廠,拿到了可觀的薪資。我們也順理成章地走在了一起。
到我研究生畢業那年,他又很幸運地趕上了股權激勵,命運似乎就此逆轉。我奔赴他所在的城市,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至少是我的。
還是夏天,不期然的一場大雨。過去,我們只會飛奔到廊下亭中避雨;現在,我終于可以再無顧忌地拉著他,進了街邊一家裝潢不錯的咖啡館,興致大好地點了幾塊最流行的烘焙新品。
我沉浸在愛情的如膠似漆里,絲毫沒有察覺出他的游移和抗拒。烘熱現烤的曲奇、動物奶油的蛋糕和絲滑細膩的巧克力,我心滿意足地吃著,彎著眼睛挖起一勺遞給羅力,這才看見他微皺的眉頭。他松了松僵硬的表情,有點兒勉強地笑了下說:“你吃吧,我不愛吃甜的。”
手里的勺子頓了下,我站起身買單。外面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我跟羅力的情緒卻難以復原。羅力走得很快,我努力地跟著,還沒開口,他忽然回過頭說:“下次不要帶我來這種地方了,還有以后都讓我買單。”
我愣在原地,一個剎那覺得非常委屈。我買單,不過是覺得是我拉著他進來的,而且,今天看電影的錢也是他付的,并沒有半分鄙薄之意。熱戀中的女性總是如此,一刻的委屈足可以勾起無數過往的傷懷。
我憤憤地想:這么久以來,我一直百般顧及他的感受。那個故意說哈根達斯是智商稅、只喜歡老冰棍的女生,為他做了多少妥協?我們熬過了貧瘠,熬過了異地,為什么境況好了起來,他卻不能顧及一次我的感受?
我跟閨蜜傾訴滿心委屈,她比我還要激動,跳起來說:“早跟你說不要找鳳凰男你不聽,成長環境和消費觀念完全不同,往后怎么在一起?”不知怎的,本來還在氣頭上的我,忽然被那個時下最流行的標簽刺痛了一下。我替羅力感到難過。
我成了網上最批判的那種“心疼男人的女人”。我不知道自己的結局,但愿意相信那個14歲就清醒堅定維護我的少年的人品。
這一年,我們終于要訂婚了。羅力堅持選了最華而不實的那種承辦方案。晚上出門散步,他很緊地牽著我的手,忽然說:“謝謝你沒有離開我。”我笑起來,說:“怎么,終于知道自己有多壞了?”
他沒有笑,而是很認真地說:“你知道嗎,一個人的條件可以因為實力甚至運氣忽然改變,但長久的習慣和心態卻很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敢進那種裝修豪華的店,去超市也不敢拿沒有價簽的東西,哪怕是那種看起來就很便宜的散裝零食。”
我心里酸澀,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他接著說:“人有時候是很奇怪的,心里明明是自卑,表現出來的卻是憤怒和自大,特別是在喜歡的人面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很顯然,他在時間里明白了自己。這種明白是多年后真誠的道歉。
如今,羅力早已習慣了另一種生活方式和消費習慣,我們之間的感情,除了少年相識、多年相守,又多了一種深刻的相知。我想,這種相知足夠支撐我們再走上二三十年甚至更久。
都市的生活節奏很快,快到人們沒有時間去等待、去感受、去諒解,似乎自我中心才是永恒正確的價值觀念。可生活畢竟不是爽劇,感情更加需要獨立的思考和判斷。我始終相信,每個男人或者說每個人都有“壞”的一面,有的是品質問題,而有的是時間問題。
他可能只是還不夠明白,不明白對方,也不明白自己。那么,不妨多一點兒包容和耐心,等待他在時間里和自己握手言和。因為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愿意相信而不輕易放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