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漢與東漢間,存在一個“夾縫”王朝——新朝。新朝由西漢外戚王莽建立,政權存續僅14年(公元9年1月15日至公元23年10月6日)。王莽在位期間大興改革之風,十余年間,代表性的幣制改革推行了四次之多,政策條目繁冗復雜,與貨幣經濟發展相悖,難以為民眾穩定遵循,因此改革最終失敗。這次改革甚至導致貨幣制度崩壞,間接加速新朝滅亡。盡管幣制改革以失敗告終,但統觀新莽貨幣,其顛覆漢以前的貨幣形制、衡制、制造工藝,開創許多先河,呈現出貨幣改革與創新上的卓越能力和匠人巧思。本文從王莽的四次幣制改革出發,試論幣制改革所帶來的突出影響及對后世的深刻啟發。
王莽即位后便頒布實施了一系列新政,內容涵蓋政治、經濟、軍事、農業等。其中作為經濟改革核心的幣制改革自居攝二年(7年)就開始了,幣制改革共進行了四次,革新步幅之大,變化速度之快,使得貨幣權威性大打折扣,改革期間的貨幣經濟也遭受重創,因而四次幣制改革的結果均以失敗告終。
(一)第一次幣制改革
第一次幣制改革在公元7年,王莽在原有五銖錢基礎上,另鑄大額的一刀平五千、契刀五百、大泉五十貨幣,幾種錢幣并行。新鑄貨幣在實際重量與交易兌換的額度上并不對等,如一刀平五千重約45銖,但卻當5000枚五銖錢使用,這在一定基礎上是為新政權斂財所服務。
(二)第二次幣制改革
第二次幣制改革在公元9年,為徹底與西漢劉姓王朝割裂,他廢止了第一次幣制改革中一刀平五千、契刀五百以及西漢官方貨幣五銖錢,強行通用新鑄的“小泉直一”貨幣,與第一次幣制改革鑄造的“大泉五十”并行。
(三)第三次幣制改革
第三次幣制改革在公元10年,實行“寶貨制”,是王莽歷次幣制改革中品類最豐富,行用最復雜的一次。本次幣制改革共并行28種貨幣,包括金、銀、銅、龜、貝5種不同質地,金貨、銀貨、龜寶、貝貨、布貨、錢貨6種不同類別。其中貝貨、龜寶、銀貨、金貨尚沒有實物出土,猜測或許是在貨幣體制的最初設想中列入,而實際上并沒有鑄造發行。
(四)第四次幣制改革
第三次改革施行4年后,王莽進行了第四次幣制改革。或許因行用不便,這次改革推翻之前繁冗復雜的貨幣體制,僅留使用時間較久,流通范圍較廣的“大泉五十”,在此基礎上新增“貨布”“貨泉”2種貨幣,以上3種貨幣并行。
四次幣制改革后,王莽另在天鳳六年(19年)發行了貨幣“布泉”,錢文字體為獨創的懸針篆。因其鑄造工藝精細,外觀雅致,所以也是新莽幣制改革最具代表性的幣種之一。除貨幣交易外,布泉也曾作為出入的符信使用。
(一)反面影響
王莽幣制改革有幾個突出特點:一是發行了大量虛值貨幣;二是貨幣體系復雜,該點尤其體現于第三次改革;三是貨幣改革速度快,難以長期持續使用。以上特點也直接或間接導致了幣制改革的失敗:
1.虛值貨幣:導致嚴重通貨膨脹

西漢末年,貨幣紀重使用,王莽的四次幣制改革卻發行了大額不足值貨幣,如大泉五十重12銖,含銅僅為五銖錢的2.4倍,卻可兌換五銖錢50枚;大布黃千重1兩(1兩=24銖),重量不足五銖錢5枚,卻按五銖錢1000枚兌換使用等。大量虛值貨幣的發行導致貨幣的實際價值與使用價值并不對等,嚴重擾亂貨幣市場的內在規律,進而導致大范圍的通貨膨脹,社會階級矛盾逐漸加劇,進而導致民意離失,政權不穩。大規模的通貨膨脹,不僅波及平民百姓,也使政府官員們的俸祿難以供養自身,官場上腐敗之風盛行,幣制改革逐漸與社會各層級站到對立面,最終導致群起而反。
2.鑄幣稅:導致私鑄盛行
政府鑄造大量不足額貨幣,其兌換價值大于貨幣本身價值的部分就類似于“鑄幣稅”。“鑄幣稅”即政府通過鑄造不足值貨幣,從中獲得利益,此舉等于間接向使用貨幣的人收稅。例如王莽發行的一個銅錢重12銖,而面值50銖,超出的部分是鑄幣稅,稅率76%。在利益驅使且鑄幣技術門檻低的情況下,直接導致民間私鑄貨幣盛行。宋代蘇軾說:“私鑄之弊,始于錢輕,使錢之直若金之直。雖賞之不為也。”盡管西漢年間對于私鑄貨幣的量刑嚴重,但在大額利潤的驅使下,仍有很多百姓熔銅自鑄,市場上官方貨幣與私鑄貨幣混雜使用,金融體系幾近崩壞。
3.體系復雜:市場“劣幣驅逐良幣”
當貨幣體系中充斥金、銀、銅、貝等不同材質貨幣時,金、銀幣此類實際價值大于名義價值的貨幣,很容易在實際流通中被人們窖藏,逐漸退出貨幣流通,發展至最后就會出現市場中僅留存某一種“不值錢”的貨幣,這就是市場中的“劣幣驅逐良幣”現象。實際市場中貨幣單一流通與幣制改革多種貨幣并存、相互兌換的初衷相悖,此外,多種貨幣充斥市場導致商品交易過程中兌換復雜,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的本質被弱化,反而使貨幣經濟逐漸退化至以物易物的境地。
4.朝令夕改:貨幣權威性大打折扣
王莽的歷次幣制改革間隔長則4年,短僅1年,且每次改革都大程度推翻前次,王莽在改革過程中忽視了國家制度需穩定遵循的特性,過于頻繁地更改法治法度,只會影響法令本身的權威和神圣。貨幣制度的朝令夕改,使法定貨幣乃至政權的穩固性和可靠性大打折扣,法定貨幣的推行如同兒戲,貨幣制度的遵循力度可想而知,百姓難以適應多變的貨幣政策,新莽貨幣的穩定性遠遠不如西漢時期的五銖錢,于在五銖錢禁用后,百姓在市場交易中仍經常私自使用。《資治通鑒》之漢紀二十九中記錄有百姓對待幣制改革的態度:“是時百姓便安漢五銖錢以莽錢大小兩行,難知,又數變改。不信,皆私以五銖錢市買。”
(二)正面影響
盡管幾次幣制改革都以失敗告終,但王莽的鑄幣思想以及錢幣本身的特點卻對之后的貨幣鑄造及衍生藝術提供了很多可借鑒內容。新莽貨幣的突出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5個方面:
1.改進傳統貨幣衡制
自秦始皇統一行用的“半兩錢”到西漢的“五銖錢”,皆為“紀重貨幣”(以貨幣實際重量確定額度)。在漢以前,尤其是先秦時期,我國的衡制極為復雜。古代1斤等于16兩,1兩等于24銖,這種定級分等方法,長期以來為貨幣交易帶來的換算不便、找零困難、稱量煩瑣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通商貿易的發展。王莽的幣制改革雖意圖不善且尚不成熟,但他深察漢幣制的弊端,將“紀重貨幣”改為“紀值貨幣”,打破了貨幣交易額度與實際重量的必然勾連,并進一步形成了初具雛形的十進制單位核算。

第三次幣制改革貨幣體制最為完備,體現的衡制改革思想也最為突出。貨幣中從小泉直一到大泉五十,是以十為單位逐步遞增;從小布一百到大布黃千,一刀平五千、國寶金匱直萬,整個貨幣體系呈現個、十、百、千、萬的完整十進制組合。衡制的改良加速了通商貿易的擴大,該衡法也為東漢、六朝所襲用。
2.提升錢文書法的藝術表現
除衡制改進外,新莽貨幣的藝術成就也前所未有,突出表現在錢文書法藝術的突破性。新莽貨幣上的錢文書體實現了篆書向美術字、圖案化方向的轉變。特別是王莽獨創的懸針篆書,如貨布、布泉等錢,“豎筆上粗下細,住筆纖細如針”,“泉”字直豎中斷,如同懸而未落的泉水,滴淌于錢幣之上。錢文獨特的藝術表現,打破了漢以前貨幣面文的墨守成規,在當時乃至后世于貨幣書法藝術上達到了難以企及的高峰,也讓錢幣鑒賞的維度在鑄造工藝之外開辟出了新的層次。
3.增強貨幣鑄造的技術性
王莽貨幣鑄造精細,輪廓分明,始終保持了貨幣作為政權及國家主權象征的優美形象。其形制的精美程度很大程度歸功于錢幣鑄造工藝的高超技術。“一刀平五千”作為中國錢幣史上唯一一枚帶有黃金的銅錢,其鑄造工藝十分精妙。“一刀平五千”上的“一刀”二字采用錯金工藝,即在銅器上用金銀絲(或片)鑲嵌出紋飾或文字,然后用錯石在表面打磨至平滑,這是傳承自春秋戰國時期的青銅新工藝。“一刀平五千”的錯金部分是先在刀坯鑄好后鏨刻出“一刀”二字的槽,填入金絲后打磨幣面,使金絲在錢幣上也呈平面狀態,金和刀身的搓痕渾然一體。改變傳統紋飾的呆板拘束,突破既往的圖形對稱形式。
4.增加貨幣品種多樣性
王莽貨幣呈現仿古形制,但又在復古之上有所突破。除此之外,同一類別的貨幣也絕不雷同,而是輔以不同工藝使每種貨幣呈現獨一無二的特質,增加貨幣品種多樣性。如“一刀平五千”與“契刀五百”,將錢文上的“一刀”二字用黃金嵌錯,以示區別。新莽貨幣的豐富多樣就為宋代錢幣所吸收傳承,以科技發展來改善錢幣鑄造技術,同一貨幣發行篆、隸、行不同書體版別,品種繁多,版式復雜,給人以美的享受。
5.豐富詩文意象表現
王莽新鑄貨幣因其精美形制及獨樹一幟的錢文書法風格,體現了獨立于貨幣交易功能之外的藝術內涵。特別是“一刀平五千”,其鑄造時的錯金工藝使其逐漸與財富、富貴等寓意聯系在一起。于是,“金錯刀”也演變為一種全新意象,體現在文人墨客或抒發情感或針砭時弊的詩文之中。如杜甫《對雪》中的“金錯囊從罄,銀壺酒易賒”;韓愈《潭州泊船呈諸公》中的“聞道松醪賤,何須吝錯刀”。

王莽的貨幣改革從形式及推行上忽視了貨幣經濟的內在規律和市場流通的客觀規律,貨幣改革本身脫離實際,且推行過程急功近利,僅為政權建立和鞏固所服務。從貨幣體制的簡明性、百姓使用的便利性及改革沿用的持續性來說,幣制改革的弊端顯而易見,失敗結果也可以預見。王莽的幣制改革也告誡后世,改革不應浮于表面,不能違背經濟規律。一旦與社會現狀、百姓需求和市場情況割裂,則必然會走向失敗。
盡管王莽的幣制改革存在極大的問題,但從貨幣本身的創新性及工藝性來看,其在貨幣衡制、錢文書法的藝術性、貨幣鑄造的技術性、貨幣品種多樣性及貨幣在詩文的意象表現等方面都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并對之后的貨幣鑄造產生了深遠影響,這些呈現在貨幣之上而又不止于貨幣本身的獨特內涵,也正是新莽錢幣突出的價值體現。
作者簡介
張婷,女,漢族,北京人,文物博物館系列初級職稱(助理館員),研究方向為博物館文化傳播、文物保護、遺產價值發掘與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