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簽盟,暫息兵戈;神黿圖現,再起紛爭。
群雄疾馬赴江南,乾隆夜登縹緲峰。
破龍睛龍脈,乃瞞天過海計;奪前朝寶藏,才是此行之秘。
人鱷大戰,慘絕人寰;肝髓流野,英雄氣短。
紅花會群雄離別京城,一路西行而來。
山路崎嶇,陳家洛并沒明說去往哪里,眾人見總舵主滿腹心事,臉色陰沉,沒人敢上前打攪。
這一日,眾人行至一所在。
無塵道長與趙半山商議道:“天氣燥熱,天山雙鷹(陳正德、關明梅)老前輩和十弟(章進)的尸身不宜久存。遇此大挫,總舵主心神已亂,不如就近找個地方,把十弟和雙鷹前輩埋葬了吧。”
趙半山道:“也好,雙鷹前輩乃世外高人,定不會怪罪我們行事草率,我這就去稟過總舵主?!?/p>
趙半山快馬加鞭趕上陳家洛,鞭梢一指前方的一片松林,道:“總舵主,我看前面這一處松林背山向陽,前后通透寬敞,地勢極佳,又杳無人煙,不如就在這里讓雙鷹前輩和十弟入土為安吧?!?/p>
陳家洛在沉思中抬起頭來,朝前看了一眼,一拍額頭道:“三哥說得極是,大丈夫馬革裹尸,快哉快哉,十哥自不必說,陳正德和關明梅兩位前輩向來超凡脫俗,那些尋墳場做超度的俗事不做也罷。此處山高氣朗,我想他們幾位或許也會喜歡?!?/p>
說話間,眾人來到松林,尋一開闊處,七手八腳開始挖土掘穴。雙手被縛的??蛋玻ㄇ』实鄣馁N身侍衛)見了這個陣勢,以為紅花會是要將他當作陪葬,嚇得渾身癱軟,面如土色。
及待眾人將陳正德、關明梅和章進安葬完畢,??蛋矃s是渾身發抖,跪在地上站不起來了。
陳家洛見福康安一張與自己和弘歷有幾分相像的臉龐此時被嚇得猙獰扭曲,汗珠兒一滴滴地滾落下來,心下一時惻然,他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上前親手解開福康安身上的繩索,說道:“你本與事無涉,拘你到此,原是出于無奈,不如就此放你回去,記住帶個口信給弘歷,讓他休要忘了那三項約定,如若違背,紅花會定與他無止無休。”
福康安聞聽此言,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連連說道:“謝謝陳總舵主的不殺之恩,瑤林沒齒難忘。我回去一定稟明皇上,三項約定,定然一一做到,紅花會的大恩大德,瑤林他日定當回報?!?/p>
陳家洛冷笑一聲道:“放你走,并非紅花會怕了他弘歷,更不是指望你的什么報答,不過是紅花會從不濫殺無辜,我們與弘歷,與清廷的事,與你個人無關。你只把話帶到,從此咱們便井水不犯河水。”
放走了??蛋?,陳家洛帶著紅花會眾人一齊向幾座新墳叩拜行禮,霍青桐(天山雙鷹的徒弟)想起昔日師傅師公的種種好處,更是悲從中來,哭得抽抽噎噎,天昏地暗。
此時已過正午,紅花會群雄繼續策馬西行。
一路上,陳家洛依舊默然無語,心境甚是沉寂。紅花會立幫數十載,當初于萬亭等十余人設壇起事到今日會眾數萬,遍布清國一十八行省,卻從未有過今日之黯淡。細究原委,自從遵聽義父于萬亭遺命充任紅花會總舵主以來,他殫精竭慮,克勤克儉,原打算相勸乾隆歸化漢室,恢復中華,做出一番彪炳千秋的驚天壯舉,無奈人算不如天算,幾番籌劃終成泡影。前者在寶月樓上眼看就要成功,卻為了周仲英老爺子血脈有繼,只得放了乾隆,以致功虧一簣。又與乾隆訂了三項約定,雖說事出無奈,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反清復明之事勢難再提,卻是無顏面對義父于萬亭和恩師袁士霄,還有天山雙鷹陳正德、關明梅。再者今后紅花會何去何從?會中兄弟的前程又如何安排?香香公主已去天國,青桐妹妹的歸宿又在何方?陳家洛好不煩躁,千頭萬緒一齊涌上心頭。
霍青桐剛從痛悼師傅師公中回過神來,見陳家洛時而仰天看云,時而低頭觀水,有時喃喃自語,有時又嘴角浮笑,臉色時悲時喜,狀若癡迷,她心想,這定是又在思念香香妹妹了!男兒癡情如此,香香妹妹泉下有知,亦可瞑目了,只是人死不能復生,一味沉溺下去,癡情便是絕情,自己卻又無從相勸??催@會中兄弟,無塵以下全是只知練武做事,無人懂得男女情愫,兩個姐妹,駱冰雖然冰雪聰明,卻又一心撲在文四爺(文泰來)身上,無心他顧,周綺則是大大咧咧,讓她替人解心結勸慰,只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天下之事,遇己則亂,饒是心比比干還多一竅的翠羽黃衫,至此也是亂了方寸,只得默默地陪在陳家洛一旁,悶頭趕路。
無塵道長一忽兒縱馬狂奔,一忽兒拔劍望空虛劈,似在獨自揣摩劍法,陸菲青與趙半山并襻而行,一路指指畫畫,交流暗器關節,卻是沒事一般意態從容,宛若信步閑庭。
除去這幾個人,其余徐天宏和周綺夫婦,文泰來、駱冰夫婦和大隊人馬行在一處,看著漸漸落在后面的陳家洛和霍青桐臉色沉郁,眾人都不敢打擾,卻又心下忐忑。
前頭衛春華走了一程,終于按捺不住,勒馬回轉,攔在陳家洛面前,高聲叫道:“總舵主,你每日只是讓我們一路向西,卻是要到哪里去?”
陳家洛正眉頭緊鎖,想得入神,聞聽后猝然一驚,剛想開口說話,旁側里徐天宏笑道:“九弟莫急,我看總舵主整日盡在籌劃,必是成竹在胸,我等且只管趕路,你看,前面便是武周山了,這里的云岡石窟天下聞名,我們權且游它一游?!?/p>
陳家洛驚訝道:“噢,前面就是云岡石窟了?怪道看上去山勢嵯峨,有一股崔嵬之氣。”
陸菲青道:“正是,久聞石窟佛像世上無雙,一向無緣得見,卻無意間在這里相遇,真是山不轉水轉,有緣千里來相會?!?/p>
眾人遠遠望去,看那佛窟卻是依山勢而建,有數里之遙,幾乎不著邊際,藍天山峰之下,云朵間隱隱約約大小佛龕不計其數,端的是氣勢雄偉,壯闊逼人。
趙半山搖頭感嘆道:“相距那么遠就有如此氣勢,等走近了,不知該有何等震撼!”
眾人皆驚訝贊嘆,嘖嘖稱奇。
陳家洛道:“我們不如在此尋個客棧,打尖吃飯,然后細細觀賞佛窟。”
無塵道長道:“正是,行了這半天,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衛春華性子急,自告奮勇道:“總舵主慢慢行來,我先去找店家安排?!闭f罷,一馬當先沖向山谷,轉個彎便不見了。
眾人行了一程,轉過山腳,卻不意這山望著那山高,離那最近的佛窟,還有一個山頭。
陳家洛催動坐騎,剛想發力,卻聽得心硯朝前一指,驚叫道:“快看,那是什么?”
眾人定睛望去,只見半山坡上蕩起滾滾煙塵,依稀有兩匹高大的巨獸,四蹄帶煙,絕塵而下。巨獸背上端坐著兩個人,皆是金盔金甲,一個手持開山巨斧,另一個兩手各握一柄八棱銅錘,勢如奔雷,狀若天神。
眾人不明對方來歷,勒馬佇足細看,轉眼間兩匹巨獸奔到面前,眾人方才看清,原來是兩峰高大壯碩的駱駝。只見駱駝上一人手持巨斧,恰與戲里程咬金裝扮相似,另一個高舉雙錘,滿臉不知用什么涂得通紅,兩只牛眼瞪得溜圓,好似李元霸再世。
像程咬金的漢子勒住駱駝,大聲喝問道:“你們是什么人?來此地意欲何為?”
紅花會群雄惱這二人無禮,無塵道長早已挺劍要上。
文泰來當路一站,呵呵大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彼此自行其道,毫不相干,你卻問我怎的?”
霍青桐心細,見這兩人的坐騎乃兩匹雙峰駱駝,尋思是否來自西域,或與回部有關,千萬不可造次,當即對陳家洛使了個眼色。
陳家洛會意,單手撫胸施禮,道:“撒拉姆,我等從遠方而來,不知何處得罪了朋友,先在這里告罪了?!?/p>
眾人見總舵主如此,不便發作,只以冷眼看著二人,看他們如何說。
只見像程咬金的那個胖子跳下駱駝,雖身軀肥壯,兩膀粗大,卻身輕如燕,渾身鎧甲,竟無一絲金屬相叩之聲。趙半山心中一驚,暗想這胖子竟然輕功如此了得,足可媲美西川雙雄常赫志常伯志兄弟了。
那胖子呵呵大笑,聲若洪鐘道:“原來是遠道而來的朋友,鄙人這廂有禮了。但請留步,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陳家洛道:“朋友有話,但說無妨?!?/p>
胖子道:“此山向無外人進入,我兄弟二人在此經營多年,個中詳情,恕難奉告。但請各位撥轉馬頭,遠離此地,你我便是井水不犯河水?!?/p>
陳家洛略一沉吟,說道:“在下殊為不解。我聽說云岡石窟起自北魏年間,迄今已有一千五百年,這偌大一座武周山,難道是朋友家的私產不成?”
那個像李元霸的漢子跳下駱駝,焦躁道:“兄長好意相勸,爾等緣何不聽?快快回轉,免得后悔?!?/p>
文泰來按捺不住火氣,雙掌一錯,大叫道:“我倒想看看如何個后悔法?”
那二人見紅花會人數眾多,更兼無塵道長、文泰來態度強硬,似乎有所顧忌,卻又心有不甘,正躊躇間,卻聽心硯吃驚地一指,道:“那不是九哥的兵器嗎?”
眾人抬眼望去,只見駱駝背上赫然插著衛春華的雙鉤,不由大驚。
霍青桐顫聲問道:“你們把我九哥怎么樣了?”
像李元霸的漢子手中雙錘一錯,道:“那人是你們一伙的?怪道不聽勸阻,已被我殺了。”
眾人聞聽,更是吃驚。
文泰來大吼一聲,一招“泰山壓頂”欺身上前,直擊“程咬金”頂心,掌風及至,卻又顧忌對方頭上的金盔,改拳為掌,捺將下去。文泰來在江湖人稱“奔雷手”,其掌力沉雄,勢如霹靂。
只見“程咬金”平地一縮,倏地跳出一丈,卻不知何意將開山大斧一扔,大聲叫道:“你是空手,我也不欺你,空掌斗你一斗?!眱杀劢徊?,一招“盤根錯節”,攻向文泰來下盤。
文泰來與“程咬金”斗在一處,三五招過去,陳家洛心中暗暗稱奇,見這“程咬金”身高體重,出手卻靈巧異常,騰挪跳躍,仿佛江南船拳的套路,看他周身鎧甲,卻不知是何寶甲,竟不似金屬之物。
文泰來要替衛春華報仇,心中怒火大熾,招招兇狠,意欲取對方性命。不出數招,“程咬金”已經落了下風。邊上觀戰的“李元霸”著了急,卻似怕銅錘失手傷了同伴,就地一滾,用了地趟拳的招數,兩腿互絞,掃向文泰來雙腿。
間不容發之際,無塵道長一招“長流倒瀉”出手,劍指“李元霸”。要知道無塵道長的“追魂奪命劍”以快取勝,手中寶劍疾如閃電,翻腕之間,忽然想起對方早已扔了銅錘,此時卻是空著雙手,并無兵器,自己以劍對敵,似乎有些勝之不武。一念至此,他手腕一抖,一柄劍斜刺里變了方向,劍勢改成了“南天一柱”,恰恰豎在“李元霸”的兩腿之間。
“李元霸”招式已老,收腿不住,一腳便踹在無塵的劍刃上。
無塵道長大喊道:“此是你武功不濟自己撞上來的,怪不得我?!?/p>
“李元霸”卻不搭話,只是滯了一滯,復又躍起,繼續朝前猛撲。
無塵道長心中一驚,要知道自他出道以來,劍下斃敵無數,被“追魂奪命劍”所傷而能逃命者實在罕有,眼前這個對手,看起來武藝稀松平常,帶了傷卻若無其事,也不見血流出來,煞是奇怪!無塵道長手腕加力,又是一招“力劈華山”,卻又中途變招,改成“鐵牛犁地”?!袄钤浴笨s腿不及,被劍鋒掃到膝蓋,“撲通”一聲,一截腿硬生生被剁了下來。
那邊,“程咬金”本就抵擋不住文泰來,見同伴倒地,他一分神,早被文泰來劈胸一掌,當即踉蹌幾步,仰天倒下,金盔也飛出數丈遠。
文泰來飛身欺上,舉掌便拍向“程咬金”的天靈蓋。
霍青桐高喊道:“四哥且慢,待我問個究竟!”
文泰來變掌為抓,一把拿住胖子,那邊“李元霸”亦是癱倒在地,被無塵道長用劍逼住。
眾人這才發現適才無塵道長削掉的“李元霸”的大腿,竟是木頭做的一段假腿。
眾人哈哈大笑,趙半山拎起“李元霸”,笑道:“今日卻是獨臂道長大戰單腿大俠,倘若偶一失手,這笑話可就大了?!?/p>
無塵道長有些惱怒,劍鋒一指,正想喝問,忽又覺得有失風度,自己訕笑道:“怪道剛才一劍戳中卻毫發不傷,原來是一條鐵腿?!?/p>
霍青桐上前,輕輕提起“李元霸”的八棱銅錘,猛地砸向他的頭頂,眾人不解霍青桐何意,眼見一錘之下必定頭顱破碎,腦漿迸濺,卻聽得“撲哧”一聲,銅錘應聲而裂,定睛細看,原來那銅錘竟是厚厚的數層馬糞紙粘合而成,外面涂以金粉顏色,一擊之下,狀若飄絮。再看兩人的鎧甲,也是馬糞紙做成的,怪道不聞金屬之聲,也無笨重之感。
眾人回過神來,不禁失笑,看眼前這二人的武藝,決計傷不了“九命豹子”衛春華,只是不知雙鉤何以到了他們手中。
陳家洛問道:“你們兩個到底是什么人?為何在此裝神弄鬼?”
“程咬金”“哼”了一聲道:“要殺便殺,何必多問。今日我倆死在爾等清狗手里,命數而已,要想聽得半句求饒,卻是休想?!?/p>
紅花會群雄聽了,暗自點頭,心道這二人武藝平平,卻是頂天立地的好漢。
霍青桐道:“你們兩個怎知我等便是清狗?”
“程咬金”轉臉見霍青桐是個姑娘,大惑不解,又見陳家洛一派儒雅書生氣度,心下惶然道:“難道是我和兄弟魯莽搞錯了?”嘴上卻不服氣,“不是清狗,如何想進這武周山?”
趙半山見這人言詞糊涂,轉向“李元霸”道:“武周山的石窟名聞天下,我等從此路過,順便想上石窟參拜一下,不意竟沖撞了二位。”
“李元霸”雖然只有一條腿站著,卻站得很穩,看來已經長久習慣了,眾人見這二位雖未知名姓,言語間卻是清廷之敵,文泰來早已松開了手。
“程咬金”和“李元霸”對望了幾眼,那胖子忽然轉向陳家洛,倒身下拜道:“既不是滿人清狗,是我兄弟魯莽了,但請好漢們原諒,我們賠罪了?!闭f罷叩頭不止。
陳家洛急欲得知衛春華的消息,一指雙鉤問道:“此時我兄弟卻在哪里?”
“李元霸”搶先道:“莫急莫急,剛才這位兄弟并未與我倆交手,只是山道狹窄,各不相讓,他連人帶馬被我的駱駝撞下山去了,那副雙鉤掉落地上被我拾得?!闭f罷,從駱駝背上取下雙鉤,雙手奉上。
眾人心下方安。
陳家洛道:“十四弟十五弟,你們倆快些趕去,先尋到九弟再說?!?/p>
心硯接過雙鉤,和余魚同領命而去。
陳家洛這才問起“程咬金”的情形,“程咬金”道:“各位好漢既然寬恕我倆,我們也不隱瞞,我兄弟二人本是南方人氏,老家在常州府武進縣,我倆有祖傳醫術,專攻跌打損傷風痛麻痹之癥。我自己取了個名號,叫做‘活扁鵲’吳能,我兄弟是嘉興府秀水縣人,也有個名號,叫做‘賽華佗’梅庸。”
徐天宏點頭道:“怪道聽上去有點兒南方口音,只是一時聽不出是哪里?!?/p>
陳家洛道:“兩位既然叫做活扁鵲、賽華佗,醫術定然高明?!?/p>
吳能忽地臉紅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其實我倆祖上雖是行醫的,卻自幼未得傳授,只是礙于生計,從祖上所遺醫書之中自學,識得些皮毛,并取了個唬人的名號,胡亂騙人,混口飯吃而已。十年前我們游走到了這里,聽說這云岡石窟起自北魏文成帝和平年間,建有通樂、靈巖、兜率等十座大寺,佛像數千余尊,是天下至陽至純之地……”頓了頓,他繼續道,“我們來到此地,卻發現石窟一帶杳無人煙,凄涼無比,后來才得知當年滿清攝政王多爾袞與李自成部將張天琳曾大戰于此,云岡寺院遭受兵燹,化為灰燼,及至清兵屠城泄憤,大同鎮數萬人丁僅留下三十五口性命,成了空城、死城,以后十數年間,白天孤日空懸,慘光徹地,夜間陰風陣陣,冤魂呼號,人莫敢來,以至于成了至陰至寒之所?!?/p>
陳家洛疑惑道:“怪道此處人煙稀少。既然此間無人,兩位又如何行醫謀生?”
扮作“李元霸”的梅庸上前道:“好漢有所不知,旁人不敢來,于我兄弟卻是絕好所在,至陽至陰之地所產的藥材,尤其是蛇蝎蜈蚣等物,生長在人血浸潤的松林間,功效遠超別處十倍,我兄弟倆每逢八九月便來此采藥?!?/p>
吳能又道:“所以每見有外人欲入,我倆便扮成程咬金和李元霸的模樣裝神弄鬼,能嚇唬走了便好?!?/p>
無塵道長大笑道:“怪道兩位使喚如此剛猛的兵器?!?/p>
吳能赧然道:“我倆只有幾招三腳貓的本事,只是闖山的人見我倆形同天神鬼魅,往往轉身便逃,從未有人敢接招對敵。”
陳家洛剛想開口,只見山坡上飛下三騎,卻是衛春華和余魚同、心硯回來了。衛春華見過陳家洛,轉頭看著吳能、梅庸,雙鉤一擺,便欲上前廝殺。
陳家洛急叫道:“九弟且慢。這兩位不是壞人?!?/p>
霍青桐也拎起梅庸的假腿道:“無塵道長已經卸了一條腿在此與你報仇?!?/p>
衛春華方悻悻作罷。
吳能上前,施禮道:“剛才得罪了英雄,這樣吧,我把駱駝送給你賠罪,況且是駱駝撞了你,你想報仇也該找它才是。”
眾人見他說話滑稽,都笑了起來。
衛春華自覺不好意思,嘟囔道:“剛才也怪我大意了。”
梅庸從霍青桐手中接過假腿,擺弄了幾下復又安上,跺幾下腳道:“此間不是說話處。眾位英雄不如到寒舍小酌幾杯?!?/p>
陳家洛點頭道:“好呀。剛才正想尋間客棧打尖來的。如此叨擾了?!?/p>
吳能大喜道:“這可再好不過了。我和兄弟先去準備,你們慢慢看著山景轉來便是?!?/p>
徐天宏上前,一使眼色道:“還是請十四十五弟一塊幫忙吧,否則我們心下不安。”
余魚同會意,帶上心硯,跟著兩人走了。
無塵道長道:“到底是武諸葛,心思終是比旁人多一層?!?/p>
徐天宏笑道:“道長見笑了,畢竟剛剛結識,小心一點兒沒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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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一路說笑,沿著山路緩緩而行,不一時便到了吳能、梅庸的住處,卻原來是個中途廢棄的佛窟,當年匠人在山巖上開鑿成形,卻不知何故未鑿石成像,看那模樣,有點兒像陜西的民居窯洞。
眾人依次坐席,桌上擺的酒菜雖是不多,卻都是些山間野物。
吳能舉杯道:“我倆闖蕩江湖多年,常聽聞紅花會英雄豪杰的事跡,卻從未得識,不意今日天降神仙,一下子各位當家的都來了,真不知是我倆從哪里修來的福氣?!?/p>
梅庸也道:“我倆一直仰慕紅花會,只是不得其門而入,今日天緣遇見,懇請陳總舵主莫嫌我倆笨拙,允我倆入會,給各位牽馬提鐙便好?!?/p>
說罷,兩人竟長揖跪下,行起大禮。
眾人愕然。
陳家洛急忙扶住道:“兩位先莫急,敝會雖小,卻也有許多關節切口,等日后商議再說。”
吳能聽了,轉頭對梅庸道:“是我心急了,各位當家的不知我倆來歷故事,自然不能輕允入會。其實紅花會反清復明,正與我倆報仇心志一般,各位慢慢飲上幾杯,容我倆細細說來。”
原來,吳能和梅庸是兩代世交,兩人的父親原是結拜兄弟,當年同在揚州史可法軍中擔任軍醫,及至揚州城破,兩兄弟為清軍所擄,后來又遭清軍血洗屠城,兩兄弟同時遇難。
吳能咬牙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和梅庸兄弟結伴行醫,游走天下,也有結交天下好漢,尋機報仇之意?!?/p>
梅庸也叫道:“正是。今日遇見紅花會英雄,豈能當面錯過?不論各位當家的答不答應,我倆反正跟定紅花會了?!?/p>
陳家洛黯然道:“兩位原是義士之后,適才冒昧沖撞了。家洛不才,有負天下厚望。自義父創會以來,以恢復中華,拯救天下蒼生為念,不料世事維艱,難遂心愿?!闭f到此處,連日來的愁思苦緒一齊涌上心頭,他端起酒杯一飲而下。
無塵道長也喝了一大碗酒,道:“兩位兄弟襟懷坦蕩,我等也不相瞞?!北惆亚懊婕t花會的事跡說了一遍。
徐天宏接著道:“不是跟兩位見外,實是這一番驚天動地之后,想那弘歷定然深居不出,百般警惕,我們的血海深仇如何得報?漢家江山何時恢復?一時想不出如何應對,我們兄弟正在愁悶,所以想到這云岡石窟散散心,不意竟碰上了你們。”
文泰來致意道:“適才不知兩位來歷,貿然出手,兩位兄弟勿怪。”
吳能道:“我知道文四爺已是手下留情了,否則以吳能這點兒微末功夫,萬難在天下聞名的‘奔雷手’掌下僥幸走上一回?!?/p>
眾人大笑。
梅庸道:“這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家洛見他說話蹊蹺,問:“此話怎講?”
梅庸道:“眼下剛到九月,若是再遲幾天,我們便不得相遇。”
無塵道長道:“這又怎么說?”
吳能搶上前說道:“本來我和梅庸打算過幾日便啟程去太湖做一筆天大的買賣,卻在此時恰恰遇上了紅花會的眾位英雄,豈不是天意教我們成功!”
陳家洛道:“不知是何買賣?又與紅花會何干?”
吳能一拍大腿道:“剛才聽武諸葛說弘歷深居不出,我卻打聽到,明年二月,皇帝老兒要仿效他爹他爺爺,準備去江南巡游一番呢?!?/p>
徐天宏不解地問道:“朝廷如此機密大事,兩位卻又是如何得知的?”
梅庸道:“是這么回事。我有個堂兄叫梅良新,現在兩江總督黃廷桂手下當差,聽說朝廷已經發來旨意,皇帝明年二月要赴江南諸省巡游,還要在江寧、蘇州檢閱軍隊。黃廷桂奉旨后犯起愁來,原來蘇州撫標大營的軍隊號稱三千,實際上連五百都未必有,歷來都是吃空餉貪污,如今急里忙慌的卻去哪里招許多人來?況且即便尋些人來湊數,也實在來不及訓練,萬一穿幫露餡,更是歁君掉腦袋的大罪?!?/p>
徐天宏點頭道:“黃廷桂吃了這許多年空餉,現在卻知道怕了。”
梅庸道:“正是。黃廷桂急得茶飯不思,還是我堂兄梅良新獻計說,此事解決甚易,大帥不必憂慮?!?/p>
“黃廷桂怒道:‘我在火里,你卻在水里,你說說怎么個解決法?’我堂兄說:‘給皇上看,自然要體現我們江南的特色,不如報請皇上檢閱水軍,前朝康熙爺、雍正爺檢閱的都是步戰騎兵,如今皇上檢閱水軍乃大清國開天辟地頭一回,更是超越圣祖的空前之舉,皇上一定會感到滿意?!?/p>
陳家洛疑惑道:“步軍缺編,難道水軍就滿員了?”
梅庸接著道:“這就是梅良新的聰明之處了,檢閱水軍,一則江南太湖漁民漁船甚多,可臨時征發湊數,二則水面遼闊,霧影蒙蒙,在漁船上擺上炮插上旗就成了戰船,水霧里遠遠放上幾炮,到時只聽得炮聲隆隆,煙霧陣陣,卻哪里看得分明分得出虛實?”
徐天宏哈哈大笑道:“這確實是個好主意,順便還可多報些軍餉,再狠狠地撈上一筆?!?/p>
陳家洛心念一動,道:“弘歷能同意么?”
梅庸道:“是呀,黃廷桂也這樣問,我堂兄說:‘皇上向來好大喜功,一聽這等超越先祖的榮耀,自然無不應允。’黃廷桂大喜,立刻寫了折子奏上,果然正對皇帝的心思,沒幾天兵部便有回文示下,命黃廷桂用心辦理?!?/p>
“黃廷桂心中歡喜,對我堂兄更是刮目相看,視作心腹智囊,這些日子正在大張旗鼓作準備。我堂兄刀切豆腐幾面光,想起了我這個堂弟,來信說肥水不流外人田,趁這個機會,想給我倆在水師營謀個出身?!?/p>
梅庸接著說道:“接了信后我倆尋思,雖說無意去當什么朝廷的官,但這可是個接近皇帝的好機會,先去看了情形再說?!?/p>
吳能一臉壞笑道:“說不定萬一有一天皇上跌斷了腿撐折了手,我倆還可施展一番,給皇上用用我們的藥。”
眾人大笑。
徐天宏道:“這確是一樁驚天大買賣,虧你們想得出來。”
吳能道:“天教我兄弟今日與紅花會各位英雄相遇。如此看來,我兄弟不過是副藥引子,紅花會各位當家的才真正是包治百病的虎狼之藥呢。”
陳家洛轉念一想,躊躇道:“只是我們不久前與弘歷有三條約定,紅花會不能言而無信?。 ?/p>
無塵道長搖頭道:“話是這樣說,但觀以往之事,皇帝似乎并非一個遵約守信之人。眼下這個機會卻是千載難逢,不如我們早作準備?!?/p>
趙半山也道:“如此良機豈可輕易放過。即便弘歷真的守信愛民,從此做了好皇帝,我們到時看情形再放棄也不遲?!?/p>
眾人紛紛贊許,個個摩拳擦掌,數日的陰郁之氣一掃而空。
陳家洛道:“既然天假其便,我們不能空負上蒼,卻是早作準備,來他個第二次西湖大會?!?/p>
徐天宏思忖片刻,拍手道:“確實是個好機會?;实壑坏兰t花會經此一劫,元氣大傷,遠遁西域,至少短時間內沒有能力再掀波瀾,萬想不到我們會出其不意,再下東南?!?/p>
文泰來一掌擊在幾案上,大叫道:“這一回不做則已,若是要做,定然叫他有來無回?!?/p>
酒宴上不意間獲得如此重大消息,紅花會群雄人人振奮,陳家洛當下命心硯飛鴿傳書,給蘇州分舵發去指令,命他們打探消息,籌劃準備,仍請十二哥石雙英再赴京城,時刻監視朝廷的動靜。
次日,陳家洛尋思一行人同行引人注目,便將眾人分作三撥,自己和心硯、霍青桐、吳能、梅庸第一批,其余由無塵道長、徐天宏分別帶領,分批擇路,次第望江南而來。
陳家洛等五人,一路曉行夜宿,快馬加鞭,行了兩日,但見路上行人漸漸增多,集鎮也漸次密集,陳家洛道:“前面馬上將到太原府,我們五人五騎,還是引人注目,不如分作兩撥,分頭前行?!?/p>
吳能道:“總舵主所慮極是。這條路我和梅庸最熟,再加上心硯兄弟,我們仨早行半日,總舵主和霍姑娘后面跟來,前后呼應,彼此照顧?!?/p>
心硯道:“這樣最好。總舵主只看我留下的記號便行,如此妥帖,萬無一失。”
三人說罷,猛加一鞭,絕塵而去。
陳家洛和霍青桐并轡而行。連日來事端頻出,意外不斷,兩人從未有暇隙私下里單獨交往,此時驟然天地間只留下兩人,竟同時產生了陌生之感,好像胸間有千言萬語壅塞,不知從何說起。
陳家洛心道,我早暗暗發誓,從此之后再無男女情事,余生只為驅逐韃虜而活,成則遠歸天山,承繼師傅的事業,敗則身死魂滅,去陰間受那十八層地獄之苦。只是這青桐妹妹家破人亡,親人盡失,如今跟著紅花會闖蕩天下,不知何時是頭!一念至此,心緒黯然,信馬由韁,隨著白馬慢慢踱步。
霍青桐見陳家洛自心硯三人去后,不知何故驀然變了神態,謀劃指點的風采化作頹然無力的疲憊,定是又想起了香香妹妹,情深義重固然殊為可貴,但是妹妹去了天國,此事已無轉寰,漢人常說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眼前這位男子漢當得起“大丈夫”這三個字么?陳家洛武功精進已臻化境,但畢竟官宦書香出身,性格中不時露出柔弱之處,尤其是為妹妹寫的銘文最后兩句“是耶非耶,化作蝴蝶”,脂粉氣太重,不似出自天下第一幫會總舵主之手。她有意與他談談,又恨自己學識不深,恐怕無法說透。
兩人各懷心事,一前一后不緊不慢地進了晉陽城。
霍青桐有些不解,指著城門道:“明明是太原府,城樓上卻如何寫的是晉陽?”
陳家洛道:“晉陽原是太原的古稱。太原又稱冀州,歷史悠久,也是我華夏龍興之所,名列九州之首,秦始皇劃天下為三十六郡,其中便設置了太原郡,后來到了漢朝,全天下分為十三個州,因此又被稱作并州。”
說話間,兩人進了太原城。數日行來都是荒郊野嶺,這太原城卻別有一番氣象,但見街市井然,人聲嘈雜,騾馬車流,熙熙攘攘。行不多遠,陳家洛便看見轉彎處大樹樹干上有心硯留下的記號,當即回頭叮囑了霍青桐一聲,拍馬向前。
果不其然,前方大路旁,一座兩層的高樓聳立,角檐飛挑,匾額上書“晉福樓”三個魏碑大字,卻是鎦著金粉,在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氣派非凡。門前一位俊朗少年佇足眺望,正是心硯。
心硯把陳家洛、霍青桐迎進大堂,只見無數丫環、仆人衣著鮮亮,往來穿梭,見客人進來,紛紛斂神屏氣,侍立兩旁,恭敬施禮。
陳家洛心中不快,問心硯:“我們在此隨便打個尖,稍稍碰頭商議一下立時趕路,為何弄出如此排場?”
心硯道:“總舵主不知,這晉福樓是太原分舵沙海瀾沙舵主的家產,沙舵主聽得總舵主親自光臨,歡喜得什么似的,要不是時間來不及,排場恐怕要比這大十倍呢?!?/p>
正說著,聞聽樓梯上一片腳步響,一眾人等擁上前來,吳能、梅庸也在其中,中間一個身材瘦高、臉白無須的漢子見了陳家洛,彎腰一躬到地,說道:“總舵主蒞臨,不及接駕,萬望恕罪?!?/p>
陳家洛回禮道:“都是自家兄弟,講那么多虛禮作甚?”
那漢子道:“在下沙海瀾,前年冬至日承蒙三當家趙半山所囑,暫掌太原,海瀾本無大將之才,聊充廖化之任?!?/p>
陳家洛見這漢子三十出頭,修長身材,眉目俊朗,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眸子間透出一副精明神態,只是面目過于白晳,不似練武之人,倒有幾分書生氣。他心中暗暗歡喜,隨著沙海瀾進了一間大雅間。
這個大雅間甚是寬敞,足有四丈,中間一張紅木八仙桌上擺滿了菜肴,沙海瀾恭請陳家洛坐了主位,自己坐了客位。
沙海瀾斟酒舉杯道:“山野粗蔬,不成敬意,還請陳總舵主海涵?!?/p>
陳家洛見他談吐文雅,與尋常江湖好漢粗豪之氣迥然不同,飲酒卻是豪爽,因是初見,不知根底,遜謝道:“汾清貢酒水谷清華,醇綿絕世,今日第一次與太原分舵諸位兄弟相見,按說應痛飲一醉,無奈家洛量淺,更兼還要趕路,卻是不敢多飲了。”
沙海瀾道:“總舵主貴駕光臨,太原分舵上下無不歡喜。區區薄酒,聊表心意。我等都是下屬,總舵主隨便差遣便是。”
問起沙海瀾的出身,他道:“沙某本是讀書之人,頭上還頂著個秀才的功名,世代經商,在這小小太原城也算有微名。”
陳家洛道:“原來沙兄是個秀才,卻是如何與趙三爺結識入我這紅花會的?”
沙海瀾道:“總舵主一定心中疑惑,紅花會是提著腦袋對抗清廷的幫會,我是膽小安分的書生,按說兩者毫不沾邊,如何卻成了太原分舵的掌門人?事情還要從三年前我家遭了一場無妄之災說起。”
原來,沙家本是太原第一大戶,除了商號店家,在城西還有兩千多畝好地。那年春上,朝廷財政吃緊,許諾獎勵立了軍功的旗軍的經費無從著落,便允許原本吃“鐵桿莊稼”的駐地牛錄可以跑馬圈地。
朝廷的本意,跑馬所圈的只是無主之地,與一般百姓相涉不大,誰知這個牛錄憑恃軍功驕橫無比,管他有主無主,專挑良田好地放馬便圈,結果沙家的土地被圈去了一千余畝。沙海瀾的父親咽不下這口氣,官司打到太原府,那太原知府如何敢與八旗牛錄作對,昧著良心枉判官司,反說沙家疏于經營,任由田地拋荒,以至于被牛錄誤認作是無主荒地,如今已上報朝廷,形成圖冊,木已成舟,無法更改。
知府自知理虧,想方設法弄了五百兩銀子作為補償,想把這事糊弄過去。沙家如何肯依?反復打了幾回官司,非但沒能要回半寸土地,反而又賠進去了不少花費,沙父一口氣上不來,一頭撞死在知府衙門大堂的廊柱前。
沙海瀾為此棄了功名,四處告狀,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個小小的秀才如何與牛錄及官府匹敵?正在百思無奈之際,正逢“千臂如來”趙半山路過太原。趙半山聽說此事后,夤夜闖入知府衙門,取了知府的首級,又去巡防營找牛錄,那牛錄雖非趙半山的對手,畢竟也是千軍萬馬中廝殺出來的,騎術端的了得,加上馬快,竟被他逃了性命。
此事轟動了太原城,人們只道這兩人得罪了紅花會的三當家趙半山,卻沒把沙海瀾跟這事聯在一起。
經此一役,沙海瀾前程盡毀,按趙半山所囑,明面上他一心操持生意,暗中卻把偌大的一份家業捐給了紅花會,跟清廷作了對頭。
沙海瀾說罷,舉杯道:“按說今日第一次見到總舵主,不該說這些不痛快的事,來來,各位嘗嘗我們太原的特色菜肴,北地雖不及江南,但這幾樣卻是別處所無,即便在太原,也要逢個季節才有口福。”
眾人正想動筷,忽聽得樓下一片嘈雜聲響,沙海瀾剛想問個究竟,卻見老管家飛奔上樓,向沙海瀾稟告道:“老先生來見少爺,是我攔住說少爺正在請客,誰知他聽了這話更加發怒,非要闖席進來,卻和守在下面的心硯斗在一處。”
沙海瀾急忙起身,對陳家洛笑道:“這個老先生孩子一般,我得趕快下去賠罪,千萬別傷了人?!?/p>
沙海瀾話音剛落,只見白光一閃,一個人影飄進門來,徑奔坐在主位的陳家洛。眾人尚未看清,只聽得“叮當”連聲,地上已有圍棋子和算盤珠兒在滴溜溜亂轉,原來是老者在進門的一剎那隨手擲出了三顆算盤珠兒,直望陳家洛上中下三路而來,而陳家洛早就掌中暗扣圍棋子,中指輕彈,將襲來的算盤珠子一一擊落。
老者呵呵大笑,一捋長髯道:“果然是‘天池怪俠’袁士霄的高徒。賢侄休怪我魯莽!”
陳家洛見來者神情坦蕩,并無敵意,放下心來,卻又不知是何來歷,不知如何招呼。
沙海瀾迎上施禮道:“非是有意相瞞,實在是陳總舵主來得突然,又恐泄露機密,故而不及相告,請師傅恕罪。”又向陳家洛道,“這位是在下的恩師孫一古?!?/p>
孫一古朗聲一笑,對著陳家洛道:“不錯不錯,三十年前我曾與令師袁士霄在中州一遇,相互切磋數月,分別后卻再也無緣相見。聽說袁士霄在天山自創了一套百花錯拳,心中傾慕得緊,故而闖席而來?!?/p>
陳家洛心中稍寬,欠身道:“原來是孫老前輩。在下學識淺薄,才藝只是粗通,有辱家師門庭,不敢獻丑,還請孫師傅原諒。”
孫一古微微一笑,忽然轉向霍青桐:“這位便是人稱‘翠羽黃衫’的霍姑娘么?”
霍青桐不料這位老者竟然知道自己,惶急之下點頭道:“青桐見過前輩?!?/p>
孫一古道:“你師傅關明梅和師公陳正德可好?”
霍青桐黯然道:“上月前師傅和師公已在北京寶月樓過世了?!?/p>
孫一古嘆息一聲道:“‘天山雙鷹’化外高人,如此了局,甚為可惜?!?/p>
陳家洛從未聽師傅說起過此人,心道這是師傅和“天山雙鷹”的故人無疑,只不知是敵是友,卻見孫一古轉頭發問:“聽說還來了一位姓梅的朋友?”
梅庸急忙出席施禮道:“在下梅庸見過前輩。”
孫一古仔細端詳片刻,怪笑一聲道:“果然有幾分相像。梅麗和梅好如今卻在何處?”
梅庸驟然一驚,囁嚅道:“前輩如何知曉我家兩位姑母?晚輩也只在十歲時見過,后來兩位姑母不知何故被我爺爺趕出家門,聽說在無錫出家為尼,與家里十多年斷了音信。”
孫一古神色頓時變得凄然,頓了一頓,接著又問:“你父親應該知道她們的消息吧?”
梅庸黯然道:“家父早在揚州替國家盡了忠?!?/p>
孫一古黯然低頭,沉思片刻,斟滿一大碗酒,說道:“天道循環,光陰荏苒,如今一班青年才俊崛起,該是我等老朽謝幕讓路的時候了?!闭f罷仰頭一飲而盡,轉身對陳家洛道,“今日見到陳總舵主如此風采武藝,小老兒傾慕得緊,袁士霄得徒如此,我真是替他高興。海瀾入紅花會,也算今后尋了個正途,海瀾便托付給紅花會了,老朽先在這里謝過。三十年前我與袁士霄中州一晤時曾有個小小的約定,只是一直不知他的下落,你可知尊師現在何處?”
陳家洛急忙躬身施禮道:“老前輩謬贊了,晚生愧不敢當。家師現在何處晚輩并不知曉,有可能還在回部與阿凡提一道盤桓,也有可能云游四方去了。”
孫一古“咦”了一聲,說道:“幾十年不見,老家伙還是這個脾氣,如此說來,我且先去回部尋他一尋?!闭f罷,身形擺動,剎那間便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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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愕然相顧,這位孫老者好似神龍見首不見尾,來時突兀去時飄逸,真是率性之至。
沙海瀾歉然道:“我師傅向來就是這個脾氣,總舵主切勿介意。”
陳家洛道:“尊師的脾氣秉性與在下的師傅有幾分相似,家洛只是覺得親切,如何敢怪罪!”
沙海瀾又道:“總舵主這樣說,海瀾便放心了。我這位恩師待我真如父親一般,只是本人半路出家,于武學毫無根底,兩年下來,師傅的真本領尚未學到半分,想來十分慚愧?!?/p>
陳家洛大出意料,遲疑著問:“海瀾只學了兩年?”
沙海瀾道:“總舵主不知,海瀾自小學文,從未習學過武藝,于武事一竅不通。趙大俠出頭為我報仇雪恨后,我師傅他老人家游走到此,聽聞此事,主動尋到我要教我武藝,因此才棄文從武。只是本人毫無根基,筋骨太弱,枉費了師傅一身本事和殷殷心機,每每想起此事,海瀾便心中耿耿,覺得對不起師傅?!?/p>
陳家洛勸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與師傅風云際會卻是天意,孫師傅既然主動收你為徒,想來日后另有因緣。”
眾人又喝了幾杯酒,盡歡而散。
第二日,陳家洛一行繼續趕路,依然按前面的法子,命心硯和吳能、梅庸先行一步,自己和霍青桐隨后跟來。
幾日間已經過了黃河,到了邙山鎮。
陳家洛驀然想起,此地便是漢高祖劉邦斬白蛇舉義之地,忙對霍青桐說道:“此地是我大漢龍興之所,當年身為秦朝一小吏的漢高祖劉邦就是在這里興起義兵,最后誅滅暴秦,成就了漢家天下。”
霍青桐環顧四下,見只是一座山野小鎮,街市破敗,人跡稀少,遠望四下,一輪斜陽慢慢西墜,群山間霧瘴漸漸涌起,舉手一指,笑道:“原來大漢便是從這里起家?我看這山比起我們天山昆侖在氣勢上差得太遠。”
陳家洛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大漢高祖皇帝斬蛇起義,興漢邦四百年天下,實為我漢家千百年來第一人,今既到此,不可不拜。卻是今日天色已晚,我們先尋個客店住下,明日一早便去找尋高祖廟。”
卻不料在街面上一連問了幾處,竟然沒有客店,眼看天色愈來愈暗,陳家洛心中焦急,暗道:如何尋不到心硯留下的記號?看這天氣,雖不甚冷,野外也可捱過一宿,但飯卻不能不吃,包裹里已無干糧面馕,只得隨便找一處人家尋些飯食了!
正在尋思,忽見前方一戶人家大門“吱呀”一聲,有人走了出來。陳家洛急忙迎上前去,施禮問道:“這位小哥是否可以行個方便?”
暮色中看不清那人的年紀,卻見他身材高大粗壯,面色黧黑,頭上戴了一頂笠帽,手中拿了一柄降魔杖,正待出門,聽得陳家洛發問,他轉頭打量二人,見他們皆是年少書生模樣,開口道:“尊駕有何事?”
陳家洛靈機一動,道:“我倆是赴京趕考的書生,錯過了宿處,想叨擾對付一夜,銀子自會多給?!?/p>
那人想了想,開言道:“既是讀書人,住一宿無妨的,不必客氣。”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陳家洛大喜,隨那人轉入屋內,只見還有一個人,身高不滿五尺,油燈下相貌不甚清晰,卻是一臉虬髯。那人甕聲甕氣地問道:“大哥如何回轉?”
先前那人道:“是我遇到這兩位客人投宿不著,我想與人方便,也算做些善事?!?/p>
虬髯漢子有些不快道:“大哥總喜歡沒來由亂做好人。你快些去尋二哥幾個吧,莫讓他們等急了?!?/p>
高個壯漢道:“你來,我有話對你說?!?/p>
兩人出門嘀咕了半天,高個壯漢徑自走了,虬髯漢子復又進門。見陳家洛、霍青桐立在當間,他一指旁側的廂房,道:“二哥他們今晚不回來,你兩位去他鋪上胡亂對付一夜,要吃飯卻是沒人服侍,自去灶上有什么便吃,明早扔幾文銅板也行,不扔也罷?!?/p>
陳家洛謝道:“如此打擾了。”攜霍青桐進了廂房。
房間內甚是狹窄,只一扇窗一張床,窗前一張書桌,桌前一把椅子,此外別無他物。
陳家洛心中暗道,他們肯定是把一身男裝的霍青桐當成了自己的兄弟,此際卻不便明言,只得讓霍青桐睡在床上,自己坐一夜便是。
霍青桐本是江湖兒女,自無忸怩之態,黑暗中摸上床便和衣躺下,一面和陳家洛說話。
山野中四下寂靜,兩人雖是輕聲,卻覺得四壁有回音,陳家洛示意隔墻有耳,兩人不再言語,片刻,霍青桐喘息均勻,竟是睡著了。
陳家洛取出劍盾珠索,置于案上,一面整理,一面思忖赴太湖之事,千頭萬緒,終是不得要領。
不知過了多久,懵懂間睡意襲來,陳家洛驀然一驚,輕輕起身撥開房門,前庭卻是一間不大的院子,下弦月不甚明亮。陳家洛打了一路百花錯拳,又默念了幾遍天山心法,頓覺神清氣朗,剛想回房,卻覺眼前一個黑影一晃,定睛看去,轉瞬間又不見了。
陳家洛閃在樹陰之下,掌心暗扣一把圍棋子,凝神屏氣,看前面到底是何物,卻見門口“吱呀”一聲,走進來一個身材苗條瘦弱的女子,左手拎著一只籃子,右手卻是一柄長劍。
陳家洛見并無異常,暗笑自己過于小心,此時卻不便現身,只得暫伏一時,想等她走過之后再悄悄回房。
那女子剛剛走進院子,門口又是一陣腳步響,走進來三個大漢。陳家洛覺得蹊蹺,此時夜深人靜,卻不知前面這些人在干些什么,正想著,忽覺腦后一陣風聲,他不及細看,反手一招“撥云見日”擋開,腳底一旋,“潛龍騰淵”,亮出身形,攻向來者。
來襲者右手一柄鐵扇,身法卻是“分筋錯骨”手,疾如陀螺,出招狠辣,陳家洛不敢大意,卻又不明底細,不敢出重手相傷。
兩人只斗了三五回合,陳家洛見他雖然出手迅疾,內力卻是平平,漸漸放下心來,他一面見招拆招纏斗,一面猜想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轉瞬間,周遭已圍了一圈人,當前手持降魔杖的便是此前收留自己的高個大漢,旁邊揮舞盤龍鞭的正是虬髯漢子。陳家洛心中一喜,一招“蘇秦背劍”將鐵扇蕩開,剛想說明,卻見高個大漢降魔杖一挺,使了個門戶,高聲喝道:“還在等什么,兄弟們一齊上啊?!?/p>
未及陳家洛分辯,降魔杖已是迎頭砸下,陳家洛急忙使出樁子步,腳尖向前,身形卻向左一閃,降魔杖剛剛落空。斜刺里又是軟鞭“鳳點頭”穿腰而來,陳家洛大吼一聲“來得好”,一個“旱地拔蔥”,反手點中虬髯漢子的肋間,虬髯漢子軟鞭脫手,癱坐地上。
其余人見陳家洛舉手間將虬髯漢子放翻在地,各自吃了一驚,稍一停頓,竟又各舉兵器,吶喊沖上。陳家洛看清對方共有七人,看那兵器,卻又五花八門,心道可惜我劍盾珠索不在手上,否則倒可斗個痛快。
對方雖然人多,陳家洛卻占了地利。原來黑暗中庭院狹小,又恐傷到自己人,對方便施展不開,各類招數只能用到六七成,并不敢發力,相反陳家洛的“百花錯拳”卻正來奇去,顛三倒四,見對方傷不著自己,更是游戲之心大起,一套拳打得行云流水,錯綜繁復。
高個子的降魔杖大漢顯見是他們的頭領,眼看奈何不得陳家洛,他急得脖子間青筋暴起,怒喝如雷,正欲舉杖再上,卻見房中奔出一人,手中挺劍,嬌叱一聲加入戰團,正是霍青桐。
原來,霍青桐熟睡中被外面的喧嘩打斗聲驚醒,一睜眼不見了陳家洛,心中大急,便仗劍沖了出來,迎面正撞上一個樵夫模樣的人,使一根精鋼扁擔,霍青桐不敢硬碰,出手便是一招“飛凌九霄”,平空躍起,手中劍花飛舞如萬朵白雪從天飄落,這是天山劍法的精髓所在,當年她的師傅關明梅即以此成名。
陳家洛見霍青桐也攪入戰局,生怕她不明底細下重手傷人,急忙施展出連環迷蹤步,一個“燕子穿云”,跳出戰團,手中一把圍棋子撒了出去,但聽得“哎喲”“啊呀”連聲,片刻數人倒在地上,卻是再也無法站立起來。
陳家洛先替高個降魔杖大漢解了穴位,接著道:“兄弟,休要誤會,我兩個不過是過路客人,如何打這糊涂仗?”
高個漢子愕然道:“怎么,你們不是嘉樂堂主派來的人?”
陳家洛與霍青桐相視一笑,道:“我倆從未聽說過什么嘉樂堂主,更別說受他所遣了。”
那漢子一跳腳,說道:“我就說不像嘛。閣下武功高強,不似宮中正途,卻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霎時便點中了我眾兄弟的穴位?”
陳家洛點頭道:“果然事出誤會。”一面替眾人解開穴道,一面又問,“你們兄弟竟是為了何事夤夜忙碌?卻又來劫殺我倆?”
那漢子轉眼掃了眾人一眼,口中一聲呼哨,七個人竟齊刷刷地“撲通”跪在當地,叩頭道:“感謝壯士不殺之恩。”
陳家洛道:“諸位兄弟言重了,我們素不相識,本是一場誤會而已?!?/p>
高個漢子道:“此間不是說話處,還請兩位壯士屋內詳談。”
眾人進屋,那個女的點起兩支明晃晃的大蠟燭,矮胖漢子則手腳麻利地搬出許多杯盞,酒菜卻是現成的。
高個漢子斟滿酒,高舉過頂,敬向陳家洛,說道:“我等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兩位壯士。承蒙兩位寬大為懷,實在令我汗顏無地。”
陳家洛道:“誤會既已說明,休要為此糾結。”
高個漢子道:“兩位且聽我說。我們七兄妹義結金蘭,羨慕古時江南七怪豪杰,又恰好姓氏與那江南七怪相同,索性承襲了他們的名號,敝姓柯,號稱‘飛天蝙蝠’柯翔風?!背哆^身邊使鐵扇的漢子,“這位便是‘妙手書生’朱云?!庇忠恢蛤镑诐h子,“這是‘馬王神’韓雷仃。”
說到此處,陳家洛自然明白,他沖著使大桿秤的瘦漢道:“這位仁兄想必便是‘鬧市俠隱’了,只是不知尊駕大名。”
瘦漢作揖拱手道:“在下全紫電?!?/p>
胖和尚模樣的人向前一步,自報名號道:“我是‘笑彌陀’張嘯江,這位是‘南山樵子’南恩河?!?/p>
陳家洛笑道:“唯一一位巾幗英雄,自然是‘越女劍’了?!?/p>
那女子羞紅了臉,施禮道:“我是韓雷仃的親妹妹,名叫韓湖英?!?/p>
霍青桐想不到粗壯矮胖的虬髯漢子居然有這樣一位嬌艷如花的妹妹,不禁莞爾一笑。
柯翔風接著道:“我們七兄妹雖號稱新江南七怪,其實武功修為遠遠不及古時英雄,不過取個名號自勵罷了。今日沖撞了壯士,須臾間把我七人如孩童一般放翻,我想我們兄妹再用此名號,實在是羞辱了古之英雄,從今往后,斷不能再用了。”
陳家洛急忙道:“兄弟這是什么話,傾慕英雄之心人皆有之,至于武功高下,天分機緣,不是人意所能左右。家洛僥幸贏了各位,原本無心,若是為此斷了各位兄弟向善進取之心,那可就罪孽大了。”
朱云道:“英雄自稱家洛,莫非是聲名遐邇的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
陳家洛點頭道:“既是各位兄弟傾心相交,我也不便相瞞,鄙人正是陳家洛,邊上這位便是‘翠羽黃衫’霍青桐?!?/p>
七人聽得陳家洛報出自家名號,大吃一驚,柯翔風領頭跪了下去,叩頭道:“實在不知足下便是天下第一英雄陳公子。今日有幸,我等兄弟即刻投在紅花會門下,但憑驅使,生死無怨?!?/p>
陳家洛急忙攙扶道:“各位有心入我紅花會,家洛感激不盡。只是我紅花會事事有尺度,家洛身為總舵主,也不可擅自作主壞了規矩。待到各位當家人齊聚,方可議論此事。”
朱云道:“那卻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們兄弟姑且先追隨總舵主左右,入不入會不過走個程式,以后再補認也行。”
柯翔風道:“二弟說得是??偠嬷?,我們七兄妹先把寶藏奉上,以表赤心?!?/p>
陳家洛見他說得蹊蹺,正色道:“紅花會不取不義之財,柯兄弟這話說得差了?!?/p>
柯翔風道:“總舵主千萬別誤會,此事說來話長,容我慢慢細說?!?/p>
原來,這新江南七怪羨慕古之豪杰,立志壯游天下,除暴行俠,這一日到了邙山鎮,正想到小飯店打尖吃飯,無奈飯店實在狹小,唯一的雅間已被人占去,飯店老板打躬作揖賠著笑臉央告,七怪只得手捧飯碗站著用餐,模樣著實狼狽。
聽那雅間里推杯換盞把酒言歡,妙手書生朱云偷眼從門縫里望去,卻是兩位公差打扮的人正在喝酒,兩人占了一副座頭,桌上擺了幾樣小菜,一張蟒蛇皮大弓和一對峨嵋刺放在一旁,分外惹眼。朱云心念一動,湊近門口,想聽他們說些什么。
聽了一會兒,朱云聽出了個大概,原來這兩位是公差,他們領了京城某官員之命,前來此地辦一件大事,看起來事情即將辦妥,兩人喝酒相慶,隨后便要回京城復命去了。
只是聽到此處朱云有些不解,因為兩人言語間有些自相矛盾,一會兒說回去向乾清宮復命,定可得到厚賞,高官得做,駿馬任騎,一會兒又擔心主家過河拆橋,自己非但得不到好處,甚至還有性命之憂。兩個酒鬼一忽兒喜一忽兒憂,把個朱云聽得云里霧里,好奇心大起,非要探個究竟。
兩位公差又喝了一會兒酒,漸漸有些醉意,其中個子稍高的一位說道:“王老弟,今日不是痛飲之時,千萬別喝醉誤了大事?!?/p>
稍矮的壯漢一摸背后的包裹,說道:“沒事,寶貝放得好好的。只是乾清宮嘉樂堂主給我們的時限已近,到底是獻是留,董大哥還是早作決斷,兄弟全聽你的?!?/p>
姓董的道:“我倆先回客房,等我再好好想想?!闭f罷,高聲叫小二結賬。
朱云急忙側身隱過,看那兩個漢子互相攙扶著出門去了。
朱云回頭朝柯翔風等人使了個眼色,尾隨而去。
只見兩人出了酒店,跌跌撞撞地走了幾十步,眼看馬上到了客房,卻不急著進屋,竟是繞過前門轉到屋后,對著一排柳樹,解開褲帶一齊撒起尿來。
朱云一看機會來了,鬼影一般躥到姓王的漢子身后,伸手摸進了包袱。那漢子聳著身子,“嘩嘩”撒得痛快,竟半點兒沒察覺。
朱云號稱“妙手書生”,手指間的功夫自然了得,他手指一觸那包袱,便覺得其間無非是幾件換洗的衣裳,金銀玉器之類的硬物寶貝卻是一毫未見,正在詫異,忽然碰到一張紙,他來不及細想,輕輕抽出攥在掌心,一翻身伏入樹影之中。那兩人絲毫沒覺出動靜,方便完便顧自回客房去了。
朱云待兩人走遠,急忙回到酒店,弟兄們卻坐在剛才的雅間飲酒。
見朱云回來了,柯翔風笑道:“常言道賊不走空,兄弟如何卻是兩手空空回來了?”
朱云握著掌心道:“‘妙手書生’給你們變個戲法——我見那兩人言語蹊蹺,分明不是好人,不義之財,取之何礙?我就學老祖宗時遷,取了銀票在此?!?/p>
眾人湊上前去,燈光下韓湖英攤開那張紙,哪里是什么銀票,而是一頁棉連紙,上面畫著一幅畫,只見山野曲徑,仿佛一個大大的山洞,四下怪石嶙峋,中央伏著一只碩大的烏龜。
眾人大笑。
張嘯江道:“二哥明日可帶了這張銀票,看哪個錢莊給你銀子!”
朱云有些訕訕,自我解嘲地笑道:“我只聽得說包裹內有寶貝,卻不知什么?!弊屑毧催^圖紙,眉頭一皺,指著天頭的那一行篆字,“大哥,說不定還真是寶貝呢!”
七人中除了朱云,其余的都識不了幾個字,何況還是蚯蚓一般的篆文。
柯翔風道:“這上面寫的是什么?”
朱云一字一頓道:“龍御神黿寶圖?!?/p>
韓雷仃道:“什么意思?”
朱云凝神思忖片刻,道:“這邙山鎮地屬大漢梁國,以前讀書時知道第一個梁王是大漢高祖皇帝的兒子劉恢,中間不知有過幾多梁王,最有名的梁王卻是漢文帝的兄弟劉武,也稱梁孝王。”一拍腦門,“哦,我明白了!圖上這只大黿興許是梁王陵的鎮墓獸,那兩個家伙定是盜墓賊了,梁孝王是竇太后的小兒子,最受竇太后寵愛,奢侈豪華甚至超過了他哥哥漢文帝,死后墓葬自然寶貝不少?!?/p>
韓湖英不悅道:“幾位哥哥,聽起來你們也想打這墓塋的主意?”
朱云道:“不是這樣說。本來這圖就是從前面兩位公差那里得來的,我們不妨按圖索驥,先把情形摸透再說?!?/p>
新江南七怪當下琢磨圖紙路徑,連日來輪流打探,果然找到了墓地的入口,正準備入內探查,恰好陳家洛和霍青桐來了。
“總舵主請看?!敝煸瓢涯菑垐D紙攤在桌上。
陳家洛點頭笑道:“雖然梁王富可敵國,陵墓內寶藏定然無數,只是早在三國時代,曹操就專門設立了發丘中郎將和摸金校尉等職,專門來邙山掘寶,想必寶藏早被洗劫一空了,陳琳在替袁紹寫的討曹檄文中也寫過,今日難道還有人起這個念頭?”
朱云道:“總舵主通古知今,果然博學。按說確實可能性不大,但我親耳聽得那兩位公差所說,既然連宮里都有人覬覦,總是事出有因,究竟如何,總舵主明日和我等一道一探便知?!?/p>
陳家洛道:“我和青桐妹妹有要事在身,明日便要趕路。你等既愿加入紅花會,等完事后便趕赴江南聚齊,休要再節外生枝了?!?/p>
七怪諾諾連聲,一夜無話。
第二日天一亮,陳家洛、霍青桐著急趕路,一大早就出發了??孪栾L等新江南七怪自去探墓,不提。
■
回頭再說乾隆皇帝,自香香公主死后,一連數月,他都未近女色,心中郁悶不已。一是他重情傷心,二是陳家洛和他的約法三章令他進退兩難。這約法三章的前兩章倒沒什么,重修福建少林寺是舉手之勞,不加回部賦稅也可照辦,唯有不追究紅花會,他是無論如何難以做到。不把紅花會趕盡殺絕,斬草除根,自己這個大清天子豈能安寢?即便紅花會如陳家洛所言,與朝廷兩不相侵,畢竟陳家洛是自己的親弟弟,他日紅花會若是改換掌舵之人,自己這條命還不是在他人手心里攥著?且不要說派遣人前來刺殺,就是把皇帝是漢人這個秘密大白于天下,自己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每思至此,乾隆便冷汗涔涔,如坐針氈。這日,他接到兩江總督黃廷桂的奏報,說迎接皇帝南巡的諸項準備已經安排妥當,江南諸省軍民皆仰首翹望以待天顏。乾隆看了后不由冷笑,巡視江南本是未曾公布的機密,何來“諸省軍民仰首翹望以待天顏”?除非他黃廷桂大張旗鼓走漏了消息!
乾隆把奏報交給和珅,笑道:“愛卿看看這份奏報,赴江南之事可辦妥了?”
和珅一面看著奏報,一面揣摩著乾隆的情緒,覺得今日皇帝的氣色不錯,便道:“黃總督辦事盡心,忠勤兩全,可是我大清屈指可數的能吏?!?/p>
乾隆哼了一聲,道:“確是愛卿麾下的干臣,敲鑼打鼓把朕的江南之行搞得天下盡知。”
和珅這才發覺皇帝口氣不對,急忙道:“奴才擔保萬無一失,黃廷桂武夫出身,寫奏報原非所長,不知從哪里抄了幾句歌諛之詞,卻張冠李戴,牛頭不對馬嘴。請皇上恕罪?!?/p>
乾隆道:“朕自然不會與這莽夫計較文字,只是前朝呂四娘之事相距不遠,紅花會大鬧西湖和北京猶在眼前,此去蘇州太湖水上閱兵,雖說可追古之帝王泰山封禪,但水上不比平地,思慮不周的話,一旦驟生變故,恐措手無及?!?/p>
和珅叩頭道:“奴才這就關照黃廷桂多加小心?!?/p>
乾隆喝了一口茶,輕輕嘆道:“先祖入主中原,掌華夏社稷已逾數十年,雖說自古以來改朝換代人頭落地血流盈野,原本不足為奇,但如今江山一統,各族各派和睦安處才是長遠大計。”
和珅小心地看著乾隆道:“圣上千古一帝,思慮深遠。臣亦學那古時賢臣,苦尋長治久安之策?!?/p>
“哦,愛卿有些什么見地?”乾隆來了興趣,“起來說話?!?/p>
和珅道:“奴才近日苦學漢人堪輿之學,悟得漢人興旺之道、興替之源,卻尚未盡得詳細,故而未敢獻給皇上?!?/p>
“朕素知你忠心,說來無罪,快說吧。”乾隆急忙道。
和珅站起來,說道:“奴才斗膽。自大漢高祖皇帝以來,最重風水,堪輿之學,起于河洛,成于周易,天地陰陽,無所不包,日月乾坤,無所不容。漢高祖得張良而得天下,張良所學,正是從黃石公《青囊書》中所悟,張良以此旺漢四百年。后世又有袁天罡、李淳風等人助唐王,陳摶助趙宋,劉基助朱明,皆深諳堪輿之學也?!?/p>
乾隆聽得兩眼放光,說道:“愛卿習得此術,自可創下不世之功。”
和珅再次跪下,叩頭道:“奴才怎敢比之仙人,不過為我大清嘔心瀝血罷了。怎奈忠心有余,慧根不夠,一點兒小小得悟,尚不及泰山一根茅草。”
乾隆略有些失望,轉臉道:“愛卿忠心可嘉,他日定可安民濟世?!?/p>
和珅道:“奴才豈敢言安民濟世,但盡一點兒本分而已?;噬纤鶓]者,四海歸心,天下太平,然天道人心教化時日久遠,得效甚緩,臣如今有一速成之法,或可使天下漢人神滅魂喪,變成行尸走肉,更無異心?!?/p>
乾隆大喜道:“愛卿竟有此妙法?”
和珅從袖中摸出一張棉連紙,說道:“這是臣日前得到的龍御神黿寶圖,此圖乃大漢龍脈龍睛之所,欲滅漢人之魂,先去漢人之靈,只要除卻龍睛,天下漢人便皆成無靈無魂之人,盡可供我滿人驅使?!?/p>
原來,那日朱云在邙山鎮上遇到的董(名叫董謙)王(名叫王霸)兩位公差,正是和珅派去的。他二人酒醉后失了寶圖,待清醒過來后真是懊悔不已,恐懼不已。為保全性命,急切之下,他二人竟憑著記憶,互相提示著將那張圖大致畫了出來,然后膽戰心驚地回到京城,將“寶圖”呈給和珅。和珅得了“寶圖”,萬分高興,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即刻進宮將圖獻給了乾隆。
乾隆看著“寶圖”,歡喜道:“我大清國地廣萬里,滿人不及漢人千分之一,如果漢人都能從此不復起反叛之心,豈不是天下之福?愛卿若能成就此千載不滅之功,可真是我大清第一功臣了。這龍睛卻是如何除法?”
和珅叩頭道:“皇上有所不知,此圖乃邙山長慶觀無患子仙師所獻,算起來,無患子仙師今年已是百歲有余(此年齡為和珅杜撰)了。臣還是三品侍衛時,曾對長慶觀有恩,無患子仙師為報答微臣,特贈此寶圖,以祛邪順祥,助我大清千秋萬代繁榮昌盛!”
乾隆高興地頻頻點頭道:“愛卿之忠心,朕已深知。只是這‘寶圖’,又該如何使用?”
和珅道:“這圖使用起來并不難,只是要委屈皇上和皇后娘娘,擇一滿月之日,皇上和皇后在齋戒七日之后,親赴龍睛之所,以龍鳳之血覆在龍睛上,輔以八面之風吹干凝固,日后天下漢人便心智迷蒙,心甘情愿為我大清使用了。”
乾隆大喜道:“這個法子好是好,卻到哪里去尋龍鳳之血?”
和珅道:“皇上恕罪,所謂龍鳳,指的就是皇上和皇后娘娘?!?/p>
乾隆疑惑道:“卻為何須是朕與皇后之血?朕與皇后同為滿人,與和睦漢人有何干系?還有那什么八面之風?”
和珅道:“皇上勿疑。皇上與皇后雖是滿人,卻是天下龍鳳,以此滿人龍鳳之血,凝之漢人龍脈之睛,正是禳解以往滿漢刀兵爭戰血海深仇之法。至于八面風者,乃正東南西北輔之偏東南西北之風,學那諸葛亮借東風,使八個小童從這幾個方位扇風,取其意而已?!?/p>
乾隆不解道:“這卻是何意?”
和珅道:“我大清疆域遼闊無邊,譬如船行大洋之中。高手行船,八面風來,皆為我所用,無論哪個方位之風,皆可順從皇上心意,揚帆破浪。”
乾隆沉思道:“此法靈驗與否尚未可知,須保密為好,尤其不能讓太后知曉,待我尋機會與富察皇后商議,卿家方可進行。”
和珅再叩頭道:“皇上心憂天下,奴才當盡心盡力。奴才已算過時日,一切由奴才暗中早作準備,等到皇上南巡之時,轉道赴太湖縹緲峰一行最為適宜。”
乾隆道:“赴大漢龍脈之地,如何又要去什么太湖縹緲峰?”
和珅道:“啟奏皇上,這張龍御神黿圖,正是依漢人真正的龍脈所繪,龍脈龍睛之所正在太湖縹緲峰上,當年古公亶父的長子泰伯主動讓賢,從中原避讓到當時尚是蠻荒之地的江南,后來成為勾吳國的開國之君,從此泰伯邑邊的大湖便稱作太湖。”
乾隆道:“這是有名的泰伯讓賢的故事,朕豈不知?”
和珅道:“奴才該死。吾皇博古通今,奴才班門弄斧了。說起來這泰伯也算是漢人開山之宗,選此地作勾吳國自有深意,只是千百年來無人知曉罷了。”
乾隆來了興趣,問道:“此話怎講?”
和珅道:“縹緲峰雖不高險,卻是太湖七十二峰之首,正是天下龍脈之所,若有人知曉龍睛的所在,祈禳得其法,則漢人龍運大興。當年吳越爭雄,伍子胥曾傳夫差祈禳之法,無奈夫差不聽,才終于身死國滅,祈禳之法也由此失傳?!?/p>
乾隆聽得入神,又問:“愛卿又是如何得知?”
和珅道:“奴才也是因緣巧合,結識了無患子仙師,才得知此事的?!?/p>
乾隆點頭道:“你那‘寶圖’正是無患子仙師敬獻的,如此世外高人,愛卿何不請他來見朕?”
和珅道:“仙師化外之人,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我便尋他也要碰個運氣。喜的是此圖已在奴才手中,到時按方抓藥便是了?!?/p>
乾隆龍顏大悅,與和珅又議了一會兒南巡之事,便吩咐內膳房開飯,賜和珅一起用膳了。
其實,和珅所說的太湖縹緲峰龍脈龍睛之事,全是他翻遍了古書杜撰出來的,至于他為何搜腸刮肚千方百計想要說服乾隆暗上縹緲峰,卻藏著他本人的一個天大的秘密。
十多年前,和珅剛剛憑靠祖上的蔭功,當上了朝廷的三等輕車都尉,這個職位人微言輕,前途渺茫,和珅便日夜苦思如何飛黃騰達。也是機緣巧合,某一日他在邙山鎮結識了長慶觀道士無患子,兩人情趣相投,遂結為八拜之交。無患子告訴和珅,太湖縹緲峰山中密藏金銀珠寶無數,乃南宋時太湖大盜楊幺從民間搜刮來的,后楊幺被岳飛剿滅,那批寶藏便不知下落。無患子斷定那批寶藏定然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所在,假以時日或可找到。和珅聞聽大喜,當即和無患子約定,由無患子前去打探寶藏的下落,和珅則暗中提供資金相助,一旦成功,寶藏由兄弟二人平分。
十年后,無患子果真打探到了一些寶藏的眉目,而此時的和珅已經平步青云當上了吏部右侍郎兼步軍統領,同時還任監督崇文門稅務,一身三任,管官管軍管財,成為大清有史以來風頭無二之人。
無患子見了,心生羨慕,不僅不想與和珅平分寶藏,反而以寶藏之圖要挾,要和珅幫他引薦,帶他進官場過過官癮。和珅一則想獨吞此寶,二則不想將此把柄讓無患子攥在手里,因此私下派去董謙、王霸二人,將無患子滅了口并奪來了寶藏圖,只是和珅不知道,這寶圖陰差陽錯被朱云盜走,他得到的不過是董謙、王霸憑記憶依葫蘆畫瓢所作。
圖雖在自己手中,卻沒辦法前去驗證,和珅苦于此事不能聲張,如此巨大的財富,交給誰辦都不能放心,只能親自出馬。他思前想后,想出了一條妙計:明里陪乾隆去往大漢龍脈之地毀壞龍睛,以保大清永世太平;暗中則趕去太湖縹緲峰起獲寶藏,這樣既師出有名,不受人懷疑,又能保住秘密,只讓極少數人知道。
現在乾隆滿口答應了和珅的請求,他自是竊喜不已,趕緊著手安排下一步的行動。
且說陳家洛、霍青桐辭別新江南七怪后,不再滯留,快馬加鞭,一路追尋心硯留下的印記,不幾日便來到了武進,看那記號,卻是一路引向奔牛鎮去了。
看那奔牛鎮,雖不甚大,卻市井繁華,一條街河水清波平,兩岸參差人家,青石板街石和鹽官老家有幾分相似。
陳家洛和霍青桐很快發現了心硯他們留下的標記,便一路尋來。在河埠邊,二人剛一勒馬,心硯和吳能、梅庸便迎上來,將他們引入一戶人家,卻是沿水而居的三間木頭老屋。
吳能道:“總舵主,這里便是在下的祖居,一向無人居住,現今做個聯絡之所,此地離蘇州、無錫皆近,打探消息方便,又不易引人注目。”
陳家洛四下打量,見這老屋雖然破敗,卻正好在橋邊的十字路口,視野寬敞,確實合適做個臨時住所,他當即點頭道:“不錯,我們姑且在此盤桓幾日,等大隊人馬到來再作打算?!?/p>
見總舵主應允了,吳能欣喜異常,叫過梅庸道:“我們倆去前面望春樓打些酒菜回來給總舵主接風。”
霍青桐道:“這樣更好,奔牛鎮不大,我們幾個陌生面孔盡量少拋頭露面。”
兩人笑盈盈地去了,很快便挑回來一大堆吃食,眾人于是暢快地吃喝起來。
陳家洛問梅庸:“西山大營梅良新那里你去過了嗎?”
梅庸道:“回稟總舵主,昨日我已拜見了堂兄,堂兄打包票說,朋友來投營,有多少要多少,正愁人手不夠呢,等皇上閱兵過后賞賜下來,人人都可得個正途出身?!?/p>
霍青桐揶揄道:“你那堂兄可是夠大方的!”
梅庸道:“他目下是兩江總督黃廷桂帳前的紅人,正想借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大大作為一番,對我和吳能兄幾十年的交情也略知一二,所以并不起疑?!?/p>
陳家洛道:“我聽說梅良新是個貪財反復之人,弟兄們行事須得小心。”
梅庸臉上一紅,說道:“總舵主說得是。我堂兄雖是個鉆營之人,但眼下籌備接駕諸事,千頭萬緒,忙個不停,就怕缺少人手露了餡,萬萬不會想到我這個堂弟會有異心。我回說已招集了八位兄弟,到時讓我當個把總。堂兄催促說,皇上南巡的日子提前了,打前站的太監已到了西山大營,囑我趕快帶人前去?!?/p>
陳家洛兩手一拍,道:“就在這幾日,弟兄們定會趕到,到時你帶我們一道進營去?!?/p>
說話間,忽聽得心硯開心地大叫起來,原來是無塵道長、趙半山、徐天宏等人到了。
陳家洛大喜,趕緊召集眾人商議。
徐天宏忽然想起一事,臉色凝重起來,緩緩道:“聽梅庸兄弟所言,混進西山大營不難,扮成水師也是容易,只是我們紅花會的人跟乾隆打了那么多次交道,皇帝身邊的侍衛也多有照面,到時恐會被人識破。”
文泰來道:“武諸葛說得是,我等只能先行伏在暗處,發動時方可露面,要接近核心圈卻是太難?!?/p>
梅庸道:“這一層卻是思慮不及,但時日已近,我和吳能兄弟且先混進營去,后面再相機行事吧?!?/p>
眾人計議已定,心下稍寬,陳家洛覺得此計劃中有許多無奈之舉,不能滿意,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西山大營中,兩江總督黃廷桂正和副將梅良新仔細商量皇上檢閱水師的安排,此等大事,千萬出不得岔子,尤其是皇上的護衛問題,從京城帶來的御前侍衛大多是旱鴨子,不通水性,要是龍船出了紕漏,那還了得!
“桂帥放心,目前來看,日后數天均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不會有什么岔子。”梅良新道。
黃廷桂道:“委實大意不得。皇上檢閱水軍,可是我大清破天荒頭一遭,搞好了自然升官厚賞,本督年歲已高,得個虛名而已,真正的實惠還不是你們年輕人的?”
梅良新叩謝道:“多謝大帥栽培,小將一定盡力?!?/p>
兩人正說著,忽有小軍來報,說京中和珅大人差人送來了一封私信給總督大人。
黃廷桂當即拆信看了。
和珅在信中交代黃廷桂,讓他準備快船一艘,水手八名,隨時聽命。這本是小事一樁,難就難在和珅特別關照黃廷桂,說這事不能讓水師營的任何人知道,一旦泄密,滿門抄斬,誅滅九族。
黃廷桂皺眉道:“既要用熟悉太湖地利之人,又不能有半點兒泄密的可能,尤其是不用水師營的人,倒是令本督為難了。”
梅良新想了半天,忽然道:“大帥,如此機密大事,只得用我自己的家人了,只是萬一有什么紕漏的話,小將卻擔當不起?!?/p>
黃廷桂大喜道:“既是和大人的私事,想必他早已思慮周全,不會有事的。你且放心,事成之后,我自會給你請功?!?/p>
梅庸趕回奔牛鎮,向陳家洛報告了梅良新要他立刻秘密組織八個人一條船隨時聽命的事。眾人聚齊商議,卻均是不解梅良新是何用意。
陳家洛道:“雖是猜不透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但這確是一個大好的機會?!?/p>
徐天宏點頭道:“總舵主說得是,放棄的話,今后再想進水師營就難了,只是我們多數人在杭州西湖都見過和珅,雖說他不一定能完全記住我們,但就怕萬一?!?/p>
霍青桐道:“實在不行的話,只得化裝易容了,只是沒有把握,變數太大了?!?/p>
眾人正說著,在外望風的吳能忽然走進來,道:“總舵主,又來了許多兄弟?!?/p>
陳家洛定睛望去,原來是新江南七怪到了,后面還跟著太原分舵舵主沙海瀾。
陳家洛大喜道:“你們如何走在了一塊兒?”
新江南七怪和沙海瀾一齊向陳家洛施禮。
柯翔風道:“說來也巧,我們和這位沙兄弟還是不打不相識呢,我們走在半道上相遇,彼此以為對方是清廷的探子,鬧了半天才知道是紅花會的兄弟?!?/p>
徐天宏忽然一拍大腿,說道:“這可真是天意啊,剛才還在發愁,這不來了八個陌生面孔,正好去給梅良新交差。”
霍青桐道:“只是韓湖英妹妹是個女的,又生得這般清秀?!?/p>
趙半山道:“事到如今顧不得那么多了,只得委屈韓小妹將妝化得丑一些了?!?/p>
梅庸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帶各位去見堂兄,其中關節路上再說?!?/p>
陳家洛又問:“你們在邙山鎮梁王墓尋到寶藏了么?”
柯翔風道:“這事提起來真是羞煞人,梁王墓我們真的找到了,但里面空空如也,啥寶貝也沒撈著。”
朱云取出那張龍御神黿寶圖,指點給陳家洛看,道:“幸虧遇到了沙舵主,他識字多,發現圖上除了天頭上‘龍御神黿寶圖’幾個字,那些山巒之上的松林枝葉,居然依稀可辨是一行篆字,卻是‘千秋王業今何在,只在虛無縹緲間’十四個字。”
一旁的沙海瀾接口道:“朱大哥所言非虛!屬下據此分析,這根本不是什么龍御神黿寶圖,而是專門捉弄世上貪念之人的東西,它明明是在告訴世人,一切只在虛無縹緲間,不必孜孜以求枉費心機?!?/p>
朱云臉呈愧色道:“當初我就不該動那貪念,不然也不會自取其辱?!?/p>
陳家洛笑道:“兄弟們辛苦了。我知道大家本是一片公心,即便尋到寶藏,也是為了我紅花會,并非個人貪念。大家不必掛懷,咱們干大事要緊?!?/p>
“謝謝總舵主理解!”眾人嬉笑而去。
■
卻說和珅得到梅良新的回報,說是一條船和八個人都已按吩咐準備妥當,不由大喜,覺得冥冥之中如有神助。事不宜遲,他急忙趕到乾隆的駐蹕之所——山塘街蘇州織造局。
乾隆聽了和珅的啟奏,有些不快道:“如何這等匆忙,皇后此時正陪著太后,卻是脫身不得?!?/p>
和珅叩頭道:“皇上,此事萬分機密,奴才費盡了心思才有今日的機會,只得請皇上想法成行,時日一久恐泄露了消息,奴才便是萬死也無法彌補?!?/p>
乾隆思忖半晌,長嘆一口氣,道:“難得愛卿如此費心,為了大清萬年江山,朕只得親自冒險一行了?!?/p>
和珅道:“吾皇千古一帝,自然有上蒼護佑。半個時辰之后,奴才便來接駕?!?/p>
夜色初起之時,和珅坐上了梅良新遣來的大船,一路便向山塘街碼頭而來。
駕船的正是新江南七怪加上沙海瀾,和珅見這幾人面貌各異,丑俊參半,不知梅良新從何處找來,心念一動,叫過為首的大漢道:“我是從南京來的富商,已和梅將軍商量過,派你們幾個做此機密事,只要謹慎保密,事后各有重賞,你且將各人的名號報我?!?/p>
柯翔風不知何意,尋思新江南七怪和沙海瀾以前并未與朝廷的人打過交道,且日前八人的姓名已上報梅良新水師大營,此時沒必要相瞞,便一一報過。和珅一邊聽著,一邊點頭默記,及至聽到最后一人沙海瀾,猛然間心中大喜,原來他在乾隆面前胡謅的“八面風”,此時卻得到了印證,此八人的名字中竟夾雜著“風云雷電、江河湖海”八個字,正是他以前所言的“大清皇帝可御八面之風為我所用”。
如此順暢,豈非天意?和珅大喜過望,命柯翔風、朱云等駕船進了山塘街碼頭,岸上兩個身影正在黑暗中等待。
和珅吩咐大船慢行,一面向岸上發問道:“前面可是從南京來的江先生?”
岸上黑影高聲答道:“正是,我們是從南京來的江山和寶田?!?/p>
和珅喜道:“二位請上船?!?/p>
暮色中,乾隆和富察皇后一身平民打扮,登上了大船。原來所謂江山者,正是乾隆,取皇上奄有萬里江山之意。至于寶田,卻是由富察皇后的富字所拆。乾隆心中忐忑,又有些興奮,富察皇后卻是戰戰兢兢,緊張得兩手冰涼。
夜色中,和珅顧不上君臣禮儀,只以眼色示意,乾隆甚是聰敏,怕說多了露出破綻,因而極少說話。
柯翔風并不知這些人的身份,只按前者陳家洛的計劃,一切聽從長官的吩咐行事,一面使眼色令駕船的全紫電、張嘯江、南恩河慢慢搖櫓,一面請示和先生船行何方。
和珅問道:“現在去縹緲峰卻要幾個時辰?”
柯翔風詫異反問道:“客官如何要在這夜間上縹緲峰?怕是不大穩妥。”
乾隆道:“如何不大穩妥?目下太湖波平浪靜,至于河匪湖盜,那都是前朝的事了,最近這數十年,太湖從未聽聞有過什么盜匪?!?/p>
柯翔風急忙改口道:“我是說夜間行船不大安穩,客官們一定要去,小的們小心便是了?!边汉纫宦?,吩咐開船。
和珅聞聽乾隆嗓音有異,夜色中辨不清相貌,正詫異間,乾隆一扯他的手,和珅心知有些蹊蹺,隨乾隆走進后艙。
乾隆隨手關了艙門,壓低嗓音說道:“我是福康安,替皇上走這一遭,你且莫高聲。”
和珅吃了一驚,這才看清原來眼前的乾隆竟然是??蛋?,虧他反應極快,當即說道:“皇上原不該親臨險地,我早奏請過皇上,只是皇上不依,總算事到臨頭才聽從了奴才……那么富察皇后也是找人假扮的?”
福康安道:“皇上皇后雖是假的,龍鳳之血卻是真的。”說著從身上取出兩只小瓶,“待找到龍脈龍睛,我自代皇上祈禳?!?/p>
原來,乾隆雖為和珅的言辭所動,想上縹緲峰親自找到龍脈龍睛,建立千秋萬代不世之功,然而終究事關自身安危,思慮再三,還是想出一招,讓??蛋泊孀约?,先前假意抱怨和珅催得急,正是拖延時間找來福康安。
和珅心中暗喜,來個假皇帝反而更便于自己行事,他口中道:“皇上思慮周全,奴才自然用心?!?/p>
不一時,大船駛出山塘街,轉向太湖深處,兩岸黑乎乎的山影漸漸遠去??孪栾L吩咐在船尾掛起一盞紅燈,一面在船艙里也點亮大燈,他眼角掃向后方,見離本船三箭之地有一艘小船緊跟不放,知道這是總舵主他們,心下稍安。
這原是陳家洛、徐天宏他們計議好的。當時梅庸來報說梅良新指派之事,眾人一齊商議,雖不知究竟是何事,但覺得其中必有文章,此機會不可輕易放過,于是各自坐了數只小船,遠遠跟在大船之后,靜觀其變。
陳家洛、霍青桐、徐天宏同乘了一只小船,身后是無塵道長、趙半山等人分乘的數只小船,望著前方大船的紅燈,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卻不知后面還有數十艘快船緊隨著,原來乾隆雖命??蛋泊孀约?,終是放心不下,便囑咐黃廷桂派出水師營,夾雜了數名大內侍衛,由梅良新帶著,暗中跟隨,相機保護。
大船行有半個時辰,“妙手書生”朱云扯了一把柯翔風,使個眼色,柯翔風會意,隨他走至船尾。
朱云道:“哥哥知道船上這幾個人的來歷么?”
柯翔風道:“梅良新只命我等聽從這位和先生的差遣,并不知何事?”
朱云冷笑一聲道:“大清的江山如今只在這小小的船上。我適才聽得這兩人上船時自報叫做江山和寶田,你猜是誰?正是當今的天子和皇后,那個和先生,便是吏部右侍郎兼步軍統領和珅?!?/p>
柯翔風吃了一驚,道:“他們為何夤夜喬裝要去縹緲峰?還不帶一個護衛?”
朱云道:“這卻不知。我已發信鴿給后面的陳總舵主,一等他們趕上就動手。如此良機,真是天賜其便,看來弘歷命該絕也,天助我等建立蓋世奇功?!?/p>
柯翔風道:“就這幾個人還等什么,我們進去一刀一個便結果了他們的性命?!?/p>
朱云急忙攔住道:“事發倉促,畢竟殺的是皇帝,還是等總舵主將令來了方好行事,哥哥萬不可露出破綻?!?/p>
兩人計議已定,不一時,大船到了縹緲峰下,但見萬頃波濤之上,一座山峰突兀而起,雖不甚高,亦無大樹巨石,但四方無垠,境界空曠,自有一派恢宏氣象。
和珅掏出圖來,舉在燈下看了看,對??蛋惨恢?,說道:“看前面隱約白白的一道,定是直達山頂的道路,漢人龍脈之地,山雖不高,廣闊卻成氣象,我們沿此而上,定可找到龍脈龍睛?!鞭D頭吩咐柯翔風,傍岸而行,尋個登岸之所。
柯翔風見四下怪石嶙峋,一時找不到登岸處,猛聽得一聲巨響,卻是起了一陣狂風,把桅桿吹折了。
??蛋裁嫒缤辽『瞳|道:“這卻如何是好?等會兒回不去了。”
和珅卻是坦然自若,笑道:“福帥放心,只要我倆替皇上把事辦好,放心轉回去,后面自有御前侍衛前來接應?!?/p>
說話間,卻見一處巨石內凹,宛如天生的一個碼頭,大船堪堪駛入其間。和珅大喜,搶先跳上岸去,隨后福康安和假富察皇后也顫悠悠地走上岸來。
山間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和珅命柯翔風點亮燈籠,帶著八個水手走在前面,讓??蛋埠图倩屎缶又?,自己走在最后,沿著山間小徑,高一腳低一腳地前行。
走了不上半個時辰,小路似乎到了盡頭,前方一片黑黝黝的,越發看不到一絲光亮。和珅搶上前一看,卻是一個不大的山洞,心道:是這里了!他壓低嗓音對柯翔風說道:“我先進去看看,等我招呼時你們再護衛江先生進來?!闭f罷,舉著燈籠,當先走進了山洞。
那洞口雖窄,卻似一只碩大無朋的葫蘆形狀,不上數十步,里面豁然開闊,竟是一個方圓數丈的大廳。和珅見與圖中所繪一模一樣,心中大喜,徑直朝深處奔去。不防下方路面甚是不平,和珅險些絆了一跤,他全然不顧,沿大廳走了一遭,卻不見圖中標識。他心中大急,將燈籠高高舉起,只見地面及四壁間點點泛起綠光,暗道:“難怪這黑暗看不清,或許全是些寶石寶貝,這綠光定然是貓兒眼祖母綠射出來的?!?/p>
和珅一面想著,一面尋思如何找個托詞,阻那假乾隆進來,日后再來取此寶貝。不料??蛋惨姾瞳|許久沒有動靜,放心不下,已命柯翔風、全紫電在前,其余人跟在后面,一齊摸索了進來。
和珅見了,只得迎上前去,高叫道:“我已探得龍脈龍睛在此,正想出來喚你?!彪S意一指大廳中央的一塊巨石,“那正是龍睛之所?!?/p>
眾人見那巨石形狀有如一只大龜,頭上果然有兩點綠光,時明時暗,好似眨眼。
福康安大喜道:“真的是龍脈龍睛,我皇有福了。”一把扯過假皇后,“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納頭便拜。
柯翔風和新江南七怪不明就里,只覺得古怪好笑。
和珅急道:“‘皇上’且慢,這祈禳之事尚有許多規程,等我準備好了方可進行。”一面掏出幾面小旗,交與柯翔風,“你們一人一面龍旗,圍著這龍脈八方站定,一齊朝內扇風,切不可泄了龍氣。”
柯翔風、朱云只聽得什么龍脈龍旗龍睛龍氣,不知這大清皇帝搞什么名堂,只得按和珅的吩咐,招呼其余眾人一齊揮舞小旗,向內扇風。
假乾隆和假皇后拜畢,站起身。假乾隆從懷中掏出兩只小瓶,擰開瓶蓋,將瓶中之物滴在綠光之上。
那兩點綠光瞬間暗了下去,原來這瓶中的龍鳳之血,正是乾隆和富察皇后刺破了手指滴在瓶中,讓??蛋矌淼模‰m然自己不敢冒險一來,血卻千真萬確是他們的。
和珅自覺探得寶物是真,唯恐時間遷延被他人看出破綻,催促道:“龍脈龍睛已破,此地不可久留,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復命吧?!?/p>
??蛋驳溃骸昂蛺矍渌詷O是,這山洞陰寒逼人,既已完事,我們出去吧?!?/p>
話音未落,猛聽得洞口一陣腳步響,和珅反應極快,一把將手中的燈籠扔掉,洞內頓時漆黑一團。
柯翔風、朱云等人心知這是總舵主到了,全紫電口中一聲呼嘯,新江南七怪連同沙海瀾在黑暗中圍住了和珅三人,只待陳家洛現身便要下手。
只見心硯打著燈籠,第一個走了進來,身后便是陳家洛、霍青桐、無塵道長一干人。
柯翔風高叫道:“總舵主,皇帝老兒已插翅難逃,您是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蛋泊篌@失色,慌得說不出話來。
驟變襲來,和珅卻臨危不亂,厲聲反問道:“你們是何人?如何說出這滅九族的話?”
陳家洛上前,呵呵一笑,說道:“死到臨頭尚且不知,我便是紅花會陳家洛?!毕蚝诎抵懈呗暫鹊?,“弘歷,你如今還有何話說?”
和珅也認出了陳家洛,說道:“原來是陳總舵主,紅花會既與朝廷約法三章,如何復又反叛?”
陳家洛道:“虧你們還有臉說什么約法三章,你們到此又是為了什么?”
和珅一時語塞,強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奄有四海,哪里去不得?”
陳家洛冷笑道:“堂堂大清皇上,深更半夜偷偷摸摸來到縹緲峰上,若此地果真是漢家龍脈龍睛之所,你們豈不是想將漢人奪志劫靈,世世愚昧?”
和珅自思,眼前情勢,自己和福康安及假皇后斷無生機,唯有拖延時間,以待救援到來,或可有一線希望。他當即挺身而出,昂然道:“你們漢人標榜禮義廉恥,我們滿人更講究主死臣辱,陳當家的既是讀書人,我今提一個小小的請求,請讓我在皇上面前戰死,也算滿足我一絲臣下的忠心,否則我等死不瞑目?!?/p>
陳家洛道:“我紅花會豪杰無數,自不會以人多欺你?!鞭D向心硯,“你去送這鷹爪子上路。讓他心服口服,莫在黃泉路上叫屈。”
心硯萬想不到總舵主會把如此榮譽給了自己,當即答應一聲,挺劍便上。
和珅高叫:“且慢!”揚手扔了手中的燈籠,“今日有死而已,我卻赤手相搏?!?/p>
和珅只想拖延時間,故有此言,能多捱一時是一時,只等后面的援兵。不料心硯年少氣盛,被他一激,也扔了手中的寶劍,和身撲了上去。
徐天宏命點起幾支巨大的蠟燭,燈影里,和珅與心硯戰在一處。
和珅初聽陳家洛托大,竟派了小小的心硯出場,暗想紅花會未免太小瞧了自己,卻給了自己轉寰的機會,所以他與心硯纏斗了幾招,并不急于下狠手,一則拖延時間,二則想覷個破綻,能拿住心硯,或可做個人質。不料幾個回合下來,他竟是沒能占到半點兒便宜。原來,心硯雖然年少,這幾年跟著紅花會群雄東征西討,閑暇間今天跟陳家洛學幾招百花錯拳,明天跟無塵道長學幾招無影腿,前幾天從南恩河那里又學了幾招嘉興穆斯林特有的摜牛之術,一身武藝竟然學得五花八門,亂七八糟,旁人看去毫無章法,他卻能見招拆招,實用至極。和珅作為八旗子弟,雖然自幼弓箭嫻熟,然而步戰卻非所長,如此以短敵長,與心硯正好棋逢對手,斗了個半斤八兩,未占上風。
兩人纏斗片刻,和珅心中焦躁起來,當即施出“撩腳”術,身背一躬,一把抓向心硯的腰間。這是典型的摔跤招法,和珅雖則武藝平平,摔跤卻是一等“布庫”,堪稱高手,但見他身形一轉,左腿早別住心硯的右腳,卻以自身右腿為軸,和身半轉一發力,心硯早失了重心,右腳卻縮不回來,眼見一絆之下,便要向前撲出。
要知道滿人習武,最重摔跤,但凡上跤場,便是簽了生死狀以性命相搏,所謂“大絆三十六,小絆如牛毛”,一旦中招,輕則摔出幾丈,骨裂筋錯,重則頸斷腰折,那是要送命的。
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石火之際,只聽見和珅大叫一聲,松開手腳,急摸自己的尺澤、天宗兩處穴位,心硯趁勢朝前就地一滾,急翻身躍起,擺了個架勢,意欲再戰。
卻見和珅倚在龍睛之側,手指間拈出兩枚金針,哈哈大笑道:“堂堂紅花會竟會暗器傷人。罷了罷了,今日我和珅這條性命便成全了你們?!?/p>
陳家洛一見金針,心知這定是余魚同所發,雖是情勢所迫,畢竟難登大雅,一時有些尷尬,正在思忖對話之際,忽聽得和珅身后“轟隆”一聲,一塊巨石“撲通”落下,那雙龍睛竟然眨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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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大驚,只見黑暗中窸窣作響,無數綠光亂射,不一時,四下里猶如黑石亂滾,百蟒翻騰。
徐天宏大叫道:“如何來了這許多豬婆龍(揚子鱷)?”
原來山洞里哪有什么寶石寶貝,卻是無數豬婆龍在此冬眠,正值時令已至,天氣回暖,豬婆龍將醒未醒之際,在那里眨動眼睛,這便是和珅看到的無數貓兒眼藍寶石,及至眾多人氣加上燈籠火把,卻把眾多的豬婆龍提前喚醒了。
但見發怒的豬婆龍咆哮著沖向人群,奔騰翻撲,狀若瘋狂,聲勢極為駭人。群雄當下也顧不得多想,所有兵器暗器一齊招呼,打在豬婆龍的鱗甲上,只聽得一陣“乒乓”亂響,卻絲毫不起作用。
陳家洛大喊:“趕快登高躲避?!痹缫扬w身騰起,躍在石壁之上。
眾人見了,各施身法,攀援附貼住山石,看腳下豬婆龍相互撕咬在一起,那些豬婆龍剛剛從冬眠中蘇醒,似乎神志不清,不論口中咬住什么,便和身就地亂滾,吼叫聲甚是瘆人。
陳家洛輕功最強,幾個起落躥至洞口,回望洞內,見無數豬婆龍在翻騰撕咬,聲勢駭人。眾人仿效陳家洛之法,依次躍至洞口。正撫額相慶,卻聽得身后傳來女人凄厲的叫聲,定睛望去,原來假富察皇后被一只豬婆龍叼住了腳尖,沒容她發力掙脫,那只豬婆龍就地翻滾起來,早把她拖翻在地。眾多豬婆龍一擁而上,但有下嘴處,咬住便是一陣亂滾,須臾之間,假富察皇后身首異處,片刻便尸骨無存。
眾人看得毛發倒豎,口張舌噤。豬婆龍們吃凈了假富察皇后,又向洞口追來,正在惶急無措間,卻見十幾只火把驟然而至,原來是梅良新帶著接應的御前侍衛到了。
和珅一見大喜,大喊道:“快把火把扔進去。”
眾侍衛聽得,立刻揚起手中的火把,一齊扔向洞內。原來動物天性怕火,沖在最前面的豬婆龍一見這十幾只火把扔下,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縮,掉頭便逃,與后面的豬婆龍撞在一處,相互撕咬起來。
眾人趁隙逃出山洞。
趙半山大喊:“別讓弘歷跑了!”幾個起落,攔在??蛋裁媲?。
眾侍衛只道和珅帶了福大人來此干機密事,撞上豬婆龍出了風險,眼見出了險地,這一場功勞不小。聽得趙半山如此一喊,他們方知出了反賊,便紛紛拔出刀劍,擁上前來。
和珅甫離險境,未及喘息,見眾侍衛齊至,神情一振,高叫:“別讓紅花會的反賊跑了!”
話音未落,王霸揮舞一對峨嵋刺當先跳出,厲聲道:“哪個反賊先來受死?”
無塵道長笑道:“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口出狂言。”拔劍當地一立,“你來。”
王霸不再多言,左手略一虛指,右手峨嵋刺早戳向無塵道長頸側的天鼎穴,無塵道長卻不退避,舉劍斜擋,順勢一招“斜陽脈脈”,反削王霸的手指。
王霸只見眼前劍花一閃,急忙縮回右手,轉身反手一個回刺,指向無塵道長的小腹。無奈無塵道長速度太快,雙腿一個滑步,仰后便倒,卻是一招“朝天一炷香”,劍尖撩向王霸的面門。王霸急撤峨嵋刺護住面前,卻不料無塵道長這招是虛,后招是實,一劍“春風楊柳”橫掃,王霸此時門戶大開,無塵道長手中又是一把寶劍,竟活生生地把王霸攔腰揮作兩段。
這幾招風馳電掣,眾人看得眼花繚亂,只聽王霸口中慘叫,上半身兩手還在亂舞,其狀甚是瘆人。和珅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身后“撲通”一聲,又倒下了一個。
原來倒下的正是王霸的搭檔董謙,他本來躲在邊上張弓搭箭,裝上鐵膽準備暗箭傷人,及至見到無塵道長的英勇和王霸的慘狀,竟一時嚇暈了過去。
眾侍衛見了,發一聲喊,正待一擁而上,卻見背后跳出一人,高揚起雙手,哈哈大笑道:“紅花會雞鳴狗盜之徒名不虛傳,剛才說好了赤手相搏,卻突發暗器暗中傷人,現在這位獨臂道長雖然只有一條胳膊,卻只憑著手中的利器逞兇,難道這天下第一大幫竟沒有一人敢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跟我比上一比么?”
這人正是西山大營副將梅良新。
原來,梅良新領受和珅的密令帶了眾侍衛前來,本以為這是老天爺眷顧得了個好差事,這次事情一了便是大功一件,升官發財指日可待,又見已把紅花會上下圍困在此,距離成功不遠,雖說親眼目睹無塵道長當場揮劍攔腰斬了王霸,但畢竟幾十位大內高手在此,紅花會定是在劫難逃,此時不表現又待何時?
梅良新心思縝密,狡猾無比,雖說要出頭立功,但自忖本事低微,恐怕難敵紅花會高手,故而先把話拿住,將了陳家洛一軍。
聽了梅良新的一番話,陳家洛一陣臉紅,問道:“那依你又待怎樣?”
梅良新見陳家洛上了鉤,心中得意,傲然道:“在下乃偏裨末將,自然不敢和陳總舵主交手,請陳總舵主指派一位與在下身份相當的兄弟過上幾招,在下便死也無憾?!?/p>
這幾句話說得又漂亮又把紅花會穩穩地拿捏在手里,按他話里的意思,除非心硯上場,派其他任何人便是欺侮了他。陳家洛雖不知梅良新武功如何,但心硯剛才與和珅經歷了一番大戰,到現在還喘息未勻呢。
陳家洛想了一想,道:“紅花會自然不會欺你,這樣吧,隨你在我兄弟中挑選一個作個了斷,你倆憑拳腳決一死戰,旁人決不相助。”
梅良新一指心硯,說道:“在下乃西山大營微末之將,只能找紅花會最小的當家兄弟了。”
心硯聽了,挺立身軀,一擺拳道:“殺雞焉用牛刀,自然該由我來殺這個清狗?!?/p>
話音未落,卻見旁側暗處跳出一個人來,大叫道:“哥哥退后,此等腌臜小人別污了哥哥之手,等小弟來替你收拾了。”
眾人抬眼望去,只見一位身穿白衣的老人跳將出來,先前不曾注意,此時卻像是從地里鉆出來的一般。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沙海瀾的師傅孫一古。
陳家洛道:“孫師傅如何來了?”
孫一古來到陳家洛面前,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禮,道:“總舵主好。鄙人不才,江湖人送外號‘地窟奇客’,我穿山越野,山中水上,如履平地,到這縹緲峰洞窟正是拿手好戲,怎么能不參與這等好事?”
原來,陳家洛、無塵道長、趙半山臨行時,因孫一古并非紅花會中人,故而未叫上他,孫一古卻早已知道,暗地里潛行跟蹤而至,所以別人都不知曉。
孫一古自報家門,稱是紅花會的下屬,而且將排行最末的心硯稱作哥哥,其中自有深意,陳家洛此際卻不便直問,只得靜立一旁,看孫一古如何說。
孫一古看著梅良新,道:“鄙人便是紅花會太原分舵孫一古,身份是微末中的微末,與閣下正好是門戶相當?!?/p>
梅良新看孫一古鶴發童顏,白髯飄飄,年紀不上七十也在六十開外,冷笑道:“紅花會一貫巧詐欺人,巔倒黑白,厚顏無恥到了這種地步,爺爺輩的人竟稱孫子為兄,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孫一古居然不為所動,哈哈大笑道:“虧你也算西山大營副將,豈不知無論朝廷還是幫會,但以職位論高低,不以年齡排地位,以你所言,豈不是乾隆也要叫你一聲叔叔?”
孫一古這番話說得極其巧妙,梅良新無論從哪個方向辯解都不免會論上一個欺君蔑上之名,他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孫一古又道:“似爾等貪佞小人,我也不必多費口舌,老老實實跟我走,咱們把前頭的賬算個明白再說?!?/p>
梅良新疑惑道:“我與你素不相識,有什么賬可算?”
孫一古厲聲道:“你父親可是叫梅昊鑫?四十年前是不是偷昧了無錫錢家祖傳的丹書鐵券?”
梅良新吃了一驚,孫一古話剛說完,左掌朝外一翻,右掌便是一記“游龍探爪”斜劈向梅良新的右肩。梅良新急切之下朝后一退,孫一古左掌“猛虎伏樁”又至,橫切對方的右臂,梅良新不敢硬抗,又是一步后跳。孫一古沒容他站穩,右掌已化作了拳,直擊梅良新的胸前,梅良新急使了一招“縮骨移形”堪堪避過,已是冷汗涔涔。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眾人看得明白,孫一古這三招間不容發,火候力度功力已臻化境,以梅良新的武功本已中招,只是孫一古出招在先,不愿落下一個偷襲之名,故而手下只用了三分力。饒是如此,梅良新已經手忙腳亂,汗如雨下。
其實眾人并不明白孫一古的用心,孫一古之所以只用了三分力,是因為不知梅良新功力如何,恐怕將他當場打死,按孫一古的本意,是想讓梅良新知難而退,乖乖地束手就擒,跟自己回去取回丹書鐵券。
豈料梅良新雖然武功不濟,脾性卻是梗頑剛硬,見孫一古三招之后略一停頓,只道老家伙年老體衰,后繼無力,反而招式一變,左掌護胸,右掌應敵,腳底下按著周天八卦圖形,圍著孫一古疾奔。
孫一古見了,不怒反喜,哈哈大笑道:“這等三歲幼童的游龍八卦掌也敢拿出來獻丑,既然如此,休怨老夫手下無情了?!?/p>
只見他立在當地,左掌向前虛劈,梅良新見招拆招,右掌直迎上去,卻又不敢硬抗,中途一個“隨風擺柳”意圖卸去對方的拳風。豈料孫一古本是虛招,右拳一記“三陽開泰”,勢大力沉,奔向梅良新當胸,梅良新見勢不妙,掄左臂去擋,只聽得“咔嚓”一聲,左臂應聲而斷,連著肋下的兩根肋骨,一齊都折了。梅良新痛得打滾,當場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孫一古說聲“慚愧”,對著陳家洛道:“總舵主,老朽卻要帶這個孽畜去尋丹書鐵券,恕不奉陪了。咱們后會有期?!闭f罷,從地上拎起梅良新,抄在手中,如拎著雞鴨一般,一陣風似的朝外便走。
眾侍衛看得目瞪口呆,無人再敢上前。
和珅呆立當地,自忖今日難免一死。他身邊的福康安更是幾乎站立不住,渾身如篩糠般抖個不停。
陳家洛卻是心底一聲長嘆,原來他已看出破綻,眼前之人并非乾隆,而是??蛋??;羟嗤?、陸菲青分立??蛋沧笥遥惨芽闯銮∈撬怂;羟嗤┮宦暸?,拔劍抵在福康安的頭頂。
陳家洛輕嘆一聲,道:“青妹暫且放過他吧。”
和珅腦子轉得飛快,見陳家洛忽然改了主意,心知轉機就在眼前,急忙一拱手,說道:“陳當家的,朝廷與貴會早有協議,今日一戰,乃出于誤會,不如罷手講和,皇上那里,我和福大人自去稟明。”
陳家洛正色道:“紅花會不殺爾等,并非懼怕朝廷。如今放你回去,卻記住給弘歷帶話,從今以后切莫妄想剿滅紅花會,勸他早斷癡心,只要他替天下黎民著想,當個公正仁慈的好皇帝,紅花會自不會再與他為敵;若是不改弦易轍,繼續怙惡不悛,終有一天紅花會會取他的首級?!?/p>
和珅和??蛋材樕嗷?,飛也似的往山下走了。
無塵道長道:“總舵主如何輕易放走了這兩人?”
陳家洛道:“此二人殺之無益,不如讓他們給弘歷帶個信回去。今夜一役,雖事與愿違,這數日的辛苦籌劃也付諸東流,但畢竟給了弘歷一個警告,紅花會剿不盡,殺不絕,日后朝廷和弘歷做起事來,多少會有幾分顧忌,我們也算是替天下的黎民百姓開得一時的太平?!?/p>
此時天際漸漸放亮,東方萬頃波濤之上,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煞是好看。紅花會群雄正想尋路下山,猛聽得四下里慘叫狂呼,聲震盈野。
原來,和珅和??蛋舱业奖娛绦l,籌劃著尋船回駛,不料想漫山遍野躥出無數只豬婆龍,圍住了和珅他們。
紅花會群雄站在山頂,看山腳下和珅、??蛋矌е娛绦l與豬婆龍舍命相搏,但見塵埃飛揚,迷瘴四起,他們一路且戰且退,狼狽地往山下去了。
群雄佇看良久,默然無語。
徐天宏手撫蒼松,搖頭嘆息。
無塵道長道:“武諸葛所嘆為何?”
徐天宏黯然道:“人算不如天算,一切皆是命數。正所謂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虛行,遇緣則應。設若今日真的來了弘歷,即便我們紅花會不動手,自有豬婆龍替天行道。看來滿清國運正盛,弘歷命不該絕也?!?/p>
群雄擇路下山,所喜大小船只都在,柯翔風、朱云早扯起一片風帆,陳家洛一揮手,大船如離弦之箭,駛向太湖中央,那縹緲峰漸漸遠去,一會兒便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