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來挺逗,崔二居然被驢窩子的對槽驢給賣了!
那天日上三竿,崔二才從被窩里爬了起來。他下了炕,呼嚕嚕地洗了把臉后,換上綢衫綢褲,一搖三晃地出了大雜院。
來到吉兆胡同口,他見賣早點的攤子還沒撤,立馬走過去,大搖大擺地坐在了空桌前,招呼了一聲:“一碗豆汁,兩個焦圈。”
攤主瘸老頭兒瞥了崔二一眼,有些不太樂意地盛了碗豆汁,夾了兩個焦圈,端了過來。
崔二端起碗,轉著圈兒吸溜了一大口豆汁,心里甭提有多舒坦了。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個焦圈咬了一口,卻蹙起了眉,道:“我說,今兒這焦圈怎么回事啊?”
瘸老頭兒忙解釋:“您來晚了,就剩這兩個炸煳的了。”
崔二本想發火,但還是摟住了。他沒少白吃瘸老頭兒的早點,只好說:“得,今兒我就湊合著吃兩口。下回可不許這樣糊弄人了啊!”
喝罷豆汁,吃完焦圈,崔二一抹嘴,起身就走,卻被瘸老頭兒叫住了:“您還沒給錢……”
崔二見幾個吃早點的都拿眼瞅著他,有些抹不開面子,只好說:“今兒走得急,忘帶了。明兒給你!”說完轉身就走。
來到朝陽門北小街,崔二瞧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琢磨今兒該干點兒什么弄錢。一個拉洋車的顛兒顛兒地湊了過來,問:“爺,您坐車嗎?”
崔二問:“白拉嗎?”
拉洋車的咧著大嘴說:“爺,您甭逗我啦。”
崔二一笑,抬腳一屁股坐上了洋車。拉洋車的拔腳便走,邊走邊問:“爺,您去哪兒?”
崔二不耐煩地揮手說:“爺還沒琢磨好呢。先奔南走。”
拉洋車的說:“得嘞。爺,您琢磨好了就言語一聲。”說罷開始小跑起來。
崔二琢磨了一會兒,也沒琢磨好要去哪兒。到朝陽門,拉洋車的又問:“爺,您琢磨好了嗎?”
崔二往街兩邊瞄了幾眼,見左邊不遠處是齊化門,便說:“到齊化門吧。”
齊化門就是朝陽門,雖然早就改名了,但四九城的百姓還是習慣叫齊化門。早年間,這里是運河漕糧進京的必經之路,也叫糧門,關廂外十分繁華。
拉洋車的應聲“好嘞”,撒開了腳丫子,很快就小跑到了城門樓子前。他停穩了車,側身說:“爺,齊化門到了。”
崔二下了車,什么話也沒說,邁步朝城門走去。
拉洋車的忙喊了聲:“爺,您忘了付車錢!”
崔二轉過身來,兩眼一瞪,道:“嘿,你皮癢癢,欠抽啊!上車前,我問你白拉嗎,你說爺在逗你,看爺像逗你的嗎?”說完,提拳直奔了過來。
拉洋車的心中一驚,立馬用腳尖勾起車把,拉起洋車就跑,比兔子還快。崔二立住腳后,瞧著他那慫樣兒,罵了聲“揍性”!
崔二轉身進了城門洞,穿過甕城,出了箭樓,來到了關廂外。他發現,幾年時間沒來,城里和城外已變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城內的朝陽門大街人來人往,街兩邊的商鋪一家挨著一家,倍兒繁華;而城外的關廂,自打通惠河淤堵,漕糧船停運后,街兩邊的茶館、二葷鋪子和各種大小店鋪,因過往客商減少而敗落下來,門可羅雀,十分冷清。東護城河里,一群鴨子嘎嘎嘎叫著游來游去;有個半大小子把個大木盆當船,坐在里面撈魚。崔二瞅了一會兒,半條魚也沒撈著,覺得沒勁,便抬腳往前走去。
忽然,身后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爺,您去通州還是京東啊?”
崔二嚇了一大跳,扭頭一瞧,是個敦實的莊稼漢,咧著厚厚的嘴唇,笑著望著他。崔二有些惱怒,道:“你傻樂什么呀?”
莊稼漢齜著牙,殷勤地說:“爺,我的驢窩子就在那邊,要不給您挑一個腳力好的?”
崔二回過神來,合著是個臭趕腳的啊。
驢窩子,也叫驢口兒,屬三百六十行之一的趕腳行。京城十三個城門關廂外都設有驢窩子,每處約幾十頭灰驢,專供客人騎行趕腳。開設驢窩子的人大多住在關廂外附近,他們說驢不說頭,而是論個。根據路程的遠近,驢窩子又分常口兒、臨時口兒和對槽驢口兒。常口兒多為跑短趟的,客人騎驢,趕腳的牽著,當日去當日回。但凡城里人出城掃墓踏青、走親訪友都是雇常口兒的驢。臨時口兒是專為過年時看城鄉廟會臨時開設的,大多是腳力好的快驢,趕腳的跟著驢屁股跑,從西便門去白云觀廟會摸石猴兒、砸錢眼兒,雇臨時口兒的驢就成。
對槽驢口兒專跑長途,只走固定的大道或官道,趕腳的不跟著,客人自個兒騎驢去。比方說,從外城的廣渠門去東市、牛堡屯、永樂店,在東便門奔于家圍和張家灣;從內城的齊化門到東壩或通州。到了目的地后,那邊有對應的對槽驢口兒收驢。客人不認識地方沒關系,胯下的驢門兒清,一準錯不了,這就是對槽驢。開設對槽驢口兒,一般是親兄弟或親戚合伙,兩邊各養十幾頭驢,同時招攬客人和收驢。騎對槽驢,雙方講好雇驢錢后,這邊付驢錢和押金,到了那邊的對槽驢口兒,收了驢后再把押金退給客人。也可以到付,到了目的地后把驢錢付給收驢的人。
崔二心中一喜,立馬說:“去張家灣。”
莊稼漢提醒說:“爺,您要去張家灣,得先騎我家的驢到通州西門。到了那兒,您再雇個常口兒的短趟驢,由趕腳的伺候您到張家灣。要不然,您就得去東便門了,那兒有直奔張家灣的對槽驢。您看您……”
崔二說:“得,先到通州西門再說吧。”
莊稼漢說聲“好嘞”,帶著崔二來到了驢窩子。他指著一頭灰驢說:“爺,這個母驢溫順聽話,要不您就騎它吧,未時一準就到通州西門了。”
崔二卻偏偏相中了旁邊一頭又高又大的驢,問:“這頭呢?”
莊稼漢忙說:“爺,這個騸驢脾氣有點兒大,您看……”
崔二卻不以為然道:“就它了,爺不怕它脾氣大。多少錢啊?”
莊稼漢回答:“爺,到通州西門是五十個大子兒,十塊大洋的押金。”
崔二一聽,立馬叫嚷起來:“什么?就這么一頭破灰驢,還收十塊大洋的押金,搶錢啊?”
莊稼漢賠著笑說:“爺,等您到了通州西門,我們的驢口兒就把押金退給您。但凡設對槽驢口兒的都是這個規矩。”
崔二鼻孔里“哼”了一聲,道:“這么著吧,爺給你的驢窩子開個張吧。五十個大子兒的驢錢,押金就免了吧。爺就想試試這頭騸驢的脾氣。”
莊稼漢琢磨了一下,點頭答應了,說:“爺,這驢錢您是……”
崔二乜了他一眼,道:“怎么個意思啊?”
莊稼漢笑答:“爺,一看您就是闊綽人。不瞞您說,家里今兒早上還沒飯吃,全指著您賞呢。謝謝您了。”
崔二卻不吃他這一套,道:“爺還沒騎呢,付什么驢錢?到付!”
莊稼漢只好訕訕地笑了笑,沒再言語。他先把騸驢的籠頭仔細捋了一遍后,拉了過來。崔二翻身爬上了驢背,忽然逗悶子似的說:“我說,你就不怕爺把這騸驢給賣了嗎?”
莊稼漢說:“爺,您還是悠著點兒吧,可千萬甭讓這畜生先把您給賣嘍。”
崔二一陣哈哈大笑,騎著騸驢上了官道。此時的他,心里頭已樂開了花,沒花一個大子兒,就把這么棒的一頭大騸驢弄到了手。等到了半道上,就近找戶人家,把騸驢賣了,怎么著也能賣個十塊八塊,夠幾天的花銷了。莊稼漢的腦袋還真讓驢給踢了,到時候找地兒哭去吧。誰讓他剛才嚇著爺了,活該!
二
過了東大橋,官道上騎行的人多了起來。有騎高頭大馬的闊爺,坐馬拉轎車的買賣人,睡騾轎的旗人奶奶,也有坐大車的老少爺們兒,還有偏腿坐毛驢回娘家的小媳婦兒。崔二騎著騸驢,瞅瞅騾車上掀簾子的俊娘兒們,瞧瞧毛驢上的小媳婦兒,哼著從天橋落子館學來的葷曲兒,一副優哉游哉的神仙模樣。
走了幾里地后,官道上的人漸漸少了。此時,已是正午時分,天上沒有一絲云彩,太陽像個嘎雜子,滿臉壞笑地瞅著崔二。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拿手搭涼棚打遠兒瞧了幾眼,心想,可以開干了,完事后正是飯點兒,找個二葷鋪子美美地吃一頓,回城后就去八大胡同找樂子!
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崔二見前面有條奔南的岔路口。他決定在那兒下官道,到就近的村莊賣掉大騸驢。
到路口時,崔二“吁”了一聲,往右拉了一下手中的韁繩,騸驢卻并沒右拐,而是悶著頭往前走。他忙使勁拽韁繩,想讓騸驢掉頭,驢停下來后,卻不走了。崔二用韁繩頭抽驢脖子,腳后跟使勁踢驢肚子,騸驢卻不肯挪窩兒。
崔二嘴里罵著“該死的畜生!”翻身下了驢,攥緊韁繩使勁地拉騸驢掉頭,它才終于挪動了四個蹄子。返回路口處,崔二想拉著騸驢離開官道奔南去,他發現不遠處有個村莊。騸驢卻高昂著腦袋,蹬著四個蹄子,撅著驢屁股,死活不肯下官道。
崔二來氣了。他抓起韁繩,沖著騸驢沒頭沒腦一頓猛抽。騸驢被打急眼了,用力一甩腦袋,一下掙脫了崔二手中的韁繩,揚蹄往東狂奔而去。眼看就要煮熟的鴨子,能讓它飛了嗎?崔二撒腿追了過去,吆喝道:“你給爺站住,不然爺今兒揍死你!”
騸驢跑了一段路后,終于停了下來,吃起了路邊的幾簇綠草。崔二貓著腰,輕手輕腳地走近,突然一步跨過去,一腳踩住了拖在地上的韁繩,隨即一把抓起,死死地拽住了騸驢,罵道:“看你這回給爺往哪兒跑!”騸驢卻沒搭理他,繼續去啃路邊的綠草。崔二使勁地拉它,想回到路口那兒。騸驢的脾氣又來了,昂著脖子,蹬著四蹄,跟崔二在路邊較起了勁兒,在官道上耗上了。
忽然,騸驢“嗯啊嗯啊”大叫起來。崔二扭頭一瞧,迎面過來一個騎驢的老頭兒,用奇怪的眼神瞅著他,什么話也沒說,“嘚嘚”而過。崔二擔心人多眼雜,壞了自個兒的好事兒,開始琢磨讓騸驢下官道的辦法。
當他看到路邊的那一簇簇綠草時,心中立馬有了主意。崔二右手抓緊韁繩,走到路邊,彎腰用左手薅了幾把綠草,遞到了騸驢嘴邊,它張嘴便吃。崔二卻快速閃開了,右手拉驢,左手拿綠草,開始一步步往后退,引誘騸驢前來吃草。它果然跟了過來。
崔二心里倍兒得意,貪吃的畜生,跟爺玩心眼兒,差遠了!他一邊引誘騸驢吃手中的草,一邊轉身大步往回走,返回到路口時,才讓驢吃了一口嫩草,想繼續引它下官道。不料,騸驢一下子提高了警覺,朝左右兩邊瞧了幾眼后,杵在路口不走了。任憑崔二拿草怎么撩撥引誘,它都無動于衷。就在他納悶時,騸驢忽然一轉頭,一下子把崔二拽了個大趔趄,差點兒把他拽倒在地。
崔二氣壞了,站穩后,雙手死死地拽住了韁繩,不讓騸驢往前走,它只好停了下來。奇了怪了,這畜生為什么不肯下官道啊?他琢磨了好一會兒,也沒琢磨出所以然來。看來拿綠草引誘這招不靈了。
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官道,像把不遠處的路面都點著了,仿佛火苗在不停地晃動著。崔二感到一陣口干舌燥。不行,得趕緊想個轍,把這畜生弄下官道,找個地兒喝口水,不然非渴死不可。
想什么轍呢?
崔二沒再騎驢,而是拉著它往前走。騸驢耷拉著腦袋,不聲不響地跟著。崔二邊走邊想轍,怎樣才能讓這倔驢下官道呢?
走了一段路后,對面過來一個騎驢的,因為天熱,他把長衫搭在了驢前胛骨那兒。崔二看見后,立馬想到了辦法。他脫下身上的綢衫,裹在騸驢腦袋上,蒙住了它的雙眼。剛開始,騸驢很不適應,不停地朝左右甩,想把綢衫甩下來。甩了一會兒,見并無任何效果,它便不再甩了,被崔二拉著乖乖地往前走。
崔二走了幾十丈遠后,慢慢繞了個大彎,掉了個頭。剛開始時,騸驢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被崔二拉著繼續走了。如此反復,等把騸驢繞得五迷三道時,崔二終于順順當當地把騸驢拉下了官道。他長出了一口氣。
快到前面的村莊時,崔二取下了蒙在騸驢腦袋上的綢衫。進了村子,他逢人便問:“有人買驢嗎?瞧瞧我這頭大騸驢,這個兒、這身段!”
幾個村人圍著騸驢看,都說不賴,干活一準有把子力氣,但無人問價。崔二覺得有點兒奇怪,叫住了一個人,問:“這么好的騸驢,你上哪兒尋摸去啊,便宜點兒賣給你,十塊大洋要不要?”
這人卻呵呵一笑,搖了搖頭,道:“我可不敢買啊。”
崔二愣住了,追問:“為什么啊?”
這人卻沒言語,扛著鋤頭走了。
崔二沒轍,只好拉著騸驢穿過村莊,往不遠處的另一個村莊走去。這是個較大的村子,村口開了家河間驢肉火燒館,除了賣火燒外,還捎帶賣大餅、饅頭等日常吃食。崔二立馬來了精神。
他把騸驢拴在門前的木樁上,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館子。里面不大,外間擺著兩張桌子,幾條長板凳。他喊了一嗓子:“有喘氣兒的嗎?”聽到里間有人應了一聲,隨即出來個腰系圍布的伙計,問:“您想吃點兒什么?”
崔二說:“三個驢肉火燒,一碗蛋花湯。”
伙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皮,道:“今兒沒驢肉火燒,只有大餅卷豬頭肉,吃嗎?”
崔二問:“為什么啊?”
伙計木訥地笑了笑,道:“沒驢肉了。”
崔二一聽,樂了,道:“我說,外面就有一頭膘肥體壯的大騸驢,你們買下宰了,不就有驢肉了嗎?”
伙計眨巴著雙眼,瞅著崔二,像沒聽明白似的。崔二來氣了,指著門外的騸驢說:“你傻不愣登瞅我干嗎,這不就是現成的驢肉嗎?”
看到外面的騸驢后,伙計才明白了崔二的意思,他咧著嘴笑道:“合著您是個驢販子啊?”
崔二哭笑不得,道:“你說是就是吧。十塊錢,便宜賣給你。”
伙計卻悶聲悶氣地說:“這得掌柜的說了算。”
崔二追問:“那掌柜的呢?”
伙計回答說:“去村里了。”
崔二來氣了,道:“你個傻冒兒,還不麻利兒去叫。”
伙計說:“我走了,館子沒人看著。”
崔二又氣又好笑,問:“爺不是人嗎?趕緊去叫你們掌柜的,爺給你看著館子。”
伙計“哦”了一聲,取下圍布往桌上一擱,出門朝村里走去。走了沒幾步,他又掉頭回來了,沖崔二說:“你可不能偷吃啊。”
崔二不屑地“嘁”了一聲。
瞅著伙計進了村子,崔二幾步奔到里間門前,一把撩起門簾,見案板上有一小塊大餅,一把抓起來便咬,吞進肚里后,又灌了半瓢涼水,趕緊走了出來,坐在長條板凳上等。
不一會兒,伙計和掌柜的回來了。掌柜的是個小老頭兒,他圍著騸驢瞅了幾眼后,一腳踏進了館子門。
崔二蹺著二郎腿,問:“我說掌柜的,我這頭騸驢不賴吧?”
誰知,掌柜的卻搖頭說:“您這驢我不能收,是哪兒的您還拉哪兒去。”
崔二愣住了,問:“什么意思啊?”
掌柜的沒言語,拿狐疑的眼神瞥了一眼崔二,掀開門簾進了里間。
崔二又氣又惱,嚷嚷說:“什么人吶,你不想買,爺還不想賣你呢!”說罷走出館子,解開韁繩,拉著騸驢進了村子。
崔二邊走邊納悶兒,真是邪門了,怎么就沒人買這騸驢呢?尤其是掌柜的說的那句話,是哪兒的拉哪兒去,幾個意思啊?早知他不買,爺干嗎還耗著候半天呢?
三
崔二打定了主意,不再瞎轉悠了,這里全是莊戶人家,個個窮得叮當響,手頭哪有大洋啊,還不如找個就近的集市,集市上有牲口市場,到了那兒再利利落落地出手。他在村里攔了個老頭兒打聽。老頭兒告訴他,順著官道奔東走幾里路,便是八里橋集市。崔二立馬轉身,拉著騸驢又返回了官道,然后爬上驢背,雙腳一蹬驢肚子,它立刻邁開四蹄“嘚嘚嘚”往東走去。
此時已過未時,官道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太陽耍起了混不吝兒,幸災樂禍地瞅著崔二,酷熱難耐。他有些后悔了,早知是這樣,打死也不騎這破對槽驢了,自個兒什么時候遭過這種罪啊。開弓沒有回頭箭,只能熬了,熬到八里橋集市就好了。
走了幾里路后,崔二卻犯起了嘀咕,按老頭兒說的,應該到八里橋了吧。他不停地朝官道南北兩邊瞧,要是能看到村莊,應該就是八里橋了。可是,兩邊全是一人高的玉米地,根本看不到村莊的影子。這倒霉地界兒,今兒可把爺給坑慘了。沒轍,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興許路上能遇到個人,熟悉地界兒,問問道就好了。
官道上十分安靜,只聽到驢蹄子踩在路上的“嘚嘚嘚”聲和它的喘氣聲。崔二渾身上下被汗浸透了,黏糊糊的,不得勁兒。他吆停了騸驢,翻身下來,在路邊折了一棵高大的植物葉子,拿來遮陰涼。
半炷香的工夫后,崔二終于發現,前面不遠處冒出了個騎驢的,踩著路上跳躍的火苗而來。他立馬吆著騸驢迎上前去,想問問八里橋集市怎么走。很快,崔二便看清,來者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臉曬得黑不溜秋,騎著一頭灰驢走了過來。他正要開口問漢子,胯下的騸驢卻像發現了什么,“嗯啊嗯啊”大叫起來,并加快步子朝灰驢奔去。奇怪的是,那邊的灰驢也積極地回應著,碎步迎了過來。兩頭驢碰在了一起,如他鄉遇故知,親昵地用嘴觸碰著對方,很親熱的樣子。
崔二忙問漢子:“欸,我說,八里橋怎么走啊?”
漢子上下打量了幾眼崔二,卻反過來問:“您打聽那兒干嗎?”
崔二回答說:“想找個二葷鋪子吃點兒東西,順便把我這頭騸驢給賣了。還有多遠啊?”
漢子“哦”了一聲,回答:“還遠著呢。”
崔二愣住了,道:“剛才一老頭兒說就兩三里地,我已經走了好幾里了,怎么還遠著呢?”
漢子卻沒言語,偏腿跳下了灰驢,繞著騸驢轉了一圈,問:“您要賣這個騸驢?”
崔二點了點頭,道:“沒錯兒。”
漢子又問:“想賣多少錢啊?”說完,把右手伸了過來,想和崔二袖里談價。
崔二是個力巴,一正一反晃了兩下右手掌,意思是十塊大洋。
漢子點了點頭,說:“您這個騸驢不錯,賣價也合適。我有個親戚,前陣子托我幫他尋個大騸驢,我看您這驢就合適。怎么著,跟我去一趟?”
崔二問:“遠嗎?”
漢子用手朝西北方向一指,道:“還行,就二里多路。我能看上,估摸著親戚一準也能瞧得上。”
崔二說:“得,那就走著。”
漢子騎著灰驢掉了個頭,在前面帶路。奇怪的是,還沒等崔二吆喝,騸驢竟然乖乖地跟了過去。此時的崔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盡快把騸驢賣了,趕緊回城。
走了一段路后,漢子吆著灰驢下了官道。崔二擔心騸驢不肯下,正想把綢衫脫下來蒙它的雙眼,沒想到,騸驢卻沒絲毫的猶豫,緊跟著灰驢走下了官道。這讓崔二十分納悶,怎么回事兒啊?很快,他就瞧出了其中的門道,合著灰驢是頭母驢。真是一頭騷驢,被騸了還不忘騷情。
兩人騎著驢,一前一后沿著鄉村小路往北走去。路兩邊的溝渠是兩排楊柳,樹冠擋住了頭頂的太陽,十分涼爽。溝渠外側則是大片的玉米地,傳來陣陣蝲蛄的叫聲。
走了一會兒,前面終于出現了一個村莊。進了村子,漢子帶著崔二來到了一戶闊氣的四合院門前。他拴好灰驢后,讓崔二在門外稍等片刻,然后推門進去了。
崔二拴好騸驢后,百無聊賴地在門前晃來晃去,等漢子和他的親戚出來看驢。
很快,院門開了,出來兩個男子。一人站在了崔二身旁,另一人手中拿了一截繩子,指著騸驢問:“你要賣這頭大騸驢?”
崔二點頭說:“沒錯。”
話音剛落,身旁的男子忽然從后面撲過來,一下子撲倒了崔二。問話的男人立刻上前摁住他,幾下便把崔二捆了起來。
崔二蒙了,急眼道:“你們為什么綁我啊?還有沒有王法啊?”
兩個男子把崔二提溜起來,說:“嚷嚷什么啊,進去跟李爺掰扯王法去!”一人推開院門,推搡著崔二,繞過一字影壁,進了正中的北屋,厲聲呵斥:“跪下!”另一人則把兩頭驢拉進了院里。
房內八仙桌旁的圈椅上,坐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正在抽大煙鍋。騎灰驢的漢子則站在一旁。中年人打量了幾眼跪著的崔二,黑著個臉,厲聲問:“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兒啊?”
崔二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兒,反問:“你們是什么人,平白無故為什么要抓爺啊?”
中年人嘿嘿一樂,道:“爺是什么人?告訴你,爺是通州縣八里橋的李甲長,這一片兒全是爺的地盤。外面那頭騸驢你從哪兒偷的啊?”
崔二心中一驚,他怎么會知道騸驢是偷的呢?一準是騎灰驢的漢子告的狀,他怎么這么愛管閑事啊!這里是八里橋,不是齊化門關廂外,他們瞄上了大騸驢,想找個茬,給自個兒扣個屎盆子,把騸驢據為己有。想得美!
他不動聲色地回答:“合著你說的是我那頭大騸驢啊!那是家養的,我想去集市賣了。”
漢子一聽,立馬說:“李甲長,他睜眼說瞎話。那個騸驢是我們設在齊化門外驢窩子的對槽驢!”
崔二一聲冷笑,道:“笑話!你說我的驢是齊化門驢窩子的,那你倒是給我掰扯掰扯,哪兒寫著是你們驢窩子的啊?”
漢子大步走到門口,問:“既然你說騸驢是家養的,那我問你,這驢是幾歲口的啊?”
崔二眼珠子骨碌一轉,反過來問他:“你不是說騸驢是你們驢窩子的嗎,你們的是幾歲口的啊?”
漢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三歲口。你的呢?”
崔二心里直樂,立馬說:“巧了,我的騸驢也是三歲口。不信,去瞧瞧啊。”
李甲長點了一下頭,兩個男子立刻走出正房,一人拽住騸驢籠頭,另一人掰開驢嘴。李甲長背抄著雙手,邁到跟前仔細瞧了瞧門齒,果然是三歲口的。
漢子這才回過神來,他著了崔二的套兒。漢子忙走近李甲長,在李甲長耳邊小聲嘀咕了一陣子。李甲長進門后,坐在圈椅上抽了一口煙鍋后,問崔二:“你這騸驢的籠頭在哪兒買的啊,怎么和那頭灰驢的一模一樣啊?”
崔二張口便答:“東大橋的驢市上買的。”
漢子卻插話說:“李甲長,我們是請皮匠專門給對槽驢配的,官道兩邊村莊的人都認得。”
崔二聽后,心里明白了,難怪幾個村莊的人,還有驢肉火燒館子的掌柜,都不買這騸驢,合著他們早已認出是驢窩子的,不敢買,怕惹麻煩。
眼下,只要齊化門驢窩子的莊稼漢不在場,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他們拿自個兒一點兒轍也沒有。
李甲長“嗯”了一聲,站了起來,示意兩個男子把崔二押出北屋。在院里,李甲長忽然指著騸驢問:“那你這驢籠頭下邊的紅布條是干嗎的啊?”
這話把崔二給問住了,自個兒怎么就沒注意籠頭下面還拴著兩綹紅布條呢。究竟是干嗎的呢?他眨巴了幾下眼睛,說:“不干嗎,是小屁孩兒瞎拴著玩兒的。”
一旁的漢子卻大聲說:“李甲長,紅布條是齊化門驢窩子的人拴的,是雇主沒付五十個大子兒的驢錢,沒交押金的憑證。不信,您問這嘎雜子,是不是這么回事兒?”
崔二心中一驚,合著驢窩子的人就是用這個辦法,讓通州西門的驢窩子收驢錢的啊,這個辦法還挺巧妙的,估計雇驢的壓根兒不會留意這布條。
他見李甲長緊盯著自個兒,狡辯說:“他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我管不著,反正說破了大天,這騸驢是我家養的。你要不信,打發人去東大橋訪一訪就知道了。”
李甲長聽后,沒再言語,而是解開了兩頭驢的韁繩,吆喝了一嗓子,那頭灰驢便朝院門走去。大騸驢一瞧,也麻利兒跟了過去,很快便走出了院門。一男子趕快追了出去,把它們拴在了門外。
李甲長又問:“你家養的驢怎么回事兒,怎么跟著那頭灰驢走了啊?”
崔二咧著嘴,嘿嘿一笑,說:“合著你連這都沒看出來啊,那頭母驢正在發騷呢。”
漢子卻立刻反駁說:“李甲長,這個騸驢是我那個母驢下的崽。為了馴它當對槽驢,騸驢打小就跟著母驢來回走官道,馴了三年多,所以它只認官道,您就是打死它也絕不下官道。要不這樣,我們的對槽驢早就讓嘎雜子偷光了!”
崔二聽后,徹底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驢窩子的人為了防止對槽驢被人弄走,先是定制一模一樣的籠頭,然后在籠頭上挽帶色兒的布條當暗語,收未收的驢錢。為了防止對槽驢被偷,打小就馴養它們不下官道的習慣,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啊。他心中不由得一陣慨嘆,瞅著驢窩子的莊稼漢傻兒吧唧的,其實一點兒也不傻,夠雞賊的。今兒還真讓他給說著了,自個兒想賣對槽驢,結果卻讓騸驢把他給賣了,自個兒居然還蒙在鼓里做夢呢。
只聽李甲長一聲呵斥:“來啊,把這個偷驢賊關進柴房,明兒一早送到通州縣衙去,到時候看他嘴還硬不硬!”
崔二心想,要是承認自個兒是偷驢賊,被送到通州縣衙后,一頓大板子是跑不了了,必須得死扛著,不能承認。他裝作一臉的無辜,叫嚷著說:“這騸驢真是我家養的。至于他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您是甲長,不能全聽他胡說八道啊,就算您把我送到九門提督衙門口,我也還是這幾句車轱轆話,騸驢是我家養的,不是什么對槽驢。我不服,一百個不服!”
李甲長聽后,瞧了一眼漢子。漢子琢磨了一下,說:“要不這么著吧,李甲長。我這就去趟齊化門,把給這嘎雜子雇驢的人叫來,到時候看他還嘴硬不!”
李甲長“嗯”了一聲,答應了。
崔二知道,只要齊化門的莊稼漢一露面兒,自個兒偷騸驢的事就徹底露了餡兒。想到這里,他突然跪在了地上,道:“李爺,我承認,這頭騸驢是齊化門驢窩子的。我也是一時糊涂,想換點兒錢花花,以后再也不敢了,您就饒我這一回吧。”
李甲長吩咐男子搬出一把圈椅,坐下后,蹺著二郎腿,緊盯著崔二,道:“好。那你給爺說說,這事兒該怎么了啊?”
崔二就坡下驢,忙說:“我愿認罰。”
李甲長說:“好啊,那就罰你十塊大洋,驢錢另算。麻利兒掏錢吧。”
崔二知道自個兒身上半個大子兒也沒有,但心里已然有了主意。他站起身來,走到李甲長身邊,小聲說:“李爺,勞您大駕,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李甲長瞥了他一眼,和崔二進了北屋。崔二觍著笑臉,小聲說:“李爺,我兜里裝的十幾塊大洋不小心弄丟了。您就是借我十個膽,我也不敢蒙您老人家啊。您看這樣行不行,十塊大洋的罰我認了,求您高抬貴手,饒我一天,明兒一大早我再送過來。到時候,我另孝敬您二十塊大洋,行嗎?”
李甲長緊盯著崔二,問:“真的假的啊?”
崔二賭咒發誓道:“我要有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
李甲長沒再言語,一屁股坐了下來。崔二見狀,心中竊喜,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老小子上套兒了。
卻聽李甲長怒聲呵斥道:“好你個嘎雜子,從進門到現在,一直在玩兒爺,還跟爺畫大餅,你當爺是傻子嗎?來啊,先賞他五十個大嘴巴!”
話音剛落,兩個男子快步奔進屋來,一人摁住崔二,另一人掄起胳膊,左右開弓,“噼里啪啦”抽起了大嘴巴,疼得崔二哭爹喊娘哇哇直叫。
抽完后,李甲長怒聲說:“把他身上的皮扒下來!”
兩個男子三下五除二,扒下了崔二身上的綢衫綢褲,只剩下條大褲衩子。
崔二急道:“李爺,得饒人處且饒人!您這是要干嗎啊?”
李甲長沉著臉,說:“嘎雜子,你給爺支棱著耳朵聽好了,這衣裳褲子頂驢窩子的驢錢。今后要是再干偷雞摸狗的缺德事兒,落到爺手里,非把你送進縣衙挨大板子。滾!”
崔二一手捂著紅腫的臉,一手提著大褲衩子,一溜煙兒跑出了院門。在門口,他見不遠處有片玉米地,便撒丫子一頭扎了進去……
四
一月后的一天,幾個嘎雜子無所事事,來吉兆胡同找崔二,說他們發現了個賺大錢的甜買賣,不用出一個大子兒的本錢,干一票就能弄到幾十塊現大洋,人越多越好,想拉上他一起干。
崔二問:“什么甜買賣啊?”
一個嘎雜子搖頭晃腦,得意地說:“我最近發現東便門外有不少驢窩子,那兒有種驢叫對槽驢,專跑通州的張家灣。雇驢的騎著就能走,驢窩子的人不跟著,驢錢可以到張家灣再付。哥幾個明兒一塊兒過去,每人雇一頭對槽驢,騎到半道上,把驢賣給驢販子,一頭怎么著也能賣個十塊八塊。我仔細琢磨過了,四九城總共是十三個城門,每個城門關廂外都有這種驢窩子,咱一個城門干它一票,總共能干十幾回,算算能弄到不少現大洋呢。怎么樣,這買賣甜不甜啊!”
崔二卻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慢悠悠地說:“要去你們去,我可不想去湊這個熱鬧。”
這個嘎雜子不由得問:“怎么著,嫌錢少啊?”
崔二呵呵一笑,說:“哥幾個,我就問你們一個問題。據我所知,這些驢窩子在關廂外不知開了多少年了,你們有誰聽說過他們的對槽驢被人輕易弄走的嗎?”
幾個人面面相覷,沒言語。
崔二接著說:“你們把這事兒想得也忒簡單了吧,甭瞧著這些驢窩子的人是老實巴交的土老冒,個個瞅著傻不愣登的,其實他們一個比一個雞賊,心眼兒多著呢,你想算計他們,門兒都沒有!知道他們是怎么琢磨出各種對策,專門對付像你們這樣的嘎雜子嗎?我敢打包票,你們就是想破了腦袋也不會想到的。拜托各位,好好琢磨琢磨吧,這些土老冒要有這么好糊弄的話,他們驢窩子的驢早就被人弄光了,還等著你們幾個明兒去弄,可能嗎?趁早死了這份心吧,找個正經事,該干嗎干嗎去。要不然,一個個被驢窩子的對槽驢給賣了,還不知道自個兒是怎么被賣掉的呢!”
說到這里,崔二起身,抬屁股要走人。那幾個人也只好起身,出了屋門。崔二忽然又說:“各位,打今兒起,你們再想干這種亂七八糟的破事兒,就甭來找我了。我可沒這個閑工夫,也丟不起這個人!”說完,上胡同口跟瘸老頭兒學炸焦圈兒去了。
崔二已拜他為師,準備在朝陽門內大街練攤兒了。
崔二永遠也忘不了,那天他躲進悶熱潮濕的玉米地之后發生的事兒。當時,崔二恨死了李甲長。他的心也忒惡毒了,扒了自個兒的衣褲,自己還怎么回城里啊?正氣不忿時,忽聽騸驢“嗯啊嗯啊”叫起來,怎么聽都像是在瞧自個兒的笑話,崔二便罵了聲:“你姥姥!”
忽聽“啊”的一聲驚叫,緊接著,只見一個村婦著急忙慌從旁邊的玉米地奔了出來,邊跑邊喊:“快來人啊,這兒藏著個嘎雜子,想耍流氓!”緊接著,崔二聽到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幾個男人的問話聲:“嘎雜子在哪兒藏著?”
接下來,十幾個莊稼漢包了崔二的餃子,把他從玉米地里揪了出來,一頓胖揍,揍得他鼻青臉腫,慘不忍睹,最后還被拖到了李甲長那兒。
李甲長動了惻隱之心,吩咐驢窩子的漢子,用騸驢把崔二馱回了齊化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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