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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上個世紀末至今,一批優秀的學子走出國門赴海外學習深造,他們立志學成報國,并最終回到母校教書育人。從這批“歸巢”學子的身上,我們可以感受到追求卓越、報效家國的濃濃情懷。
2008年,毛明超參加了北大德語系本科入學保送考試。面試時,有一道題讓他印象深刻:有一個人要走很遠的路去朝圣,在朝圣的路上他本來是走三步退一步,但走到一半的時候,有一個智者告訴他這個方法是錯的,他應該走三步退兩步。那么在這個情景下,假設你是朝圣的人,你會如何選擇?
毛明超脫口而出的答案是,既然都走了一半,有這么多積累了,怎么能夠因為一個人的說法就動搖信心,半途而廢呢?但話一出口,毛明超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這種想法,向面試老師提出了應該“從頭來過”的新答案:“如果真的有一種方式,或者說只有一種比較確定的方式能夠完成目標,而這種方式并不是之前所做的工作,或者說之前所做的工作有所疏漏,那么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從頭再來過。尤其是學術這樣一項需要虔誠之心的工作。”
面試的結果,是毛明超保送北大,但這充滿哲思的答案,毛明超卻在嘗試著用之后的生活去詮釋。他養成了每篇論文寫兩遍的習慣,有不滿意之處,便定會推翻從頭再來,他的博士論文寫完前四章后覺得不滿意,也是如此處理,“從頭來過”,體現在毛明超身上,與其稱之為選擇,不如稱之為精神,一種堅韌地貫穿在生活方方面面的、追求自我超越的精神。
毛明超與德語,從來都是雙向奔赴。中學時期,在課堂上背下詩人里爾克的名作《豹》的毛明超,獲得了老師的贈予——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要去愛這些‘問題的本身,像是愛一間鎖閉了的房屋,或是一本用別種文字寫成的書。現在你不要去追求那些你還不能得到的答案,因為你還不能在生活里體驗到它們。”里爾克文字的魅力在馮至先生的譯筆下緩緩流淌,也更吸引著毛明超去靠近德語,靠近這個曾在無數詩人與哲人口中輾轉的語言。
初展翼:求學,在德國
本科畢業后,毛明超去往德國。2012年至2018年,6年的時間,毛明超在德國完成了碩博的學習。與國內不同的授課風格,帶給了他許多全新的體驗,有三位老師,讓他印象深刻。
第一位老師是柏林自由大學哲學系的威廉·施密特-比格曼教授(Wilhelm?Schmidt-Biggemann),教授伽達默爾的“真理與方法”,毛明超是以旁聽生的身份參與學習。有一次因為要讀的書沒有讀完,心中忐忑,就沒去上課。之后恰好在圖書館門口遇見了這位教授,毛明超就向老師訴說了學習的困難,表達了自己的歉疚,但老師非常直接地告訴他:“這是你的問題。”毛明超笑談:“當你不能實現一件事,找人傾訴的時候,是想去找安慰、找認同的,但是這位哲學教授不會這樣,他會直截了當地告訴你,問題在哪,你要自己解決。”
第二位是柏林自由大學德語文學系的漢斯-理查德·布里特納赫教授(Hans-Richard?Brittnacher),一位笑容可掬的老教授,導論課上深入淺出,總是能以大量的例證來吸引學生的興趣。
還有一位是他日后的博士導師、柏林洪堡大學的恩斯特·歐斯特康普教授(Ernst?Osterkamp),研究方向是德國魏瑪古典文學,他擅長從文本出發,縱覽整個文學時代。在德國的課堂上,毛明超也是德國學生認識中國人的橋梁。“歐斯特康普教授很樂意提起我是中國人,并且鼓勵我回答問題,向德國同學介紹德語文學中的修辭、格律和體裁,末了還加上一句:中國學生什么都知道。”
在老師的鼓勵下,毛明超越來越有自信和勇氣去展現自己的能力,“在德語文學的領域勝過了德國的同學,最后不僅當了助教,還獨立開設了一門本科生的戲劇研討課”。
迎風起:與“席勒”時空對話
大一下,第一次讀到席勒作品的毛明超,飽受震撼。席勒在早期作品中所展現的沖擊性和革命性,讓戲劇的激情久久徘徊在他的心頭。大二開學前的那個暑假,他偶然在豆瓣上發現有人正要出售《席勒全集》,就和賣家約好,坐公交車去了八一湖,拿到了這套心心念念的叢書。他迫不及待地開始閱讀,越讀越受震撼。那年冬天,他又和同學們一起排了《陰謀與愛情》。由此,席勒成為了他研習的中心。
書本是窺見文學的一扇窗。毛明超在柏林的導師歐斯特康普教授,經常會在課上展示幾百年前的古書。在那一刻,“平行世界交匯了,故事主人公所處的年代、講故事的年代、閱讀故事的年代交匯了,文學不再僅是個人的情感體驗,而是擁有了歷史的維度,是‘跨越時空的對話。”就這樣,毛明超也愛上了收藏百年前的古書,陸續購入了多部席勒作品的初版和全集。在書頁的翻飛中,觸摸文學的傳承,體悟其跨時代的魅力。文學如何撥動心弦,又如何在時間之中超越時間?毛明超沉浸在這些問題之中,書就是他探索的窗口。拿起古書那一刻的悸動,書中情節在腦海里的強勢再現,都在彰顯著文學跨越時空對話的可能性。
隨著對席勒作品的閱讀增多,席勒的多樣性也緩緩展開在毛明超面前。“席勒始終堅持人是向善的,政治制度的完善要以人的完善為基礎,盡管在他這一代可能完成不了變革。但他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向這個目標不斷地推進,不局限于現實的落差,用自己的思考把時代往前推。”談起席勒,毛明超總有說不完的話,但他最喜歡的還是席勒的《審美教育書簡》,以及其中對理性和感性的思考。
“在席勒看來,理性本身并不能完全解決人的問題,用一種祛魅的方式看世界,一切都會變得功利化。”而只有在藝術審美的游戲中,人才能既體驗到理性又富有情感,并由此成為完整的人。這意味著文學的價值:在啟迪心智的同時陶冶情操。正因如此,毛明超希望在教學中能夠鼓勵學生對“美”產生信念:“文學(藝術)可能是‘無用的,但絕對不是‘無影響的,它能夠在審美體驗中保留住人對理想世界的向往。就解決當下的實踐問題而言,文學的功用是很小(甚至可以說趨近于零),但這并不意味著應當將文學排斥在技能培養的體系之外。文學(包括廣義的文化)是一種浸潤,無聲地塑造著心性,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可能正是這種潛移默化的作用,能夠讓人在必要的妥協之外,留住不會磨滅的初心。”
毛明超,在初心的引導下,重回北大。
歸來時:介紹世界,引向世界
科研工作并不是“事少錢多離家近”的行業,是需要“用愛發電”的,但初心指引著毛明超作出了回到北大的決定,家人也給予了他很大的理解與支持。在北大,有故友,也有新交:“同事們大多是青年學者,思想活躍,想法頗多,富有行動力,大家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情。”毛明超享受在講臺上的滔滔不絕,也珍惜學生提問時眼中的求知光芒,“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在毛明超看來,北大在學術研究上有兩個得天獨厚的條件:一是不那么細致的學科區分,相比于德國學術的高度細分與專業化,在北大可以不必“一條道走到黑”,更有助于打通文史哲的壁壘,進行全方位跨學科多視角的綜合性研究;二是北大作為中國人文社科最強的綜合性大學,擁有最好的學生、最好的師資,和國外頂尖的研究人才有著最緊密的聯系,作為學術組織者,他可以秉持“經世致用”的理想,順著?“中國立場”,用語言專長發揮實踐作用,發出中國學者的聲音,向中國介紹世界,將中國引向世界,在北大生發出最吸引人的思想交匯和碰撞。
研究需要廣泛的視角,不同文化之間的思想交匯和碰撞,是文學研究的魅力之一,也是文學研究的價值所在。同時,在毛明超看來,社會的變動,本身就是多重因素綜合的結果,既有經濟因素的決定,也有文化的影響。文化積淀會在潛意識里決定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處事方式,而文學則是塑造與傳承一個民族文化的不二媒介。因此,毛明超回到北大后,著手從這一角度去重新審視學生時代在德國的經歷,“希望能以更廣泛的視角將文學納入廣義的區域與國別研究中去”。他加入了北京大學德國研究中心,協助組織北大與柏林自由大學、柏林洪堡大學等德國一流高校在人文社科領域的學術交流;他發揮語言優勢,在德國、奧地利兩國駐華大使到訪北大時,成功完成了翻譯工作。此外,他還時刻關注著德國社會與政治的發展和變化,在CGTN、德國印象等中德媒體上積極發出中國學者的聲音。在他看來,“我們沒有必要刻意擺脫中國的視角,而是應當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研究德國、理解德國,就像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學子的座右銘說的那樣:胸懷祖國,放眼世界”。
在教學中,毛明超非常注重培養學生的語言基礎和語感認知,“必須要走進德國人的語言環境中,原始資料的掌握是一切研究的基礎”。在語言的基礎之上,毛明超會更進一步培養學生的問題意識和討論意識,他經常鼓勵學生,要和老師積極交流,不用害怕自己的觀點淺薄。
他對通識課程有著自己的看法。他認為,通識課程應該以學生自己的研究興趣為導向,而且可以有更靈活的評價標準,“應該給自由的學術思考留出足夠的空間。學生們真正需要的通識內容,其實是學術的方法論,包括學術資源的獲取、處理原始材料的能力和學術寫作規范。其他的,都應該交給學生的個人興趣”。
在毛明超開設的幾門課程中,他在不斷踐行著自己關于“評價”的理念。平時作業,他只要求按時交、不抄襲,同時允許學生犯錯。因為學校是最能容忍錯誤的地方,只要學生有閱讀、有思考、有練習就夠了。他的考試最后一題,一定是要學生談談自己一個學期以來的閱讀經歷,因為在他看來,“老師沒有必要難倒學生,只要學生花了功夫去讀書,哪怕是出于功利的目的,也比死記硬背一些概念要有價值”。在指導學生的論文寫作時,他也會鼓勵學生:“別怕!寫了再說!先完成,再完美;完成的時候再看,就會發現其實也不能算不完美。”在學生們眼中,毛明超“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口譯時“身上閃著光”,但對毛明超來說,“不完美”才應該是人生常態。
責任編輯:周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