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偉廷
熊式一(1902—1991),原名熊適逸,號適齋居士,英文名字S. I. Hsiung,江西南昌人。其家庭頗有文化底蘊和氛圍。他三歲左右,父親去世;母親是名門閨秀,有著深厚的古典文學基礎,在江西第一所女子學校當學監兼任教。在母親的熏陶下,熊式一自幼習經史古文,十一歲便愛上填詞、賦詩、作文和刻章等風雅之事。1915年,從美國傳教士在南昌城辦的青年會小學畢業后,熊式一考入了北京的清華學校(清華大學前身)讀中學;1919年,他進入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北京師范大學前身)英語部學習;1923年畢業后,熊式一與江西南昌收藏家、教育家蔡敬襄的女兒蔡岱梅結婚。嗣后九年,他曾先后在國內多所大專院校執教英文,兼講國文,頗受學生的歡迎。這些早期的英文學習和實踐,為他后來的英文創作和翻譯,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1934年,他在倫敦大學遇到了一位貴人——莎士比亞權威研究學者之一、英國戲劇專家聶可爾教授。聶可爾善意提醒他,寫關于莎士比亞的博士論文“不如寫關于中國戲劇的論文”。聶可爾還對熊式一說:“你的英文,可以替英國的舞臺寫劇本,若能寫出中國劇來,銷路一定廣,想讀的人一定多,那就比只做論文讀博士強多了!”
聽了聶可爾的建議,熊式一如醍醐灌頂。很快,他利用課余時間創作了一出獨幕喜劇《財神》,然后分別寄給了英國戲劇界的大腕蕭伯納、巴蕾和俊克瓦脫,拜請指教。盡管這部劇作充其量只是練筆而已,卻幫助熊式一打開了進入英國文壇的大門。三人回信了,俊克瓦脫認為“很漂亮”,巴蕾說“文字很優美”,蕭伯納則直言稱“你的英文可喜之至,英國人絕對寫不出這樣好的”,這些評語讓熊式一備受鼓舞。
但就在這時,熊式一接到了妻子蔡岱梅的來信,說胡適先生一再叮囑:英國人的話大都是恭維的客氣話,莫要當真,千萬不可把文章給英國人看,免得冒冒失失地用英文寫作丟丑。原來,胡適也知道了《財神》一事,猜測熊式一必會繼續創作,這才趕緊委托熊夫人帶話過來。熊式一再三考慮,覺得“聶可爾教授應該比胡大博士清楚一點”,何況自己也想嘗試嘗試,于是大著膽子把稿子拿給聶可爾看,同時也送了一份給倫敦大學文學教授、名重一時的詩人劇作家亞柏康貝。結果,他們看后都很喜歡這出戲,并說像這樣的劇作應該馬上出版,而不一定要等到這出戲上演之后成功了才考慮。
在英國學者們的建議和鼓勵下,熊式一就一邊奔走于倫敦各大劇院,觀看新上演的戲劇,專心注意觀眾對臺上的反應,一邊籌劃醞釀,決心創作出一部真正的中國戲劇作品——這就是后來風行歐美的四幕英文話劇《王寶川》。
說起來,《王寶川》并非原創,而是改編之作。熊式一將中國婦孺皆知的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故事,以古典京劇《紅鬃烈馬》為基礎,為了方便歐美人理解,按照西方文化習慣,對故事內容和角色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增刪,比如自撰了介紹主要角色的第一幕,又如把原故事的結局改成了大團圓,還對戲劇形式進行適應性改寫,也特意將女主角王寶釧的“釧”字改成了“川”,前前后后忙活了六個星期,終于完稿。
經朋友的推薦,1934年7月,《王寶川》劇本由英國麥勛書局出版。《王寶川》出版后,果然媒體好評如潮,一時“倫敦紙貴”。當年的英國各家報紙,或稱其為“小名著”“一本精巧雅致的書”“一本可用以饋贈特殊人物的好書”,或將其喻為“爭艷怒放的花朵”“輕盈的蝴蝶羽翅”“妙不可言的日落”“清新的草上露珠”,等等。一些評論家則認為,《王寶川》“具有一種精湛文化的標志”,其作者為豐富英語文學作出了貢獻。
向來以嚴格、愛罵人著稱的英國文學批評大腕匹里斯萊,也給出正面評論:“在《王寶川》中,他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別樣的中國。這與自從日本侵略中國之后,報端天天提到的貧窮、落后和黑暗、麻木的中國迥然不同……”劇作能得到名家的激賞,當然不只因為熊式一在寫作技巧層面的高超,更重要的是,他打破了當時英國對中國和中國文學認識上的一些誤區。該劇甚至入選英國學校教材,以便幫助英國學生了解中國文化。英國戲劇研究專家、《中國戲劇史》作者杜維廉說,他中學一年級時所用英文教材就有《王寶川》,“看后留下深刻印象”。
值得關注的是,熊式一不僅寫作劇本,也為了上演劇本而擔任導演。就在1934年11月,處于亢奮狀態的熊式一親自執導,把《王寶川》搬上了舞臺。《王寶川》劇本在被搬上舞臺前就出版了,這在當時的確很不尋常。麥勛書局的版本,加上艾伯克羅姆畢熱情洋溢的前言,使這本價格不菲的作品銷量相當好。但它的演出有些小波折——在被十一家劇院拒絕后,總算有一家“國民劇院”將該劇搬上舞臺,在倫敦約翰街的“小劇場”上演。
11月8日,在首次公演的開幕式上,熊式一講了話。據熊氏自述,首演的第二天清早,他尚未起床,便有朋友打電話祝賀昨夜演出成功。朋友告訴他,《倫敦時報》高度評價《王寶川》的首演,同時贊美了熊式一的講話及笑容。事實上,除了《倫敦時報》外,倫敦其他各家報紙也報道了《王寶川》的演出成功。此后的演出,即使搬至有一千二百多個座位的莎佛埃劇院,觀眾仍如潮涌,座無虛席。王寶川寒窯苦守十八年等候其丈夫,這種東方式的堅貞、善良,讓西方觀眾唏噓不已,看到動情處,很多太太小姐們都不禁流下了眼淚。
這出戲雖然沒有請大明星作噱頭,但所有演員,都是精心挑選的富有經驗且善于合作的好演員,因此盡管其間演員換了一茬又一茬,卻不傷劇情,相反更因版本不同而雅俗共賞,深得觀眾好評。上演時,英國的皇室成員,包括瑪麗皇后身著從中國進口的奢華刺繡綢袍,攜兒媳和孫女(即后來的伊麗莎白女王二世),在外交大臣以及各國使節陪同下,八次親臨觀看。這種情況下,《王寶川》不得不連番上演,以至于自1934年11月開幕至1936年12月謝幕,在英國共計演出了九百多場,場場觀眾爆滿。
接著,《王寶川》又飛越英吉利海峽,在瑞士、愛爾蘭、德國等歐洲七個國家用四種不同語言巡演,可謂盛極一時。1935年10月,《王寶川》應邀前往美國紐約百老匯和芝加哥等地巡演,全劇的服裝是從中國特訂新制的,其舞臺表演則特邀著名京劇演員梅蘭芳指導,前后演出一百零五場,無不引起轟動。據稱,美國第一夫人埃莉諾·羅斯福觀演后,親自接見了熊式一及主要演員,并合影留念。這一回,輪到熊式一震撼了,連呼“想不到,想不到”,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王寶川》一劇成名后,熊式一在英國紅極一時,甚至有媒體稱他為“中國的莎士比亞”,他因此成為各種社交活動的座上嘉賓。許淵沖曾回憶:“表叔(熊式一)20世紀30年代在英美上演英文劇《王寶川》……紅極一時。他的名字曾用霓虹燈管組成,高掛倫敦、紐約街頭,是在歐美最出風頭的中國人。”至于博士文憑一事,早被熊式一拋諸腦后,束之高閣,此時他已不再為一個教授的名分而動心了。
盛名之下,熊式一卻并未一味陶醉其中。抗戰前夕,像許多共赴國難的文人一樣,歸國的熊式一與宋慶齡、郭沫若等一同被推舉為“全國戰地文人工作團”主席團成員。“七七事變”后,正面戰場失利,中國大片山河淪陷,隨后中日雙方逐漸陷入僵持狀態。在此期間,肩負宣傳抗日使命的熊式一重返英倫。
翻譯改編并導演話劇《王寶川》,既是熊式一翻譯生涯的重大節點,也是他在海外傳播中國戲劇的真正起點。也就在同一時期,熊式一還把中國傳統故事“孟母三遷”編譯成兒童劇,于1934年由拉瓦特·迪克森出版社出版,并收錄在兒童文學系列“男孩女孩”叢書中。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熊式一又創作了數部劇本,包括以中國近代歷史為背景的英文三幕三景話劇《大學教授》和《梁上佳人》等。
在《王寶川》大獲成功的鼓舞下,熊式一又花了十一個月的時間,將中國十三世紀的元雜劇巨著《西廂記》譯成英語,譯本于1935年由倫敦麥勛書局出版。熊式一坦言,《王寶川》只是一部通俗的商業戲劇,完全無法與《西廂記》相提并論;而《西廂記》是中國真正的一流戲劇,翻譯時應當遵從原作,因為熊式一翻譯《西廂記》的目的,就是把中國真正經典的戲劇呈現給西方的讀者和觀眾。
在此之前,《西廂記》雖然已經在歐洲大陸以其他語言有所傳播,也具有一定的影響,但一直沒有走進英語讀者和觀眾的視野。熊式一善用自己在英美劇壇的影響力,打開了《西廂記》在英語世界傳播的大門,他的譯本具有重大的拓荒價值,對引導西方人正確看待中國戲劇也具有重要意義。受當時文化語境和譯者個人經歷、文學品位等因素影響,譯本自然有其特色,同時也具有較高的文學和美學價值。
經過認真考慮,熊式一先將《西廂記》譯為The Romance of the Western Chamber。這一譯法,得到了后來譯者和讀者的認可和流傳,直到今天,它仍是最常見的《西廂記》英譯名。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熊式一移居香港后,他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自譯以前的作品上。他先后將自己翻譯和創作的三部英文作品譯成中文。1954年,他應香港藝術節的邀請,將英文《王寶川》回譯成中文話劇。1956年,《王寶川》的中譯本在香港出版。他創作的小說英文本《天橋》在英美出版之后,很快有法文、德文、西班牙文、瑞典文、捷克文、荷蘭文等語言的譯本問世。中譯本《天橋》是由作者自譯的,1960年出版;《大學教授》,198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