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杰龍
朱施主請用茶,這是采自西山太華寺后山的明前茶。前幾日,我又去了太華寺后山那片塔林,在永歷皇上埋骨之處焚香禮拜,敬了一杯茶。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去那兒了。站在那兒,滇池煙波浩瀚,我知道滇池里那些水是從天空上落下來的,它們從大大小小幾十條江河流進滇池,又從滇池流進螳螂江,再流進金沙江、長江,然后便流進大海,再從大海里升騰成云汽,進入天空,再從天空落下來,不知落在何處。人就像一滴水,不分貴賤,行止無端,無跡可尋。在太華寺后山永歷皇上埋骨處,祭奠之后,我端坐了很久。我在看一群白鷺,它們有時落在樹枝上,有時飛起來,你分不清一只白鷺和另一只白鷺有何區別,就像分不清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有何區別。但它們和人一樣有靈性,都渴望飛起來。有一陣子,我恍惚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白鷺,和它們一樣飛起來,和周圍的山川大地,江海河流一起飛起來。是的,朱施主知曉,我就是鄧凱[1],就是那個曾經護衛過永歷皇上的鄧凱。朱施主備了紙筆,來聽我的事兒,要把它們記下來,所謂將它們形之筆端,傳諸后世,留下我大明前朝的所謂“心史”。可是,朱施主,我的心就像一只飛起來的白鷺,雖有平生事,只堪付清風,那些過往的行跡何須再追究?只是朱施主想聽我說說鄧凱那家伙的故事,我就隨意說說吧。
你問我家世,我家已亡,曾經的家人全都早已為鬼,哪還有什么家世?可那曾經有過的家世,冥冥之中定了我的命數。和你舅舅擔當和尚世代耕讀為官,身世顯赫不同,我是江西吉安人,聽先父和叔伯們說過,我們先祖來自河南新野,不過卑微之家罷了。可再卑微的家世,也總會尋些臉上有光的祖輩功勛來說事。聽父兄叔祖輩們說,我們鄧家先祖跟著大明洪武皇帝征戰,曾做過洪武皇帝朱元璋的貼身護衛,立過許多功勞,因此世代蒙受國恩,祖輩都是軍戶。我的爺爺和父親都世襲把總,在地方上有些聲望和田產,因此少時我的日子過得還算殷實。年少時,那個祖上做過洪武皇帝貼身護衛的傳說一想起來便讓我熱血上涌,這讓我自幼便勤苦習文練武,想著今后要征戰沙場,血灑邊疆,建功立業,為祖上增光。那時的我何曾能夠想到,詭譎的命運,讓我能夠廝殺疆場,竟然真的成了我大明皇上的護衛。可我這護衛當得多么窩囊啊,不僅弄得自己家破人亡,也沒能護住皇上的性命。如今明白,我家祖上三百年前做過洪武皇帝護衛的事兒怎么說得清啊,或許就是一個子虛烏有的傳說?這里的寺廟后山墳地很多,我常到那里轉悠,其中有片徐氏祖墳,墳地中立著一塊后土神主碑,上面的碑文說徐氏遠祖為大明開國大將軍徐達,徐達跟隨洪武皇帝征戰,戰功卓著,受封云南,徐氏后人便隨徐達大將軍來到云南,在這里世代定居云云。我只略微讀過幾天書,粗通文墨而已,可粗陋如我,也知曉這是胡扯,受封云南的是沐英大將軍,哪里是什么徐達大將軍,徐達大將軍又哪來過什么云南?可這又如何呢?這里的徐氏后人還是要攀附上徐達大將軍,給自己臉上增光。說不定我們鄧家祖上跟隨洪武皇帝征戰,做過洪武帝貼身護衛這檔子事兒也同樣是子虛烏有的附會之事。如今想來,那時我大明無數千總、把總的子孫都聽過自己祖上同樣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不可輕信,可當時年少的我卻是深信不疑,這便冥冥之中定了我的命數。
崇禎甲申十七年,我大明京都傾覆,萬歲爺殉難,那時我年方二十,血氣方剛,在家侍奉母親,和父兄一起切齒痛恨,立誓投軍,共赴國難,盡力扶持我大明江山。第二年五月,清軍入南京,弘光帝朱由崧被俘殞命。不久,清軍又攻下南昌,袁州、臨江守軍接連投降。接著,清軍又攻取建昌,江西大部淪陷,只有贛州孤懸贛江上游,雖然兵力單薄,岌岌可危,但依舊堅持抗拒。那時,大學士楊廷麟來到贛州,與好友詹翰、劉同升和贛州巡撫李永茂等人共舉義旗,建立忠誠社,會盟招集四方忠誠勇武之士。消息傳來,我便征得父兄同意,離家前往投軍。六月,唐王朱聿鍵在福州繼皇帝位,是為隆武帝;加封楊廷麟吏部右侍郎。一時間,各地明軍殘部和四方義勇匯聚而來,齊聚贛州,很快便有數萬之眾。投軍之時,楊廷麟見我出身軍戶,父親做過把總,雖未歷經戰陣,但武藝出眾,初通兵書,便讓我做了一名把總,帶領四五百人的一支隊伍。在贛州周圍,清軍大舉而來,楊廷麟督率各路人馬奮起迎戰。廝殺中,他身為統帥,卻常常身先士卒奮勇沖殺。那時,國家危若累卵,聚集在他身邊的都是有志之士,人人懷抱必死之心,故此大軍勇往直前,銳不可當,連連取勝,很快便收復了灶口、萬安、泰和等地,光復了吉安府全境。因為戰功卓著,皇帝很快晉升楊廷麟為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戰陣中,我也悍不畏死,每逢有戰必和楊廷麟一般沖殺在前,雖然數次受傷,但每戰皆勝,為人稱許,被楊廷麟升為千總,帶領上千人馬。那時,人人奮發,再加連戰皆捷,我也以為大明光復在望。但很快,厄運便接踵而至,清軍八旗兵和降清漢軍四面八方鋪天蓋地而來,我們雖奮力搏殺,但卻戰事不利,節節敗退。不久,汀州失陷,隆武帝在和清軍搏殺中殉國。楊尚書和督師萬元吉、吏部郎中龔棻等人收集各路殘存人馬,被迫退守贛州城。十月,贛州城內無糧草,外無援兵,已是一座孤城。在贛州,我們堅守六月有余,各種慘狀至今想來仍是不堪回首。那時,我自思必死,亦抱定了必死之心。可我沒死成。是楊尚書、萬督師和龔郎中他們不讓我死。在清軍規定的出城免死的最后日期前,萬督師和龔郎中把他們的兩子一女托付于我,命我改換百姓衣服,帶著三個孩子和其余百姓一起出城。臨行,楊尚書還叮囑于我,說我已經為國盡忠,戰事慘烈,傷生害命,讓我出城將三個孩子安頓后,便可自尋生路,不必再戰。拜別出城后,我和眾多百姓以及三個孩子逡巡不忍離去,在贛州城外十余里的一個高丘上等待觀望。十余日后,清軍大舉攻城,破城而入,但見城中烈火濃煙四起,城中六千余軍士格斗而死,數萬百姓慘遭屠殺,滿城忠烈,形同人間地獄。那時,我和眾多出城之人遠遠跪在城外,遙拜痛哭,比自己死了還難受。贛州城破后,清軍招人入城幫助清理積尸,我因要遵囑照看三個孩子,怕出意外,不敢入城,便請一位友人入城,幫忙打聽楊尚書、萬督師和龔郎中的下落。數日后,友人回來了,滿目含淚,他說楊尚書、萬督師和龔郎中都殉國了。萬督師和龔郎中是格斗而死的,楊尚書是投水而死的。他說府衙附近那個大池塘里全是浮尸,聽一名幸存百姓講,楊尚書投水時,大池塘里早已遍布先前投水之人的積尸,滿滿當當,毫無縫隙,楊尚書是奮力扒開浮尸,找到一片縫隙投水而亡的。那時,我雖僥幸未死,但在心里也是死過一回了。離開贛州后,我帶著三個孩子輾轉找到萬督師和龔郎中的至交友人,將孩子托付給他們。之后,我想著楊尚書和我說的話,我已戰過,不必再戰,該找個地方好好活下去。可怎么能夠好好活下去呢?天地雖廣,但處處狼煙,我四處輾轉,失魂落魄,猶如孤魂野鬼,不知該干什么,該往何處去。轉眼,便到了第二年冬天,我不知不覺間流落到了湖南攸縣,在那里遇到一位吉安同鄉。從他那里得知,去年三月,就是我投軍之后不久,故鄉陷落,父親不堪清軍暴虐,舉兵抗爭,兵敗被虜,被清軍斬首示眾,母親、兄長和親族數十人也同時遇難。得知如此慘訊,我痛徹肺腑,就此明白離開贛州城時楊尚書和我說的“自尋生路”不過是句廢話。我游蕩年余,就是見識了戰陣之慘,知曉戰則傷生害命,心有不忍,所以惦記著這句話,想要尋條生路,哪怕茍且偷生也行。聽聞如此慘訊,我明白自己該死,此生也只有死路一條,別無他路可尋。但我死,也要拼殺而死,絕不可偷生茍且而死。于是,我很快輾轉回到江西老家吉安,聚集起了一支義軍,人數雖只數千,但卻悍勇精干,在吉安府九縣之地四處游蕩縱橫,一尋到機會便痛擊清軍。每一場廝殺,我都下手狠辣,每當得手,對敵軍絕不留活口。縱橫游擊之中,我經過家門附近九次,每次都心如刀割,想回去看看,但又不忍去看。我不知昔日老宅是否已毀,家中是否還有幸存之人,也不知若未毀,如今可有人住,住的又是什么人。若有人住,又不是我家之人,我擔心自己心里來氣,便會將他全家一下子殺了。若住的是親近之人,又擔心自己走后牽累于他們,令他們被當地官府以通賊之罪論處。所以,雖九過家門,我卻一次都沒回去。就那么游蕩縱橫數月,經歷大小三十余次廝殺,殺敵數千,隊伍也越殺越少,加上逃離之人,最后只剩百余人眾,我也慢慢心灰意冷。不忍那剩余的百余人跟我一起送死,我便在一個山谷里,把資財盡數分給他們,讓他們各尋生路,最好能各各成家,生兒育女。臨別時,我把楊尚書和我說的話又和他們說了一遍,大家已經盡忠,已經戰過,今后不必再戰。我這么干,是對光復大明再沒什么念想了。為何有這樣的念頭?我在吉安府遭遇的對手,和一年多前楊尚書、萬督師、龔郎中他們遭逢到的對手一樣,我們明面上說是和清軍打,但清軍中的漢軍,人數卻比滿人多得多,大多數時候,我們其實是和漢軍打。就拿我來說吧,戰陣之上,被我親手刀劈、槍刺、箭射格殺的敵軍不下兩三百人,其中滿洲兵卻不過十數人,其余的都是和我一樣的漢軍兵將。哦,阿彌陀佛,為僧者不言戰陣殺戮之事,可我今日還是犯戒說了。從這里,我就知曉大明光復不了,所謂光復大明之戰,不是和滿人戰,更多的是我漢人和漢人之戰。說句粗話,那時我就明白我大明真是氣數已盡,還能光復個鳥!當時,我在吉安遣散一百余人,是真的知曉我大明氣數已盡,不必再戰了。再說,官府在吉安府通緝的賊首只是我一人,我實在不忍心讓那百余名兄弟為我陪葬。在山谷里,大家喝完最后的酒,灑淚而別。別后,我已無死志,悄悄潛伏藏匿到江蘇、湖南、安徽一帶的群山之中。那時,我心如死灰,行尸走肉般活著,殘存的唯一念想,便是對這天下將會怎樣還懷著一絲好奇。
潛行之中,每到城鎮和大一些的村落,都能看見我的海捕畫像,那時,我的腦袋價值白銀五千兩。我清楚,倘若不離開清軍控制的地盤,我的腦袋遲早都會懸掛在城門高墻之上。尚屬我大明掌控的只有風雨飄搖的南方,所以,我的念頭便是盡力向南,向南。壬辰年,聽聞兩廣陷落,永歷皇上一行人馬已逃到貴州安龍府。那時,我大明唯一存在的王庭只剩桂王這座行走的朝廷了。聞此消息時,我正在安徽南部的群山中彷徨。一日,登上一座孤峰,忍不住仰天長嘆,想我自幼便被教導祖上曾做過大明洪武皇帝的貼身護衛,世受皇恩,及長,遭逢我大明傾覆之際,便投軍報國,想要像祖上一般為我大明皇上盡忠,卻落得家破人亡,流落四方,形如喪家之犬。讓我少時生活優渥的是大明皇上,害我悲慘至極的也是大明皇上。可這遠在天邊,高高在上,看不見摸不著的大明皇上到底是何等模樣,我卻從未想過,從未見過!這事兒怎么想來都有些荒唐!如今,我大明新的皇上桂王朱由榔來到了貴州安龍府,距離我所潛匿的地方雖有數千里,但我只要一路南行便能見到他!于是,我便在山頂上跪拜,對天發誓,我要一路南行,此生能夠得見一眼大明皇上,便死而無悔,否則,我便死不瞑目!想知曉大明皇上是個什么人,或者,是個什么鬼,那時,便是我心中最大的執念。我知此生最大的功課,便是了卻這個執念。
于是,我晝伏夜出,一路往西南潛行。但路途艱難,四處兵荒馬亂,盜匪橫行,一路上十室九空,別說躲避追捕,光是填飽肚子都極其艱難。我走走停停,有時混雜在流民之中,形同乞丐,有時潛行山中,和獵戶為伍,但更多的時候是風餐露宿獨自行走或者在山野偏僻之處躲避,常常一避就是數月,常以野果、野菜甚至草根樹皮充饑。有時,我避居廟宇道觀,但也待不長久,因為遭逢大難,觀宇大多破敗,僧道之人大多果腹艱難,自顧不暇,難以久留。更難對付的是一路關卡阻擋,道路斷絕,無法前行,即使能夠通行,也得以錢財打點,可我早已身無分文,只能滯留或者繞行。一路上,從安徽至江西,從江西到湖南,我足足走了四年多,永歷丙申十一月,我才進入湖南武岡州,很快便能進入貴州了。但那時,秦王孫可望已和永歷朝廷鬧翻,屯兵貴州北部,我被孫可望軍兵所阻,無奈潛伏于永寶山,與僧道為伍。戊戌年初,聽聞孫可望已被晉王李定國擊敗,我才順利進入貴州。那時,又聽聞永歷皇上已入滇,我便隨后入滇,二月,終于走進昆明城。進城后,我向人打聽,皇宮在哪里,我要見皇上。路人笑我,說我這穿著形同乞丐,哪里有錢見得到皇上?原來,那時想見皇上求官的人很多,他們要花許多財物求見大內官馬吉翔,才有機會覲見皇上。我哪有什么錢財打通關節啊?我只能走到五華山行宮門前,和衛士說,我是鄧凱,想見皇上。衛士見我衣著襤褸,呵斥驅逐。我便跪地叩首直至出血,高聲痛哭,引來許多人圍觀。門衛見狀,忙派一人入內通報,不久,出來一名內官,上前問詢。我和他說明來意,內官聞言,說他名叫李崇貴,任東宮典璽,執掌太子印信,是我的江西吉安同鄉,他熟悉我的家鄉話,也相信我所言屬實,便請我稍候,由他入內向皇上稟報。過了半刻,他就出來了,說皇上正好有空,請我入內陛見。就這樣,我終于入宮,見到了大明永歷皇上朱由榔!
大明皇上朱由榔長什么樣子,許多昆明百姓都見過。來到昆明后,人們告訴我,早在永歷皇上剛進昆明城那天,百姓就見過他。昆明城中多漢人,他們祖先大多是三百年前跟隨沐英、傅友德的入滇大軍將士和洪武皇帝由山西、江西、安徽、蘇浙一帶遷移而來的軍兵百姓。可三百年來,大家只聽說朱皇帝,卻從未見過朱皇帝,傳說中的朱皇帝什么樣子,大家誰也沒見過。如今,城里竟然來了一位洪武皇帝的重子重孫的重子重孫朱皇帝,大家都很好奇,人們萬眾云集,過節一般,擠滿道路、城門、街巷,甚至爬到屋頂、大樹枝頭觀看,弄得入城道路擁擠不堪,車馬、乘輿很難通過。護衛官兵發急,便用鞭子抽打,刀兵威脅,想要驅散百姓。但永歷皇上只是微笑,命護衛官兵不必如此,百姓要看便看,不過慢些進城罷了。這樣,昆明百姓就見到了傳說中大明皇上的龍顏。百姓們歡呼雀躍,感激涕零,仿佛大明皇上到來,會給他們帶來多么巨大的恩典。面對如此情景,坐在乘輿上的永歷皇上也頗為動情,不時微微起身,向百姓們問候招呼。在五華山陛宮,我見到的大明皇上朱由榔并非傳說中的日角龍顏。他頭上沒長龍角,雙耳沒有垂肩,雙手沒有過膝。永歷皇上在一間并不高大的偏殿里召見了我,其實整個五華山的行宮并沒有多么高大的殿宇,不僅并不怎么高大,甚至還略顯寒酸破舊。內官李崇貴將我引入,叩首朝拜之后,殿中悄然無聲。李崇貴和我說,皇上讓你起來,坐下說話。于是我便舉首,看了看坐在一把太師椅里的皇上。皇上只是比常人高大,甚至有些肥碩。永歷皇上伸手指了指側邊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說話。于是我再次叩首拜謝,起身坐到那把椅子上。皇上讓我不必拘禮,問我是誰,來自哪里,此來何意?他話語輕柔,并不洪亮,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長得那么高大的一個人,說話竟是那么溫言細語。他臉型方正,面如滿月,留著長而濃密的胡須,但卻表情溫和,神情中帶著一絲靦腆,還有淡淡的慵懶,絲毫沒有一位皇上傳說中應該擁有的威嚴和氣勢。因為歷經戰陣,見識過楊尚書、萬督師和龔郎中這些人物,只看一眼,我便心知永歷皇上并非意志剛強堅韌之人。我初次見到的大明永歷皇上就是一個人,一個身形高大肥碩,養尊處優,不堪勞苦,但卻溫和、和善、隨和的良善之人。面對他的問對,我淚流滿面,心中有千言萬語,但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是擦干眼淚,平緩情緒,和他簡單說我叫鄧凱,江西吉安縣人,祖上做過大明洪武皇帝貼身護衛,出身軍戶人家,爺爺和父親曾當過大明把總,自己甲申年投軍,微有軍功,做過把總、千總,跟隨楊廷麟尚書、萬元吉督師和龔棻郎中堅守贛州城,城破得以幸存。父兄舉義,為清軍所殺,滿門盡皆罹難,如今只余我孤身一人,又被清軍懸賞追捕,四處流落,聽聞皇上入安龍、入滇,便從安徽至江西、江西至湖南、湖南至貴州,耗時數年,艱難輾轉數千里而來,余生只求面見我大明天子一面,否則死不瞑目。如今蒙皇上恩典得以召見,夙愿得償,心愿已了,不知該去哪里,又該做些什么。皇上聞言,起身近前,噓聲感嘆,對我溫言撫慰,讓內官李崇貴替我換身衣服,帶我到衛隊中安頓下來。數日后,李崇貴前來尋我,說皇上讓我先做守門官,守衛昆明城的大明門,也就是昆明南城門。
來到昆明后,接連幾年的風調雨順,大熟豐收讓永歷皇上和滇中百姓過了幾年少有的好日子。可天下早已殘破不堪,這樣的日子又能延續多久呢?我剛做了兩個月的大明門守門官,就傳來清軍在貴州大破我軍、貴州失守、晉王李定國率軍步步退守的消息。可即使這樣,昆明的日子依然過得悠閑。城中太平無事,昆明天朗氣清,守門官除了每天到城門轉轉,吩咐兄弟們幾句,其實也沒什么事可做。手癢的時候,我也常到五華山下菜海子旁邊的演武場溜達,和里面的官兵們活動活動筋骨過過招。偶爾,內官李崇貴會來召我入宮,和永歷皇上、太后、皇后敘話。太后、王皇后和永歷皇上一樣,為人謙和,沒有一點架子,很是招人親近。一次敘話,皇上說聽說我武藝出眾,問我可否教導太子朱慈烜,讓他也學一些防身功夫。于是,我就時不時教太子習武。太子朱慈烜和他父皇一樣,性格謙和,體格寬大,也有學武的底子。可是,他還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啊,我不知曉老天是否會給他足夠學成武藝的時日。我到昆明后,悠閑的時光只過了不到一年,形勢日蹙,我大明軍一路據守,一路敗退,轉眼到了十一月,反賊吳三桂率領的清軍已近迫昆明,城中人心惶惶。十一月初七日,內官李崇貴又來召我入宮,傳口諭,皇上說我老成忠義,提拔我做護衛總兵,負責永歷皇宮和太子東宮的兩宮護衛。這個護衛總兵,說官銜也不低了,比我祖上做過的任何一個官兒都高,可國朝罹難,我這總兵做得實在寒酸,說是總兵,其實手下只有兩百余名兄弟,所謂俸祿也低得可憐,不過勉強能夠溫飽罷了。再說,我心里知曉以當時形勢而論,我們這最后的大明王庭終有敗亡的一天,到時,我也必會跟著死難,所以,這護衛總兵,其實是坐在一堆干柴上的總兵,不知道哪一天屁股下的火堆便會燃起熊熊烈火,將我燒成灰燼。可我并不推辭,既然祖上曾跟隨洪武朱皇帝打天下,做過洪武皇帝的護衛,那我今日做了永歷皇上的護衛,這不就是命嗎?人會認命,那時的我也認命,哪怕是讓自己去死的命。再說,能夠得到皇上的信任,我已感激涕零,心想就是拼著老命也要盡力護衛皇上周全。護衛總兵做了一個多月,手下兄弟都沒認全,我們就被迫離開昆明。
離開昆明時的慘狀就別說了。十二月十五日,永歷皇上由我貼身護衛,率領文武百官離開昆明,同日到達安寧州。臨行前數日,晉王李定國傳諭百姓說他在滇多年,與滇中百姓情同父子,如今國事危難,朝廷移蹕,難以和百姓同行。唯恐清兵一到,燒殺搶掠,很難逃避,希望百姓們在他還在鎮守城池的時候趕緊出城逃難。昆明百姓數年前早已遭逢兩次大難,一次是沙定洲亂滇,一次是大西軍入滇之亂。兩次變亂都屠戮甚重,慘絕人寰。這次又知大禍臨頭,城內城外頓時哭聲四起,四處逃難。真是應了那句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大亂,百姓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們出城時百姓并未逃盡,還是有許多百姓扶老攜幼,跟隨大軍向西逃亡。
對了,有件事得說說。離城前兩日,我正在皇上身邊回稟兩宮撤離,如何安排車馬隨從之事,晉王李定國和鞏昌王白文選入宮,說昆明城里和附近倉庫存儲的糧食太多,軍隊能帶走的不足十分之一,想把余下的存糧全燒了,以免資敵。皇上一向優柔寡斷,再說朝廷的兵大多是晉王和鞏昌王的,大事都由他們說了算,所謂的皇上不過一具傀儡罷了,對他們要做的事一般只能答應。可這事兒上,皇上卻不假思索大聲說:“不能燒!燒了,清軍入城無糧,便會搶掠燒殺苦害百姓!”晉王說:“貴州地瘠民貧,多年戰亂,糧食早已搜刮無余,清軍糧草只能從湖南、廣西運來,路途遙遠艱難,清軍入滇,積糧不易,我軍燒毀存糧,敵軍便只能坐等數月,不能餓著肚子追擊我軍,我軍便能有轉圜余地。若將積糧留存在此,那就幫了敵軍大忙,豈能不燒?!”鞏昌王也說:“理當如此,至此生死關頭,豈能再有婦人之仁?那不是資敵擊我,讓我軍自絕后路?!”二人說的都很在理,所謂慈不掌兵,軍國戰陣之事本該如此。這個道理皇上同樣明白,但他還是堅持不讓燒,還發脾氣說:“我大明淪落至此,那是因為失了人心,你們當年起兵造反,不就是為了一口糧嗎?如今,我們燒了存糧,那好不容易聚起的滇中人心又要散盡,落下千古罵名,今后還能如何回來?!”見皇上如此堅持,晉王和鞏昌王相視愕然,大家沉默了一會兒,晉王嘆息說:“皇上說的也在理,那就這樣吧,皇上說不燒便不燒。”二人嘆息搖頭而出,皇上轉身對我說:“想我入城時,百姓那般待我,可我對百姓無有寸恩,如今又要拋離他們而去。人非草木,豈能無情?此時燒糧,和殺人有什么兩樣?我雖無能,但如此絕情的禽獸之事我實在做不出來!”他說的時候,面色悲戚,雙目含淚,弄得我也情難自禁,忍不住和他一起拭淚。
倉皇離開昆明后,大軍一路西行,由昆明至安寧,安寧至楚雄,楚雄至大理,次年乙亥正月四日,入永昌府。滇中道路山河險阻,途中一路風餐露宿,很少有能夠愜意安歇的時候。皇上自小養尊處優,身高體胖,不耐勞苦,離開馬匹和乘輿便很難長久行走。一路上,我只能小心照看,每逢過澗遇險,都得下馬離輿,由我小心攙扶。有時過河,便由我將他背過河去。除了照看皇上,我還得照看太后、王皇后、太子和一幫內官、隨僚,各種艱辛難以盡說。到永昌府,大家才稍稍安頓下來,安逸居留了四十日。閏正月望,聽聞清軍迫近,晉王、鞏昌王率大軍殿后拒敵,皇上行駕又不得不離開永昌,艱難翻越高黎貢山,十八日,入騰越府。二十日,又離開騰越府西行。一路上,護衛行駕的千余名護兵奉晉王之命由將軍靳統武率領,他們都是孫可望舊部,只聽靳統武一人的話,對護衛皇上并不怎么用心。二十四日,在一個山谷中停歇,剛要扎營,還沒做飯,統領楊武的兵馬逃來,說后面的各支隊伍都逃散了,追兵來得急,估計很快就到這里。于是,大內官馬吉翔和內官李文泰連忙催王駕啟行,隊伍又慌張離開。很快,天便黑了,隊伍亂哄哄的,周圍都是黑壓壓的山林,虎嘯猿啼,道路迷失,不知該往何處去,驚叫之聲四起,隊伍無法招呼,人員四處走散。混亂中,我只能盡力招呼皇上和太后、王皇后、太子一行,別的人已無法顧及。天亮了,發現根本沒走遠,一夜亂轉,仿佛遇到鬼打墻,又轉到了昨日黃昏剛剛離開的老地方。更糟的是,大隊人馬已走散,貴人、宮女和隨行文官所帶的財物行囊早已被亂兵掠去,大家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再無他物。一行人里,只有馬吉翔和李國泰的輜重財物還在。我雖為護衛總兵,但手下的兵丁常年跟隨馬吉翔和李國泰,危難關頭,衛兵們只聽從他二人招呼,根本不聽我的,所以只有他們的輜重能夠保存。一行人失魂落魄,無奈,匆忙整理隊伍,隨便吃了點東西又連忙起行。當天早晨,孫崇雅的亂兵又追上來,搶掠殺人,落在隊伍后面的人都被殺害了。第二天,將軍靳統武借口往前方探路,率領他的隊伍離開了,從此再也不見蹤影。如今,剩下上千人馬的隊伍里,除了總兵潘世榮帶領的少數衛兵外,還有三宮護衛二百余人,但這些人一來只聽命于馬吉翔、李國泰二人,且平時驕橫跋扈但又膽小如鼠,根本不能上陣廝殺。其余便是王駕和一眾內官、臣僚、家眷和隨行百姓,王駕就此失去護衛,形同赤手空拳,只能任人宰割。為了防備追兵,隊伍只能繼續狼狽西行。閏正月二十八日,皇上和眾人過騰越銅壁關,進入緬國境內。過關時,皇上唏噓流涕,許多人痛哭不止。這銅壁關,是我大明的西南極邊之地。想我大明全盛時,正統年間兵部尚書王驥將軍、萬歷年間上柱國鄧子龍將軍都曾遠征至此,兵鋒所指,威震四方。如今,我大明永歷皇上竟然狼狽逃竄至此,真是顏面掃地,悲慘之極。
在緬國境內行走不久,緬人使者便來了,要我們丟掉弓箭刀槍,說為了免得百姓受驚。大家都不答應。馬吉祥上前和皇上商量,皇上嘆息說,“去除吧,剩這點人馬刀弓,不過聊勝于無,不如去除以示誠意。”于是,馬吉翔傳諭盡去刀兵。一行人馬在滇緬邊境附近進退不得,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邊打探晉王、鞏昌王兵馬的消息,但卻一無所得。就這么逡巡了一個多月,最大的事兒就是用所帶財物和緬人換取食物,想辦法填飽肚子。其間,多虧黔國公沐天波一家世代鎮守云南,在緬人土司間有些名望,二十九日到蠻莫后,告知當地土司官思線前來迎接,皇上賜給他金牌及緞帛等厚禮,從他那里換來許多衣食用物,大家才能勉強溫飽。逗留蠻莫期間,一行人舉棋不定,不知何往,黔國公沐天波、華亭侯王惟華和內官李崇貴前來和皇上商議說,這里已是緬甸邊境和我大明接壤之地,所有人眾和皇上繼續西行入緬的話,恐怕會受到緬王挾制,到時身不由己,任人宰割,不如分成兩撥人馬,一撥和皇上西行入緬,一撥由眾人護衛太子前往緬北茶山,尋找晉王、鞏昌王兵馬,在當地立足。這樣,兩撥人馬也能互相呼應,如緬王對皇上有所圖謀,有太子、晉王、鞏昌王大兵雄踞北方,緬王也會有所忌憚。皇上認為如此在理,但王皇后卻哭了,說太子年幼,就算是死也要和太子死在一起,實在不忍分離。王皇后一哭,皇上心便亂了,不置可否,三人見狀嘆息而去,此事只好作罷。如今想來,三人建議在理,如若聽從,讓太子和三人入緬北茶山,便能遇見晉王、鞏昌王大兵,就算皇上被緬王送給反賊吳三桂,晉王、鞏昌王、黔國公也能擁立太子,或許能夠割據一方,我大明敗亡不至如此之速。可是當日情景,想那太子朱慈烜只是一個六歲多的小孩兒,讓他離開父皇母后,又讓人于心何忍?!轉眼又聽聞清軍入緬境,隊伍不得不西行,來到大金沙江東岸。皇上遣使過江,請求緬王派舟來接。等了數日,至二月初二日,船只終于來了,但只有四艘不大不小的客船,根本裝不下一行人眾。更加可恨的是,見船靠岸,馬吉翔、李國泰等人便擁著皇上搶先登船,不等太后、王皇后上船就命開船,急得太后在岸邊怒斥皇上說:“丟下老母就走,這算什么話?!”皇上發急,對馬吉祥說:“等太后、王皇后上船再走,否則,我就跳下去!”馬吉翔這才奉命停船兩天,讓太后、王皇后和皇上挑選的六百四十余名官員扈從三宮沿江而下,其余九百余人只能從陸路往南行走,途中有人花錢買舟渡到西岸,遷延日久,多日后才在東岸緬境和三宮人馬匯聚。
二月十八日,一行人到了井梗附近,緬人阻止不讓前行過江。二十一日,得報清軍四路追來,皇上和眾人商議派遣使者請求緬王放行,結果大家聽說緬人殘暴,互相推諉,一個都不敢前去。實在看不下去,我便說主憂臣辱,讓我去吧,雖死何懼!但我不通緬語,需要一人同行,其中便有一個叫任國璽的人說他通緬語,愿和我一起前去。我和任國璽正要走,馬吉翔突然又不讓我們去了,還對眾人說我和任國璽二人都是孤身一人,沒有家口,此番前去恐怕是借口逃跑,一去就不會回來了。我氣急,但卻無可奈何。最后,由馬吉翔挑了兩人,帶著皇上致緬王的國書前往緬人王宮。使者見了緬王,出示國書。由于我大明自萬歷年間后便和緬國沒有國書往來,緬王便取出萬歷年間敕書核對,發現兩份國書所蓋璽印大小稍有出入,便不信皇上國書,將使者驅逐回來。我大明玉璽早在甲申年間崇禎皇上殉國時為清軍繳獲,之后相繼成立的弘光、隆武、永歷三朝都只能另制玉璽,和原來的玉璽自然稍有差異。無奈,黔國公沐天波取出自己的土司印加蓋在國書上,再次送給緬王。黔國公印為緬人熟悉,至此才不懷疑,允許眾人前行,渡過大江,到達緬國都城阿瓦城附近的井梗城。
三月十七日,先前渡江時由總兵潘世榮帶領的一撥人馬來到阿瓦城,隔江扎營,人馬喧囂。緬王害怕我們不是來避難,而是來攻掠緬都,于是派大軍將我們和對岸營地的人馬包圍起來,不由分說,將大家繳械。說是繳械,其實無械可繳,早在我們入境緬地不久,兵械就已被繳,這次繳械,不過乘機劫掠財物罷了。除了三宮扈從和部分隨行官員,緬王命令將大家不分男女老幼強行分開,分散安置在緬人家中,一家只許安頓一人。一時間,大家妻離子散,哭聲震天,所攜財物被搶走不少,形同淪為奴仆,慘不可言。混亂中,通政使朱蘊、金翔中和中軍姜成德不堪受辱自縊而死。黔國公沐天波大怒,后悔前來此地,鬧著要帶領大家離開阿瓦,前往孟養,但被馬吉翔阻止。在井梗城提心吊膽地待了月余,衣食用度困難,皇上不得不再次致書緬王請求幫助。五月五日,緬王才允準大家離開井梗前往阿瓦城。七日,到達阿瓦城,緬王傳諭不讓進城,而是將原先由總兵潘世榮帶領,從陸路而來被搶掠并分散各處安置的人員聚積起來,和皇上所率的我們這支隊伍匯聚,安置在城外一個名叫者梗的地方。那者梗,不過一個小村莊罷了,在那里,大家動手,建了一座由竹籬圍繞的小城。在其中,用竹子和茅草搭建了十間屋子供皇上和三宮居住,這便是皇上所謂的行宮。各位文武也自行動手搭建竹屋、茅屋,行走數月,總算又能安頓下來了。之后,緬王賞賜了一些食物、衣服和用品,不過聊表恩義,稍解皇上燃眉之急罷了,但馬吉翔、李國泰等人卻沾沾自喜,吹噓說這是緬王感我大明恩德,懼我大明天威,所以進貢甚厚云云。在者梗,緬人聽說我大明皇上到來,官民好奇,紛紛前來觀看,其中不少人,贈送我們芒果、菠蘿、甘蔗、酒水、竹筒、竹籮等食物、用品。我們隨身財物雖然大半都已被搶掠或丟棄,但一千五百余人的隊伍,尤其是皇上的隨行人馬,所帶貴重財物還是不少,隨便拿點金銀、玉佩、綢緞,便能換取許多物什,所以我們居住的者梗竹城或者者梗竹村,便成了緬人王都外的一個大集市,每日都有許多緬人來往,日日交易,喧囂不止。緬人禮教和我大明不同,沒有那么多男女之防,前來交易的多是女子。緬人女子性情開朗和善,衣著裸露,嬉笑無忌,一時間,營地綠樹生波,天朗氣清,暖風和暢,充滿歡聲笑語,恍惚之間讓人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一行人眾,大多以為從此天下太平,酒酣耳熱之際,竟把他鄉做了故鄉。緬地濕熱,許多名義上的達官貴人竟也入鄉隨俗,脫去長袍,和緬人一樣身著貼身短衣,赤裸上身和雙足,席地而坐,飲酒笑語。還有一些文官、武官,混入緬人女子之中,不顧禮儀,一起飲酒,打鬧嬉戲,丑態百出,毫無體統。更有甚者,馬吉翔讓自己親隨蒲纓任西門都督,負責防守西華門。所謂西華門,不過就是營地西門的一道竹門而已,但防守此門的蒲纓為了幫馬吉翔斂財,竟然在那竹門邊開了一個賭場,日夜聚賭,連日累夜,大呼小叫不已。一日,一位王親和一名太監賭斗中發生爭執,竟然拳腳相向,扯碎了衣服帽子,蒲纓不僅不加勸止,反而在旁邊觀看起哄。賭場如此囂張,皇上也看不下去,一日,派了幾名錦衣衛,到西門搗毀賭場。眾人見是皇上派人來,給了皇上幾分薄面,關閉了西門賭場,但沒過幾日,又在東門開了賭場,荒唐如故。一日,緬官入營,拜見皇上,離開時見營中各種荒唐,和近旁之人說了幾句,嘆息搖頭而去。緬官說話時,任國璽在旁邊。我問任國璽緬官說了什么?任國璽尷尬說,緬官感嘆,想不到我大明天朝,眾官行止竟然如此,怪不得失了天下,逃難到了這里!各種丑態讓黔國公看不下去,便和皇上說應該下諭約束眾官,若長此以往,有失天朝上國禮儀,讓緬人哂笑輕蔑。但馬吉翔說,大家千里跟隨王駕來此,吃盡苦頭,此時苦中作樂一下也是該的,怎么約束?馬吉翔說的倒也是實話。自皇上在廣東肇慶被眾人擁立登基以來,除了家人和身邊不多的幾位親隨,他又能約束得了什么人?在者梗,閑著無事,我常和皇上、太后、王皇后敘話。一日,太后和我嘆息說,早在隆武二年十月,隆武皇帝在福建長汀罹難后,兩廣總督丁魁楚,廣西巡撫瞿世耜,巡按王化澄、呂大器等人在廣東肇慶擁立皇上上位監國時,她就反對,說知子莫若母,她知曉兒子性情良善寬仁,優柔寡斷,不足以擔當國之大事,請他們另尋高明。但他們就是不聽,偏要說我大明皇家一脈,如今只剩皇上一人,拼命把他推上大位。而皇上登上大位,其實還是孤家寡人一個,誰也管不了,連自己的家人都難以顧及周全,又怎么能約束他人,更何況擔當什么軍國大事?如今流落到這天遠化外之地,前途莫測,最后不過有死而已!太后還和我說,如今,面上看著人多,其實真正關心皇上的沒有幾人,我是其中一個,但我還年輕,今后遭難時還是要想法活下去,不必跟著她和皇上倒霉。太后和我如此說,讓我萬分難受。但我早已發過重誓,此生能得見我大明皇上一面,雖死無憾!如今,我不但得見皇上,還和祖上一般做了皇上的護衛,又怎么會拋棄皇上,獨尋活路呢?記得太后和我說這番話時,已近中秋節。那天晚上,皇上因為水土不服,足疾發作,在竹樓上痛得大叫,只有我和王皇后以及幾位侍者在身邊招呼。皇上痛成那個樣子,但宮禁之外數十步的地方,馬吉翔、李國泰等人竟然在皇親王惟恭家的竹樓里聚飲,喝酒猜拳,歡歌之聲不絕于耳。當時,王惟恭家里有一名廣東籍的黎姓女優,歌喉甚好,馬吉翔、李國泰讓她歌唱助酒。那位女子推脫說,“皇上的宮禁近在咫尺,皇上玉體違和,小女子雖是優伶之人,不敢從命!”她話剛說完,王惟恭對她揮棒便打。想我大明眾官,荒唐無恥,連一優伶女子都不如,那個時刻,我更痛感我大明行將就木,再無希望!
我們在者梗待了數月,緬王一次都沒召見過皇上。也是,怎么召見皇上呢?名義上,我大明皇上是天朝上國的皇上,但卻失了天下,還算真正的上國皇上嗎?緬王若和皇上見面,雙方該遵循什么禮節?這事兒說起來真是尷尬,讓大家都很為難,所以緬王干脆不見皇上,皇上也就不去見緬王,這樣大家都能留點面子。轉眼到了八月十五日,時逢緬人年節,各路蠻部首領奉命派使節進都朝見緬王,緬官入營,傳命讓黔國公沐天波為使進宮朝見緬王。臨行,大太監馬吉翔和黔國公說,進宮不可失了我大明天朝威嚴。黔國公看不起馬吉翔,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轉身而去。回來后,黔國公面見皇上,痛哭流涕,說自己對不起皇上,為皇上憋屈!原來,黔國公出身沐家,世代鎮守云南,平時體統何其尊貴,如今又作為大明使節去見緬王,但進了緬王宮殿后,被命和眾多蠻邦首領一樣,去除大明衣冠,穿上蠻人衣帽,脫去鞋子,叩首伏地,以臣子之禮覲見,如此折辱,豈堪忍受!可又能怎么樣呢?俗話說虎落平陽被犬欺,何況我們早已被拔掉了牙齒和爪子,還是虎嗎?這件事兒不過明示在緬王心里,我們一行和那些蠻邦之人一樣,都是他開恩收留的臣下之屬罷了。黔國公已無奈受此折辱,但馬吉翔平時和他不睦,此時竟然還落井下石,讓人上疏彈劾,指責他有辱國體,應當治罪,只是皇上愛惜黔國公,不予理會。九月稻熟,緬王派人送了幾車稻米過來,由馬吉翔分發給眾人。馬吉翔分發得很不公允,私下多分給自己的親戚隨從,他們分得的稻米比三宮之屬還多,眾人多有不滿,但畏懼他的威勢,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只有我義憤難忍,怒斥他說,我知你貪財如命,營地里只有你的財物最多,如今,有那么多財物你還不滿足,竟然還貪這么一點稻米!如今大家落難,哪天死都不知道,你還貪這些東西,哪日死了這些東西要留給誰來享用呢?馬吉翔大怒,便招呼他那幫爪牙弄拳揮棒來打我。可嘆我雖為護衛總兵,手下卻沒一人招呼,那幫對馬吉翔平時有氣的人也沒一人敢幫我,再加上我當時染病,發燒腹瀉,體虛乏力,就被數十人打翻在地,還被他們用大棒打折了一條腿。后來,還是太后過來,喝退那群爪牙,我才撿回一條命,被人抬到竹樓安歇。皇上來看我,好言相慰。面對皇上,我痛哭不止,說自己祖上護衛過洪武皇上,如今父兄家人盡皆死難,我孤身一人,又遭逢此難,殘軀如此,今后再難護衛皇上了。皇上淚流不止,說你今后若有了家室子嗣,朕準你代代子孫都可入宮護衛!皇上涕泣而去,我卻愈加悲傷。那時,我知皇上說的不過一句空話,他自己家人子孫的性命都危若累卵,他日樹倒猢猻散,大明便將徹底滅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即使我能成家,有了子孫,又怎么可能代代入宮護衛?
九月末,晉王李定國使者到來,奉上晉王書信。信中,晉王問說,我有三十多個奏疏,不知皇上收到了沒有?如今,皇上在緬王那里如何?我恐怕皇上身邊諸臣但圖安樂,沒有什么謀議,緬王不可信任,在他身邊實在危險,可有什么謀算,能夠脫離險地?讀罷晉王書信,皇上感傷不已,但對如何回書,卻是猶豫不決。后來,也只好草草回復,只不過在回書中多加了些對晉王的感激勉慰之語。那時,黔國公也曾進言皇上,應該起行離開緬王,前往緬北尋找晉王,不該在處此危地,任人宰割。但那時眾人早已安逸日久,都不愿離開。再說,馬吉翔反對,說晉王率兵迎擊清軍,大軍行走不止,蹤跡不定,該往何處去找晉王?還有,眾人要走,緬王會讓走嗎?他若發難又該怎么辦?其實,大家都知曉,馬吉翔此時早已得罪了眾人,如若見了晉王,他擔心大家和晉王說他的不是,晉王性烈如火,到時一怒,必定會殺了他。馬吉翔不讓走,大家便走不了,只好繼續留在者梗,渾噩度日,混吃等死。轉眼到了歲末,者梗營地錢財只出不進,眾人生計日漸艱難,馬吉翔、李國泰來找皇上說,快過年了,大家都想過個好年,可金銀錢財早已耗盡,臣僚官佐們好久沒發俸祿,沒有糧米,有的大臣已經三天沒有生火做飯了,請皇上想想辦法,好歹給大家發點錢糧。皇上大怒,破口大罵說,“這個鳥皇上是你們讓我當的,不是我想干的。如今我大明還剩什么?不就還剩這塊寶璽嗎?你們要錢,我有什么錢?值錢的就剩這塊黃金璽印了,你們要錢,就拿去吧!”說罷,皇上把金璽狠狠扔在地上,讓掌庫太監李國用把它鑿碎,分給眾官了。李國用跪地叩首說:“罪臣無能,不能為皇上分憂,縱有萬死,臣也不敢碎我大明國之重寶!”李國用還在痛哭,但馬吉翔、李國泰二人早已厚顏無恥地拿起金璽出去,把它鑿碎,分給眾官了。自然,他們二人分到的是最大的兩塊碎片。分給我的是指頭大小的一片碎金,面對那片碎金,我看到的是我大明早已破碎的山河,于是,我推辭說:“我鄧凱對我大明沒有尺寸功勞,就算餓死也不敢受領這份福祿!”我在挨餓,許多人也在挨餓,常以果蔬充饑,數日才能吃到一點米糧,但馬吉翔、李國泰他們卻還在大吃大喝,營地東門的賭場也還照開,累日喧囂。說是眾官艱難,其實自來到者梗,馬吉翔、李國泰二人的輜重本就沒有多大損失,他們又大肆斂財,眾人本就不多的余財都被二人搜刮殆盡,連皇上的金璽也被他們弄碎分給眾人,最后又被他們以糧米交換弄進了自己的庫房。除了權柄,他們還用他們庫房里的財物綁架了眾人,在者梗,他們二人才是真正的皇上!更加荒唐的是,在者梗,我大明早已名存實亡,二人竟還忙著賣官,并且依然還有人買官。早在肇慶、安龍、昆明時,二人就在賣官,但凡有得官者,無論大小虛實,都自稱他們的門生。在者梗,他們又賣了不少官,世事荒唐,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雖然沒有俸祿,但許多人依然愿意買官。在者梗,鄧士廉行賄二人,升任吏部、兵部二部尚書,可這二部尚書,手下沒有一個兵,一名吏,真是可笑!馬吉翔的弟弟馬雄飛和他沆瀣一氣,升任都御史,可此人自己都不清楚都御史這官兒是用來干什么的。馬吉翔的女婿楊在守為人還算正派,私下和人說他也痛恨馬吉翔的所作所為,但大小事情還是要向馬吉翔請示,也被馬吉翔封為大學士,準許入閣辦事。可是在者梗,哪里還有什么內閣,還有什么閣事需要商辦?
轉眼到了辛丑年二月二十八日,一位緬民入營覲見,他帶著鞏昌王白文選的密奏書信。信中,鞏昌王說思念甚切,很想率兵打過來,接回王駕,但又害怕進兵太急,逼急緬王,以致緬王加害皇上,所以只好大兵緩進,希望緬王送歸皇上方為上策。皇上感激地答書,說他也思念鞏昌王和晉王,日夜想要回到他們身邊。那時,鞏昌王、晉王各自率領數千強軍,一面抵擋清軍,一面進兵阿瓦,想要迎回王駕,也是左右為難,進退不得。皇上給鞏昌王回書后五日,鞏昌王大兵進擊大金沙江東岸,距離行在只有六十余里。鞏昌王缺乏舟船,只能搭建浮橋,但被緬軍水師破壞,清軍又在后迫近,無奈只能退兵。此時,營地里生計艱難,聽聞鞏昌王大兵將至,人心思歸。曾有數名官兵,密謀殺死馬吉翔,帶領皇上和太子奪路逃亡去追尋鞏昌王,但被馬吉翔察覺,將那幾名官兵亂棒打死。之后,又有人議論如何離開者梗,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大家只能繼續在者梗茍延殘喘,遷延時日。轉眼,便到了五月二十三日,緬王宮廷發生劇變,緬王莽達喇被弟弟莽猛白發難掌控。聽聞緬王妃曾哭請莽猛白說,你自為王,但請留我們性命,我們將出家奉佛,為僧為尼,以度殘生。但莽猛白不許他們出家,而是將他們囚禁,過了數日,便將王兄、王嫂和兄長子孫投江殺害。之后,莽猛白遣使入營,讓皇上派使入宮,慶賀自己登基。皇上流涕,說想不到人心喪亂,人倫毀壞,在緬地也是如此,因此對弒君殺兄的莽猛白極為不恥。但寄人籬下,他也只好聽命遣使朝賀。朝賀就得有賀禮,可我們早已坐吃山空,連每日三餐都極度艱難,又哪里拿得出什么賀禮?緬人沒有得到賀禮,便對我們惡言相向。
七月十六日,新緬王又遣使入營,讓我們過江議事。知曉新緬王殘暴,眾人都不敢過江,只能借故推辭。兩日后,緬使又來,哄騙大家說,“此行沒有別的事,不過就是你們在我國居留日久,有許多事需要商量。新王登基,需要和你們一起商定一些事情,雙方一起喝咒水,立下盟誓,從此永不背離。你們去了,也好解決你們的吃穿之事,還方便今后互相來往貿易。如果你們不去,就和你們斷絕交往,讓你們自生自滅!”黔國公以我大明為天朝上國等一通理由駁斥緬使,但緬使威逼利誘,大家明知有詐卻也只能答應。于是便商定由黔國公沐天波和馬吉翔、李國泰率領大家過江前往。因為我自前一年九月被馬吉翔的爪牙打折腿后成了跛足,行走不便,便留下我和十三名內官看守宮禁。其實,此行使者并未讓所有人都去,但眾人見有黔國公、馬吉翔、李國泰三人帶領,以為不會有事,并且又能飽餐一頓,便紛紛爭著前去。十九日晨,上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起行,但其中的兩三百名護兵,手里連根棍棒都沒有。三日后,我們才知曉十九日這天中午發生了什么。當日中午,他們剛剛到達江邊營地便被三千緬兵包圍。緬兵先派人進去,將黔國公從人眾里拉出來,再將其余一千余人以三十人一堆圍定,捆上手腳,準備屠殺。可嘆上千人中,只有總兵魏豹、王升、王啟隆抓起身邊柴棒奮力反抗而被殺害,另外還有一個小名喚作來安的十三歲皇親小子,對準備捆綁自己的緬兵說,你過來,我有金子給你,緬兵靠近,他便掏出懷中小刀,將那名緬兵刺死后才被殺死,其余人眾,包括馬吉翔、李國泰、
馬雄飛、李崇貴、李國用、任國璽、潘世榮、王惟恭、蒲纓、鄧士廉、鄧居詔、王祖望、丁調鼎、楊生芳、裴廷謨、齊應巽、龔勛、吳承爵、安朝柱、劉相、劉廣銀、鄔昌琦、宋國柱、李茂芳、沈猶龍、楊強益、張伯宗、王自金、陳謙、張拱極等數十名文武官員都未及反抗,全被緬兵殺害,尸體盡數丟入大江之中。黔國公沐天波見緬兵開始殺人,憤怒已極,乘其不備,抽出身邊緬兵佩刀,大呼著殺入重圍中,想要解救他人。緬兵圍住他,他奮力格殺九人后才被殺死。緬兵殺害他們后,另一隊緬兵才來圍捕我們。他們蜂擁突入營地,在里面搜刮財物女子。他們突入營地時,我們毫無防衛,只能任由他們肆虐。營地中哭喊之聲四起,我只能持棒守在皇上身邊。危急之中,皇上大哭說不愿受辱,準備和王皇后一起自縊而死。我在旁哭求說,“皇上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太后還在,棄她而去,這是不孝;我大明尚有晉王李定國、鞏昌王白文選、延平王朱成功在,他們還在,我大明就還不算完,我大明還在,皇上死了,便是棄國,這是不忠;這不忠不孝之事,皇上絕不能做!”皇上聽我這么說,才打消自盡的念頭,痛哭茍活下來。營地中人們還在呼喊哭叫,過了不久,緬使入營,大呼說,“停下!停下!別害皇帝和黔國公!”緬兵這才罷手。見了緬使,我們才知曉早晨前去喝咒水的大隊人馬已經遇害。緬使如此呼叫,是因緬王早已定策,除了皇上家室和黔國公沐天波,他要把我們全都殺掉。緬兵收手,營地中的混亂終于慢慢止歇,但早已尸橫滿地,一片狼藉。緬兵殺人搶掠時,皇上的兩個貴人、眾多宮女和諸臣妻女不甘受辱,紛紛在營地中的一片芒果林里自縊而亡。走過那片芒果林,慘狀不堪入眼,只見許多女子衣服不整,像巨大的果子一樣懸掛在樹林之中。除了被逼到皇上所在竹樓上的王皇后、太后、內官和我在內的二十余人外,營地活著的還剩二百余人。緬人將所余之人全都遷到原先黔國公住的一座竹樓之中,派兵圍住,其余兵丁揚長而去。緬人走了,大家驚魂未定,樓中幾乎所有人都在嚎哭。三日后,附近寺僧十余人送飲食過來,對我們好言寬慰。向他們打聽消息,我們才知三日前過江飲咒水的千余人已在當日中午全都遇害。寺僧還說,死的人太多,這幾日,寺里僧眾都在做法事,為他們超度亡魂。
過了數日,緬王派人來修好了原來的房屋,讓皇上和剩余人眾聚在數間竹樓里居住,還送了許多鋪蓋、衣物、糧米和銀錢,日用無缺,但皇上和眾人無心享用,營地里依舊整日悲戚。使者過來說,我們王上也不想害苦你們,可是你們李定國和白文選兩路大軍在我們境內四處燒殺搶掠,民怨沸騰,只好這般做了。使者的話自然是借口,但以常理推測,晉王、鞏昌王兩路兵馬明面上是我大明兵馬,但其實已和流寇無異,就如當初孫可望率領他們入滇時,糧草缺乏,又沒有貢賦供給,便殺掠滇中民眾,有時甚至屠城,在緬國境內,他們自然也會這樣。可這,也不能成為緬王害苦我們的理由。面對如此慘事,再加之緬地暑熱難耐,皇上病倒臥床,宮人和眾官所余子女家眷也茶飯不思,紛紛病倒,每天都有病死的人。緬王派醫者來營,為皇上診治,施以湯藥,皇上稍有起色,但不久又再次病倒。眾人在暑熱、悲戚和病痛中度日,轉眼便從夏至冬過了數月,病亡之人已經過半。老天垂憐,我沒患病,被馬吉翔爪牙打折的斷腿也已逐漸恢復,雖然跛足,但行走已經無礙,便忙著照應眾人。每逢有人病亡,都有附近寺僧過來超度。緬人葬俗,都是將亡者燒了,骸骨拋入江水。那段時日里,我每隔數日,便和寺僧一起架柴搬尸燒化尸體,收攏骸骨拋灑入江。燒化尸體和拋灑骸骨時,緬人僧眾唱誦超度經文。他們唱誦時,我強忍悲戚學著他們唱誦,最后,竟然也學會了他們唱誦的兩段經文,有時,連在夢里都會唱誦。他們都是身死異鄉的大明子民,可是,我大明已亡,即使不亡,也是一個飽受饑荒、戰亂蹂躪的國度,而緬地同樣如此,世界之大,唱誦時,我不知該超度他們投胎轉世到哪一方國土,只能在心中默念幾聲“南無阿彌陀佛!”十一月十八日,皇上又召我入宮,對我說:“太后病了,天意如有不測,還得勞苦你把太后的骸骨帶歸我大明故土。我若不測,也得請你如此勞苦!”我能說什么呢?只能含淚點頭。皇上又說:“那時不知道白文選如此忠心,不時有書信、口信帶來,情辭懇切,他功勞那么大,可我只封了他個郡王,沒封他親王,真是有愧于他!”我心里想說,我大明淪落至此,一個親王或者郡王,都是有名無實,白將軍心里又怎會在意?但這話我說不出口,只是點頭贊同。皇上又說:“這皇上我并不想做,早在十余年前他們擁立我的時候我便不想。都說皇上英明神武,我哪有什么英明神武,只不過想做個富家翁,一生多行善事,衣食無缺罷了,可時勢難違,身不由己,還是被人推到了我大明天子這個位子上。白文選、李定國他們如今是忠心,我雖愚蠢,可我也知曉,我大明氣數已盡,他們生性桀驁,手握兵權,如我華夏真能復興,他們也會廢了我,自立為帝,天下依然會改朝換代。我還真心希望如此,到時便由他們廢了我,這皇上誰愛當我便讓與誰去,只求他們能心存一絲善念,留我和家人性命。”對皇上這話,我無法作答,只能默然。皇上又嘆息說:“唉!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想我入滇黔時,滇黔百姓忠厚質樸,待我甚好。行在和大軍入滇黔,他們供給銀錢用度多年,實在有愧于他們。如今,不知他們是否會過得好一點?”皇上這話情真意切,讓我感動流淚。我說,“當年王駕離滇都昆明時,晉王、鞏昌王要燒糧庫積存,皇上不讓燒,便是救了許多百姓,他們一定會感念于心。”皇上寬闊而疲憊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說:“這事晉王、鞏昌王或有不悅,他們有他們的顧慮,可如今想來,我自知庸弱,但這卻是我此生做得最問心無愧的一件事!”說完,皇上忍不住流淚,我趕緊好言安慰。皇上說:“我沒事,勞駕你再去看看太后。”我便辭別,前去看望太后。太后雖然病臥在床,但見我進去,便要起身,我忙近前問候,但太后還是請我扶著起身了。沒辦法,到了晚禱時刻,只要還能動,太后必要起身,跪地念誦她的晚禱經文。早在十余年前,太后、王皇后便在廣東肇慶請西洋教士卜彌格施洗,皈依天主。那時,皇上還給西洋教皇寫過一封國書,說愿皈依天主,請天主護佑我國,并請教皇派兵相助抗清復國。國書由教士卜彌格攜帶,乘船泛海送去給西洋教皇,至今未得回音。皇上說舉國皈依天主,不過空話罷了,那時他便痛感朝廷力弱,不足以對抗清軍,想要得到一切可能得到的相助,哪怕那個卜彌格口中的西洋教皇國遠在海外天邊。入滇后,皇上又敕封離這里不遠的盤龍寺祖師崇照禪師為“大慧禪師”,并在盤龍寺中刻石立碑為證。皇上此舉,是因盤龍祖師為滇中高僧,圓寂后肉身不化,供奉至今,皇上預感大明和自己行將覆亡,像一個溺水之人,想要抓住一切漂浮之物。可那盤龍祖師是一位數百年前的元代高僧,和那海外天邊的教皇一樣,怎么能保護得到我大明?可西洋教士卜彌格的洗禮和教導還是幫助了太后。從此,仁慈的太后更加堅韌,她心里裝著兩個國度,一個是我大明,一個是天主的國。我不知曉那天主的國是個什么樣的國,但從三年多前離開滇都以來,眾人惶恐,唯有太后無論何時,總能神志安定,處驚不亂。或許,太后早知我大明將亡,皇上和任何人都無力回天,但她心中早有一個想去,也相信能去的國,一個據說華美慈悲、永存的國。
十二月初,晉王李定國率軍進抵江東,準備攻擊緬人王都阿瓦城,逼迫緬王送歸皇上。初三日下午,緬官入營來見皇上說,“明軍迫近王都,我國發兵抗拒,很快就從這里經過,我王命你離開這里,以免大軍經過驚擾到你。”剛說完,便有上百緬軍沖進營地,不由分說將皇上連同他坐的竹椅抬起便走。見狀,我忙沖近皇上身邊,緬兵阻擋不讓跟隨,我便怒聲痛斥。緬官認識我,知道我是皇上貼身的親隨護衛,便讓緬兵不再阻擋。就這樣,皇上和我離開了居留三年有余的者梗營地,只聽后面哭聲大作,其余人等都未及跟隨。離開后,除了稍事休息,一路連天累夜往東北方向急行,三日后,已離營地五百里。當日天黑,連夜渡河登岸,岸邊有數十名兵丁,但幾乎不作聲,偶爾呼喝,一聽是我大明中原之聲,夜色昏暗,不知他們是誰的軍兵。登岸后繼續疾行,約二更天,到了一座大營,營中有燈火,一看旗號和官兵衣著,已經進了清軍營帳。我的心頭一黑,以為命運的最后謎底已然揭曉:我大明、皇上和我,已經走到了最后的時刻。
在營中,清兵安置皇上入住一個營帳,外有數十名清軍看守。我想入帳,但被清軍喝開。我在皇上營帳外十余步的地方痛哭,清兵也不理我。連日疾行,我也疲累至極,只哭了一陣子便昏沉睡去。那一夜我該為皇上憂心才是,可說來慚愧,那一夜我卻睡得無比踏實安穩。或許,即使在夢中,我都知曉,從那一夜開始,我從幼時便萌發的,護衛皇上的夢想已然終結。那是多么燦爛,又多么沉重不堪的一個夢啊,在那個夜晚,這個夢的最后行程中,我飛向群山,飛過千江萬壑,飛向我的故鄉江西吉安。在故鄉的村莊和田野里,我又飛起來,腋下生風,腳下出云,全身都被風云包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我好奇自己為何那么輕?我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鳥兒,一只雪白的鳥兒。
天色微明時,我醒了,發現身在營帳中,身上蓋著一條氈子。一名瘸腿的老兵走過來,說,“你醒了?”說完遞過來一塊白面餅。原來,是他看我瘸腿,又在帳外睡過去了,便把我弄進營帳,把他的氈子給我蓋上。我致謝,老兵說不用,嘆息搖頭離開。吃過面餅,我出帳外,看到旁邊那個營帳外有眾兵護衛,就是皇上住的那個營帳。我不知道皇上醒了沒有,或許,昨夜,他也和我一樣做了一個好夢。或許,他的好夢還沒醒,我不想前去打擾。我在營地里走了走,沒人理我,他們只是簡單招呼,不讓我出營地。無論如何,皇上還在,我又怎么會出營地呢?此時,對性命,我只存著一縷殘念,皇上走的時候,我便一起走。輕松轉悠了一會兒,看著薄暮漸散,晨靄如血如金,想著皇上也該醒了,便走到皇上營帳外十步之遙的地方,伏地叩首,匍匐靠近。衛兵也不攔我,只是不讓進帳。營帳的幕簾低垂,我便在帳門處問安。皇上應答,聲音慵懶,帶著一絲輕松。我對皇上說:“微臣鄧凱,泣告皇上,天命至此,請皇上自決,我自隨之,也好成全老臣有個死的地方!”良久,帳中說:“知道了,從前朕要死,你說還有國在,家在,說什么不忠不孝,此時卻來勸朕自決。天命至此,朕知自有一死,只是此時太后還沒有消息,朕不能死。況且洪承疇、吳三桂世代受我大明皇恩,沒有大清皇帝之命,他們此時不會害我母子,你不用著急,朕還沒到死的時候。”皇上幾句話讓我清醒過來,皇上和我都還沒到死的時候,既然某日必死,不到那日,確實不用著急。兩日后,太后、王皇后、太子,和數十名內官、宮女、咒水死難眾官遺存家眷也被緬兵送來。他們剛到軍營,清兵便圍上去,嬉笑哄搶,拖拉而去,最后只留下太后、王皇后、太子和幾名小內官、小宮女,還有我這個跛足護衛一起照料皇上。我哭著面見太后,她面色淡然,應是厭惡這丑陋的人間,和我說她和皇上不過有死而已,有機會,請我自便離去。她還說我已盡忠,她和皇上不想牽累于我。我說,“臣為君死,我自然要和太后、皇上一起死的,不會離去。”太后說,“你會活下的。”然后,太后就不再多說,只是閉目禱告。此時,我已知曉,我們就在吳三桂的大營里。但吳三桂無顏面見皇上,只是讓人問候。十二月九日,吳三桂拔營起行,全營里無論滿人、漢人,盡皆剃頭垂辮,只有我們數十人,鶴立雞群,形單影只,身著我大明華夏衣冠。皇上皓面如月,長發垂腰,長須過胸,乘坐于肩輿之上,護衛清兵都以禮相待,因為他們知曉,他們護衛的是大明最后一位皇上。太后、王皇后、太子和我,以及別的人都騎馬,行程也很寬松,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就如游玩一般。一路飲食很好,每日都很豐盛,用的都是金碗銀筷。我知曉,這是吳三桂能對大明和皇上盡的最后一點善意或者說虛情假意了。
后來知曉,十二月初九日起行那天,吳三桂已飛馬傳書清廷:永歷皇上已被擒獲。從緬入滇,入昆明,路上走了三個多月。三月十二日清晨,天色微明,皇上入昆明城。城中靜寂,悄無人聲,全城百姓大多還在安睡。走過篆塘河一座河橋時,一匹馬發出嘶聲,一只雄雞跟著長聲啼鳴,突然間全城雞鳴犬吠,一城人跟著全醒了。許多人出門觀看,看到皇上高坐在乘輿里。百姓認出皇上,知道皇上被清軍抓回來了。有人啼哭,很快,全城沸然,都知道皇上落難了,一時間,全城哭聲不止。我知曉,那或許是我大明百姓最后一次為皇上和我大明哭聲大作了!此事過后,篆塘河上皇上路過驚起雞鳴的那座橋就被昆明人稱為“雞鳴橋”。事后多日,清廷發布的詔書傳來,我才知曉我們回城的同一天,朝廷已詔告天下,詔書中說:“念永歷既獲,大勛克集。士卒免征戍之苦,兆姓省挽輸之勞。疆圍從此奠安,闔閭獲寧干止。是用詔告天下,以慰群情。”是的,變天了,徹底變天了。我雖曾為大明臣子,但今日已經知曉,皇上和我們當日的慘事,對天下卻是幸事。皇上被虜,我大明再無余續,塵埃落定,天下歸屬大清,眼看著歷經數十年的干戈之苦就要逐漸止息了。同時變的,還有大清的天下,我們逃離昆明,時在大清順治十五年,我們被虜回昆明,大清朝廷發布詔書卻已在當今圣上康熙元年。也就是說,這時順治皇帝已經駕崩了。天意難測,順治皇帝派吳三桂入緬追捕我大明皇上,可當我大明皇上被獲,由吳三桂押解入滇的路上,他卻在當年正月駕崩了,年僅二十四歲,走得比我們皇上還要急促。
入滇都昆明后,皇上和我們被圈禁在信恩坊的一座大宅子里面。聽說,那座大宅子原來的主人在皇上和我們入滇前兩年,就在蒙自土司沙定洲叛亂的時候被殺了,皇上入滇后,就把這棟宅子恩賜給了崇信伯李本高。皇上三年前離滇赴緬時,李本高一家和我們一起逃難,全家都死在路上了。如今,這棟宅子空著,就把我們裝進去了。宅子雖大,但卻是一處兇宅,寒鴉鳴樹,落葉滿階,雜草滿地,荒涼不堪。在李本高宅,每日膳食也很豐盛,但我們每個人都知曉,吳三桂只是在等待著朝廷對皇上的處置詔書,而大清是不會放過我大明最后一位皇上的性命的,我們在這里不過是待宰羔羊罷了。四月四日,十余名清兵進來,氣勢洶洶,大家以為他們要來帶走皇上,沒想到他們只是來帶我出去。當初我在江西老家吉安一帶舉兵抗清,縱橫九縣之地,殺掠官府、清軍,身負成百上千條性命,是當地官府懸賞海捕的“賊首”,我估摸,如今他們是來拿我歸案,即將取我性命了。我原是要護衛皇上到最后一刻的,無論如何,皇上死的時候我便會和皇上一起死;可是,如今我卻只能死在皇上前面了。無奈,我只好請他們稍待,容我和皇上、太后、王皇后、太子叩首道別,他們只是掩面流淚,一言不發。起身出了宅子后,他們把我帶到一位滿人將軍面前。那是滿洲鑲黃旗的一位將軍,他問我是不是江西吉安府那位鄧凱?我說是。他笑了,說,“那就對了,我們在江西吉安打過仗,只是未曾謀面,你的名聲好大呀,我還記得你的腦袋值五千兩銀子!”我昂首挺胸說,“將軍,如今這五千兩銀子是你的了!請將軍行個方便,讓我速死!”那位將軍笑說,“可惜晚了,如今我大清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你的腦袋已經不值錢了。我已秉明吳三桂將軍,如今,你是我的家奴了。今日,我便啟程回北京探家,聽說你忠義牢靠,便請你做我的隨行護衛,你也可順便到京城看看。今后如果我高興,也可以放了你。如果你不愿,你也不能回到你們皇上身邊了。吳將軍有令,如果你不從,就讓我當場殺了你!何去何從,請君自決!”他說完,就見他身邊數名衛士怒目相向,手撫刀柄,作出要拔刀的樣子。我心念電轉,想過許多種死法,就是沒想過這樣的死法。最后,我還是屈服了,因為心中還有一絲殘念未了:我記得,皇上曾和我說,要我收他和太后的骸骨。
滿洲將軍讓人牽來一匹馬,弄來一套護衛的衣裝,其中還有一把佩刀。我撫摸佩刀,從三年前在緬地被繳械以來,我就沒摸過刀了。那位滿洲將軍笑說,“放心用吧,用人不疑,既然讓你做我的護衛,怎么能不給你佩刀呢?再說,你們大明如今真的玩完了,再給你多少把刀,你也殺不了我,就算你殺得了我,你又能改變得了什么?”
于是,我便和那位滿洲將軍上路了。四月二十五日,行到貴州關嶺驛站,當夜夢中,突然看見皇上白衣飄飄,披頭散發,前來看我,似乎要和我說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沒說,只是嘆息一聲,飄然而去。我從夢中驚醒,心知皇上已經駕崩,忍不住痛哭失聲,驚醒了身邊眾人。滿洲將軍問我何事?我大哭說,“我大明皇上駕崩了,他來夢中和我道別了!”將軍說,“夢中之事豈可當真?!”但我再也無法入睡,想起在緬甸者梗行宮時,皇上曾對我說,太后和他走后,請我為他們收斂骸骨,攜回故國安葬。我想,皇上夜入我夢,一定是想托我這件事,但他怕我為難,便又什么都沒說便走了。想到這里,我又忍不住放聲痛哭,弄得大家一夜不得安寧。次日,我向將軍說明此事,請他放我離開,返滇為皇上收骸骨,如果不允,便請將我殺死。滿洲將軍感嘆一番,說,“你去吧,馬和刀都歸你了。從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的家奴了,何去何從,君可自便。”走時,將軍還讓我帶了十兩銀子和一些干糧。我沒想到,我抗清,護衛我大明,和滿人有著血海深仇,但自從入滇、入緬、返滇,待我最好,給我最大實在恩惠的人,到頭來竟然會是一位素不相識的滿洲將軍。
趕回昆明時,已是五月初十日。一進城,便見城中氣氛肅然,許多街巷之間還飄蕩著香燭紙火的余燼和氣味,一打聽,皇上果然已在四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我此前抵達貴州關嶺驛站的那天正午駕崩。聽人傳說,處死皇上的大清圣旨到時,吳三桂說要把皇上斬首,但大清將軍愛星阿和一眾滿人將領都反對,說皇上畢竟是我中國的皇上,身份尊貴,不該如此死法,后來才將皇上和太子弄到五華山腳的一座小寺廟——金蟬寺內,由衛士用弓弦勒死。一同勒死的,還有皇親王惟恭僅余的一個兒子。金蟬寺坐落在菜海子東畔一個小山坡上,昆明人常在那里賣篦子,自從皇上在那里被害死后,昆明人就把那里改叫“逼死坡”。之后,他們讓昆明知縣聶連甲帶領員役把皇上和太子三人裝殮入棺,抬到北門外的蘇家塘用柴薪焚化,隨行清兵撿了一根皇上的大骨帶回為證,其余骸骨便丟棄在蘇家塘亂葬崗,不許官民收斂。
聽聞如此,我又痛哭。我知曉,我此生最后該做的一件事還沒做,就是死,我也得去做。當日黃昏,我就請人指點,夜里來到蘇家塘亂葬崗。沒想到,已經有幾位僧人在我之前來到那里,其中還有一位老僧,就是普慈師傅。我們一起在余燼之中收斂骸骨,只收斂到了許多零碎小骨,全都裝進一只錦囊。收斂時,他們唱誦超度經文。我也唱誦超度經文,但我唱誦的是在緬甸者梗行宮大金沙江邊時和緬人僧人學會的經文,和他們唱誦的相似,但音調又有不同。普慈師傅聽了聽,看看我,但只頷首示意,什么也沒說。當夜,我們就入城,在雞鳴橋登船,沿篆塘河入滇池,靠岸,登太華山,把那只錦囊裝入一只瓷罐,葬入太華寺后山的一片塔林之中。
當夜,明月當空,山海蒼茫,坐在塔林中,我不忍離去。普慈師傅過來問我是誰,為何能唱誦緬人唱誦的經文?我和他說我是鄧凱,簡略說了我的過往之事。普慈師傅合十念佛,說沒想施主會有如此奇特際遇。普慈師傅問我今后欲往何處,我說我的路已到盡頭,再無去處。普慈說,“路非實有,也非實無,路在心頭,心頭無路便無路,心頭有路便有路。若你心頭有路,你看這月下山河大海,上下十方,哪里不是路?”太華寺居留數日,普慈師傅回昆陽普照寺,便帶我回了昆陽普照寺。
朱施主,之后的事兒你都知道了。在昆陽普照寺,普慈師傅為我落發剃度,為我取法名護念,將我安置在寺后這個偏僻小庵之中。初時,我不愿守戒律,用那滿洲將軍送我的十兩銀子、那匹馬、那身護衛衣裝和那柄佩刀換了數十壇濁酒,躲在這偏僻小庵中日日痛飲,日日歌哭,成了這寺里出名的瘋和尚。寺中僧人對此頗有不滿,但普慈師傅百般回護,眾人便也不再多說什么,任由我在這庵中胡鬧。普慈師傅知曉,我心里集聚的塊壘太多,暫時只能由那濁酒來澆。
一日,普慈師傅入庵見我,問我鬧夠了沒有?說我再這樣喝下去,便把自己喝死了!我說我早就該死,該死的幾回都沒死,現在只想速死。普慈師傅說,“你已為僧,把自己弄死也是犯了殺戒,此為佛門大戒,當下阿鼻地獄。何況,你這命是當年楊廷麟尚書救的,他若不讓你出城,那時你便死了;你這命還是馬吉翔救的,當年他不讓手下打斷你的腿,你便不會跛足,便會去喝咒水,那時便死了;你這命還是永歷皇上救的,他不讓你為他收骸骨,那時你便死了;你這命是那滿人將軍救的,他不放你回來,那時你便死了;你這命還是我救的,五華山安葬永歷皇上那天晚上,我不去和你說話,把你帶走,那時你便死了;你這命還是太后救的,你曾答應為太后收骸骨,如今太后隨滿人入京,還沒消息,若無此牽念,你也死了。那么多人救了你,你的命便不是你的命,此中玄機,你當好好參詳,若就這么胡鬧,把自己糟蹋死了,此生便又白白錯過,糟蹋了此生來世上這一遭。你自己這條性命,你當好好參詳,此生從何來,向何去?你這條命沒了,你自己還是什么?若你不惜自己這條命,要糟踐這條命,我也不留你,你想去哪里,還能去哪里,便自己去吧!”
我知曉,普慈師傅是下逐客令,但也是來救我。那時我已無生念,但又不甘把自己喝死。畢竟,身為僧人,那樣的死法不僅犯戒,還死得太過窩囊。于是,我開始戒酒,但還是住在小庵中,以種菜讀經度日。在這里,我成天思忖普慈師傅對我棒喝的那些話,有時想得發狂。許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不知何故飄零到這里的一個孤魂野鬼。我住的小庵很少有人踏足,因為小庵后面是山林,山林中隔著一條小山谷,山谷的左邊是墳地,埋百姓,山谷的右邊是塔林,埋和尚。除了節日掃墓和有人落葬,人們忌諱踏足墳地。我不忌諱墳地,因為見過的死亡太多,常常覺得自己就是半個死人。我常去林子里轉悠,既到谷右塔林,也到谷左墳地,在塔側和墳前溜達打坐,一坐便是大半天。普慈師傅說,“向死而生,向死而坐,也是一種很好的修行。知你想死,不怕死,可你如今入了佛門,殺了自己也犯殺戒,淪落地獄苦海難得解脫。如今你就在這里苦修,苦參何為生,何為死。在你生前,你是誰;在你死后,你又是誰?”我不關心這是不是一種修行,只是在塔側墳前,我的心才能慢慢安靜下來。有時,我也懺悔,無論如何,我也親手殺過上百人,有滿人,也有漢人,他們和我一樣,也曾有過父母親人。這么一想,我鄧家家破人亡之恨便也慢慢消停下來。其實這樣的恨意早在來此之前便已消停了不少,因為見過了太多的人間慘禍,貴如皇上一家都尚且如此,我又何恨之有,恨之何用?除了墳地和塔林,我還常到山谷盡頭的一面石壁下打坐。那面白森森的石壁如同刀削斧鑿,壁上掛著一疊吊水,飄揚激蕩,水聲永不止息,一如我曾憤恨激蕩的心意。我常在那里一坐便是大半天,有時暴雨雷鳴都不能阻止。普慈師傅和我說,“你現在的心緒就像這疊吊水,懸在空中,任狂風吹拂,躁動難安。但水總有落地的時候,落地之后旋轉,旋轉之后奔流,最后流入山下的滇池,再從滇池流入大海,在大海之中融入造化。你什么時候看破這疊吊水,喧囂處聽聞無聲,無聲處聽聞驚雷,面對吊水,喧囂與寂靜俱無,一心澄明,心得安樂,你便可下山。”
說來慚愧,從那時起,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未能把那面吊水看破,也不能把過往之事視同云煙。只是,時序變遷,這里天高云淡,滇池煙波浩渺,加上寺廟晨鐘暮鼓,數年過后,我當年悲苦狂亂的心緒已然平靜。一日,普慈師傅讓我陪他下山,出去走走。我又到了太華寺后山塔林,在皇上的埋骨之地流連片刻。我又用緬人僧侶的腔調唱誦超度經文,普慈師傅說,“不必如此了,皇上和太子早已轉生,如今他們該是五六歲孩童了,只是人海之中,即使和他們相遇,你不識他,他不識你。”在那里,我又想起皇上托付收太后骸骨之事,但早已不再掛懷了。太后、王皇后在皇上遇難后,便隨另一位滿洲將軍起行,奉旨入京安置。在從貴州關嶺開始的返滇路上,我沒遇見她們。或許,路上錯過了,或許,她們走的是另一條離滇之路。后有消息傳來,一個說,她們入京了,被大清皇上內置奉養;一個說,她們歸天了,行經某地時,她們互相以手扼喉,自盡了。以太后、王皇后性情猜度,皇上和太子死難后,她們應再無生念,不會茍活。她們心中有她們的主,她們的國,此時,她們應該到她們的國中去了,不用再留在這悲苦的人間。
跟著普慈師傅,我到滇西的佛剎中掛單云游。途中過楚雄府七里坡驛站,那是官道上漫長險峻的一段驛道,從沙橋新鋪西行,經小古山、大佛寺、十八盤、苴力鋪、英武關、天申堂,山高路窄,延綿數十里,一路翻越重重山關險隘,艱辛無比。在那段山道上,我又想起當日陪護永歷皇上西行時鞍前馬后,種種艱難,一時情難自禁。在七里坡驛站,我驚訝地發現那里新建了一座小廟,廟里供的山神便是永歷皇上。當地人說,當年永歷皇上經過這里時天色已晚,在這里露宿一夜,如今,永歷皇上已歸天成神。這里虎狼出沒,常常傷害百姓和過往行人,他們便在這里建廟祭祀,祈求他保護這方人眾。因為新建了那座小廟,從此,當地人便把七里坡改稱天子廟坡。在那座小廟里,我也叩首拜了拜端坐在神臺上的永歷皇上。只是,拜的時候我在想,世間虎狼雖多,但比虎狼兇狠百倍的卻是人心,永歷皇上生前都保護不了自己和家人,歸天后又能保護什么人?過天子廟坡,入云南縣,進賓川州。賓川州雞足山佛剎林立,寺中有許多僧人是我大明的遺民,他們不甘剃發易服,便入山寺,以僧人面孔寄身于世。短短數年之間,我大明已成前朝,只剩無常殘夢,世道變遷,不改世事淡薄,大家見面,只不過合十問候,再不談大明,也不談大清之事。在雞足山一個山澗之中,也有一簾吊水,比我在普照寺后山面對的那簾吊水更長更大,吊水下,也有一位老僧靜坐。那名老僧是大錯和尚,出家前,他俗名錢邦芑,江蘇丹徒人。我大明傾覆時,他棄家抗清,輾轉江浙、福建、貴州、四川,戰功卓著,曾被我永歷皇上封為監察御史、右僉都御史和貴州總兵。當年清軍入滇都,他和皇上一起逃亡。行經滇西時,他便不辭而別,潛伏山中,后來入了這雞山為僧。和他一起入雞山為僧的還有十余名部下,其中一名部下,知曉我和他相識,便想前去招呼讓我二人相晤。我看著他靜坐在吊水下的背影凝然不動,便示意不必,悄然離開了。就算相晤,又能說些什么呢?他面對一簾吊水,我面對一簾吊水,時日久了,我們的心已成吊水,兩簾吊水相對,水聲相激,再說什么都是多余。
自然,我也入了蒼山感通寺,見到了你的舅舅唐大來,也就是住持擔當和尚。你舅舅原是滇中高士,出生在離這普照寺只有數十里之遙的晉寧州城。普慈師傅和你舅舅是同鄉舊友,去蒼山自然要去感通寺。在感通寺,擔當住持和普慈師傅飲茶敘舊,談詩論道。那時在禪房,見他茶幾上放著一杯酒,但他不喝。他見我們好奇,便笑說他剛寫了一首詩,名為《讀騷》。那首詩說“山僧戒酒興偏豪,解憤還需借濁醪。好置一樽于座右,伴余佯醉讀離騷”。當時我覺得有趣,便記下來了。你舅舅雖是高僧,不像我這般淺陋粗俗,可他當時和我一樣,心中有塊壘,雖為僧不能飲酒,但仍需以酒氣來熏,以讀騷來化。
你舅舅那么多好詩,我只記得那首,那是因為詩中有個酒字,勾起我消磨不久的酒意。普慈師傅說我原叫鄧凱,曾經護衛過永歷皇上,擔當住持聽了,只是慈悲地看了我一眼,對我合十致意,轉首便看窗外的青山流云,似乎對我所歷之事毫無興致。普慈師傅又說我初入佛門時,塊壘難消,常飲酒,他也由著,那時禪師的外甥朱昂[2],亦常帶酒入寺,和我共飲。擔當住持聽了,又看我,再次對我合十致意,面色慈悲柔和,說沒想到竟有如此機緣,師傅你也是朱昂的友人。在蒼山感通寺,我才知曉你原來曾跟隨舅舅出家為僧,跟隨他習禪作畫,被人稱作把茅和尚。永歷皇上殉難后,滇中亂平,你被舅舅逐下山來,還俗成家,生子育女,你才會來普照寺中為你們唐家、朱家死難于丁亥年間的三百多人做法事,為他們的亡魂祈福超度。擔當和尚還說,家國本空,當年逐你還俗成家,并非執著于要你延續家族香火,而是天下死了那么多人,太過空蕩,你還年輕,應該成家立室,為這寥落的人間多添幾口人丁,這也是修行,也是佛法,也是擔當佛祖的慧命。話題到此,你舅舅便問我的家事過往,得知我的父親做過把總,家人早已罹難無存,你舅舅便說如今我只余一條身命,這也好,如何擔當自己身命,也是人間大事。說到把總,你舅舅便說離此不遠的蒙化府,住著一位你的江西同鄉,他曾抗清,也曾做過大明把總,姓陳,名佐才,字翼叔。他好詩,常帶著他的詩作來寺中和他論詩。朱施主知曉,如今,陳翼叔居士早已馳名滇中,他每逢出行,必騎一驢,無論晴天雨天,必帶一把紙傘,以示足不踏清土,頭不頂清天,以示和這大清朝不共戴天。數年前,陳翼叔居士病故,聽聞家人依他囑托,把他裝入一具石棺之中,塞入一石洞之內,如此落葬,以示不埋清土之意。我敬重陳翼叔居士,但那次滇西之行我沒到蒙化府,未能和他謀面。聽說他好酒,那時我怕到蒙化府見了他,好不容易消停的酒癮又犯了。再說,那時的我,對大清已無多少怨憤。那時我已知曉,無論這朝代如何變異,喚作何名,大地山河都是安然不動的山河,清天碧宇都是通透澄明的清天碧宇。
山河不動,清天澄明,可有人還是執著于攪動山河,想把天下山河變成自己一人一家的玩物。前些年,吳三桂反了。當年,是他擒殺了我大明皇上,他誓師造反的時候,竟然又把當年皇上所余衣冠和那根大骨拿出來,在昆明城中設帳,祭奠嚎哭,說他當年護衛我大明皇上不力,奉那大清皇上旨意,被迫殺害我大明皇上時如何不忍,如今他要誓師興兵,為我大明皇上,為我大明復仇云云。那時,我心如止水,知他騙不了滇中百姓,也騙不了天下百姓。天下戰亂多年,好不容易才得安定,人心思安,他卻逆天下人心而動,豈有不敗之理?沒幾年,他果然敗亡,只是又搭上了無數人的性命。
年前,普慈師傅圓寂了。他圓寂前不久,曾對我開示,問我做過護衛,到底護衛了什么?我說慚愧,我沒能護衛家人,沒能護衛皇上,上天不棄,師傅垂憐,讓我勉強護得性命,可我愚鈍,久久未能開悟,看來這條殘命也要白白浪費。普慈師傅說,“不要這樣輕賤自己,有一樣東西你護衛成了,它就是你心中的一絲善念。知我為何為你取名護念?《金剛經》常說‘善護念,我便為你取名護念,就是希望你能護住心中一絲善念。天下傾覆,眾生殺戮不休,經歷那么多的人間慘禍,記得在昆明北郊的蘇家塘亂葬崗為永歷皇上收斂骸骨,師傅初次見你,你悲戚至極,失魂落魄,但含淚的目光中尚有柔光,師傅便知你經歷極慘,但良知猶在,善念未泯。你隨我回寺中剃度時,師傅便為你取名護念,便是相信你能護住心中善念。你做過大明皇上護衛,沒能護住皇上,那是大明和皇上的因果如此,非你過錯。你護住了心中善念,便已是一個好護衛。一個人護住了心中善念,無論悟還是不悟,能得解脫還是不得解脫,都不易墮落入魔,轉生惡趣。如此,下世為人,便依然心懷善意,依舊為善。如此,心中便有生機,心有生機便會成長,終有開花結果,瓜熟蒂落的一天。師傅走后,你莫著急,只要護住心中善念,終有了悟生死,同登極樂的一天。”
師傅走了,他走前對我的開示讓我大為解脫,對前塵往事不再掛懷。師傅說得對,我做過大明皇上護衛,并非一無所成。我沒能護住皇上,但我至少護住了心中善念。其實,永歷皇上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避無可避,被時勢和眾人推上大明皇上寶座,他沒能護住大明,但他護住了心中善念。他優柔寡斷,身不由己,事事委曲求全,但對維護心中善念,他固執堅韌,毫不退讓。當年逃離滇都昆明時,晉王李定國、鞏昌王白文選要燒庫存積糧,為了昆明百姓,他便決絕反對,那便是護衛了自己心中善念。黔國公沐天波也護住了心中善念。咒水之難那天,他被緬人從千人之中拖出。緬王謀害眾人,因為沐家從開國大將軍沐英之始,世襲黔國公,鎮守云南,在緬人中頗有威望,所以緬王要留他性命。看著同行千人遇害,沐天波本可保留性命,但他于心不忍,奮力奪拔身邊緬軍佩刀,殺入緬軍之中,想要保護眾人,壯烈格斗而死。此前十六年,就是我大明崇禎帝殉難次年,云南武定土司吾必奎舉兵謀反,沐天波命蒙自土司沙定洲出兵平叛,沒成想沙定洲覬覦沐府財富,舉兵突襲昆明沐王府。事出倉促,沐天波倉促出逃,但自己的母親、妻子和兩位弟弟及眾多家人未能逃出,全都死于叛軍之手。這是沐天波一生最大的痛,也是最大的恥辱。這一次,眼看眾人即將受害,其中如馬吉翔、李國泰等人還是他平時痛恨之人,但他明知會因此送命,也沒有絲毫畏懼退縮,而是向死而戰,用自己的性命護衛了自己的尊嚴和善念。其實,晉王、鞏昌王也曾護衛住了心中善念。當初進言皇上燒毀昆明糧庫時,皇上不許,他們嘆息而去,但卻依了皇上旨意。他二人手握兵權,若堅持要燒,皇上又如何能夠阻止?他們沒燒,便是和皇上一般,對滇中民眾心存善意,不愿把事做絕,荼毒百姓。皇上被緬人送與清軍后,部下人心潰散,鞏昌王白文選被部將張國用、趙德勝綁架,帶領部眾離開晉王李定國,北上降清。晉王脾性火爆,殺人如麻,對此豈能容忍?急忙和兒子李嗣興率軍追趕。追上了,兩軍對壘,若開仗,鞏昌王軍不是對手,兩軍正要對決時,李嗣興請求晉王發布軍令出擊,晉王不忍,痛哭失聲,退軍而歸,放任鞏昌王軍北去。鞏昌王和手下軍兵,都是曾和晉王一起縱橫征戰多年的老兄弟,那個時刻,晉王一聲令下,便會兄弟相殘,尸橫遍野,晉王于心不忍,才會退軍。退軍不久后,晉王部下染疫疾,人馬多死,晉王自知興復無望,撰表焚告上天說:“自陳一生素行暨反正輔明皆本至誠,何皇穹不佑至有今日……若大數已盡,豈賜定國一人早死,無害此軍民。”聽說晉王告天不久后的六月十一日便染病,數日后病死緬地,部下軍兵卻大多得以幸存。晉王縱然脾性火爆,殺人如麻,屠戮極慘,殺業甚重,但臨終前的這兩件事,表明最后時刻,晉王曾經堅如鐵石的心腸也柔軟下來,護住了心中善念。類似之事在鞏昌王身上同樣發生。我跟隨普慈師傅到這里出家數月后,一日,鞏昌王白文選突然來到寺后小庵見我。不知他從何處得知消息,知曉我在這里。來時,他已剃發垂辮,身著滿人衣冠。他一見我就大哭,問我皇上如何流落緬地,是否收到他的訊息,如何被執而歸,如今又埋骨何處。我把一份手書《也是錄》交給他,說皇上入緬歸滇之事已大略寫在上面了。那時我心緒潮涌,難以平復,終日醉酒,我怕喝死了自己,就無人知曉那些事了,便在寺中尋得紙筆,把那些事兒大略記了下來。他既然來了,問起那些事兒,我懶得和他說,知他雖為將軍,但出身耕讀之家,平時喜好讀書,便把那份兩千余字的《也是錄》給了他。我還和他說,皇上對他的忠心深為感動,說從前沒想到他如此忠義,后悔沒給他封親王,只是封了他個郡王。白文選聽罷,又再次痛哭,說他不義降清,愧對皇上,無地自容。從他那里我知曉,他被手下挾持,和部眾到了緬北茶山一帶后,遇到從孟定而來的將軍吳三省部。吳三省說清軍殘暴,不能降清,他手下軍兵曾有不少人降清,但降了之后大多被清軍荼毒虐殺,只有少數人僥幸逃了回來。張國用、趙德勝二人一聽,改變了降清的念頭。于是,兩軍相合,計有馬步軍七千五百余人,隨軍家眷男女老幼一萬余人,彷徨于孟艮、錫薄一帶,軍勢復振,謀算整軍備戰,又聯絡晉王李定國,反擊清軍,進攻永昌府,以便在永昌、緬北一帶割據立足。不久,清軍迫近,他們向大雪山退卻,將清軍引入一個山谷之中,打算設伏而擊。鞏昌王說,那時,他站立于山嶺之上,用西洋人所用的望遠鏡觀察,發現清軍大隊人馬進入谷中,步軍在中,馬軍居于兩側,軍中還有二十余門火炮隨行,大隊人馬不慌不忙,緩緩而進。正午時分,谷中布滿人馬,從山上遙望,但見黑壓壓一片,估摸約有七八千人之眾,而谷外的隊伍還遠遠望不到盡頭。清軍兵勢強大,慢慢推進,一看便是有備而來。清軍隊伍中旗幟招展,他和張國用、趙德勝、吳三省看到了其中有滿洲兵,但最多的卻是漢軍,打著將軍馬寶、馬寧、馬惟興、祁三升的旗號。鞏昌王說,看到數人旗號,大家一時默然。這幾人,數月前大家還是戰友,一同奉我大明正朔,其中馬寶、馬惟興和祁三升三人還和他交厚,常常一起喝酒。谷中大軍還在緩緩前進,戰馬嘶鳴,戰鼓齊鳴,不疾不徐。張國用、趙德勝都面有憂慮,一起看他,問是否發令攻擊,由他一言而決。那時,他心念電轉,旗鼓難下,五味雜陳,知曉一聲令下,兄弟又要相殘,又要尸橫遍野。最后,他長嘆一聲,說,撤吧!大軍后撤,清軍也不追擊,兩軍在一條山谷中隔營下寨。當晚,馬寶將軍一人一騎入營,說愿以性命擔保,請眾人歸降。他對天立誓,說降后清軍若傷害一人性命,他便自刎謝罪,于是大家在營中相擁痛哭,便降了。鞏昌王說他知曉背節不義,可皇上都沒了,他寧可背負不義之名,也不想再為了一己之名,害了眾人性命。鞏昌王雖然不義,但他護衛了心中善念,讓這世間能多有上萬人存活,又怎么能說他不義呢?在這小庵,一壇濁酒,一席夜話后,第二天,我便陪他去太華寺后山拜別皇上埋骨處,之后,他便入京,悄悄帶著我的《也是錄》,聽候大清朝廷處置。他護住了心中善念,救了上萬人性命,有如此功德,他應當會得善終。
在太華寺拜別鞏昌王后,我便回了昆陽普照寺后這個小庵,依舊形同孤魂野鬼,時常躲在庵中縱酒狂歌。不久,朱施主你便來了,來寺中齋僧作法,為你家死難于順治丁亥年,也就是我大明永歷元年的三百余人超度祈福。記得那日暮色西沉時分,法事已畢,你不忍離去,獨自一人在寺中轉悠,轉到寺后這偏僻小庵中來,聽見我在這小小陋室中醉酒狂歌,便前來詢問。我不搭理,你便攜一壇老酒來和我喝。那日之后,每隔數月,你都會來寺中,到這寺后小庵,攜兩壇老酒,一壇和我共飲,一壇留我獨飲。我飲后痛哭狂歌,你也和我一起痛哭狂歌。那時,我們就這么喝酒,什么都不說。如今想來也是,那時我們經歷的那些慘事,說來只會更痛,不如不說。轉眼二十年過去,我早已戒酒,你也不勝酒力了。如今,大明和皇上已成過往,親友故舊早成云煙,但天下干戈漸次止息,大地乾坤又在生機勃發,朱施主你也兒女成行。不久前,你來寺中看我,閑談中問我過往之事。我不愿說,你便打住話頭。但如你所言,我大明煌煌三百年,大大小小十七八個皇上,那個名叫鄧凱的家伙,也就是過去的我,曾經護衛過最后一位大明皇上永歷帝,這樣的奇異之事怎能讓它湮滅在塵土青煙里,最好有人講述,有人記錄,以求留于丹青,傳諸后世。朱施主,你知我對這檔子事兒毫無興趣,對你說的那些江南友人,什么余姚名士黃宗羲、邵廷采這些人也從沒聽說過。他們托你遍訪滇中前朝遺老,搜集前朝史料,以求形之翰墨,傳書江南,這些事兒朱施主看得很重,可對我卻比一根鴻毛還輕,不想提起。但數日前,我卻改了念頭。一游方僧來到寺中掛單,和我搭訕,聽他口音,竟是鄉音,一問,他果然來自江西吉安府。我們一起說了些故鄉之事。當夜,我在夢中又回到故鄉,回到幼時居住的老宅,在庭院中嬉戲玩耍,見到了闊別數十載的老父、老母和兄長。醒后,心中悵然神傷,久久難以入眠。次日,我便生了回家看看的念頭。想來也是,父母兄長過世多年,按理早已轉生為人,但朱施主你知我們都修持《地藏經》,知曉人有三魂七魄,一個人死了,即使轉生人、天善道,但三魂中的“意魂”卻還在地府之中,苦根未能脫離,經歷八萬四千劫之后一個人還是要經歷輪回果報墮入地獄之中。所以,我們時常讀誦《地藏經》,以求自己和自己的累世親人能夠拔出苦根,永久脫離地獄。出家后,我雖時常讀誦此經,但我還從未在故鄉父母、兄長墳前讀誦過一遍。無常大鬼,無期而到,因此我便起意,趁著尚能走動,云游回鄉,到母親墳前祭拜,也看看能不能找到父親和兄長的墳塋,在他們墳前為他們誦經超度。我這一走,云游歸鄉,大約便不再返滇,不知骸骨歸于何處,和君一別兩寬,再難相晤。想起朱施主曾經相問我的過往,以求形諸筆墨之事,我便讓小僧法明入城,傳語施主,前來寺中,了卻前緣。但朱施主你知曉,人心早已不古,活人說的話不可靠,死人說的話也不可靠,你可把我當一個活人,說的是人話,也可把我當一個死鬼,在說一通鬼話罷了。
眼下,普慈師傅已走,我也成了這寺中老僧,新任住持和僧眾讓我入住寺中,但我不愿,還是住在這偏僻小庵之中。他們無奈,便命一小僧法明隨侍,同住一庵。法明性情溫厚,待我極為細心,讓我常感寬慰。尊普慈師傅囑托,我常念誦兩部佛經,一部《法華》,一部《華嚴》。普慈師傅讓我不必著急了悟生死,說只需護念,深讀《法華》,便知眾生終有出路,人人終能成佛,無論經歷如何漫長的流轉;深讀《華嚴》,便知眾生善念不墮,我們這劫難深重的娑婆世界,也和百千萬億佛土一樣,也是大千世界中的莊嚴佛土。如今,我已很少到后山塔林和那簾吊水那兒轉悠打坐了,生死于我,已然無計于心,音聲于我,已然空有俱無。幾乎每日,我都要由法明隨護,登上后山峰頂。我喜歡峰頂的一株彎腰蒼松,常在那棵蒼松下靜坐,觀山測海。在那里,眼前的天多藍啊,云多白啊,山海壯闊蒼茫,地上、海里、空中,眾生一刻不停地化育喧囂。在那里,你會看到,天地無言,卻對眾生有大恩德,時序變遷里,天地哪里在乎自己是叫大明還是叫大清?這里山海雖好,但我與這方水土塵緣已盡,明日,我便啟程歸鄉。小僧法明發心云游,將陪護于我,踏上我的歸途,他的游方,一起看看這人間妙境,莊嚴河山。
注釋:
[1]鄧凱:鄧凱,江西吉安人,又名弘智,字無可,生卒年不詳,曾為永歷帝總兵護衛,南明亡后,入昆陽普照寺為僧,著《也是錄》一卷,不知所終。其事見清邵廷采《西南紀事·鄧凱》。
[2]朱昂:朱昂,初名源,字子眉,昆明人,云南名僧擔當和尚之外甥。明末大亂,隨擔當和尚至雞足山為僧避難,清初還俗,易名朱昂。工詩,善畫山水,著有《借庵詩草》《明末四百家遺民詩》《昆明縣志》《滇南書畫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