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毓敏
爹黑著臉,將藍色粗布挎包往脖上一套,急匆匆地,拽著我就往門外走。
兩雙腳一前一后剛翻過門檻,哐的一聲,桌上的茶杯砸出門來,玻璃碴子憤怒地滾落一地,亮晶晶的水珠像小孩撒歡般四處奔跑。我扭頭想看看娘燃燒的眼神。看啥看,快走,爹又狠狠拽我一把。下到院壩坎腳,傳來娘嗚嗚的哭罵聲,中邪了嘜,幾個娃娃非毀在死老頭手上不可。
穿過院壩坎下的竹林,爹才松開手。我趁機蹲下去,假裝清理鞋上的茶葉渣子,眼往竹林路上瞟,想看到娘急匆匆追來的身影。爹察覺我的心思,一把提起我的衣領,嚴厲地吼,記住,從現在起,你是一個男娃,不能再在意女娃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再磨磨蹭蹭,師傅都出門了。
爹說的師傅,我見過,也姓董,六十多歲,爹喊他三叔,興隆鎮最出名的高臺獅王。通向他家的這條路,我也走過,是四年前接大哥回家,那時我剛剛八歲。
我清楚地記得,四年前那天下著小雨,爹背著大哥在前面走,他一起腳,我就跟腳。爹的鞋子灌滿泥水,一路期楚期楚地響,像提醒我快速跟上的暗號。我發現,爹的腳步和四年前相比,不是更穩沉,而是更輕飄了,下腳時腳尖先著地,提腳時輕飄飄的,有點像孫悟空起飛捉妖前的準備動作。
翻過五道山梁,下到一條溪邊。溪流不大,滋養了幾百畝寬闊的田壩,秋風一揮手,滿田壩的金黃點頭哈腰,田壩邊的村莊也跟著雞鳴狗叫。爹指著村莊中間院壩最大的房子說,你師傅家到了。在我們興隆鎮,別說幾百畝,就是幾十畝連片的田壩也不多,難怪這里的人有閑工夫玩獅子,我心里嘀咕。
過了田壩朝師傅家望,院壩鋪了一地金黃,一個女人揮動木耙在地上梳來理去,全身映得黃燦燦的,我想一定是師娘。穿著對襟汗衫的師傅,蹲在屋檐下吧嗒旱煙,雖然蹲著,背卻挺得筆直,身板結實硬朗。爹剛從院壩坎下冒出半個身子,我也才露出頭,師傅就發話了,又來了?來干啥?問話和煙霧一起吐出來,我聞出一股特別的味道。
師傅腳下像安有彈簧,輕輕一抬,輕盈麻利地進了堂屋。
爹趕緊跟過去,心情明顯有點緊張,即將到達堂屋門口,后腳在谷子上一搓,差點搓了個狗吃屎,我趕緊伸手去扶,爹已經雙手著地,像給師傅行叩首禮。我扶起像青蛙一樣趴在谷子上的爹,他脖上的挎包將身下谷子攪得稀亂。師娘說,慢點慢點,谷子半干不濕的最滑。
進了堂屋,爹唯唯諾諾地向前邁步,每一步都小心謹慎,像擔心踩響地雷。離師傅兩米開外時,師傅轉過身來,發話了。
不會又是拜師吧?
就是,就是,來向三叔拜師。
你送過兩個兒子,還沒折騰夠?
是,不是,是,給您添麻煩了。爹語無倫次。
光宗侄子,咱們鄉里鄉親,同宗同族的,不說外話,一家不招二徒,上次收你家二娃都是有原因的,師傅一臉嚴肅。
二娃打小就調皮,當時就想送這三娃來的,還小。
難道我自己打自己的臉不成?師傅看都不看爹一眼,向外連續揮了兩下手,像驅趕嗡嗡鳴叫的蚊子。
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正想說什么,師傅的手更加堅定地揮了揮,別說了,回去吧。
爹沮喪地看了一眼師傅,我發現,爹的眼神透出無奈和不舍。遲疑片刻,爹才緩緩轉過身,拖著像要散架的身子向外搖。陽光照著搖搖欲墜的身子,爹脖上的挎包蕩來晃去,像一條沉沉的枷鎖,枷在即將拉出去問斬之人脖上。我心里立刻想笑,活該,誰叫你逼人家舞獅呢,真要拉出去問斬也不冤枉。
回。搖出門外,爹悶出一個字。聽到這個字,我十分驚喜,這個字是我從家里出發時就一直期待的。我心中頓時一片爽亮,如師傅家堂屋滿地流淌的陽光。就在我準備起腳時,忽然發現,陽光鋪灑的堂屋地上,隱約延伸著兩行記號,一左一右,交替向前。我好奇地用雙腳交替踩踏,像一只左搖右擺飛奔的鴨子,奔到堂屋門口,微微收攏雙腳,輕盈一跳,越過一尺五高的堂屋門檻。
越過師傅家門檻時,我感覺身輕如燕,敏捷如猴。雙腳剛剛落地,還未完全站穩,背后忽然響起一聲炸雷,回來!頓時把我和爹炸在原地。
爹先是一愣,接著轉過頭,盯著師傅的臉看。再后來爹整個身體轉過去,躬著腰奔師傅跑去,爹跑動時,脖上的挎包在胸前晃來晃去,像來回擺動的鐘擺。
跑到師傅面前,爹滿臉堆笑說,我就知道,三叔是活菩薩,軟心腸。
軟個毬,硬!
啊,硬?爹先一臉愕然,接著點頭哈腰說,三叔說笑了,說笑了,硬就不會喊我回來了。
師傅依然嚴肅,按規矩,第二個就不該收,別說第三個了,可這小子不一樣。
我心中暗暗好笑,小子?桃李滿鎮的高臺獅王你啥眼力?現在識破不就萬事大吉了?今后我受苦不說,你也不會好過,更重要的是影響你獅王的聲譽呀。
三叔,那同意收了?
同意?八字沒得一撇。破個例,先試試,一個月。
雖然只是試試,可畢竟留下了。爹十分高興,如釋重負地取下脖上的枷鎖,整個人頓時輕松精神了許多。爹笑呵呵地從藍色挎包中摸出一些票子,畢恭畢敬遞給師傅。師傅說,也破例,不收。
爹的臉上露出一種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復雜表情,低頭在挎包里摸索,不一會,亂成一團的衣服鞋子擁擠在我手中,爹又迅速將挎包套在脖上,說,好好跟師傅學藝,好好學哈。那我就告辭了,三叔。
此時,我腦海中立刻出現一個畫面,一個人從魚缸中抓出活蹦亂跳的魚送與他人,自己捧著魚缸和魚缸中的水,轉身走了,背影滑稽可笑。我心里不解,為啥舍不得將粗布挎包留給我收撿衣服呢,我的心情也和衣服鞋子一樣亂成一團。
爹返程時,我看到,他把藍色挎包背在背上,像一個駝背老人。望著逐漸變小變細變淡的駝背,我覺得爹的這些舉動像一個謎。
第二天早晨,剛到七點,嗯哼,師娘在廚房干咳一聲,聲音是提高嗓門亮出來的,不像正常咳嗽從喉嚨處憋出來,我知道這是提醒人的暗號。在我們農村上廁所,經常這樣干咳,試探廁所有沒有人。我趕緊翻身起床,邊走邊用“五指梳”在頭上胡亂抓了幾把,跑到堂屋,師傅已端坐在堂屋正中的香火壇下。
叫啥?
董繼華。
自己想學?
爹要我來的。
奶聲奶氣的,幾歲了?
十四。
出發前爹反復告誡我,記住兩點,一是師傅問年紀,一定說大兩歲。二是問性別,千千萬萬不能說是女娃。我十分緊張,師傅接下來的問題,應該按部就班了。我的心咚咚直跳,師傅真要問起,把我逼到懸崖邊,我是跳還是不跳?說是女娃,肯定馬上被師傅趕走,回家還要遭爹一頓痛打。說不是女娃,紙是包不住火的,再過幾年,青春期一到,胡子長不出來,胸部卻一天天脹大,總有一天會露餡。我急得想哭,巴不得馬上找個地縫鉆進去。
以前看過高臺舞獅?
謝天謝地,師傅沒有按爹說的套路提問。
我的心瞬間從天空降落至地面,歡天喜地回答,看過看過,上次你去我們村演出,在七層桌子巔巔提起一只腳時,我還尖叫了一聲。
怕我摔下來?
嗯。
師傅哈哈大笑。在我茂密的頭發上拍了拍,好,好。就在我思考這個“好”字的意思時,師傅拿出一個藤條編織的大撮箕,說,戴在頭上練習,一個月,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從此,師傅家院壩里,出現了一個頭戴撮箕的怪物,一會彎腰跨步,一會直立踩步,天天在院壩里游蕩。撮箕一戴就是一天,午飯時才能取一次,中途若偷懶,師傅火辣辣的眼睛仿佛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取下一次加罰兩個小時。每到太陽快落山時,我心里經常咒罵,昏黃昏黃的爛燈泡吊起就吊起,早點滾下去嘛。我甚至想念小時候淘氣被爹媽蓋上鍋蓋敲打腦殼的場面,那畢竟只蓋一會,父母解氣就揭開了,現在連我自己都討厭我這個怪物。
半個月后,情況變得更加糟糕了,師傅在撮箕口加了一根橫桿,先練單手搖,順時針或逆時針搖出一個個圓,圓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五十個圓便足以吸引歡天喜地的汗水滿地打滾。接著練雙手搖,腰部臀部隨著扭,像搖搖晃晃的醉漢找不到路回家,我倒是找得到回家的路,但又不能回。搖到最高處,整個身體都要飛起來,搖到最低處,身子一松勁全身就像要散架。我心里想,師傅那天說一家不招二徒,爹就送來三個娃,該不會是師傅不好當面掃爹的面子,故意留我下來折磨吧?
在師傅家這個月,除了撮箕,床是我最好的伙伴,天擦黑就早早上床。師娘經常進屋查看蓋沒蓋好被子,我絲毫不知,是她告訴我的,說我天天睡得像頭小豬。白天當怪物,晚上當小豬,這哪是練舞獅,是練馬戲吧?
總算熬滿一個月。當天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忽然聽到,睡在隔壁的師傅師娘在悄悄說話。師娘小聲問師傅,這小子咋樣,滿意不?師傅的聲音也很輕,動作靈巧,悟性很高,身段還柔軟,果然是塊好料,收了。不知是高興還是沮喪,當天晚上,我幾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師傅特地放一天假,讓我回去取換洗衣服。回到院壩坎下的竹林路,我就興高采烈地喊,娘,我回來了。聽到我的聲音,娘興沖沖地沖出屋來,第一句話是不練了?回來了?爹接著沖出屋,問的恰恰相反,留下了?
爹娘關心的,都不是一個月苦不苦,累不累,我很失望,表情木然地說,留下了。爹的眼神閃閃發亮,娘的眼淚卻像拉開糧倉擋板的谷子,一粒粒滾落下來。
進了屋,爹又迫不及待地問,師傅問性別沒?你咋說的?我說,沒問,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你家女娃大大咧咧的性格嘜,特別是你的手藝高,我這頭式比男娃還男娃,師傅師娘怕是做夢都不會懷疑我是個女娃。好,好,好,爹接連說了三個好,那就好好練,祖上會高興,會保佑你的。
轉身進房間時,我還在想,爹怎么會把舞獅和祖先扯上呢?一邊想一邊拿出我最喜歡穿的玫瑰紅燈草絨上衣和淺藍色裙子,對著鏡子照,照著照著把眼淚也照了出來。太陽快落山時,爹提著早準備好的裝了男娃衣服褲子的袋子,在屋中間喊,該走了,再晚天黑了。我接過袋子,看到爹和娘眼神迥然不同。這次爹沒出門,娘拉著我的手,一路眼淚送出竹林路口。我安慰娘,就是頂個撮箕在頭上練,不難,早點練出師,我就回來陪你。
翻過山梁,回頭望,娘還站在竹林路口。看不清娘的身影,像立在竹林巔巔的一只鳥。我心里想,娘看我才是一只鳥吧。
第二天早晨六點,師傅家的堂屋燭光點點,氣氛莊嚴肅穆,香火壇下的八仙桌上,臥著一尊獅頭。師傅向獅頭敬了三炷香,行了三個鞠躬禮,然后端坐在堂屋正中,我趕緊跪在師傅面前。今天起,你就是董家班的弟子了,總共要學六六三十六套技藝,能吃苦不?師傅目光如炬,嚴肅地問。
能。想起爹的眼神,我回答得斬釘截鐵,聲音洪亮。
能向歷代獅王保證一輩子不放棄不?
也——能。想起娘的眼神,想起自己的女兒之身,我回答得雖然也算堅定,聲音卻明顯不如上一句洪亮。
師傅轉過身去,對著獅頭念了些什么,隨后轉過身來,將縫著粗麻布的簸箕戴在我頭上,接著又推來一輛小孩高的四輪車,說,首先練合步,你舞獅頭,四輪車跟獅尾,練到合二為一。
頂撮箕倒也容易習慣,現在粗麻布縫的獅皮披在身上,又黑又重,每挪一步都異常沉重。獅尾的四輪車更是不聽使喚,要么不動,要么亂滑,每節練下來,都累得人氣喘吁吁。我心里暗暗罵,頭頂撮箕,身披麻布,還不停騰挪跳躍,這叫哪樣舞獅,簡直就是小孩扮姨媽媽玩。
一天,我忽然心血來潮,想看看自己的滑稽扮相。我找來一條板凳頂起獅頭,四輪車掛著獅尾,只瞟了一眼,我立刻笑翻在地,這哪是獅子,分明是河中躥出的水獺。笑完剛起身,師傅赫然立在面前,我嚇得媽呀一聲,趕緊蹲下。師傅板著臉,一把將我提起,不想練就滾回家,想練今晚就不要睡覺。我乖乖地和四輪車搭檔了一個晚上,直到四個輪子都艱澀不動為止。
半年之后,師傅終于放走了“水獺”,卻又拿出一件新玩意,竹編的簡易獅頭,后面縫著一張舊床單。我喜出望外地披上身,頓覺獅頭輕盈靈巧,獅皮輕軟飄逸,每個動作都輕盈自如。我心中暗暗佩服師傅。
一年后,師傅在院壩里安上幾張八仙桌,要我頭頂獅頭,身披床單,練習從四只桌子腳繞上桌面。爬樹是我的強項,身手輕盈,同村的男孩都甘拜下風,可一只手握獅頭,只能一只手攀爬,我心里有點打鼓。果不其然,剛練習繞第一只腳就摔下來,桌子也掀個四腳朝天,獅頭被砸得稀爛。師傅扶起我,說要用巧力,輕輕盈盈地上,這才一層,今后要上幾層。不想從幾層高的桌子上摔下來,就得好好練。
幾層高的桌子上摔下來是啥后果?我心中不寒而栗。我立刻想到手腳并用的爬樹動作,那些情景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海中閃動,手怎么掛,腰桿怎么挺,腳怎么使巧勁,一項項回憶,一點點琢磨,全部用了方才繞上桌面。
獅頭在手中搖來晃去,床單在身上披來脫去,人在八仙桌上翻上跳下,把春夏秋冬翻了一遍。
這中間,師傅帶領獅班出去演出過六次,前兩次沒讓我去,留我在家中苦練。后幾次師傅讓我去了,任務只有一項,盯著師兄的每個動作學,特別是繞上桌面。
兩年后,舞獅動作基本熟悉了,師傅帶我走進堂屋。他在東北角墻上按了一下,令人意想不到的奇跡出現了,地上隱隱約約的圓點逐漸消失,徐徐升起八根樁子,像一夜春風后地里竄出的竹筍,又像河中露頭的張牙舞爪的妖怪。升至五十公分,停了。師傅問,知道那天為啥留你下來嗎?我說不知道。你小子不僅發現地上的秘密,居然還踩樁而去。
我笑著說,師傅,我沒發現,那天只是好奇地上好像有什么記號。再說,那幾步也是師傅您的功勞,師兄教的。
師兄?
嗯,您的徒弟,我兩個哥哥。我在家悄悄跟他們學的。
哼,他們?不說他們,沒這個天分和福分。地面練完了,現在練上樁,八根樁子,師傅說。
一樁,二樁,三樁,兩個月后,師傅說可以上第四樁了。剛踩上樁,我忽然感到渾身無力,顫顫抖抖,師傅在旁邊吼,東搖西晃的,打擺子嘜。罵聲中,我頭暈目眩地從樁上摔了下來。師娘趕緊過來扶我,說不舒服就去休息,睡一會。躺在床上,我感覺腹部隱隱地疼,胸部也微微脹痛,這種感覺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我趕緊上廁所,糟糕,手紙紅紅的,一攤殷紅的血。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爆炸了,緊張,焦慮,惶恐,害怕,羞澀,像密集的彈片向我飛來,擊得我心驚膽戰,六神無主。身體開始發育,還能練舞獅?如果女兒身敗露,該怎么辦?我不敢往下想,躲在被窩里連眼睛都不敢睜,睜開全是師傅師娘驚愕的眼神,特別是爹兇狠的目光。
當天晚上,我特別想念娘,捂在被窩里大哭了一場。
第二天,我想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翻出一件白襯衣,剪了,剪成巴掌大的布塊,墊在褲襠里,接著把兩只衣袖剪下來結成長條,勒在微微發脹的胸部,又跳上第四樁。半年后,八根樁子全部練完,我基本能做到如履平地,樁間跨度,騰跳力度,挪腳幅度,全部了然于胸。師傅看了微微點頭,說,獅頭還差力度,再舉半年石錘。
舉石錘煉胸肌,正好以假亂真,我心里暗暗高興。
半年后的一天早晨,七師兄忽然來到師傅家。
師傅說,從今天起,正式練習舞獅。你舞獅頭,七師兄耍獅尾。七師兄動作嫻熟老道,我剛一挪步,他就跟步,像合練很久的搭檔,順步、交叉步全都協調一致,我瞬間明白了師傅要我苦練三年的用意,原來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七師兄陪練的一個月,地面臺上三十套動作反復合練若干遍,我感覺越來越駕輕就熟了。比如繞上,師兄們顯得笨手笨腳,可我不一樣,身體柔軟,力度適中,如藤纏樹般優美自如,輕盈美觀。師兄疑惑地問,八師弟,師傅教你啥子秘訣喲,以前幾個師兄繞上都沒得你出彩呢。我笑著說,裝妖怪。
漸漸地,我不僅十分喜歡舞獅,而且學得很投入,很多動作都能舉一反三,一點就明,一學就會。興高采烈時,我就會想起爹脖子上的那個挎包,想起魚缸抓魚的畫面,那條魚,放回了水里,悠然自得地游。
1978年冬天,天氣出奇的冷,聽說開了一個什么重要的會。從廣播聽到消息后,很少喝酒的師傅晚上喝了三杯,紅光滿面地對我說,明天去通知師兄,后天興隆鎮趕集,你上,熱熱鬧鬧演一場。
第二天早上,正要出門時,家里來一個放信的人,說爹生病住院了,要我馬上回去。我邊看著師傅邊搓手,不知如何是好。師傅吧嗒著旱煙,平靜地說,明天為啥舞獅你清楚的,這節骨眼上,回不回自己定。我聽出師傅話的分量,淚花閃閃愣在原地。師傅又輕聲說了一句,你爹在煤礦落下的病,一時半會死不了。
興隆鎮趕集那天,街上擠成一條河,河里全是歡快地游來游去的魚。八仙桌一層層疊上去,我的雙腳開始發抖。師傅說,抖啥,跟平時練習一樣。鑼鼓家什震天價響,我看了看師傅堅定的目光,毅然舉起獅頭,五臺一炷香表演一氣呵成,回到地面,師傅和六個師兄都在點頭鼓掌。
晚上,師傅問,今天掌聲熱烈不?我內心感覺已經很熱烈了,正準備回答,忽然想到師傅在我們村演出的場面,立刻改口說,不熱烈,比師傅還差一大截。師傅說,不是差我,是差你自己,還有七臺、九臺,特別是踩斗。
接下來的日子往天上長,從五臺長到七臺,再長到九臺。九臺之上倒立著一張八仙桌,我在四只桌子腳巔巔騰挪跳躍,飛來舞去,有時還故意將一只腳懸在半空。三年下來,所有汗水凝聚成騰挪跳躍的力度和穩沉,我自己都為學會代表高臺舞獅最高技藝的九臺踩斗,而感到驕傲和自豪。
高興不知愁來到。一個多月后的一天中午,剛端起飯碗,師傅家院壩坎下傳來火急火燎的喊聲,小華,小華。我趕緊走到門口,你爹不行了,快走。師傅這次沒有阻止,努努嘴說,快去。
一口氣跑過五道山梁,大哥二哥都到家了,全部擠在爹的房間。剛到床邊,爹就用微弱的力氣伸出手,拉著我說,小華,你吃苦了,你們三姊妹都吃苦了。你娘經常罵我中邪了,哪里是中邪,是爹有一件寶物,這件寶物要你們吃苦啊。
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我們這一帶,以前有四個高臺舞獅班,你爺爺是董家獅班的獅王。那時兵荒馬亂,有一天國民黨在興隆鎮抓兵,王家、陳家、田家班子幾乎抓空了,班子也就散了。你爺爺知道得早,塞給你奶奶一個挎包,連夜帶著獅班的弟兄參加了紅軍。奶奶說她清楚地記得是1935年春天,爺爺一去就沒有回來過。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政府送來烈士證書,才知道你爺爺已經犧牲了。
爹劇烈咳嗽,我趕緊捋爹的背。緩過勁來后,爹接著說,你奶奶后來得了一場病,說自己活不過那個冬天,有重要事情交代。我把你奶奶背上閣樓,在屋梁和閣子板間的縫隙,摸出一個粗布挎包,打開一看,是一個獅頭,胡子貼的純一色馬尾,金黃色的獅皮,上面還縫了很多好看的彩線,活靈活現的,三十年了,眼睛都照樣炯炯有神。我翻過來一看,獅皮背面還繡著一個“董”字呢。
爹用渾濁的眼睛掃視兩個兒子,唉,你們兩個娃兒不爭氣,大娃腿受了傷,二娃吃不了苦,都跑去煤礦上班,我這心不甘,只能讓老三去女扮男裝了。
說到這里,爹從懷里摳出一把鑰匙,遞給娘,讓娘打開床邊米柜,取出一個挎包。我一眼就看出來,是爹送我去師傅家拜師時,挎著去又背回來那個藍色挎包。爹顫顫抖抖地從挎包中取出獅頭,雙手遞給我,娘和兩個哥哥的三雙眼睛,也一齊看著我。接過獅頭的那一瞬間,我感覺進行著一個莊嚴的儀式,隆重而肅穆。
我對著大哥二哥眨了眨眼,捧著獅頭走出爹的房間,他們心照不宣,跟著出來,搬了兩張八仙桌疊在院壩中間。我叫娘搭把手,把爹抬到門口去。娘說你瘋了嘜,人都只吊一口氣,還要折騰。我說正是因為還有口氣,滿足爹一個愿望,用爺爺傳下來的獅頭舞給他看。
抬爹坐在門口,我又進屋拿來一個搪瓷臉盆和吹火筒,說娘,辛苦你,給我們敲個點子。
大哥腿不方便,一塊花床單披在身上,裝扮孫猴子。我和二哥把爺爺傳的獅頭獅皮披在身上,我搖獅頭,二哥壓獅尾,圍繞八仙桌為全家表演。其實主要是演給爹看,爹旁邊敲臉盆的娘一定沒有興趣,說不定讓娘早點發現,這獅頭早就沒有了。上飛,繞盤,我一邊表演,一邊注視爹的表情,爹面如死灰的臉綻出一點笑意,像秋風拂過湖面,蕩出一絲微微的波紋。他的面頰仿佛發出光來了,亮亮晶晶的。完成金雞獨立,跳到地上,我想逗爹高興高興,搖著獅頭來到爹面前,發現爹的眼睛已經緊閉,眼角淌下兩行淚,還是熱的……
爹下葬前的晚上,娘把我們叫到米柜前,拿出獅頭,說,就是這個獅頭,你們三個娃沒少受罪,這回演也演了,看也看了,你爹瞑目了,就讓獅頭陪他去吧。
大哥二哥默不作聲,好像又點了點頭。我砰的一聲跪在娘面前,說娘,萬萬不能了,那上面有爺爺的神靈,有爹一輩子的愿望,還繡著董家班的董字。
娘的語氣一下重起來,神靈愿望不都兌現了嗎?字有啥要緊,你們名字里沒董字?
我懇求道,娘,這獅頭是爺爺用命保下來的,爹絕對不想讓它陪他去,你把獅頭給我吧。
給你,你都十八了,就知道獅子獅子,今后嫁給獅子啊?娘生氣地罵。
我嚶嚶地哭,娘,如果你真把獅頭葬了,我就一輩子舞獅,不嫁人了。
娘氣得咬牙切齒,眼睛瞪得比獅子眼睛還大,你,你,氣死我了……獅頭被扔在地上。
我小心翼翼撿起獅頭,一把抱住娘,四行眼淚,滾滾而下。
葬了爹,背著那個藍色挎包,我回到師傅家。
一進門,師娘就問,鼓鼓囊囊的,你把被子都背來了不是。我說,是棉衣,冬天馬上來了,我怕冷。
回到師傅家兩個月,娘先后五次派人來,悄悄通知我回去相親,聽說還答應了張家,收了人家定親錢,但我一次都沒有回去。不是我違抗娘命不回,也不是不愿意,是有更重要的事,師傅說馬上要舉辦一個重大儀式。
兩個月后,是師傅七十大壽。七個師兄都來了,加師傅師娘和我,十個人滿滿一桌。
師傅舉起酒杯,說,人過七十不登臺,今天弟子們到齊了,商量一下董家班傳班的事,看哪個合適?
我是最小的“師弟”,不敢多言。師兄們你看我,我看你,目光最后齊刷刷落在我身上。我想,一定是大懶支小懶,師兄們要我首先發言,我緊張得趕緊把頭埋下。
八師弟最合適,眉清目秀,身段柔軟,動作優美,年輕能干,接師傅的班最合適不過,大師兄首先發言。
大師兄話一出口,其他幾個師兄哈哈大笑,說,同意同意,只是大師兄夸人都不會夸,把八師弟說得跟一個大姑娘一樣。我的臉唰地紅到了耳根。
隔一人坐的大師兄也哈哈大笑,一高興,揮拳就向我胸膛捶來,我趕緊側身一躲,好險,幸好只捶到手臂上。師傅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舉起酒杯說,好,我的想法和大家一樣,那就這么定了,明天就舉辦儀式。
師傅和師兄們喝得熱火朝天,我心里卻開始著急,著急一件即將到來的尷尬事。師傅家只有四張床,十個人咋睡?該不會安排一個大男人和我睡吧,今后要是傳出去不羞死人才怪。以前一直擔心師傅師娘知道我是大姑娘,這一刻真想他們知道才好。完了,完了,看來今晚是失火趴床腳,躲不過了。
果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剛洗完碗,師娘就對我說,七師兄和你是搭檔,今晚你倆擠一床,大的兩個師兄打地鋪。
早知打地鋪,叫我去多好,自己打一張。可師娘已經安排了,七師兄也在催,走呀。我趕緊向臥室跑,搶在七師兄前跑進房間,進去就拉滅了電燈。師兄問,衣服還沒脫呢,急撈撈的關燈干啥子?我說,逗蚊子,這段的蚊子像蜂子朝王一樣兇。我接著說,師兄我打撲鼾,影響你休息,我們各睡一頭。
邊說,邊蜷縮到床的另一角,大氣都不敢出。
師兄摸索著脫衣上床,說,師弟,知道今天為啥推你接班吧?我說不知道呢。接班,必須是舞獅頭的人,只有大師兄和四師兄是,可他們年紀早過五十了,其他幾個都是敲鑼打鼓耍獅尾的。更主要的是,師傅念叨過,說你小子是塊好料,要像玉一樣打磨你,你練了多少年?六年了吧,我們當時才練幾年,兩年,你不接誰接?
師兄邊說邊打哈欠,說早點睡吧,明天你要唱主角。師兄理被子時,忽然發現我睡在外面,還穿著衣服。他很驚訝,咋個和衣而睡,嫌棄我啊?我說師兄想哪里去了,明天不是儀式嗎,今晚又喝了酒,說不定師傅一高興,半夜叫我起來練怎么辦?
不一會,七師兄鼾聲微微。我趕緊掀開只蓋了腳的被窩,再次縮回床角。迷迷糊糊中我做了個夢,夢見爺爺一路追趕,追到師傅家,氣沖沖地拿走了獅頭。
第二天大清早,師傅家院壩里擠滿了鄉親,壩坎坎邊的幾顆樹上都爬著小孩,像花果山上爬滿樹的猴子,熱切期待著三十年的獅王傳班盛典。咚咚鏘、咚咚鏘、咚鏘咚鏘咚咚鏘……師兄們敲打出熱烈的鼓點,孫猴子和笑和尚不時做出逗樂、點頭、搖晃、跳躍的動作,鄉親們掌聲陣陣。堂屋正門口屋檐下安著一張八仙桌,桌子后擺了一把椅子,我站在桌子邊。因為昨晚的夢,我心里總感到有些不踏實。
樂停,接班儀式,馬——上——開——始。
隨著大師兄的口令,手捧獅頭的師傅在大師兄二師兄一左一右陪同下,邁著莊嚴的步子從堂屋香火壇走出來。走到八仙桌邊,師傅莊嚴地將獅頭端放桌上,在椅子上落座,大師兄二師兄像衛士一樣站在兩邊。
師傅落座后,大師兄再次發令。
接班儀式,正式開始。請德高望重的高臺獅王,董明亮師傅傳班,弟子董繼華接班。
頓時,鑼鼓喧天,掌聲如雷。
我踩著歡快的鼓點,恭恭敬敬走到桌前,向師傅行三個叩首禮。禮畢,我站起身,師傅也從椅子上站起來,閉目念秘訣,念完睜開眼,雙手舉向天空,像兩把指向天穹的劍,我跟著師傅的手仰望天空,朝陽初升,霞光滿天。
師傅雙手向前落下,落到桌面時,莊嚴地捧起獅頭,鄭重地傳給我。就在我和師傅的手同時捧著獅頭的一剎那,人群中突然傳出一聲大吼:不能交,不能交給她,她是女娃。
這聲大吼,猶如晴空霹靂,把滿院壩的人劈呆了,連樹上的小孩也嚇得跳下來幾個。我和師傅的手同時縮回,只剩下一尊獅頭,孤孤零零躺在桌上。
這一刻,我感覺我的身體已不是肉體,而是一塊強大的吸鐵石,吸滿了一壩子驚愕的目光。壩子里隨即炸開了鍋,啊?女娃,稀奇了,舞獅的咋個會是女娃,不會真是吧?從來沒聽說過。
自從爹帶我拜師那天起,我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我想過很多種可能,很多種場面,唯獨沒有想到娘會出現,更沒想到是娘親自揭開這個秘密。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一種舞獅落地反彈的輕快感,心里反而一下鎮定了。我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接著微笑著邁開步子,邊走邊向鄉親們行拱手禮,轉身向屋里跑去。
跑進屋時,我感覺自己是一盞燈,身后全是被吸引的飛蛾。
出來時,我換上那件最喜歡的玫瑰紅燈草絨上衣,是上次回家時悄悄帶回來的,手里捧著爺爺傳下來的那尊獅頭。
滿院壩的人再次驚呆了。天,我的老天,真是個女娃,還自己帶來個獅頭。即刻,我的身上像裝著控制木偶繩線的機關,每走一步,牽動全場的腦袋和腦袋上的目光隨之移動。
我發現,師傅也驚喜地盯著我手中的獅頭,但他的眼神與眾不同,有一種喜出望外、久別重逢的感覺。
走到八仙桌前,我將獅頭端放在師傅的獅頭旁,咚的一聲跪下,說,師傅,從古到今,高臺舞獅可能沒有招過女徒弟,但古代就有木蘭從軍,如果我壞了規矩,任憑師傅發落,如果認了我這個女徒弟,請受弟子一拜。
說完,空氣瞬間凝固了,仿佛凝固了一千年,我在地上也跪了一千年。
我的頭像一千年后艱難冒芽的種子,微微向上抬伸時,發現對面椅子上沒有人,師傅不見了。
就在我準備瞟眼觀察時,身后傳來腳步聲。我趕緊閉上眼睛,隨即被兩雙大手架起。我心想,該來的都來吧,鞭撻也好,毒打也罷,認命了。
隨著兩雙手,我的身體緩緩直起,像耷拉的菜苗順藤上爬。剛剛站直,兩雙手忽然松開了。我趕緊睜開眼,驚訝地發現是兩個師兄。更驚奇的是,八仙桌對面,不僅師傅回來了,旁邊還赫然站著我娘。
師傅一手捧起一尊獅頭,激動地說,鄉親們都來了,今天我就說幾句。我們仡佬族舞獅,舞的是天下太平,求的也是天下和順。大家看到了,我手上有兩尊獅頭,右手這尊,是這個女娃的爺爺、我的大師兄傳下來的,從不太平的日子,用命保下來的。
整個院壩鴉雀無聲。
師傅停了停,接著說,紅軍在遵義開會那年,大師兄帶著我們董家獅班八個弟兄,參加了紅軍。后來抗日戰爭爆發,弟兄們在前線拼殺,七弟兄沒能回來,活著回來的就我一個人。
師傅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擦了擦淚,說,新中國成立后,天下太平了,回來后我就想,我肩頭上有責任,董家獅班要拉起來,完成七個弟兄的愿望,把咱們仡佬族的民間絕技,一代代傳承下去。
師傅看了看身邊的我娘,接著說,拉班子時,大師兄的兒子,身邊這個侄兒媳婦的男人,對面這個女娃的爹,光宗侄子,想參加,來過好幾趟,可他當時都二十老幾了,搞不成。他就送娃來,一個不行兩個,兩個不行三個,先后送了三個娃來,第三個居然是個女娃。
師傅把手中的兩尊獅頭高高舉起,說,從古到今,歷代獅王沒有規定過什么性別,我認為呀,不用分男女,只要熱愛,有本事就行。大家看到了,我師傅傳下來的,大師兄用命保下來的獅頭在這里,我傳給弟子的獅頭也在這里,今天我們大家來一起合計合計,這獅頭該不該傳?女娃一家三代人的夢想,大家說該不該圓?
該圓,一定要圓。院壩應聲一片。
這個班傳了放不放心?
放心,放心。掌聲一浪高過一浪。
培養一個女獅王,大家說好不好?
好,噓,壩子中響起了口哨聲。
師傅眼神堅毅,莊嚴地將獅頭交給我,全場一片沸騰。
從師傅手中接過兩尊獅頭時,我看見娘也在鼓掌,淚花在眼眶中閃動。從娘的淚花中,我看到兩尊獅頭,像兩朵盛開的花兒,燦燦的。
接班后的四年里,我和我的師兄們,不僅在鎮上,還進縣城,進省城,進北京,先后演出了七七四十九場。第五十場演出,正好是省民族體育運動會,而且是最后一個壓臺登場。繞上,金雞獨立,反口銜花……最精彩的九臺踩斗完成時,鑼鼓聲漸漸細弱下來,觀眾覺得接下來一定是繞下落地,結束了。
幾秒鐘后,鑼鼓聲再次激昂而起,九臺之上,站腳、夾腰、上頭,一套全新的高難度舞獅動作,讓臺下瞬間變成歡樂的海洋,叫好聲口哨聲此起彼伏,連裁判都站了起來,熱烈鼓掌。
捧著冠軍獎杯回來,我趕緊跑去向師傅報喜。剛到師傅家院壩,我就感到一種緊張肅穆的氣氛。師娘迎出來,說小華你終于來了,師傅只有一口氣了,這兩天一直念叨你,怕就是在等你了。
淚流滿面坐在師傅床前,我緊握師傅的手,冰涼冰涼的,像寒冬時九層獅臺上刮過的風。第一次仔細端詳師傅的臉,深深淺淺的歲月痕跡中,右臉頰有一道疤痕,師娘后來告訴我,是和鬼子拼刺刀留下的。
雙手捂著師傅的手,我說師傅,董家獅班在全省得冠軍了,獎杯亮閃閃的,您看看吧。師傅艱難地把眼睜開一條縫,細弱的眼神慈祥而溫暖,如穿透云層的陽光,照耀在九層獅臺弟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