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莎 苗玉飛 牛丹丹 黃晗希
“市區要全血,不限血型!”
“要B型的,有幾個要幾個。”
“來獻血的志愿者看好自己的時間在(再)來好嗎?”
…………
這些都是郭寧宇發出的微信朋友圈,而在他使用的另一個微信賬號里,發的朋友圈卻正好“相反”,內容是“互助血小板,血紅,A型、B型、O型、AB型都有。需要的病友可以聯系我!”
郭寧宇為何如此積極尋找獻血志愿者,又是為什么這么“熱心腸”地為病友提供幫助?都說的是無償獻血,他難道還能從中牟利嗎?
事情要從2022年說起。那年,郭寧宇的家庭經歷了一系列變故。他的母親身體不好,不得不入院手術治療,他的妻子也因身體不好無法繼續工作,而家中還有一個年幼的女兒需要照顧。
家里處處需要用錢,年紀輕輕的郭寧宇想到的賺錢方法卻有點“偏門”,他想把獻血這件公益事業做成一門能盈利的“生意”。
這門生意,郭寧宇之前也不是沒有嘗試過。2014年7月,他就在上海干過一單。當時,上海市金山區的一些企業和基層組織動員單位員工開展無償獻血活動,并為獻血人員提供一定的現金補貼以鼓勵參與。
郭寧宇知道了這個情況后,伙同他人事先聯系了獻血活動參與單位的負責人,順利“討要”了獻血名額。隨后,他通過網絡廣告等渠道,召集組織了社會賣血人員參與活動,進而從現金補貼中抽頭獲利。
2015年6月19日,郭寧宇被金山區法院以非法組織獻血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
這次入獄并沒有讓郭寧宇改過自新,他覺得既然工作難找,做這個又來錢快,可以繼續干。但像上海這樣能有補貼名額的生意可遇不可求,郭寧宇需要能做得長久的買賣。刑滿出獄后,他四處在尋找機會。
有一天,郭寧宇來到他老家市區里的一家血站,在那里他碰到了一個著急用血的病人。對方問郭寧宇能否以他家屬的名義獻血,郭寧宇答應了,他也因此了解到病人著急的原因,踏足了一個買賣血液的小圈子。
我國獻血法規定,國家實行無償獻血制度。對獻血者,發給國務院衛生行政部門制作的無償獻血證書,有關單位可以給予適當補貼。其中獻血法第15條規定,為保障公民臨床急救用血的需要,國家提倡并指導擇期手術的患者自身儲血,動員家庭、親友、所在單位以及社會互助獻血。顯然,我國法律提倡的是自愿式互助獻血。
彼時,在郭寧宇老家的醫院,獻血的人可以指定獻給某位病人,血站會根據病人的血型、劑量進行整體調配。一旦醫院從血站調來相應的血液,該病人可以優先用血。但有些時候病人急需用血,但他們的親友受限于自身身體狀況或其他客觀原因無法獻血,那這個“獻血市場”便會出現。

由于這個“獻血市場”存在信息差,郭寧宇看到了一個牟利的機會。他覺得自己可以為買血方和賣血方牽線搭橋,通過賺取差價來實現盈利。
可如何找到需要血源的病人家屬呢?
郭寧宇了解到,這個圈子常用的套路有很多,有的是在醫院散發帶有聯系方式的小卡片,卡片上寫著“互助獻血,各種血型都有,需要的病友聯系我”這類廣告,有的是把小卡片插在停放在醫院停車場的車上,有的則是直接到血站附近物色去獻血的病人家屬。
在醫院走廊撿到類似廣告卡片的人里便有陳森哲。陳森哲的弟弟身患白血病,急需輸血小板,醫生說目前血庫存量緊張。陳森哲聽完心急如焚,試著發動親戚朋友來獻血,但很多人的血液沒能通過檢測。于是,他想到了之前撿到的小卡片,并通過小卡片和郭寧宇聯系上了。經過一番解釋,陳森哲明白了,郭寧宇所說的“互助獻血”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互助”,而是需要交介紹費和補貼的。
郭寧宇幫病人家屬找人來獻血,要拿介紹費,而獻血的人也要拿點補貼。這樣疊加后,作為病人家屬,陳森哲他們用血的經濟壓力陡升。但迫于弟弟病情危急,陳森哲只好答應郭寧宇。
郭寧宇給病人家屬的報價不太固定,但一般而言,獻200毫升血300元,獻300毫升血400元,獻400毫升血500元。而獻血小板會貴一些,獻一個單位是300元,獻兩個單位的血小板是600元錢。
其實,郭寧宇也不太缺需要血源的“客戶”,這個市場常常處于供不應求的情況,而且像陳森哲這樣的病人家屬,往往有長期用血的需求,會成為他穩定的“老客戶”。光是2022年10月一個月,陳森哲就找郭寧宇買了4次血。
在確定好病人家屬需要什么血型、多少用血量后,郭寧宇便開始聯系、尋找獻血的人。
發朋友圈是郭寧宇廣撒網的方式之一,也是比較直截了當、高效率的廣告。由于獻血對獻血者自身的身體情況有一些要求,郭寧宇在發朋友圈時,也會明確列出獻血的基本條件:“體重110斤以上!身體健康!沒有皮膚病,高血壓……”在某些朋友圈底下,他甚至還會附上額外的信息:“介紹人有紅包。”
根據獻血者的反饋,除了朋友圈以外,郭寧宇還有多條廣告渠道。找到郭寧宇的獻血者里,有的是從網上看到的帖子,帖子以“愛心補助”為誘餌,當留言咨詢詳情時,得到的答復是“去獻血,有錢拿”。有的則是在獻血群聊里看到的消息,還有的是在短視頻平臺上刷到了廣告。更甚的是,有的人誤以為自己是走正規途徑獻的血,將同他們聯系的人誤認為是醫院工作人員。在“工作人員”號召下,沒多做考慮就去了。
獻血者到醫院后,有一套較為固定的流程:在醫院病區門口登記個人信息,并登記自己獻血是要指定獻給哪位病人,接著去血站獻血,完成獻血拿到獻血證后拍照片發給郭寧宇。郭寧宇則聯系病人家屬,病人家屬按照事先約定好的價格轉賬,郭寧宇扣除自己的提成后再把剩下的錢轉給獻血者。這樣操作下來,郭寧宇每單能拿到100元至200元不等的提成。

這個過程中,郭寧宇會教他們如何應對血站工作人員的提問,例如“有沒有熬夜”。而無論真實情況如何,他們都要回答“沒有”。
在那些找郭寧宇獻血的人里,有個叫王衛楠的比較特別,他竟然在2個月內找郭寧宇獻了4次血小板。
王衛楠是在打零工的時候,偶然在一個兼職群認識的郭寧宇。王衛楠注意到,郭寧宇經常在兼職群發獻血信息,朋友圈也有相關信息,稱聯系他獻血,除了能拿血站的補貼外,還有額外的獎勵。
王衛楠自己也缺錢,便同郭寧宇聯系,并聽從他的安排前往血站獻了血。
根據相關規定,兩次單采血小板之間的間隔時間不得少于14天,而王衛楠幾乎都是卡著這個時間間隔去獻的血。他分別于2022年1月11日、1月30日,以及2023年2月14日、3月2日4次獻血小板。每次他都能從郭寧宇那兒拿個四五百元。王衛楠之前找郭寧宇借過15元,因此他第一次獻完血小板后,郭寧宇先扣除了這15元才把錢轉給他。
還有人找郭寧宇獻血后,逐漸發展成小“血頭”,反倒向他推薦獻血者,例如來自吉林的鄒利鑫。
鄒利鑫每介紹一個獻血者,可以拿50元到150元不等的介紹費。只要是他的上家缺人了,他便會發朋友圈拉人。朋友圈的內容和郭寧宇他們發的類似,例如“明天A型的聯系我,提前打招呼”“市區知道血型的,現場結算,補貼禮品證書都有,正規血站,名額有限,有意留微信”。
無論是郭寧宇還是鄒利鑫,他們常常會在自己的微信昵稱后面加一句“借錢勿擾免開尊口”。在他們接觸到的獻血對象里,大部分人的經濟狀況很一般,找他們借錢的不在少數。
有的人找他們借錢時,他們便順勢問對方,“要不要去獻血,除了血站補貼外還有額外補貼”。這樣的請求往往不會被拒絕。
至于總共介紹過多少人去獻血,郭寧宇等人已經記不清了。郭寧宇基本上只在線上和獻血者聯系,鄒利鑫只有在獻血者是第一次去獻血時才會出現陪同,其他時候也都是線上聯系。圈子里幾個“血頭”雖然經常相互介紹獻血者,但也不太清楚彼此的真實身份。
2023年2月,公安機關在辦案時發現,某一案件犯罪嫌疑人手機里有其賣血的記錄。經詢問,此人曾在2022年12月10日至2023年2月21日,通過一名男子介紹,先后4次獻血,獻血后由對方給他額外的補貼。
經研判,這名男子正是鄒利鑫。民警將鄒利鑫傳喚審查,從中發現鄒利鑫還有其他相關組織賣血的記錄,而他的上家之一便是郭寧宇。
2023年3月5日,民警到郭寧宇住處將其抓獲。6月7日,公安機關將此案移送至檢察機關審查起訴。
在接受檢察官訊問時,郭寧宇發出疑問:“我幫病人找血,只是想做好事,順便賺點‘中介費,我想不明白,怎么就違法了呢?”
參與辦理此案的檢察官助理王萍向《方圓》記者解釋,這個案子的法律適用和事實證據不存在爭議。“根據刑法規定,非法組織賣血罪是指違反國家有關規定,非法組織出賣他人血液的行為。其中的‘非法是指違反我國獻血法規定的無償獻血制度,法律之所以禁止此類行為是因為不能將血液視為‘商品而加以出賣,所以從根本上區別于自愿、無償獻血的志愿行為。”
王萍審查在案的證據時也能發現,郭寧宇是明確知道自己的行為屬于違法行為的。“郭寧宇共使用了4個微信賬號,其中一個賬號是他向這個圈子里另一個‘血頭購買的,賬號里添加了許多有血源需求的病人家屬。郭寧宇和出售賬號的人溝通時曾提起過有個人‘出事了,于是他們都將此人拉黑,避免自己被波及。而郭寧宇長期混跡在這個圈子,結合他發布的朋友圈等信息綜合推斷,郭寧宇主觀上應當知道這些事情違法。”
為進一步了解郭寧宇所謂的“互助獻血”情況,王萍和同事們走訪了血站和醫院,對我國獻血制度、現狀以及非法組織賣血的現實危害性有了較為清晰的認知。
參與此案后續關聯案件辦理的檢察官助理韓蘇佳表示,基于法律所允許的無償性、自愿性互助獻血,血站并不掌握病人信息,所以也不會審核獻血者與病人之間是否具有親屬或者朋友關系。像郭寧宇這樣的“血頭”瞄準的便是這一“漏洞”,利用病人家屬的急迫心情和潛在獻血者的趨利心理,一方面尋找需求方,一方面尋找供給方,然后從中賺取介紹費。
結合實地走訪了解的情況,王萍也向郭寧宇詳細闡明其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告知其行為一方面危害了血液質量。例如,部分獻血者為了躲避監管,在獻血時可能會冒充他人,體檢和抽血均使用他人身份證,這種血液與身份錯位的現象有可能影響血液質量追溯鏈,增加血液傳染病的風險,導致不合格的血液進入血庫,對臨床用血存在極大的安全隱患。
另一方面,出于經濟利益,一些獻血者可能會在短期內多次獻血,甚至也可能為了符合血站獻血間隔期規定,冒充他人,會危害獻血者身體健康。
經釋法說理,郭寧宇也意識到了自己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表示自愿認罪認罰。
經審查認定,2022年8月至2023年2月,犯罪嫌疑人郭寧宇為非法牟利,招募鄒利鑫非法組織獻血者到血站等獻血點獻血,先后向犯罪嫌疑人鄒利鑫累計轉賬40余次,共計人民幣1.8萬余元。郭寧宇另通過微信等方式發布獻血廣告,非法組織王衛楠等多人獻血數百余人次,以“定向獻血”的方式向病人家屬出售全血、血小板,向病人家屬收取費用并扣除支付給獻血者的部分金額后,將余下部分作為非法利益分成,非法獲利14萬余元。
2023年7月4日,檢察機關向法院提起公訴。7月12日,郭寧宇一案開庭審理。法院當庭作出判決,以非法組織賣血罪判處被告人郭寧宇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并處罰金5萬元,追繳違法所得人民幣14萬余元。
鄒利鑫被另案處理。2024年2月5日,鄒利鑫及他的另外兩個上家所涉非法組織賣血案被移送至檢察院審查起訴。目前此案仍在辦理中。
該檢察院第二檢察部主任何湘萍告訴《方圓》記者,非法組織賣血案在刑事案件中占比很少,但案件量并不算少。非法組織賣血罪侵犯的是國家血液管理制度,同時也反映了一個社會治理問題,血液庫存緊張需要社會共同關注,各方協同治理,我們呼吁符合條件的群眾積極參與無償獻血,真正實現“互助”代替“買賣”,幫助更多人延續生命精彩。(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