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長篇小說走到21世紀的第三個十年,話語的與美學的實驗已成題中應有之義,無論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向內轉”,還是與之反題的所謂“向外轉”,都形成了一種關于長篇小說自身的價值共識。關鍵還在于,長篇小說在當下承載著更為豐富多元的價值可能,而且在跨界與破圈的嘗試中,不斷突破自我內部的壁壘,也回避作為一種文體的狹隘理解和刻板印象,從而使得長篇小說不斷走出內部狹小的層面,走向更為深遠廣大的世界。
本文將通過考察小說寫作中的虛與實,敘事倫理中的情感與理性,走向縱深的歷史與幽深的性別意識,傳統鄉土寫作與新鄉土敘事里的價值新探,地方性文學中的空間想象和意義求索,從總體上探究新世紀的當下,長篇小說面臨的新參數與新動量,這是從文類到文體的內外變革中,映射出來的“時代的精神狀況”,并在歷史的褶皺處、扭結處、轉圜處,透析深層次的歷史轉向和文化維度。
一、虛實相證
真實與虛構可以說是小說最本質也最核心的命題,不僅關涉到文本內在的敘事倫理和結構形態,而且勾連著小說對于外部的現實歷史、物事人情、風物人文等的價值立場和表現方式。龐貝的長篇小說《烏江引》中,敵我雙方的較量你來我往:劉建緒乃“追剿軍”總司令何健麾下第一悍將,他們既是湖南醴陵同鄉,亦是保定軍官學校三期同學。既要緊盯國民黨“中央軍”胡宗南、薛岳的動態,也要時刻關注川軍各派的情況。我軍這邊,則有局長曾勉、錢潮副局長、科長曹大冶、副科長鄒生。特別是紅軍長征的“破譯三杰”,曾希圣、曹祥仁、鄒畢兆,曾被視為“我黨情報破譯工作的創始人”。軍隊的任務是“強渡烏江”,如此重任的執行非劉伯承莫屬。烏江是“天塹”,乃黔地第一大川,將貴州一分為二。小說并沒有割裂式地表述真實與虛構,歷史人物與構設人物之間的平衡得相對較好,如果是以情報為經緯的話,那么這樣的革命歷史小說需要的就不是對史實的過分忠實,側重點應該是歷史的“敘事”,而不是所敘之“歷史”,小說的兩條線索之間結合得頗為巧妙。“曾勉剛入伍便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黨支部個別人卻以為他是趕時髦,年輕氣盛受不了冷言冷語,他便一氣之下撤回了申請。他不容許別人將他要求入黨視作趕時髦。但是大革命以失敗而收場,蔣介石向昨日同盟者揮起屠刀,同志變成敵人,共產黨被打入地下,一些意志不堅定者脫黨叛黨。在那樣一片白色恐怖中,在面臨最嚴酷考驗之時,他卻毅然加入了共產黨。”他們在戰事中經歷了不同程度的曲折,如擾亂敵人的一份假電報,“使中央紅軍絕處逢生,避免了一場滅頂之劫”。沒有硝煙的戰爭與直接參與的戰爭同等重要。
小說的第二部是“側影”,轉至當代視角,也即站在當下回過頭來再看“烏江引”的敘述,自屬于元敘述的范疇,曾勉就是曾希圣、錢潮就是錢壯飛,曹大冶或許就是曹祥仁,鄒生的原型當為鄒畢兆。小說在這個部分進行了索引、考古,試圖去偽存真,由虛入實。如“歸隊后的鄒畢兆,為解放戰爭做出了重要貢獻,曾被授予二級獨立自由獎章、二級解放獎章和二級‘八一’獎章。1983年按副部級待遇離休?!蓖瑫r也將第一部的人物命運引向了當代中國的語境中,重新回溯革命歷史的功過評價并試圖于焉傳遞新的關于犧牲、奉獻、忠誠等宏大的觀念價值。
范穩的《太陽轉身》寫的是一個嫉惡如仇的警察傾盡一生心力匡扶正義,為了拐賣兒童的案件奔走相告。語言很緊密,敘述的密度很大,但凡小說中出現的人物,都得到了充分的敘述,機關,埋伏,草蛇灰線,足見寫作者的雕琢和運籌。褚志和林芳是重組家庭,他們為了傳宗接代,“褚志略施小計,花了五萬元錢,就讓一個中間人從那個年輕母親的襁褓里抱走了剛剛出生三天的嬰兒”,他們需要一個“健康完美的、身世清白的”的褚氏家族繼承人。然而褚承卻得了“急性淋巴細胞性白血病”,醫生說,通過大劑量的化療可以延長你兒子生命。也許五年,也許十年。但要徹底解決問題,救你們兒子的命,只有進行骨髓移植,也就是造血干細胞移植,這很不容易,要看配型。人物的悲劇性便是如此通過時代的與個體的命運加以輸出。
小說塑造了兩個反面人物趙四毛和曹前貴,普大衛說他預感到這個小孩拐騙案可能和五砎有關。另外的正面人物是卓世民和卓婉玉,前者的徒弟是普大衛。儂建光和韋小香夫婦被拐賣丟失了兩個孩子,是最大的受害者。饒有興味的是故事展開了一種自然的生態觀念,這內嵌于小說之中成為多元化的維度,尤其顯露出邊疆地區的壯族風光、信仰、民俗,如卓婉玉做壯族宗教文化研究等,在關注地方人文的同時,更關心每一個體的生存處境和生命遭遇。
邊疆敘事是小說的一大特色,邊防部隊的哨所離198號界碑還有五華里遠,他們只做定期的巡邏。邊地的人們正在向貧困宣戰,修路、打工、脫貧、振興鄉村、鞏固邊防,這是一場與當年守土保疆同樣具有重大意義的戰爭。小說里,卓世民抓到了曹前貴,但曹前貴在看守所被打壞了。“當年搞制槍窩點那個犯罪團伙,好些判刑的人都出來了。一些人改邪歸正,一些人還在邪道上混。朱正把身體向前傾了傾,壓低聲音說,卓局,我們得到線報,他們知道你來青山市了。那個腿上挨了你一槍的家伙,道上叫高瘸子的,叫嚷著要找你算賬。卓局,你從警那么幾十年,在社會上結的仇家多,這里又是邊境地區,你可要小心呀。這樣的威脅幾乎伴隨卓世民一生?!毙叹瘍荣\朱正伏法,而武鋼則始終和卓世民、蘭高榮并肩作戰,展現了一種大無畏精神?!八墙⒃谝粋€民族血脈里的,在他們的傳說中、服飾上、銅鼓上。在北回歸線上,在太陽轉身的地方,讓我們貧窮的村莊也華麗轉身,脫貧致富!大有文章可做啊曉陽縣長?!毙≌f最后,卓局的病被發現是虛驚一場,“B超和CT顯示的東西應該是脂肪粒,被你們那邊的醫生誤認為是胰腺占位”,而趕馬女人楊翠華沒有想到自己會走上一條人口拐賣的歧路。曹利群、楊翠華夫婦分別被判了刑,楊翠華還比丈夫多蹲兩年大牢。刑滿釋放后兩人下決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出去闖蕩過天下的人,就再不想回到自己的窮山村了?!笔帐鴷r的故事是抓捕人販子五砎,解救儂陽陽。五砎真名叫魏振武,也叫魏老虎。江湖上之所以叫他五砎,是因為這家伙從小到大一直在男扮女裝。而老警察卓世民誓死與歹徒拼死搏斗,終于捍衛了一名警察的尊嚴,卻在回程途中突發心臟病離世。無論如此,小說在艱難之中曲終奏雅:“云南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地處南國邊陲,拱衛著國家的西南大門,四十多年前這里還戰火紛飛、英雄輩出。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才完全對外開放。因此它是云南貧困面積最廣、貧困程度最深的地區之一。脫貧攻堅戰打響后,邊陲之地的人們義無反顧地向貧困宣戰。這是一場絲毫也不遜色于當年保衛邊疆的戰爭。世代戍邊的人們從來不缺乏愛國熱情,他們是家國情懷最濃郁的一群人。他們不應該貧窮,不應該永遠落后于時代。邊疆富裕了,邊防才會安穩。”這部小說乃來自云南的邊疆敘事,以及通過人口販賣和人性真實映射出殘酷的社會現狀,如是都通過富于文學性的孤膽英雄卓世民身上的錚錚鐵骨加以凸顯,真實的境況與虛構的擬像之間,總是相互呼應、彼此映襯的,這在小說的寫作中顯現得尤為明顯,也尤為重要。
二、情感與理性
徐坤的長篇小說《神圣婚姻》好就好在其貼近現實,實際上這樣的寫法很難,因為我們埋身于當下情狀之中,許多東西很可能一時未必能夠看清楚,在這種情況下,小說的虛構和想象也許得以提供一種可能性的方案,也會照亮那些沉悶喑啞與壓抑遮蔽的所在。《神圣婚姻》一開始,毛榛被妹妹毛丹及其女兒田丹丹糾纏找工作買房之事,謀劃著假結婚買房,這個原本體面或高貴的群體內在的缺憾開始不斷裸露。如所長孔令健,又如閨蜜顧薇薇及丈夫薩志山。以為只是假離婚的于鳳仙因“前夫”貪污出事,從北京回到鐵嶺,卻發現孫耀第已有了“現任”且有一閨女。于鳳仙與孫家正面交鋒,孫老爺子一命嗚呼?;剡^頭來,她與有情有義的假結婚對象炮三兒假戲真做,建立了情感。小說第二部“星星點燈”,開始講宇宙所轉企,老孔將自己的構想和暢想和盤托出。小說寫出了宇宙所的知識分子怪現象,所長老孔、副所長老黃、菲利普、毛榛等,都顯露了他們的稟賦與不足。隨后集中描述老孔與前妻梁桂芳之間的糾葛與糾紛。前妻將孔家鬧得雞犬不寧,并指使大兒子來要一百萬。前妻與丈母娘、女強人樊梨花直接對壘,最后以樊梨花的一頓快準狠的勝出告終。老孔也成功處理了由老黃和菲利普一手捏造的韓國留學生事件。毛榛則偶遇前夫陳米松及其新夫人羅小童,人世崎嶇,不禁感慨。
從結構而言,幾條線索平行推進。最后在沈陽桃仙機場,于鳳仙與毛榛、毛丹線索交叉,唯有實干者薩志山誠得始終。他到安嶺市掛職鍛煉,擔任市委常委、副市長,掛職的經驗使其感受到了人生的意義,那就是“為人民服務”,投身于鄉村振興,成為了一個“脫胎換骨的新人”。薩志山跟顧薇薇離婚,理由也來自人生的困局,但似乎顯得很不充分,人物的搖擺與內心的彷徨在小說中托盤而出。“親愛的旅人”一節里,程田田來到了壩田村的一所鄉村學校支教。在她的建議和一如既往的堅持下,村里的5G信號基站建成了。小說結尾是一出悲劇,薩志山在下鄉檢查脫貧攻堅成果的路上遭遇泥石流,車子掉下懸崖不幸犧牲,卻不知,女友呂蓓蓓已懷了四個月身孕。仿佛朽壞的部分已經埋葬,卻一切都孕育著新生。
寧新路的《艾先生的個人煩惱》是非常具有現實意義的一部作品,可以視為當代新聞行業的怪現狀與警示書,同時也塑造了艾新聞等具有“純文化人”情懷的主體形象,艾先生經歷了自身的煩惱和曲折,但始終如一,不折不撓,展現了新聞人的精神底色。池莉的《大樹小蟲》中寫到了俞思語與鐘鑫濤兩人的情感、婚姻、家庭,觸及了諸多當代性別議題,更關注女性的生存處境和精神狀況。楊本芬的《秋園三部曲》寫的是自己的母親秋園、帶有自傳體色彩的寫作,寫出了女性的生命史,包括寫她們的生活史、成長史、情感史,家長里短,人情世故,寫出了一曲禮贊女性的贊歌。閻真的《如何是好》寫當代女大學生從畢業前后到畢業十年的生活、情感、思想歷程,小說語言很細膩,拿捏比較精準,對女性的觀察和表達也常有點睛之筆,對于真實、真情、真相的表達,很多時候對問題的考量都能一針見血。
值得一提的是朱秀海的《遠去的白馬》,小說寫了溫書瑞營長、女主人公趙秀英、警衛班長千秋,以及任鵬舉連長、姜大偉團長等,歐陽政委最后戰死沙場為國犧牲。這無疑是對東北解放戰爭歷史的直接呈現,在生活的輕松趣味中,對照著前方軍事的緊張殘酷。故事一直講到了新中國成立之后,一直到21世紀新千年,講述了趙大姐的忠貞與守持,白馬也成為了她同時也是一直對她傾慕有加的千秋將軍高潔精神的象征。
具體而言,趙秀英大姐在經歷了劉抗敵團長和劉德文烈士兩位結婚對象之后,在艱難的戰爭歲月里,在她自己的身邊,發現并且愛上了一個男人,這個人就是新來的歐陽政委。1945年9月,膠東軍區兵力大規模渡海北上持續了七天,七天后最后一條船靠岸,標志著膠東三萬大軍全部渡海完畢。1947年4月,“四保臨江”戰役結束,粉碎了杜聿明“先南后北”占領東北的算盤,我軍因此熬過了進軍東北后最艱苦的時期,由戰略防御轉入戰略反攻。小說在戰爭史實的基礎上,塑造了革命主體的成長,“對于千秋將軍來說,有過這樣一次如沉入深水般的心靈對話和沒有它完全不同。他更多地理解了大姐,也更多地理解了自己,尤其是更多地理解了他正在參與其中的中國革命”。無論是大女主的形象趙秀英大姐,還是立下赫赫戰功的眾人敬仰的千秋將軍,又或者是圍繞在他們周圍的戰士將領與平民百姓,都能見出小說所織就的人物關系網及其所顯現出來的歷史鏡像,他們內心懷抱著醇厚深切的情感,對軍人、對親人、對友人乃至對中國,多誠摯而忠誠,不僅映襯著作為精神和情感象征的“白馬”,而且揭示了中國革命戰爭的真實度與深廣度。
三、性別與歷史
魏微的《煙霞里》描述的是一個女人的生活史、情感史和生命史。田莊的情感經驗交織著她在成長中不斷涌動的生命體悟,雖無跌宕起伏,卻因生活實錄而動人心魄,顯露出一種泥沙俱下卻靜水流深般的城鄉敘事?!鞍峒夷翘?,田家明夫婦去賀喜,別的還好,只有電視機這一樣,把孫月華給驚著了。私人家有電視機,她這是第一次看到?!毙≌f試圖通過年度編排的方式寫出人物成長與承載的歷史感,達成一種從女性的主體出發的深切體認。其中隱現著一種宏大的旨歸,但又能沉下心來敘述,借一個女人的編年史,寫鄉鎮的關系網和人情冷暖。
除此之外,小說還可視為一種地方志:“廣東在吃喝上又是無所不用其極,蛆都敢吃,高蛋白!富有富的吃法,窮有窮的喝法,路邊攤、大排檔都能喝出花樣來,那叫一個登峰造極!”而且展現了歷史轉圜處的人心人性,如田莊和趙小紅一起偷偷在房間聽鄧麗君;并且與內外政治局勢相互勾連,傳達出一種總體性的時代氣候,“《告臺灣同胞書》的發表,孫月華不會留心,那時她正在李莊,籌備上縣事宜。她眼里只有縣城,那個光鮮亮堂的地方,那個經過她十年奮斗、一步一個腳印、即將抵達的地方。那是她夢想的終極地。她一生止于此矣!”小說的故事一路講來,頗為悲憫通透,“隨著田家明的退出,整個1980年代在田莊看來,就是一母系氏族社會。孫月華當家作主,說一不二,比得田家明就像一個裝飾”。事實上,小說很多細節寫得非常生動:“改革開放就是好!”很直白,跟人賭氣似的。魏微勾連著社會史、政治史、教育史甚至是文學史和藝術史。特別有意思的是,小說匯集了不同歷史階段的種種標語口號、宣傳政策、法律法規,不同的文本形態和歷史信息也是一應俱全,甚至直接引用《人民日報》上刊登的內容。其無不包裹在社會政治與宏大歷史之中,小說里描述田莊的“去政治化”,“去政治化,如果不能說是她這一代人的追求,至少是她個人的追求,做一個生活中的人,保有日常化;簡單說,就是做一個平常的人。一個小人物。時代大潮在她面前翻飛起伏,她一旁看著,偶爾會有點小激動,同時又偶爾會為自己的激動感到害羞”。但如是之文本無疑呈現出深層的悖論,事實上在特定時期,文化與政治往往難以割裂,田莊“后來擇業不慎,誤入‘知識分子’這個群體,后悔不及;較之理想主義、人文精神,她寧愿自己是個毫不起眼的小市民,那就是務實、不高蹈、不虛妄、不浮夸、不搏名、不好利———末一點使得她把‘小市民’也沒做像。”小說中對于知識分子既有調侃自嘲,同時更攜帶著反諷和反思?!八菚r也看不到,女人的成長之路何其之難,嚴格說來,她花了四十余年,直到生命終了都未成長。此間經過多少劫難苦痛、自我消耗、自我修煉……末了都不算了。在于后來煩了,懶得搞那么些,愛誰誰去!”田莊是再普通不過甚至令人感覺有些乏味的女性,平淡無奇的一生,乏善可陳的職業和生活。有一個好處,就是“她”因為顯得平庸而不會被放置在各種既定而固化的序列之中,被各種主義和主意所挪用/利用,她始終固我,也固守自我?!疤锴f后來供職于嶺南文研院,全稱是‘嶺南文化藝術研究院’,職業屬性上她算是學者、文化人、知識分子。要命啊,這三個稱謂她都不喜歡,比作家還不如,更叫她臉紅。”以田莊為代表以及文研院的知識分子陷入瑣屑、紛爭的勾心斗角之中難以自拔?!斑@是田家明一家的分水嶺,1996年。他家的好運氣結束了,被一種下沉力所牽引”,田家明從勞動局局長調去縣志辦當主任,隨后家道中落,最后,“截至2009年,田家明夫婦已賠盡一生積蓄,掏空了臺北外公,賠了江城、廣州的房產,及至田莊辭世次年,河西的房子拆遷,得款兩百多萬也貼進去了,就這,外面還欠了三百萬,抑或五百萬的高利貸”,“田家明夫婦退休,尤其是老兩口介入‘筑巢引鳳’,田莊的苦難就算來臨?!碧锴f最后死于心梗,躺倒在辦公室的地上,以最平常最不起眼的方式告別世間。人物及其關系網絡的起伏,對應著一個時代的升沉。小說的敘事者或為田莊的好朋友,一個親密的旁觀者,卻以一種既投入又疏離的姿態,輔以同情之理解,構筑女性的精神軌跡和靈魂曲線。
總體而言,《煙霞里》這部長篇小說將當代中國歷史直接嵌入到小說里尤其是主體命運演化之中,通過查閱各種資料文獻加以證實或證偽,在倚賴外部敘述的同時切入女性主體的心理,以此實錄并發現新的歷史,對之進行思索、反省,在此過程中,歷史觀并未顯現出凝固陳舊的趨向,外部的敘述雖散碎卻細密,以編年史來簡單而平均地切割田莊的情感和生命歷程,將時代歷史與女性個體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同頻共振。
此外,葉彌的長篇小說《不老》同樣關注“女性”命運,表達感情不老、精神不老、思想不老的主題,并將這樣的主題置于人性的自由、權力、尊嚴等更高的層面去考量,特別是將一些核心價值進行總體性的演繹和論證。又如冉冉的《催眠師甄妮》寫女性的精神史,很細膩,與此同時還能夠跳出來寫社會的現象和問題,表達的主題直露真切,又頗立體豐富,雖然還可以再向縱深處開掘,但其中內在精神的立體性以及人物形象的多元化,足以將當代人的命運進行有效的表述。
四、鄉土與新鄉土
邵麗的《金枝》屬于傳統意義上的歷史敘事和鄉土書寫,架構起了一個宏闊的時間性框架,人物在時代扭結處的生命抉擇,使得主體形象能夠逐步立起來,其間的譜系也得以由此搭建,并漸次賦予他們血肉,現實歷史的信息因此嵌入眾多的人物身上。小說通過五代周家人,勾勒出了百年中國史,故事仿佛是不斷重復再重復的生存與死亡,卻宣稱每個人都不虛此生,尤其不斷將女性的價值托舉起來,顯露出了頗具異質性的闊大而幽深情感結構。“長此以來,支撐這個家的并不是父親,而是這個被我們忽略的———一生對我父親、對孩子們千依百順的母親?!绷謽涿鐟蛘f:“這周家啊,前方有人打仗,后方有人種糧。”幾代人之間的協作與推衍,解放之后“有的成了地主,有的當了改造地主的地方官。幾代人啊,幾乎個個都有離奇的遭遇。還有他們的婚姻,更是一個個神奇的傳說,三代離家出走的男人,還有在家堅守的女人們……一代代人的悲欣、磨難”?!督鹬Α凡粌H有史詩的框架,而且試圖注入史詩的內核和血肉,營構出必要的文化內核,由是推及家族史和史詩性。
關仁山的《白洋淀上》一開始王決心在和朱環婚禮當天糾纏上了生死官司,朱臨時逃跑,真相卻是泥鰍撞死了葦桿兒。一方面朱家、王家都是王家寨的“名門望族”,而民間的砸冰蒙子抓魚等的風俗民情在小說中的描寫也是入木三分。作品以2017年至2023年白洋淀新區成立和鄉村振興為大背景,以白洋淀漁民王永泰和他三個兒子王決心、楊義成和王德為核心展開命運故事。重點描繪了王決心從一個打魚人成長為央企工匠、妻子喬麥從備受家暴的養鴨女成長為具有家國情懷的鄉村“新人”。申萬勝找到的一個叫盧鳳鳳的貧困戶,就是靠著他的鞋業脫貧的。趙國棟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是鞋業帶動了就業,他們的發展實踐關乎著老百姓的民生冷暖。白洋淀新區污染治理再次提上日程,但是這其中卻充滿了種種商業競爭,“國內的通信科技公司,國盛和泰興是兩家巨頭,恒通是在夾縫生存的小公司”,其中的商業競爭也是躍然紙上,“在恒通啟動上市之前,靳一光決定向恒通發動全面進攻,迅速將恒通逼到了絕境”,由此而開拓了一般而言的新鄉土寫作中僅僅局限于鄉村書寫的范疇。第二卷里,楊嶺嶺的舉報信曝光后,輿論嘩然,引起芯片行業地震。相關機構馬上核查,結果就是赤裸裸的欺騙。馬小剛攜款潛逃到香港,想轉而逃亡美國,在香港就被抓捕了。如果不是白洋淀新區成立,褚忠良想不到自己會與白洋淀千年秀林工程結緣。
小說可以說展開了一種史詩性的鄉土中國圖卷。養鴨女喬麥是個苦命的女人,一直默默地承受著命運強加給她的屈辱。喬麥自尋短見,后與王決心互交友好、心心相惜,并且在楊牧人的“啟蒙”開導下,逐漸從悲劇性人格中走了出來。楊牧仁慷慨陳詞,對知識充滿著崇尚和敬意。趙國棟是白洋淀新區常務副書記、管委會常務副主任,白洋淀上的各色人物和諸種階層悉數登場,帶來的問題是,什么樣的鄉土人物才是真正的“主體”:在自我的身上透露著時代的音訊,歷史的影子投下來,毫不含糊地顯露出自我的背負、周旋與搏斗。與此同時克服內部的局限,并為克服外部沖擊提供精神的樣本。除此之外,小說還塑造了眾多的“白洋淀新人”,那同時也是“新鄉土”的新人:楊方晨回國參與規劃設計,拜徐克農為師,受教于國際頂級團隊專家,視野一下子打開了?!拔覀儑⑴晌一氐桨籽蟮硇聟^,與中國移動網絡公司合作鋪設5G基站,還有云計算技術合作?!睏盍x成滿懷信心地說:“新區建成了,白洋淀圍堤加固好,地下管廊啟用了,數字化管理智慧城市,海綿城市就不會有澇啦。”不僅如此,新鄉土之中還蘊蓄著新發展理念,王家寨以往打魚、養魚、養鴨,現如今開始開發生態旅游,而且搞起了智慧農業。小說一直寫到2022年國慶。水牛和顧彩鈴結婚,提倡新風尚,移風易俗,不再按原有程序大操大辦,卻被譽為最美塔吊工的婚禮。王決心和喬麥、楊義成和甄鳳、水牛和顧彩鈴、武玉龍和趙曉薇、二巴掌和劉香……他們默默地依偎著,心中喜氣洋洋,朝氣蓬勃,充滿著對于“新鄉土”與新的未來的憧憬。
王躍文的《家山》寫的是沙灣鄉民從野蠻走向文明的歷程,鄉民從前充滿仇恨,甚至尚武蠻力、草菅人命。齊峰邀請史瑞萍兼任沙灣小學音樂老師,每周過來上兩堂音樂課,這是傳統鄉土接受美育的過程。無論是《踏雪尋梅》《西風的話》,還是瑞萍領著童子軍高唱《中國童子軍軍歌》:“……大家團結向前進!前進!前進!”甚至小說里還提及有間教室正上音樂課,同學們唱著《義勇軍進行曲》:“……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后的吼聲……”
除了音樂,還有文學,云枝一本一本拿起細看,大多字是認得的。她拿起一本《超人》,字認得,卻不曉得超人是什么意思。封面上寫著冰心女士,她曉得這本書是一位女子寫的,心上一熱,女子也能寫書啊。她又看見還有兩本也是冰心女士寫的書,一本《繁星》,一本《寄小讀者》,都不厚,她就從這三本書看起。最為緊要的,是小說中若隱若現的革命歷程,如齊峰說:“有支隊伍要從沙灣過路,會在沙灣落腳。”佑德公問:“糧子,還是土匪?”齊峰說:“不是土匪,也不是國民革命軍。他們是從湖北、湘西過來的紅軍?!饼R峰被國民黨中統當做匪首擊斃,但正如瑞萍所言:“他做人做事堂堂正正。共產黨在北方正節節勝利。戰爭看似軍事爭鋒,最終是民心較量。”但反轉之處在于齊峰最后沒死,他被中統特務捉住,但克文放他跳江逃生,在外東躲西藏后活了下來。
此外,小說著墨較多的,便是沙灣如向遠豐鄉長般的鄉紳鄉賢?!吧碁呈俏湫g之鄉,好勇善斗,遇事最不怕事。但好武者必重義,他們是講道理的?!彼麄冃t抵御強盜匪幫,大則保家衛國。小說最后,謎底揭開:“美叔早在兩年前就領著隊伍參加解放軍了!他同齊峰老師、史老師都是地下黨員!克文領著湘西縱隊出城五十里迎接解放軍,見到解放軍首長,才曉得就是美叔!”邵夫、齊峰、史瑞萍等都是共產黨員,他們組成的部隊是湖南人民解放總隊湘西縱隊。其隱秘的行蹤抵御著歷史變動中的動蕩分裂,這些革命志士始終固我,在時代的激流里若隱若現,卻宛如中流砥柱。相較而言,小說的女性形象則表現得較為傳統,桃香的善良但迂腐,云枝善良但依附,銀翠的潑辣無禮,貞一的革命意識和開放觀念,等等。在革命歷史的殘酷年代中,作者并沒有顯出太理想化的傾向,而且通過鄉紳的精神傳導、現代的美育觀念以及20世紀以來的革命理念、將多維層次的價值觀傳遞出來。抗日戰爭勝利后,沙灣村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災,大水滔天,時間是1948年。又是一出創世的寓言,國共的爭奪曠日持久終于一見分曉。中國迎向新的時間的開始。
歐陽黔森的《莫道君行早》講述武陵山脈腹地脫貧攻堅的故事,千年村村主任麻青蒿,副主任羅云貴,會計吳艾草,紫云鎮書記龍險峰等人物群像,成為“新鄉土文學”中的新人,他們為了實現山鄉巨變,踐行著自己的理念與理想。小說語言精細、綿密,不粗疏,塑造了若干活靈活現的人物主體,并描述出了主體的精神、心理的演變。小說反映出了當代中國鄉村基層治理的機制與結構、現象與問題、困境與前景。楊遙《大地》也是一部聚焦脫貧攻堅的現實題材作品,通過主人公安欣到孤城掛職扶貧,遭遇種種艱難困阻卻最終一一克服,帶領村民脫貧致富奔小康。彭東明《坪上村傳》為一座村莊立傳,以散點透視的形式,描摹了一系列坪上村的眾多人物,這是傳統的鄉愁式的書寫,風土人情撲面而來,充滿生活氣息的田園風光。盡管在人物塑造上略顯散亂,但是其中情感的飽滿度還是值得肯定。頗值得一提的是喬葉的《寶水》,這部小說屬于典型的“新鄉土敘事”或說“新鄉土文學”的范疇,通過集中書寫深受失眠癥的地青萍這一人物,在鄉土世界中找到了生存的合法與合宜,并且在寶水村中療愈了自我的病疾。這其中便存在著一個外部視角不斷實現內在化的過程,展開了一個鄉村主體的形成經過,小說整個的敘事非常耐心細致,因而能很大程度上化掉那些內蘊的很宏大的現實政治的元素,將敘事引向美學的、語言的與倫理的層面,因此相較而言,這個小說人物鮮活、飽滿,語言醇厚、引人入勝,非常獨到地描述了當代中國的“山鄉巨變”。
五、地方性及其超越
葉兆言的《儀鳳之門》寫出了眾多底層人物的逆襲,牽出南京近現代歷史,以“儀鳳之門”顯影南京城乃至整個現代中國的文化政治。熊育群的《金墟》寫的是僑鄉赤壩古鎮的百年滄桑,具有濃重的地域色彩,對僑鄉文化的書寫展現了百年歷史的深遠與厚重,通過司徒氏、關氏兩大家族兩條線索,寫出了具有鮮明特性的人物形象,牽出僑文化的精神流變和文化內核。
喬奕斐的《隆盛莊》則是通俗小說和類型小說的寫法,敘寫張瑞元成長為一代晉商代表的歷史,展開張家三代人的家族史,時間跨度從清末寫到20世紀中期近百年歷史,山西人走西口來到塞外“遙遠的隆盛莊”,生根、發展,經歷并克服曲折艱困。小說現代意識、人文理念相對較弱,表述的內涵較為陳舊。浦子的《長骨記》寫德富炒貨公司董事長施德富與祖籍浙東山海縣的上海商人方靖北之間的紛爭、恩怨,特別是圍繞商鋪產權之爭引發的官司,背后折射的是商品經濟大潮下的人心思變乃至人性扭曲,尤其小說思考了依法治國理念下基層法制的問題與困境,探究法制建設的現狀與未來,頗值得肯定。但是外圍的意蘊沖淡了文學性,也因為過于專注外在層面而使得人物較為臉譜化,對人內在世界的挖掘也有所不足。還有如前所述的龐貝《烏江引》,從湘江戰役前后開始寫,以紅軍長征為題材,寫偵查情報機構中央軍委二局艱苦卓絕的革命戰爭。在圍剿與反圍剿的斗爭中,小說以情報牽引戰爭現場與宏大歷史,內部情報破譯截取的工作與外部戰事的緊張慘烈若合符節,相互呼應。小說以情報作為判斷歷史及揭開歷史新的面相的方式,如對湘江戰役的判斷,如強渡烏江的依據與合理性。尤其是小說將人物置于20世紀中國的大歷史之中,見證他們的純粹和持守。邱閎《風烈》也是以浙東地區為背景,寫的是浙東沿海象山鄉村六十年前的生活往事,述及一代人的現實艱難及其突圍歷程,他們的生命力與生活理想也從中得到顯現,是哀歌、挽歌,也是贊歌。
相較而言,地方的異質性質尤為明顯的小說,還在于藏地的描寫。尼瑪潘多的《在高原》寫的是藏族地區四代人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的成長史、情感史、奮斗史,小說筆法輕快靈動,飽含深情,充滿對生活對人生的禮贊,“在高原”也是一種立意和立志的“高遠”。但小說的敘事語言平實樸質,在波瀾不驚的言說中,導引出藏地濃郁的地方風物和文化蘊藉。及至楊志軍的《雪山大地》,小說書寫的是青藏高原牧民的變遷史,地方風物、地域風情、生活習俗的描寫非常細膩,語言也很老道,簡潔、樸素,很多細節的書寫非常生動,尤其是人物性格鮮明、圓融周到,有力量、有味道,特別是小說敘述了復雜的漢藏關系,人物從沖突到調和表達得很順暢合理,很開闊,又很細膩。
除此之外,頗值得一提的,還有對于西北與滿族的聚焦。葉舟的百萬字巨著《涼州十八拍》敘述綿密,構筑了一種史詩般的敘事,情節鋪設宏闊,但是語言的強度不減。奇崛、詭譎的敘述話語傳遞出既傳統又現代的價值觀念,與此同時映射出整個中國的近現代歷史,非常宏闊但又極為細膩。雪漠的《涼州詞》寫的是清朝末年涼州的武人,可以看作是中華武術的尋根之作,他們一生習武、剛正純粹,但是在混沌紛雜的大歷史中漂泊跌宕,小說通過一代宗師暢高林的視角,既鋪陳了日常生活,也寫出了西部傳奇。但是小說整體敘事比較松散,人物相互之間的聯系比較弱。邱蘇濱的《福地》則有著豐富的滿族風物、風俗描寫,從20世紀初期開始,描述東北吉林地區的風云變幻,福兒、明毓等人物既是覺醒者,也是革命者,主體的蛻變及其所包孕的革命經驗,透露出20世紀中國的多元探索。
六、雅俗熔鑄
東西的《回響》屬于新生代寫作的上乘之作,對于新生代而言,畢飛宇、李洱、艾偉等作家數十年堅持下來,小說寫作的質量始終沒有下滑,而是不斷探索創新、變化創造。所謂“回響”是縱橫兩個層面,一是橫向的極具當代性的探索,婚姻、情感、主體關系的交叉,打破了當代世界愈漸隔膜的精神狀況中的關系/情感模式;二是縱向的考量,慕達夫背后映射著的郁達夫,依舊顯露出不可回避的精神病癥,這是百年中國所形塑的關于現代主體的形成及衍變,以及文學在這其中所起到的作用,慕達夫是一種映射,在小說最后他事實上并沒有出軌,并且努力修復與冉咚咚的關系,文學的無用與效用都從中得到體現。
孫甘露的《千里江山圖》同樣將類型文學的諜戰小說加以改造,打破了雅文學與俗文學之間的壁壘界限,或說融匯了兩者在語言表達和修辭倫理中的優勢,呈現出革命黨人的視死如歸與現代中國的革命主體生成衍變。小說重要之處在于超越了通俗文學與嚴肅文學的精神內質,創生了新的小說寫法。
葛亮《燕食記》語言精煉,寫出了文化的傳承與多元文化的交叉交匯,那里顯現著不同代際的傳承以及自我內在的革命。小說重點講述了榮貽生的榮耀、身世,如母親月傅、被托孤領養的慧生等,慧生親生兒子阿響與榮貽生的成長歷程,不斷敘述家族的歷史與隱患。上闕講榮貽生的身世家族,下闋述及茶樓尤其師徒傳承糾葛之事。最后在香港廚師協會舉辦的飲食大賽上,榮貽生與徒弟陳五舉決賽相會,小說在高雅和通俗中構筑了通道,雖在煙火氣、生活氣中稍有欠缺,但卻彰顯了飲食精英主義的純粹、干凈,從知識到技藝再到文化,葛亮顯露出了他敘事的才情與睿智。
最后談一談王晉康的《活著三部曲》,小說涉及的是末日拯救的宏大課題。語言順暢而質樸,但是卻傳遞著宏闊的宇宙經驗以及幽深的精神世界,末日生存中出現的如卵生人計劃以及多元化制度的再生,都對當代世界的未來提出了構想,作者將這些思索置于極端環境中,對人類的命運和宇宙的走向進行總體性的思考。
總體而言,以上所述,涉及到的是當代長篇小說中涌現的新參數,在那里呈示了當代人的情感與理性,也在鄉土文學的譜系中實現了意義新探,更豐富著地方性書寫的空間想象和現實路徑,而且在打通雅俗的文體實驗中展露小說本身的求新革變,這些無不構成現下長篇虛構文本發展的新動量,如此推動著當代小說的轉型和轉向。
責任編輯:寧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