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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聲疊影

2024-05-24 00:00:00胡丹娃
黃河 2024年1期

在這部七個樂章的大協(xié)奏曲結(jié)尾,

我為你們寫下一個不完全終止式。

———題記

I

四十年前那個金色的時代,我在南京城南一家文化館工作過幾年。有一年春天,我們文化館面向社會開辦作曲訓練班,我幸運地被館里任命為這個班的班主任。之所以說幸運,是因為我在少女時代就夢想當作曲家,高考恢復那年還不知天高地厚去考過音樂學院作曲系,能在作曲訓練班泡一泡是多么美的事。館里將此重任交給我,我猜還因我是從基層上來的,方便與學員溝通。

文化館藏在秦淮河畔千年夫子廟的古建筑群里,給我們作曲訓練班上課的是藝術(shù)學院的作曲家達鳴老師。他不僅課講得好,還寫得一手漂亮板書———漢字氣勢磅礴筆力千鈞,五線譜別具創(chuàng)意妙趣橫生。作曲訓練班的學員都是基層單位的作曲愛好者,不少是業(yè)余文藝宣傳隊的骨干,男生居多,個個勁頭十足仿佛自己是貝多芬,畢竟進了作曲訓練班離當作曲家已經(jīng)不遠。他們卻并不總能篤志凝神,上課時喜歡低聲討論達鳴老師板書的藝術(shù)特色,有的還在下面悄悄臨摹,以致忘了聽講。達鳴老師上課愛提問,尤其講和聲學,而他一提問,下面就冷場。達鳴老師用的教材綜合了蘇聯(lián)作曲家、音樂理論家、教育家伊戈爾·斯波索賓和美國作曲家、音樂理論家、教育家瓦爾特·辟斯頓和聲學的精華,加上他自己獨到的見解,又有機揉入曲式學、作品分析的內(nèi)容,非常精彩,非常實用。我恰好在少女時代像攻殺國際象棋一樣專研過作曲理論,所以,每當達鳴老師提問遭冷場,我就代替學員回答。結(jié)果,這個作曲訓練班好似專門為我一人所開。有一天,達鳴老師又提問了,他的話音剛落,就有不少同學望向我,等我這個班主任來撐傘,其中當然也不乏等我出洋相者。

達鳴老師的問題是這樣的———

什么是變格終止?

“嗯,這個問題我剛講過的,誰來解釋一下,講不好沒關(guān)系。”

鴉默雀靜。

我剛要開口,一個清亮的聲音在教室后排座上響起來。

“變格終止是由下屬和弦進行到主和弦。通俗點說,就是從四級和弦到一級和弦,它通常用在樂段和樂章的結(jié)尾,形成一種與正格終止完全不同的和聲效果。有時也作為正格終止的補充結(jié)尾,用來達到擴展樂段或樂章的目的,給人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最喜歡用變格終止的是偉大的馬勒!從馬勒一到馬勒九(馬勒的九部交響曲),都可以聽到這偉大的終止式。變格終止也叫教堂終止,經(jīng)常用在教堂圣歌結(jié)尾那聲莊嚴的‘阿門’響起時,所以也叫‘阿門’終止。不過,并非只有西方音樂才用到變格終止,它也常出現(xiàn)在我們中國樂曲的結(jié)尾,比如《茉莉花》的終止式。”

啊,這幾乎是把達鳴老師所講的內(nèi)容全背了出來,又加上了她自己的積累。班上的男生坐不住了,紛紛擰身后轉(zhuǎn)———

一個年輕的姑娘,自帶聰慧,眉清目秀,烏黑的頭發(fā)束在腦后,著紅底白花襯衫,亭亭玉立。姑娘讓男生們眼前一亮,也驚到我了,更讓達鳴老師喜出望外。

“你能上來寫下這個終止式嗎?”達鳴老師發(fā)出邀請。

姑娘毫不怯場,離開座位穿越過道,晃動著長至腰際的馬尾翩翩走向講臺。上了講臺,黑眸掠過,嫣然一笑,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穩(wěn)穩(wěn)寫下兩個羅馬數(shù)字,列出一個變格終止式:Ⅳ—Ⅰ。然后,她玩兒似的在黑板上的空白五線譜上畫出一個美少女般的高音譜號和一個雨傘樣謙恭的低音譜號,一個富有生命的高低音譜表躍然于黑板上。接下來,她向我們展示了更為驚人的傳奇———

她在低音譜上熟練地標出原位下屬七和弦的根音,繼而從下往上依次標出三音、五音、七音,呈現(xiàn)出這個原位和弦的四個聲部。接著她做好兩個和弦之間的連接,各個聲部朝著自己的解決方向有序進行,構(gòu)成一個完美的變格終止式。

贊嘆聲不絕于耳,我簡直要為姑娘鼓掌了。豈料她并沒完,紅著臉對達鳴老師說:“老師,我可以在琴上彈出這個終止式嗎?”

“可以,可以啊。”達鳴老師為她掀起琴蓋。

姑娘走到鋼琴前,略略思索了一下,纖纖十指在C大調(diào)上落下,于是我聽到一個明亮的下屬七和弦,好似晴朗日子里的陽光,讓整個人煥然一新。指尖移動,和弦已連接到主和弦上,一個變格終止圓滿完成。這被2020年代的音樂粉絲譽為“媚藥”的終止式在1982年的作曲訓練班上激起不小波瀾。

“你叫什么名字?”達鳴老師問,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學生。

“端木子吟。”

“你是哪個單位的?”

“鹵菜公司。”

“賣鴨子嗎?”有個男生問。

全班哄堂大笑,正所謂“男性造作起來,女人都得靠邊站”。

達鳴老師竟也忍住幾分笑,大約是為端木子吟文質(zhì)彬彬的名字和鹵菜公司赳赳武夫般的名字之間形成的巨大反差。端木子吟尷尬地立在自己繪制的五線譜前,如休止符一樣孤獨無助。教室里的氣氛讓我感到壓抑,我獨自為端木子吟鼓掌,我不鼓掌誰鼓掌?這班上就我和她兩個女人。我的掌聲是對端木子吟的贊賞,也是對這郁悶氣氛的抗拒。

達鳴老師的掌聲也響起來,男生們幾聲稀疏的響應后爆發(fā)了潮水般的掌聲,畢竟是學作曲的,知道每一步都不易。端木子吟圓圓的臉龐上露出笑容,晃著馬尾翩翩返回自己的座位。

“我班同學將來爭取出幾個人,有信心嗎?”達鳴老師愉快地將雙臂撐在講臺上,望著同學們。“有信心嗎?不要迷信權(quán)威。”他又說。

但沒人敢應答。

“我班同學要好好學和聲啊,不學好和聲,曲式學根本沒法學。”

“你們看,不難嘛,有信心嗎?”

“有———”雷鳴般的回聲,沸騰的男性氣泡。

達鳴老師滿意地點點頭,開始分析端木子吟所做的和弦連接。他對端木子吟給予充分肯定,但是他在末尾這樣說:“到了創(chuàng)作階段,真實水平才會體現(xiàn)出來,差距會拉得很大,我要看的是創(chuàng)作。”說罷,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兩個漂亮的大字加驚嘆號———“創(chuàng)作!”引得教室里又一陣贊嘆。最后,他轉(zhuǎn)過身語重心長地對大家說:“所以,要準備迎接新的挑戰(zhàn)。”這話是對全班人說的,也是對端木子吟說的。

在這堂課結(jié)尾,端木子吟被任命為課代表。達鳴老師建議再選一位男生,可我暫時還沒看出哪位男生合適。我明白達鳴老師的意思,“作曲這件事得有男生參與。”在中外音樂史上,男性從來都是音樂界的主導,十八、十九世紀的女音樂人只能做男音樂家背后的英雄,連舒曼的妻子克拉拉也只能是“失去姓名的音樂家”。到了二十世紀,一個又一個克拉拉打碎男性光環(huán)沖破壟斷,走到臺前創(chuàng)造了獨立樂壇的奇跡,在音樂史上留下一段段佳話。即使這樣,還是會有人認為作曲是男人的事。那么,在這個班的男青年里,最適合當課代表的那一個會是誰呢?

此刻,一個三十出頭、穿白襯衫、留郭凱敏頭的男生站起來,毛遂自薦道:“我愿意當課代表!”全班人都愣住了。

端木子吟飛快地望向那位仿佛來自最火的電影《廬山戀》中的男生,正好這男生也望向她,兩個人的臉都紅了。

我想起了這男生的名字,曉東軍,電子元件廠職工文藝宣傳隊的小提琴手。

兩位課代表定下了。

達鳴老師的板書,沒有人舍得擦去。

II

日子的行板中,我總惦記著端木子吟。那天的課如第一樂章充滿戲劇性的快板,給我留下無盡的回味和期待。這位有點神秘的姑娘似乎有種玩音樂于股掌間的本領(lǐng),其素養(yǎng)絕非一日養(yǎng)成的。她靠什么養(yǎng)成,靠什么生存?這些我都感興趣。我在她的身上還看到一點自己的影子,時常因她想起七十年代一些與我的作曲愛好有關(guān)的人和事。

每周一次的作曲課讓我們得以愉快地見面,她對任命她的課代表身份似乎并不感興趣,只是盡著自己的責任。她在教室墻上貼了一張自己繪制的圖表,上面是用簡譜制作的和弦標記法,既有唱名標記法,也有音名標記法。每次上課前,她將課程講義早早分發(fā)好,開水早早灌好,忙完就靜靜地坐在座位上,預習將要學習的新課。班風因她好轉(zhuǎn)多了,一些上課心不在焉的男生一下熱情大增。課前半小時教室里就熱鬧起來,鋼琴上做視唱練耳的,黑板前做和聲習題的,座位上探討基礎樂理的,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蓋因有了端木子吟。男生們最感興趣的還是讀墻上那份端木子吟繪制的簡譜圖表,尤其是五線譜不好的男生,一邊讀一邊感受制作人的善解人意。男生們對這張圖表的興趣差不多趕上了他們對達鳴老師板書的興趣。課代表曉東軍對端木子吟最感興趣,端木子吟對他卻無多少熱情,只在感覺到他的注目時一低頭,一淺笑,腮間藏起不易覺察的暖暈。只要一上課,她就仿佛換了一個人,渾身每個毛孔都為音樂張開,激情四射,又似那充滿緊張感的半音向著她上方的小二度攀藤攬葛,讓我感到她與作曲家之間真的就差一個小二度。再遇到達鳴老師提問冷場,我索性不代勞了,救場的角色自然交給端木子吟,我發(fā)現(xiàn)她比我回答得更好。

有一天,我下班后路過一家鹵菜店,進去買鴨子,一個穿白色工作服、戴白色工作帽、戴白色口罩的姑娘放下手中正看的書站起來,澄波粼粼的眼睛迎向我,讓我對自己的倒影大吃一驚。

“端木子吟!”

“胡老師!”

姑娘絲毫沒有尷尬,倒是我一下萬般失落,沒想到真被班上的男生說中了,端木子吟是賣鴨子的。

“你在這兒工作?”

“是的。胡老師,你要鹽水鴨還是醬鴨?”

“醬鴨吧,來半個前脯。”

“好。”

“你剛才看的什么書?”

“瓦爾特·辟斯頓的《和聲學》,在圖書館借的。”她很興奮,轉(zhuǎn)身拿出瓦爾特·辟斯頓的另外兩本專著,《對位法》和《配器法》。

“嗬,都借來了呀!你從什么時候愛上作曲的?平時在哪里練琴呢?我那天看你彈琴,看得出你有基礎。”我一口氣問了一串問題。

“我平時在一家剛開的琴行練琴,那里花錢可以學琴、練琴。”

“多少錢一次?你一個月收入多少呀?錢夠用嗎?”

她說了數(shù)字,然后道:“緊一緊就好了。我太喜歡了。”

她感動了我。天哪,這不就是我嗎?一個七十年代的我在八十年代重現(xiàn)。

“告訴我,你的終極目標是什么?”

“我想考中央音樂學院的作曲系作曲專業(yè)。”

哦,作曲系,這正是我七十年代為之奮斗的,最終碰得頭破血流,她該知道有多難啊。考作曲系作曲專業(yè),鋼琴至少要八級以上,得熟練演奏諸如《車爾尼740練習曲》、肖邦《C小調(diào)革命練習曲》、拉赫瑪尼諾夫《音畫練習曲》,抑或李斯特、克里亞賓、卡普斯汀的練習曲,此外,巴赫、貝多芬、莫扎特、克萊門蒂、門德爾松、德沃夏克等作曲家的作品,要么馬思聰、丁善德、賀綠汀、周廣仁等中國作曲家的鋼琴曲,一律要求背譜演奏;作曲這一塊,要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根據(jù)指定歌詞譜寫一首帶鋼琴伴奏的藝術(shù)歌曲,創(chuàng)作一部器樂作品,都是四個聲部的寫作,或者按指定的音樂片段或更小的音樂動機直接即興彈奏,發(fā)展成一首單三部曲式的鋼琴曲;理論這一塊,基本樂理、視唱練耳、和聲學、對位法、作品分析、音樂史、文藝概論樣樣得考,還不包括文化考試。然而這些加在一起,都不及鋼琴考試之難。她的目標還是中央音樂學院,比我那時還要偉大。

“你下學期到文化館練吧,我跟館長說說。我們那兒也有鋼琴訓練班,比外面的便宜多了。你就在那兒學,在那兒免費練琴。”

“真的嗎?胡老師,那太好了。”

我快流淚了,她竟然有這樣的志向和理想,若放在七十年代那會兒還能理解,如今八十年代了,人務實多了,可居然還有人這樣不知天高地厚,和我當年一樣生活在夢里。我忽然覺得我們作曲培訓班的使命不只是普及群眾文化、提高基層的音樂創(chuàng)作水平,我們該真的培養(yǎng)出一兩個作曲家,哪怕做一?泥土為他們根植夢想。我想起達鳴老師的話,“我班要爭取出幾個人”。

“胡老師,我早就知道你了。”端木子吟口罩上方的雙眸忽然透出點頑皮。

“哦。”

“我在湖南路劇場看過你演出,你的舞跳得太好了,舞姿好美。我還拍下一張你跳舞的照片呢,改天我?guī)Ыo你看。”

我的天,這真沒想到。那個劇場早不存在了。那時的照片我自己一張也沒有留下,那會兒很少有人有照相機。我對她越發(fā)好奇了。

“你是怎么愛上作曲的?家里有人搞音樂嗎?”

“我媽媽當過中學音樂教師。”

“怪不得。你媽媽現(xiàn)在呢?”

“她1977年就去世了。”

哦,我心痛起來,是那種真痛,她的母親竟和我的母親同一年去世。

“那你父親呢?”

“父親也不在了。”

我的淚已出。這真像是編排好的,她的身世竟和我的這么相像,父母雙亡。她簡直就是七十年代的我在八十年代重現(xiàn)。

“那你是怎么到這里工作的?”

“分來的。”

“哦。去作曲訓練班是鹵菜公司的決定嗎?”

“不。是媽媽留下的一首歌。”

我的心被她媽媽的那首歌帶上了天堂。

這天晚上,我的心碎綜合征發(fā)作了。每逢遇到有所觸動的事,我的心碎綜合征就會發(fā)作。我的愛人坐在床邊關(guān)心地問我遇到了什么事。我講給他聽,他提醒我,這個端木子吟聽起來像個精靈,你要當心。

可我想幫端木子吟,像當年我的老師們幫我一樣。

III

七十年代是一個金色的時代。金色回想中第一重現(xiàn)的是我當過車工的那家工廠。那是一個充滿人情味的百人大集體工廠,我的十年光陰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度過的。我十七歲進廠,干活兒笨手笨腳,車刀總是磨不好,一不小心手指還會被砂輪吃掉一塊,廠醫(yī)務室是常去的地方。重視職工文化生活的廠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我有文藝潛力,就對我說:“你給我把廠里的文藝宣傳隊抓好就行。”意思是其余的就不指望我了。我于是常常有機會參加脫產(chǎn)排練,那是最偷著樂的時光。排練場就在廠里,哪個車間空著,哪里就是排練場。車間都有活兒時,廠領(lǐng)導就給我們在隔壁大廠借個場地。大廠的人平時戲稱我們廠的女孩子是“小廠飛出的金鳳凰”。我們排練時,他們愛趴在窗上偷看。最有意思的是正式演出時,廠領(lǐng)導一個不落全來觀看,全廠工人無一人缺席。我們宣傳隊最經(jīng)典的節(jié)目是蒙古族舞蹈《擠奶舞》,那是革命現(xiàn)代舞劇《草原兒女》中的一段集體舞。我自然是第一個出場。但見我,一個躍步上“舞臺”,眺望一眼遼闊的草原,翩然轉(zhuǎn)身招呼同伴,于是提著奶桶的女工在置滿大小車床的車間里移動腳尖搖步擺肩整齊而出,從工人師傅的膝前穿過,來到“牧場”愉快地將牛奶擠進奶桶。

宣傳隊越辦越好,我們常常出去參加區(qū)里的匯演,有時候還代表區(qū)里參加市里的演出。廠里對我包容到即使我自說自話從外面買雙芭蕾舞鞋把發(fā)票拿回廠里報銷,工會主席也二話不說給報了,只是簽過字后叮囑我:“以后不要先斬后奏呀!”那個年代工廠才子才女不少,廠越小,人才越多,卻不是每個廠都像我們廠那樣尊賢愛物。那時,我們的舞蹈都是我先從外面學來,再教會宣傳隊。模仿多了,自然想自己創(chuàng)作一點節(jié)目,少不了要寫寫曲子。于是,我為自己編的獨舞寫音樂,為自己編的小舞劇寫音樂,真正自編、自導、自演。我們廠的樂隊很棒,只有幾個人,卻管樂、弦樂、鍵盤樂齊全,樂手都是高知的孩子,和我一樣。他們對我這個女娃娃寫的曲子一點不嫌棄,心甘情愿地演奏。樂隊隊長名叫金波,患有小兒麻痹癥,笛子、提琴都好,懂音樂,他常說的贊語“可以、可以”激勵著我不斷創(chuàng)新變化。有次在外面演完了,省音協(xié)的老師到臺前問曲子誰寫的,金波指著我說:“她!”老師說:“寫得好啊。”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專業(yè)老師的評價,很開心。那種開心,是一種為我們廠宣傳隊的開心,為我們樂隊的開心,總之是一種非常大度的開心,最開心的是再次聽到金波的口頭禪“可以、可以”。這樣的金波后來卻患上抑郁癥自殺了。我常在作曲訓練班的課代表曉東軍身上看到金波活著時的影子。

我不斷用“那時”來表達漢語的時態(tài),在年代之間跳進跳出,因為唯有“那時”才能夠比較好地表達我對那時的敬意。那個百人的工廠,是我金色七十年代的第一位老師。

我愛著音樂,憑感覺玩著它,工具箱里的紙上全是哆來咪,直到有一天遇見我的第二位老師。

蔡敬民老師是一位竹笛演奏家,時任教于南京藝術(shù)學院音樂系,他正對傳統(tǒng)十孔竹笛進行革新。他的研究突破了十孔竹笛音域狹窄、轉(zhuǎn)調(diào)受困的限制,大大提升了中國竹笛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大約是在蔡老師新竹笛研究的初始階段,有一天我的好友威兒帶我去他家玩,當蔡老師得知我在工廠當車工時,便請我?guī)退鳇c東西。我接過蔡老師遞上的圖紙,像接住一份秘密圖紙。當車工的,誰沒干過點私活兒呢,我便在閑暇時間幫蔡老師車做竹笛革命需要的零件,用的是車間里隨處可見的邊角料。雖然,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場竹笛革命后來的影響,卻也感到幾分神圣。我做的零件,蔡老師十分滿意,作為回報,他將他的書房對我敞開,讓我想看什么書只管拿。你猜我第一次借的是什么書?當我將伊戈爾·斯波索賓的《曲式學》從書架上拿下來交到蔡老師手上時,蔡老師笑了。

“啊,喜歡看這個?”

蔡老師讓我?guī)Щ氐牟粌H有《曲式學》,還有《基本樂理》等基礎理論書籍。從此,我真正迷上了作曲。我的簡譜知識和五線譜知識都是無師自通,啃線譜樂理不算難,曲式學的線譜譜例也能看懂,我窩在車床旁用功的樣子,很像后來端木子吟窩在鹵菜店鴨子堆里用功的樣子。

我成了蔡老師家的常客。蔡老師住在一個類似于城中村的地方,只不過那里住的都是高校的知識分子。有意思的是很多年后,我竟嫁到這個村子里的一戶老師家,和蔡老師成了鄰居。

那時除了在蔡老師家借書,我還常去南京圖書館,那里有我父親的一位老朋友,祁叔叔。我的幸福不僅在于擁有一張南京圖書館的借書證,在南圖讀了不少藝術(shù)專著,還在于能讀到一些不能搬回家的資料。祁叔叔在外文資料室工作,他常常為我準備好我想看的資料,當然是中文的。已記不清是些什么資料,只記得讀資料的感覺:我在外文資料室里閱讀,沒人嫌棄我,沒人攆我走。還有一種幸福就是在圖書館裝滿卡片的細長抽屜里扒拉著卡片查找各種書目的手感。1970年代的南圖,是我金色七十年代的第三位老師。因為蔡老師,我開始讀音樂啟蒙的書。因為祁叔叔,我的閱讀擴大到整個藝術(shù)類書籍。文學書的博覽則緣于好友威兒家的藏書,她家住在一幢民國建筑里,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那個時代也有一些灰色記憶,我的心卻明亮著。

那時,像后來我的詩人朋友所說:“心里充滿了電量。”

我漸漸地萌發(fā)了考學的愿望。父親知道了我的愿望,便給我找老師。他找的是他的老朋友施佩秋。父親一直默默地支持我,幫助我。

我的考學計劃雖是異想天開,卻得到了施阿姨的全力支持。施阿姨那時在電臺當音樂編輯,在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她領(lǐng)著我去拜師,拜的是她的學長、戲曲音樂教育家武俊達先生。武先生看完我的音樂習作,滿懷喜悅地對施阿姨說:“她的旋律不錯,我看可以學起來。”就這樣先生收下了一個熱愛音樂的青年,我成了他的學生。我多年后讀武先生的紀念文集,才知道他當時的學生都是知名人士,其中有正在南京大學研修中國京劇的美國留學生、中國第一位“洋貴妃”伊麗莎白·魏麗莎。唉,我一個初中都沒上好的普通小青年能做他的學生是多么幸運啊。武先生畢業(yè)于蔡元培創(chuàng)辦的中國第一所音樂學院———國立音樂學院,攻讀音樂創(chuàng)作、聲樂兩個專業(yè),他抗戰(zhàn)時創(chuàng)作過許多進步歌曲,抗美援朝期間所創(chuàng)作的歌曲《打!狠狠的打!》膾炙人口,成為中國二十世紀的經(jīng)典歌曲。他還是一位優(yōu)秀的指揮家,在南京解放初期,曾把一支國民黨軍樂隊改造成一支革命樂隊。每逢重大活動,他都指揮樂隊演奏,氣勢磅礴,有國家領(lǐng)導人曾贊賞過他的指揮風采。他教我時,正任教于江蘇戲曲學校。他家是我最喜歡的去處,我的城南舊事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武先生面容俊朗,嗓音清亮,“伴隨學過聲樂人的特有共鳴和早年抗戰(zhàn)時期艱苦生活落下的咳喘聲”(引自武先生女兒武小雅《爸爸的笑聲》),講起課來神采飛揚,輔以他指揮家般瀟灑的手勢,極具感染力。我印象最深的一個畫面:他給我講音樂材料的發(fā)展方法,講到重復手法時,用了貝多芬《命運》交響曲開頭的音樂動機做例子,“咪咪咪哆———”隨著他口中振聾發(fā)聵的命運敲門式動機響起,命運之神向“被命運扼住喉嚨”的人類發(fā)起挑戰(zhàn)!之后,音樂動機連續(xù)下行二度模進,發(fā)展成驚慌不安的主題;縮減后連續(xù)上行整體模進,分裂后又連續(xù)下行整體模進,構(gòu)成新主題。之后,倒影重復,模進再模進,第一主題不斷發(fā)展,敲門聲不斷,命運之神步步緊逼,威風凜凜。終于,振奮人心的第二主題出現(xiàn)了,覺醒的人類通過斗爭戰(zhàn)勝命運,沖破黑暗迎來光明,直至波浪壯闊。武先生也由坐姿變成站姿,像詩人一樣手舞足蹈,熱淚盈眶,幾乎唱完了七分二十秒的第一樂章,展現(xiàn)了這位從民國走來的音樂家、教育家的無限風采。

那時,我隔些天便到武先生家上課。每次去了,我先向他呈上作業(yè),他那么瀟灑地揮臂哼唱,投入其中,好像那不是一首小青年的習作,而是一首即將由他指揮演奏的世界名曲,我幼稚的樂句在他口中變得那樣好聽。“我看你能行,應該勇敢地去闖!”武先生對我說。

我知道,施阿姨和武先生是在幫我圓夢,是在為我父親的女兒圓夢。他們所做的是一個不論何時想起來都讓我感佩到淚崩的傳幫帶、一托一,只是當我意識到這些時,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我的第五位老師侯澄階是在我學完曲式學后出現(xiàn)的。侯澄階先生時任教于南京師范學院音樂系,即我后來的母校南京師范大學的前身,他是武先生和施阿姨在國立音樂學院的同學。當我學完曲式學,武先生向施阿姨提議讓我跟侯先生接著學和聲,于是施阿姨帶我到侯先生家,滿頭銀發(fā)的何澄階先生如武先生一樣收下我,不講任何條件。我通過神圣的一托一,被傳到侯先生手中。侯先生就住在南師對面,數(shù)年后我任教的學校就緊挨侯先生家。在學習曲式學時,我已經(jīng)接觸到一些和聲知識,正式跟侯先生從頭開始學和聲后,我對原位和弦、轉(zhuǎn)位和弦、和弦行進的方向、和弦的連接、根音、冠音、音程關(guān)系、聲部間的關(guān)系、終止音、終止式等,這些音樂堂奧之謎有了深入探究的機會。伴隨每次課后大量的和聲習題,我的邏輯思維能力也得到鍛煉。武先生所教授的曲式學和侯先生所教授的和聲學讓我受益終身。

時間到了恢復高考這一年,我終于要考學了。那時母親已經(jīng)去世,父親為我準備好了盤纏,我向廠里請假出發(fā)了。

1977年上海音樂學院的高考報名場面是人山人海,大約有幾千人。“我看你能行,應該勇敢地去闖!”武先生的話在耳邊響起。氣定神閑地報完名,我回到臨時居住的牟老師家,牟老師也是施阿姨的老同學。在牟老師自制的仿古鋼琴上,我彈著曲子。考試就要到來,我好像并不緊張,大約是因為終于能來此一搏,已經(jīng)知足。亦所謂大將臨戰(zhàn),不慌。仿古鋼琴的音色太美了,我竟有幾分陶醉。考試這天,師娘為我準備好早餐,是上海特有的早餐。

結(jié)果,我當然沒有考上。

回到廠里,廠里竟沒有一人為我難受,大家認為我考不上是正常的,因為全國才取兩名。從領(lǐng)導到車間同事都為我歸來而高興,車間的同事告訴我,班組把我請假的日子全打了出勤。

我后來才知道,施阿姨、武先生、侯先生、牟老師都知道我不會考上,但他們都希望我去試試。抑或他們是為了完成我父親的囑托,把這顆革命種子傳送到她想到達的地方。這顆種子終于走進考場,他們的心愿也就算完成了。

作曲課上,我又見到了端木子吟,她真的帶來了當年拍下的相片,在金陵城北一個“古老”劇場的舞臺上,一個女孩的大跳多么漂亮。天啊,她居然拍下了我的大跳!這張相片讓我百感交集。她一定要把相片送給我,可我希望仍由她來保存,永遠留在她的相冊里。我將相片拿到攝影組翻拍了一張,將原片又還給端木子吟。

“胡老師,下課后我可以留下來彈一會兒琴嗎?”端木子吟望著我。

“你是作曲訓練班的學員,怎么不可以?哦,琴行那邊呢?”

“琴行突然關(guān)門了。”她幾乎要哭出來。

“那你交的學費呢?”

“找不到人,估計追回來需要時間。”

“唉,那你就先在這兒練吧。”我擅自做了決定。

“謝謝胡老師!”

這樣的女孩讓我如何拒絕得了,何況我想幫她,像金色七十年代我的老師們幫我一樣。金色七十年代還有一位重要的老師,她是后來我和我愛人的介紹人、見證人,她叫依麗。依麗老師那時在一家文化館工作,她和我的關(guān)系很有點像我和端木子吟的關(guān)系。為了考學,我必須練琴,家里沒琴便找地方練。遇到了依麗老師,她讓我去她所在的文化館練琴,我一練起來就沒日沒夜,那里差不多成了我的琴房。依麗老師幫過我,那么多人幫過我,我豈有不幫端木子吟的道理?

上課了,這天是創(chuàng)作課。如達鳴老師所說,到了創(chuàng)作階段,學員之間就有了明顯差異。這堂課上,達鳴老師又給大家出了一道題,他給了哆來咪三個音,要求用這三個音為動機,當場作曲,寫一個四句的單樂段。業(yè)余作曲訓練班的學員普遍不會鋼琴,只好紙上談兵。

全班各顯神通,我把答卷收上去,達鳴老師逐一分析,幽默地說:

“都不錯啊,但有個通病,缺少能讓人記住的旋律型。旋律型,知道嗎?貝多芬的《命運》,咪咪咪哆———來來來西———這就是由音樂動機發(fā)展成的旋律型,最小的旋律樂思。”他的風采讓我想起武先生。“所以,作曲者啊,一定要創(chuàng)造讓自己記得住的旋律型。你們聽這個啊———”達鳴老師拿起一份答卷哼起來,大家都笑了,“這么佶屈聱牙的旋律型誰記得住?自身言帚而忘笤,何盼他人記之乎?還有這個———”他又哼起來,大家又笑了,“這又太偷懶了,始終就哆來咪三個音,總得有點變化吧。再聽這個———”他又拿起一份答卷,“這是在模仿《兩只老虎》嗎?”他哼起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他自己也笑了:“我班還是有兩份不錯的答卷的。”

隨后,他念出答卷上的名字:端木子吟,曉東軍。

教室里安靜下來。

“你倆能上來演奏一下嗎?”達鳴老師笑著發(fā)出邀請。

端木子吟和曉東軍忐忑地站起來,分別走到教室前方。端木子吟在鋼琴前坐下,曉東軍接過我遞上的提琴,二人望著達鳴老師。

“現(xiàn)在,請你們把各自做的曲子回憶一下,分別奏出來。”

端木子吟在鋼琴上試著彈奏自己剛才用哆來咪三個音所寫的樂段,彈著彈著她忍不住笑了。

“怎么樣,發(fā)現(xiàn)問題了吧?和先前所寫的是一個旋律型嗎?”達鳴老師笑著問。

端木子吟搖頭,羞澀地笑。

輪到曉東軍了,他用提琴準確地奏出自己剛才所寫的旋律型。

“不錯!現(xiàn)在我再給你們?nèi)齻€音,來段即興怎么樣?”

“好!”兩位課代表表示。

達鳴老師這回給的是咪發(fā)嗦三個音,兩位課代表彼此交換眼神,都謙虛地示意對方先給旋律型。謙讓過后,曉東軍劃破寂靜亮出一句長音,這聲清麗的長音讓我剎那間想起金波,它竟是金波生前常在他的提琴上拉出的一個旋律型。這是一個在咪發(fā)嗦三個音上弱起的旋律型,出來后便向著明亮那方舒展奔去,直達天宇。

心領(lǐng)神會的端木子吟一抬手,指尖在鋼琴上落下,伴奏的和弦淙淙送出,我看到達鳴老師的笑容。

這三個音,很容易掉進貝多芬《G大調(diào)小步舞曲》的模仿陷阱,曉東軍巧妙地用一個弱起避開這個坑。

這別開生面的作曲課也讓同學們興奮不已,在他們的要求下,達鳴老師被請到鋼琴前。這下輪到他當考生了,任何一位同學都可以給他出題,也是三個音,讓他即興作曲。這豈能難倒作曲家達鳴,他呵呵笑著答應,愉快地玩著即興作曲的游戲,間或停下來為大家做些講解。一堂別開生面的作曲課,最終在他精彩的三音即興作曲展演中圓滿結(jié)束。

“我太喜歡達鳴老師的課了。”端木子吟興奮地對我說,“我要加油!”

我也喜歡達鳴老師的課。我從前是先學曲式學,后學和聲學,達鳴老師是先講和聲學,再講曲式學,正好順應了作曲理論學習的前后秩序,讓我受益匪淺。

課后,端木子吟卻沒有留下來,我以為她回去了,就準備下班。可剛要走,她來了,說:“胡老師,我來練琴。”

“正等你呢,我以為你回去了。”

“和曉東軍吃飯去了。”她紅著臉說。果然,嘴角還有一絲油膩未凈,我掏出手絹為她擦去。

“好,你來吧。”

我給她打開音樂教室的門。“練吧,我陪著你。”

“不用,你先回吧,胡老師。”

“也好,你走時把門帶上。對了,別忘關(guān)燈。”

“放心吧!”

這天晚上,不知道端木子吟練到幾點。

第二天我來上班時,分管總務的主任找了我:“胡老師,昨天你走時忘了關(guān)燈吧?音樂教室的燈開了一夜,早上我來了才關(guān)掉。”

啊,端木子吟忘了關(guān)燈。

一個人忘了關(guān)燈是可以原諒的,可是接下來她又連著犯了兩次,總務主任對我說:“胡老師,你怎么總是忘了關(guān)燈?”

啊,這姑娘,記性如此不好,難怪記不住自己剛寫下的旋律型。

她這是怎么回事呢?

后來的幾天,天天如此。主任看見我時不太高興了,直到有一天晚上他來到館里,發(fā)現(xiàn)了端木子吟。

“是胡老師同意我在這里練琴的。”那一刻,姑娘輕輕巧巧一句話就把我“出賣”了。我其實并非要瞞著館里讓她練琴,是忙得還沒顧上和館長說這事。彼時,搶救南京瀕臨滅絕的地方劇種南京白局的工作正在展開,館里要召開一個各方人士參加的座談會,邀請了好幾位白局老藝人參加會議。一忙就容易顧此失彼。

莫以為主任知道這事就“抓到了我的小辮子”,主任人好著呢,他只是想搞明白。搞清后他竟向我道歉,說錯怪我了。“我在樓下聽到琴聲,以為是你在練琴,沒想到是她。好刻苦的姑娘啊!”主任的仁慈反讓我對端木子吟氣不打一處來,我教訓她:“特地囑咐你別忘關(guān)燈,你還是忘。你知道對一個單位來說,晚上不關(guān)燈意味著什么嗎?”

“意味著什么?”她少根筋似的。

“多用一度電,就多交兩毛五分錢。”

“這不很正常嘛,和一個家庭一樣。”她看來是成心要和我斗嘴。

“那你在家會把燈開一夜嗎?”

她撲哧一笑,感情她在家不睡覺似的。

“關(guān)燈,也意味著一座樓的安全。”

她不說話了。

我想起我愛人提醒我的話:“這個端木子吟聽起來像個精靈,你要當心。”

莫以為端木子吟練琴的機會就此被剝奪,我說過,我要幫端木子吟。盡管我發(fā)現(xiàn)時代不同了,很多東西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味道。此時的端木子吟,身上已經(jīng)有點后來九十年代我在小說《我要你幫我到永遠》里所寫的現(xiàn)代女青年鄭海紅的味道。盡管我很不情愿她像鄭海紅,可她還是像她。不過,彼時的我又很快發(fā)現(xiàn),她更像她自己。

我和館長說了說,端木子吟練琴便成了合規(guī)的事。其實這也很自然,這姑娘既是作曲訓練班的學員,也是鋼琴班的學員(琴行倒閉后,她來我們館報了鋼琴班),免費練練琴也沒啥說不通的。后來沒再發(fā)生不關(guān)燈的事。我給她規(guī)定了練琴時間,兩小時必須結(jié)束,她也按我的要求做了。

不久,作曲訓練班即將結(jié)業(yè),按照事先的策劃,班里要搞一次創(chuàng)作匯報演出。班里的學員都來自基層文藝宣傳隊,會樂器的人不少,一個小型樂隊很快組織起來。

演出的器樂曲是由端木子吟和曉東軍共同創(chuàng)作的,叫《石榴花開紅似火》,據(jù)說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文化館院子里小劇場梨園門前那棵石榴樹。第一天排練,達鳴老師來指導,他還親自擔任這個結(jié)業(yè)匯報演出的指揮。

達鳴老師拿起總譜看著,不一會兒問:“配器誰寫的?”

曉東軍自豪地指著端木子吟說:“她!”就像當年金波指著我告訴音協(xié)的老師曲子是我寫的一樣。

“這配器不能用呀。”

“為什么?”是端木子吟的聲音,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感覺。

“是不能用。”達鳴老師溫和地說,從專業(yè)作曲家的角度。

“為什么不能用?”端木子吟有著一分認真的、業(yè)余無辜者的矜持。

“至少需要修改。”達鳴老師實事求是。

“我搞了整整一個禮拜,我想試試。”姑娘束在腦后的馬尾分成兩股兵陣倔強地拖到胸前,整個人愈發(fā)非比尋常。

達鳴老師轉(zhuǎn)向我:“這樣吧,她行就讓她來吧。”說完便拿起自己的包。

“您別……”

達鳴老師抱歉地跟我擺擺手,又抬手跟樂隊打了個招呼,就往外走。我趕忙去送他,追上的只有一個背影。

端木子吟向著走回來的我求救:“我沒干過指揮。”

“我也沒干過。”我沒好氣地回道,“在你眼里,不是沒有做不成的事嗎?我先就跟你說配器不好寫,你不是寫了嗎?”我本以為我的激將法會讓她把指揮棒拿起來,她卻合上自己寫的總譜。

樂隊失去了士氣,有人拍打琴身表示慶賀,有人收拾樂器準備回家,曉東軍站起來,以課代表的身份命令道:“誰也別走,現(xiàn)在開始排練,就按這個總譜。”說著幫端木子吟打開總譜,將指揮棒交到她手中。

這天,我聽到的《石榴花開紅似火》是一首青澀的、充滿不安和試探、帶有幾分實驗性、多少缺乏章法卻飽含熱烈與真誠的樂曲。整個排練過程夾帶著樂手們善意的嘲笑。給樂曲做配器的確是件很專業(yè)的事,八十年代那會兒,這事兒還多出自男人之手,我們的端木子吟偏偏初生牛犢不怕虎,硬給拿了下來,讓整個樂隊乖乖地把她那半生不熟的處女作演繹下來,而且是在她的親自指揮下。她是“趕鴨子上架”,指揮經(jīng)驗和指揮技術(shù)都是零。她在音樂上卻不是一張白紙,對拍點的把握尤其敏銳,幾下就把樂隊給調(diào)服了。她作為指揮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很快顯示出來,當然是在首席小提琴手曉東軍的配合下。首席小提琴本身就是樂隊的第二靈魂,中途遇上端木子吟給出的指令不管用時,曉東軍會站起來用手中的提琴給大家做示范,或與端木子吟交流一下給出建議,頗有點副指揮的意思。五月的夜晚,窗外的石榴花火一樣紅,室內(nèi)的石榴花紅得勝似火,“一點點,一串串,一嘟嘟,小喇叭一樣”燃爆了一層樓。樂隊漸入佳境,越練越歡,我竟也被拽進去操起了二胡。一幫文藝青年演奏的“下里巴人”引得隔壁舞訓班的學員都伸長脖子來聽,連館里沒下班的同事也過來了。

演出受到普通觀眾的熱烈歡迎。對人們來說,音樂不必太懂,喜歡就好。演出結(jié)束后,樂隊全體隊員去夫子廟的老字號奇芳閣吃了一頓,端木子吟提議商討正式成立樂隊的事。進的是作曲訓練班,結(jié)業(yè)后成立樂隊,倒是非常不錯。印象中的端木子吟一直有點傲氣,不屑與眾人為伍,卻一下爆發(fā)出這樣的熱情和能量,令我意外又驚喜。她的志向好像也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彎,不再是那個窩在鹵菜店鴨子堆里攻讀音樂理論、一心要考音樂學院作曲系的女孩。

V

古城的城南舊事從古代就不斷上演了。公元1982年,百廢待興,到處充滿新舊交替的景象。和七十年代相比,它更是一個覺醒的時代,一個朝氣蓬勃的時代。對我們來說,它還是個人的黃金時代。

我再講述黃金時代的城南舊事。

鹵菜店的才女端木子吟卻很少來了。作曲訓練班結(jié)束后,我不便再留她在館里練琴,雖然她還在我們館上鋼琴課,我也曾答應她可以免費練琴,可文化館畢竟不是我家的琴房。練琴中斷后,她的鋼琴課變得有一搭無一搭,鋼琴課的學費是我?guī)退茵^里打折的,她卻不當回事,缺課是經(jīng)常的。她看來對錢無所謂,就像她對電無所謂,我暗自揣度。

“我們的樂隊正式成立了,胡老師。”有一天她忽然出現(xiàn)了,整個人煥然一新,換上一條流行的大喇叭裙。

“好呀!干吧,我永遠是你的后盾。”我省去“堅強”二字,是因為我說這話時已經(jīng)調(diào)到文化館的茶室工作。這個茶室在夫子廟人民游樂場的梨園東邊、有五百年歷史的青云樓下,面積不到二十平方米。我之所以出現(xiàn)在這里是因為身上背負的體制問題,我曾經(jīng)在過的那個百人小廠是個大集體工廠,我雖然調(diào)到了文化館,體制卻無法改變,編制只能掛在文化館所屬的大集體部門夫子廟人民游樂場。館里對我很好,館長曾不止一次向區(qū)里要人,說:“這個人我要了。”可體制沒法改呀,無奈我只能按規(guī)定在游樂場至少干上一年,這個茶室就是游樂場的。它是一個面向普通市民開放的茶室,收費是象征性的。我來到這里也是工作需要,茶室缺人。我愉快地接受了新工作,能從小廠來到文化館,自己已經(jīng)是感激不盡。在來這里之前,我屢次被城北一家文化館借去,終因體制問題無法解決又回到廠里。這次為把我從廠里挖出來,相關(guān)的人和故事又可以寫上一大篇。有恩于我的人太多,他們都是我黃金時代的老師。

茶室里鬧哄哄的,自從茶室一開張,秦淮河邊石欄上曬太陽的一長溜兒老年人全挪了窩,成了這里的茶客。二十來個老年人在里邊喝茶打發(fā)時間,有一杯茶泡一天的,有自帶茶壺的,有打牌的,有嗑著瓜子聊天的,有撥著三弦唱白局的,有提著鳥籠來逗鳥的,老的老殘的殘,老痰隨地吐,煙頭滿地扔。任他們嘮嘮叨叨,任他們大呼小叫,我的茶室不貼鄧麗君海報,只貼一幅書法:夕陽無限好。

端木子吟見我出現(xiàn)在茶室,倒沒有一點驚訝,也許這里與她所在的鹵菜店更接近,更平等。

“你怎么不來上鋼琴課了,你不心疼錢呀?”我笑道,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暫時不練了,等我有了錢,自己買臺珠江鋼琴。”她神情輕松,好像明天就可以把鋼琴搬回家似的。

“你們的樂隊想怎么搞呢?”

“唉,我和他們理念不一樣,他們想走搖滾的路子,比如日本后醍醐樂隊那樣的,而我想走民謠的路子,比如南中國空山樂隊那樣的。”

“有沒有想過搞一個既不是后醍醐又不是空山樂隊的樂隊?”

“當然想啊,我希望它是滿滿的金陵風。樂隊的名字嘛,可以在我們幾個人的名字上各取一個姓,像北京的萬李馬王搖滾樂隊的名字那樣。您有什么好主意呢,胡老師?”

“我只是剛有一點朦朧的想法,讓我再想想。”

“好的。胡老師,我有男朋友了。”

“啊!”我很驚喜。

“猜他是誰?

“曉、東、軍?”

“呸,別提他了,一個有婦之夫,還有個三歲的女兒。”

“哦,沒想到。”

“但我們還是好搭檔,他對我的幫助很大。”

“那你的……”

“他是海陸空,五大員。”

“什么意思?”

“‘海’是指有海外關(guān)系,‘陸’是落的諧音,指剛落實政策的家庭,‘空’指有空房子。‘五大員’指身份是黨員,身體像運動員,面孔像演員,工資像海員,頭子(腦子)像駕駛員。”

“哈哈,這我倒是頭一次聽說。”

“這是上海人的擇偶標準。”

“那怎么成了你的標準?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但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說著從肩上的藍印花布包里掏出一盒音樂磁帶,“給,送你的。”天啊,原來她是來找我拿主意的,還帶來了賄賂。幾天不見,她玩起了卡帶。改革開放觸及平民精神世界的第一場革命就是卡式錄音機和流行歌曲的出現(xiàn)。我接過磁帶,是一盒世界名曲專輯,封面上印著由海涅作詞、門德爾松作曲的歌曲《乘著歌聲的翅膀》。看來她還要超前些,也看得出她心靈底色的豐富多彩,似乎很難將她簡單地界定在哪種顏色上。我該怎么回答她呢?我只有祝福她,帶上我深深的期許。不過,我不太相信她這樣的姑娘會隨便愛上“海陸空,五大員”。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我愛人彼時已開始玩音響,家里收藏了不少磁帶和唱片。他仔細看著我?guī)Щ貋淼拇艓В瑢Χ四咀右鞯目捶ㄓ辛艘稽c改變,說:“沒想到她也愛古典音樂。”他把磁帶塞進自己組裝的音響,小屋里響起雋永悠長的歌:

乘著那歌聲的翅膀

親愛的隨我前往

去到那恒河的岸旁

最美麗的好地方

那花園里開滿了紅花

月亮在放射光輝

玉蓮花在那兒等待

等她的小妹妹

紫羅蘭微笑的耳語

仰望著明亮星星

玫瑰花悄悄地講著

她芬芳的心情

那溫柔而可愛的羚羊

跳過來細心傾聽

遠處那圣河的波濤

發(fā)出了喧囂聲

……

歌聲盈耳,芬芳了心脾。室外的星斗幻化成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兩個女孩的身影:疊影悠悠,夢想注入月光,逡巡天河,隨天明隱藏。

歌聲給了我信心,我相信,她不會讓星星和我失望。

彼時的夫子廟人民游樂場是一個人生的大游樂場,每天我坐在茶室里,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我看見昔日小廠最早去香港嫁人的女工攜夫君回故園游夫子廟,被牛仔褲緊緊包住臀部的背影消失在游樂場的人群中。從前皇府學宮那頭的小廣場為走飛車搭起的“木桶”起勁播迪斯科,音樂老“滑絲”,叫人擔心玩飛車的會從“木桶”上摔下來。梨園又名梨香閣,系孔子祭祀父母的崇圣寺改建,里邊正上演揚劇,住宿在后臺的民間藝人頭戴戲帽下穿睡褲在院子里蕩悠,抽著劣質(zhì)煙。戲種不時更換,這個班子走了那個班子來。有時候,戲開場前需要我過去幫忙收門票,我便去門口坐著,一撥一撥的觀眾涌來,最隆重的是坐著人力車的女賓,下車的派頭再現(xiàn)舊日秦淮風情。青云樓下的說書場內(nèi),說書人在講段子,我過去側(cè)聽,說書人猛拍驚堂木:武松來了!表演最精彩的要數(shù)南京白局老藝人嚴洪亮,他是這個游樂場的大明星。

嚴洪亮,生于光緒三十一年,屬馬,八十一歲。在文化館召開的拯救南京白局座談會上,他的名字排在受邀白局老藝人的第一位。南京白局是由七百年前的云錦織錦工人創(chuàng)造的南京地方特色曲藝,2008年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白局就是白唱一局不收錢,后來有了拿這當飯吃的,才給錢。白局說的是正宗老南京話,唱明清俗曲、江南民調(diào),因唱腔豐富多彩有“百曲”之美稱,因所唱內(nèi)容之豐富又被譽為“南京民間文化的百科全書”。嚴洪亮是受到老革命家陳毅激賞的民間“活化石”,曾應陳毅盛邀在安徽茅山新四軍祝捷大會上演唱南京白局《金陵四十八景》。這樣的一位民間老藝人,卻是孤寡老人,據(jù)說他唱跑了三個老婆,一打兒孫。彼時彼刻,他穿著破夾襖,趿拉著布鞋,抱著破三弦,踉踉蹌蹌地向我走來,老遠就與我打招呼:“小蔣!”他總是搞不清我的姓。

“哎,嚴老來了!”

老藝人走進茶室放下三弦,兀自端起痰盂就往廁所走,他總是要幫我做事情。可我哪能讓他倒痰盂,追在他后面。那痰盂,因茶室里尚沒什么客人,并不臟,老人卻非要端去沖洗。“你讓我去吧,今兒脫了鞋,明兒還不知在哪塊呢。”這是他的口頭禪。見我追得緊,他又說:“不要在意,我上茅房,順便。你不要去,你忙你的,你不該做這個。”他常常坐我對面,望著我說:“你面相好,不是個凡人。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不該在這里。”這些話與他跟我搶痰盂的細節(jié),讓我從二十世紀銘記到二十一世紀。

我回到茶室,茶室里多了兩個人,是端木子吟和曉東軍。兩位坐在茶座前,一言不發(fā),好似有千言萬語無從說起。上次端木子吟把曉東軍罵得狗血噴頭,此刻二人卻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曉東軍的發(fā)型還是那個式,身上換了件港風條紋襯衫。

“胡老師。”他們招呼我。

“你們(怎么)來了?”我給他們端上茶。

二人不說話。這情景我也見多了,自從我到茶室工作后,這里幾乎成了熟人朋友談事的最佳場地,鬧婚外情的雙雙來這里會面,夫妻吵架的上這里喝悶茶,我則扮演著“阿慶嫂”的角色。我拎起水壺去打水,把空間讓給端木子吟和曉東軍,聽到身后吵了起來。

“你為什么要和大家作對呢?搞搖滾有什么不好?現(xiàn)在就是重金屬時代,要跟得上時代!你為什么總要發(fā)出不和諧之音呢?以前達鳴老師就看出你的問題。你總想讓別人跟著你的指揮棒走嗎?”曉東軍很不客氣,還沒見過他對端木子吟這樣說話。

“要搞你們自己搞唄,干嗎揪住我不放?我退出樂隊行吧?我不當什么隊長。”端木子吟同樣不客氣。

“你退出,我也退出,這個樂隊就散了。你就這么喜歡拆臺嗎?你是不是斬鴨子斬習慣了,容不得整體?”沒想到曉東軍這么惡毒。

端木子吟的茶杯蓋子“啪”的一聲,大有隔壁書場的驚堂木的意思。

“對不起,子吟,對不起對不起。”曉東軍又萬般抱歉,端木子吟哪里肯依,眼看就要鬧翻了。

“你們怎么搞的,以前你們不這樣啊。為什么要吵?”

“我也沒想吵。唉,這是怎么了?子吟,你不要生氣。”曉東軍很懊惱,幾乎要哭出來。

“我想聽聽胡老師的意見,今天就是來和胡老師商量的。”端木子吟眼淚汪汪地說。

“啊?”我沒有想到,但我立刻獻了一計。

“我倒是覺得你們可以往南京白局這個思路上想一想。”

“南京白局?”二人異口同聲道。

“是呀,可以組織一個南京白局曲藝隊嘛,就在現(xiàn)有樂隊的基礎上改造。你們看啊,白局需要的江南絲竹樂器,你們都有,打擊樂器也不缺,都是現(xiàn)成的,再配點碟盤、酒盅就行了。說唱的任務,你們自己就可以擔當,都是多才多藝的人,再找一兩個演員就成了。”我也不知哪根弦搭錯了,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大約是在茶室憋得太久,本能地想搞點動靜。

“啊!”二人又是異口同聲,臉上開始由陰轉(zhuǎn)晴。

“哪個要搞南京白局?”嚴洪亮進來了。

“爺爺,爺爺,快坐下。”端木子吟忙給嚴洪亮端過椅子。

“喲,小蔣,她是哪個?”他又把我喊成小蔣。

“她叫端木子吟。”

“喲,小段。”他對著端木子吟瞎叫。

“爺爺,我知道您。我今天也是來會您的。”

“會我啊?唉,今兒脫了鞋,明兒還不知在哪塊呢。”

“別這么說,我要跟您學白局。”

老人一時竟涕淚縱橫。

“我與你們是貴人,有緣分。什么叫作親,什么叫作不親,世上是人心換人心。”說著掏出一個快空的酒瓶,將里邊的酒一口喝干。“想當年,在南京我是頭塊牌子,從門東到門西哪個不曉得我嚴洪亮。我起小就喜歡上機房玩,老子織帶子,我爬機頂拉花絮。機房里頭工人歇下來都歡喜唱啊,我唱得比老子好。后來到明業(yè)公司何老七開的大世界唱,臺上開金口,臺下萬人來,連包廂里頭的貴人都拍掌!有的吃有的喝,紅得翻了天!八月十五,日本人甩下一個炸彈,大世界沒了。民不聊生,還唱什么!我腿上、肚子上還叫日本人戳了幾刀,你們望望……唉,敗將不提當年勇啊!”他傷感得很,又似哭,又似笑。

“共產(chǎn)黨好啊!抗戰(zhàn)那時候,陳毅在茅山打了大勝仗,請我唱《金陵四十八景》,場上那人多啊!到了五八年,到處請我唱總路線,管吃管喝。好日子不長啊,自然災害,又沒得吃了,又沒得人請我唱了。我嚴家白局不能絕根啊!你是小艾子啊?”說罷,他盯著端木子吟看。

“小艾子是誰啊?”三個聽故事的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大女兒。你,是春寶啊?”他又盯著曉東軍。

“春寶又是誰?”

“我孫子。唉,不提他們了。”老人一跺腳,兩顆淚珠從眼角滾下來。

“爺爺,您別難受,我就是您的傳承人。”端木子吟大義凜然的可愛樣子讓老人再一次淚流滿面。

“我嚴家白局有救了。”

接下來的時間,茶室里兩代人的說話聲中穿插著嚴洪亮石破天驚的聲腔,“機房工織出來的是綾羅綢緞,身上穿的卻是破衣爛衫啊。機房啊不好做,這幾天又被那坐板瘡來磨啊———”“一心想我要到南京城里去玩耍,手拿著這一把扇子名叫百紙春———”

“冬月十五文德橋去看半邊月,秦淮河邊去看樓子燈船———”端木子吟跟著他唱,她的嗓音竟那樣好,其聲洋洋盈耳,配得上“游魚出聽”這成語。這姑娘太有才了,鹵菜店哪里裝得下她。兩代人在兩個聲道忘我地唱著,幾乎爆棚,直到驚動我們分管游樂場的副館長郝老師。

“這么熱鬧啊!”郝老師笑著走進來。

我把事情向他匯報了,他立刻說:“好啊,好事。曲藝隊可以掛在我們游樂場,在游樂場演出。”

“好呀!”端木子吟和曉東軍很是興奮。盡管這也許并不是他們的初衷,卻分明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連票房都解決了。

“不過,得出點新詞。舊瓶要裝新酒,當然傳統(tǒng)也要保留,新的舊的一起來。明天我和館長議議這事,這和省里市里區(qū)里搶救南京白局的宗旨是一致的。”

好啊!茶室里的人就差歡呼了。拜師儀式就此舉行。曉東軍那么快就放棄搞搖滾的念頭,果斷加入,似乎并不全因端木子吟。老人在講身世時,他聽得幾乎落淚,老人叫他春寶時,他好想答應一聲。白局真好聽,這不就是民謠嗎?南京的民謠。他愛上了白局,就像他愛上端木子吟一樣。

從這天起,端木子吟幾乎每天都來我的茶室,向嚴洪亮學唱白局。她好像很快就完成了夢想轉(zhuǎn)移,亦好像我的詩人朋友后來所評價的:“作曲一開始對她是妄求之物,她像武俠小說里的窮困小子想要練絕世武功,卻陰錯陽差練到另外的武功。”但在我看來,她更像是實現(xiàn)了一次平凡人生的調(diào)式交替,從小調(diào)轉(zhuǎn)入大調(diào),這種轉(zhuǎn)換依靠的還是對音樂的感覺。

她用心練著白局,說唱、眼神、身段、姿態(tài),練得有板有眼。嚴洪亮摟著把老三弦,得兒嘣,得兒嘣。

VI

夫子廟那地方,三教九流,七十二行當,終日人潮熙攘,市聲鼎沸。繁華背后的寂寞并不全因世態(tài)而生,還由心而來。我穿行在游樂場外的千年貢院西街,去烏衣巷憑吊詩詞中的古人,揣著孔尚任的《桃花扇》到媚香樓訪李香君;于孔廟前泮池邊回味朱自清俞平伯同題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看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和那“波心”怎樣在水面一點點呈現(xiàn);在大石壩街上覓舊社會藝妓的足音;在奇芳閣吃麻油素干絲,在永和園點個套餐,一次吃遍秦淮八絕;沿著清雅的河岸去東水關(guān)尋秦淮河源頭,數(shù)著“金陵四十八景”去訪桃葉渡,掉進王羲之與愛妾桃葉的美麗傳說。雖說成了提壺倒水的阿慶嫂,卻還有機會被拉去參加各種活動,比如大成殿廣場小分隊用大喇叭宣傳群眾文化,解放電影院門前臺階上說說快板,文物普查沿秦淮河兩岸百年河房逐一拜訪。日子過得萬花筒般,卻也茫然若失。身居人文淵藪,我卻感覺孤守僻處,也正所謂彷徨著,懂我的人似乎只有白局老藝人嚴洪亮和年輕的端木子吟。每天嚴洪亮來我的茶室喝茶,一杯茶喝一天,挨到太陽落山,獨自一人回到樓梯間的“家”里,他就住在那里。平時有茶客他就和茶客打打牌,沒茶客他就和我聊聊天,聊他在舊社會唱白局的故事,聊他從前和家人的故事。端木子吟來了,他教她唱白局,這時我的小茶室就變了樣。更多的時候我看書,抽屜里全是舊書雜記。幾年后,我在所發(fā)表的小說《阿端的茶館》里寫到了嚴洪亮,這時我已經(jīng)離開文化館做了音樂教師。說起如何寫起小說,我還要說到他們———

有一天早上,我捅好煤爐生好火,正準備燒水,從有五百年歷史的青云樓上下來兩個人,他們是剛搬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講習所的人,來借茶室開會。他們的到來,給小茶室?guī)硪庀氩坏降男律?/p>

小說家滕騰老師大約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認定我是個有故事的人,“你怎么會在這里呢?”滕騰老師問我就像嚴洪亮問我一樣。剎那間,我仿佛在水里住了五億年,就是為等待他們到來。

“我、我、我是來體驗生活的。”我尷尬地說。

“好啊,這地方好啊。”他真誠地說道。

我于是用全新的目光打量這地方,發(fā)現(xiàn)這地方是真好。

“飛來澗里有個如來佛殿,紫金山上銜著一塊玉人泉———”忽來一陣白局聲,恍如仙人降茶室。我和滕騰老師都笑起來,在我們的笑聲中,抱著破三弦的嚴洪亮出現(xiàn)了。

“吃了?阿毛?”他問。

“泡茶的!水不開!茶葉飄在高頭哩!”一個比嚴洪亮來得還早的老頭敲著折扇對我叫道,“聽見了?泡茶的!呆頭鵝!”

“噯、噯,不吵、不吵,來了、來了。”嚴洪亮跌跌撞撞地把自己的一瓶水送過去,那邊才不罵了。可是,不一會兒,那老頭又叫起來:“水還是不開呀,泡茶的!呆頭鵝!這水是昨天的吧?”

“這不是在燒嗎?一刻就開了!哪個叫你等不及呢!”嚴洪亮對他說,然后躬下身對我說,“不要氣啊,小蔣,來,我回頭敬你一杯茶。”說著就要往外掏毛票。

“去去去。”當著滕騰老師的面,我的眼淚差一點上來,便拎起兩只水瓶去街上的老虎灶。

時值盛夏,文講所的會議在我的小茶室召開,我給與會者端上涼茶。會議是討論請作家來給文講所的文學青年講課的事,一些后來如雷貫耳的名字在我耳畔響起。四壁回響著劉禹錫的《陋室銘》,簡陋的茶室蓬蓽生輝。在水里生活五億年的魚打量著滿屋慈悲的面孔:在他們來之前,這里叫生存,他們來以后,這里叫生活。

“謝謝你的工作呀!”散會后,滕騰老師對我說,然后再次問我,“你怎么會在這里?”多年后我回想起這句充滿關(guān)切的話,以為世界上沒有一句話能比得上這句話的情感含量。滕騰老師是由數(shù)位老師濃縮成的一個人物,他是文學的化身。

“我可以來學習嗎?”我忽然對文學說。

“好呀,歡迎呀!你想學什么?”

“我想寫小說。”

“好,講講你自己的故事。”

進文講所是要考試的。奮斗了幾天,完成小說處女作《融》,是個悲傷的故事,寫的是父親。老師們讀后很感動,在課上點評了我的習作。就這樣,我開始了學習和寫作。從七十年代起,我就在找人生的透氣孔,現(xiàn)在總算找到了。

曾讀到當年數(shù)位文講所老師和學員回憶青云樓的文字,教務主任俞律老師在一首詩中用“集體登樓”來描述上課時的生動情景。他寫道:“同學們平步登云/直上青云樓/可喜可賀/青云樓是五百年前/士子們讀書入仕的圣地/作為文講所的課堂/名正言順/各領(lǐng)風騷五百年。”在作家俞律老師的筆下,“大家都不想下樓/就為了個文學夢”,即使不得不下樓,也是“大家一起下樓”,因人生總有不得不暫時散去的筵席。

夫子廟由孔廟、學宮、貢園三大建筑群組成,學宮包括明德堂、尊經(jīng)閣、青云樓和崇圣寺等古建筑。青云樓,歷史上幾度圮于戰(zhàn)亂,幾度重修。1949年以后,青云樓成為人民游樂場的一部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又成為南京文學創(chuàng)作講習所。

我那時其實已經(jīng)是市音樂舞蹈家協(xié)會的會員,為了表示一門心思搞文學,申請退出音舞協(xié)會,成為懷有赤子之心的文學新青年。老一輩和同輩的作家那時都給我們講過課。2023年5月,我在南京電視臺新聞頻道當年拍攝的紀錄片中看到已故翻譯家趙瑞蕻先生和楊苡先生在文講所講課的鏡頭,感慨萬千,那時他們多么年輕啊!鏡頭中看到同學們興奮的笑臉,大家多么快樂啊!今天談創(chuàng)意寫作,那時我們就在學習創(chuàng)意寫作,那不就是創(chuàng)意寫作嗎?虛構(gòu)與敘事,人物與視角,思想與情懷,良知與道義,文學的精神,許多今天創(chuàng)意寫作必講甚至未講的內(nèi)容那時就已經(jīng)講到,許多現(xiàn)代意識那時就已經(jīng)注入,而今天有識之士對創(chuàng)意寫作最期待的“說自己的話、寫真實的自己”之精神,從那時就早早根植于我們心腦。至于踐行一部后現(xiàn)代自傳體小說,跨越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的邊界,已經(jīng)不是從那時走來的我的獨創(chuàng),歐美作家早已有之。而音樂與寫作,早就是老師們傳授給我的無形瑰寶。

趙瑞蕻先生和楊苡先生那時還多次應文講所之邀,來我的茶室參加會議。俞律老師在一篇散文中幽默地說我為了體驗生活,在青云樓下擺了個茶攤,這一個“擺”字中有多少動人的故事!

南京人的老習慣:早上皮包水,喝茶;晚上水包皮,洗澡。夫子廟秦淮河邊的老人喝茶就往我那兒跑。“那商會祭祀孔夫子,細吹細打,整豬整羊。”“從前秦淮河水清哪,家家在河上淘米洗菜。”茶客們高談闊論,我在一旁聽著,興致勃勃。不久,游樂場索性將青云樓對面一間古色古香的天井老屋也開辟出來做茶座,我的茶室擴大了面積,兩邊常被文講所借去開會。老師們都見過嚴洪亮。開會前如果他正好來了,他會幫我端茶倒水,散會后如果他正好來了,他會幫我收拾茶杯。如果他來時,恰好會議正在進行,他便躺在青云樓下邊的臺坡上。待我叫醒他,他的活潤復又來,寬厚的一聲道白:“散會了啊?”

有一天,詩人樹書老師聽我說起白局曲藝隊的事非常感動,于是一件愉快的合作事宜很快談成,樹書老師成了白局曲藝隊的唱詞作者。樹書老師也是數(shù)位老師合成的“這一個”,是文學的化身。

這是夫子廟地區(qū)的第一支白局曲藝隊,也是古都金陵最早復蘇的白局曲藝隊之一。招兵買馬工作進展得十分順利,游樂場乃至整個文化館都給了曲藝隊扶持。正式演出那天,梨香閣好熱鬧,館里請來多位專家。猜到來的人中有誰嗎?我金色七十年代最重要的老師武俊達!武老師那幾年被省里市里調(diào)去負責南京白局的搶救整理工作,這次隨看演出的專家和領(lǐng)導一起來到我們文化館。師生相見好高興啊,我和武老師緊緊握手,這一握跨越了十年,從金色時代到金色時代,溫度從未減退。

老藝人嚴洪亮參加了演出,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換上曉東軍借給他的上裝,臉上浮動著幸福的笑容。他出場時,臺下的掌聲陽光般溫暖。這天他演唱的是《金陵四十八景》,就是當年陳毅邀他在茅山新四軍的祝捷大會上演唱的。他從《莫愁煙雨》唱到《靈谷深松》,從《石城霽雪》詠到《秦淮漁唱》,亦仿佛是從他的“鐵機緞”機房時代一直唱到改革開放的今天,帶著南京云錦工人與白局藝人的雙份血淚和喜悅。唱罷《金陵四十八景》選段,他又唱了唐代詩人劉禹錫的《烏衣巷》,是他第一次用南京白局唱唐詩,唱得格外動情。當南京白局遇上古詩詞,遇上八十一歲的“活化石”嚴洪亮,多美啊,詩、曲、人全都煥發(fā)了新生!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掌聲一陣又一陣,臺下有不少他的老觀眾為他喝彩。“好中氣,他還能紅!”從前在秦淮河大花船上接過客的老太叫道。“好啊!嚴老頭一百四十大毛勞保快到頭了!小包車也有的坐嘍!”他的一位老兄弟拍著手。

接下來,嚴洪亮的傳承人端木子吟上場,一身紫色旗袍,長發(fā)盤在腦后,美不可言。人生要有一個透氣孔,從前作曲是我和她的透氣孔,而今她和我又有了一個全新的透氣孔。

“梔子花,茉莉花,洋糖熱粽子啊———”幾句韻味十足的南京話開場白過后,秀雅明快的江南絲竹奏響了,端木子吟蘭花捻指嫣然唱道,“今不唱文德橋觀半邊月,唱一唱金陵路小商品市場哎———”姑娘們手中的碟盤、酒盅、竹板聲聲敲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曲兒齊齊跟上,清麗婉轉(zhuǎn),千嬌百媚。樂師曉東軍和他的樂隊起勁伴奏著,那是舍棄搖滾的偉大精神。夫子廟金陵路小商品市場好比北京秀水街服裝市場,是新時期的時代地標。詩人樹書寫的這段白局唱詞活色生香,重點落在改革開放、廟市合一、市民性與市場性上,標新立異又充滿煙火氣,一聽就知他是一個常逛生活街市的人,劇場內(nèi)響起陣陣笑聲。青云樓上下來的詩人就是不一樣,樹書老師發(fā)表過很多朦朧詩,這是他第一次為快成絕唱的南京白局寫唱詞。

演出結(jié)束,專家、領(lǐng)導上臺與演員熱烈握手,盛贊整臺演出。主持人用“老藝人煥發(fā)第二春”來贊揚嚴洪亮。只是演出完畢,嚴洪亮又獨自一人回到他在樓梯間的“家”里。

在這個故事里,給我和白局老藝人嚴洪亮帶來快樂的端木子吟和曉東軍這兩個人物恰恰是虛構(gòu)的,兩位青年是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才在我的這篇小說中誕生。那時若真有一個端木子吟,抑或有一個端木子吟似的姑娘,我會真的幫她打造一支如我現(xiàn)在的故事中所說的白局曲藝隊。在我們文化館曾經(jīng)召開的南京白局座談會上,專家們對包括嚴洪亮在內(nèi)的幾位白局老藝人的金陵絕唱做過錄音和記譜,隨后還組織過幾位老藝人的專場演出。我若真有一支專門的白局曲藝隊,一定會讓老人家的說唱藝術(shù)得到更多展現(xiàn),讓他老有所用,老有所樂,老有所依,老有所養(yǎng)。若是這樣,我就不會在后來的某一天,在南京大行宮的某條巷子的某幢居民樓的某個樓梯間里看到這樣令我心酸的一幕:嚴洪亮睡在鋪滿廢報紙的地鋪上,身上蓋著一條破棉絮被,“床”旁有個紙箱子,箱子上有撿來的茶缸、飯碗,那是他的“家當”。雖然早就知道他沒有家,住的是樓梯間,親眼見到還是震驚。他每月勞保只有“一百四十大毛”,卻不管刮風下雨每天去我的茶室,他是把茶室當作家了呀。

端木子吟的存在讓白局老藝人有了重返舞臺的機會。我將重返舞臺的設計給了嚴洪亮,是想彌補我這么多年的愧疚———當年我也用過嚴洪亮,我將他寫進了小說,可是小說發(fā)表后我再沒回去看過他。1980年代后期,因為大集體體制始終改不過來,我報考了音樂教師,離開了文化館,在校工作期間正式發(fā)表文學作品。為寫《阿端的茶館》,我從學校去白鷺洲公園找過嚴洪亮,那是他另一個常去的地點。在公園的草地上,在河邊,他為我一段一段唱白局,唱的都是我沒聽過的,我一段一段地記譜,也跟著他唱。“一心想我要到南京城里去玩耍,手拿著這一把扇子名叫百紙春哎———”我并非是要研究南京白局,而是想從中感受他的一生和織機工人的一生,像我在茶室里感受他一樣。從《阿端的茶館》中可以看出,我早就在記譜,并且為他錄音,他的大段獨白充滿原生態(tài),唱詞也是那么生動。我很愧疚,沒有盡我的力量幫助他,讓他總是在被人“用完”后又回到樓梯間的棲身地,總是在被“搶救”完之后,又還原成一個孤寡老人,一個年邁的流浪漢,抑或像他在樓梯間的“家”里所堆的廢報紙。雖然,每個人都有用完就被丟棄的可能,但我還是愧疚,在用完他就丟棄他的人中有我自己。

“你面相好啊,不是個凡人。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不該在這里的。”他對我說過的話讓我想起就要落淚。如今我是不在那里了,可是他在哪里呢?當樓梯間那個棲身地沒了之后,他會去哪里居住呢?還會有收留他的好心人嗎?

VII

胡老師成了小說家,寫了很多小說。

她也終于擺脫了大集體編制,當教師的第二年,就轉(zhuǎn)成國家干部。過了兩三年,她又調(diào)到一家報社,做了記者、編輯。年輕時的夢想早已遠去,偶爾會在小說中出現(xiàn),夢想的影響卻久遠深長。音樂在她的文學作品中無處不在,她在詞語間邂逅音樂的動機,在行文時感應音樂的句讀,在段落和句子的結(jié)尾摁下音樂的不同終止式,在每一篇作品每一本書里呈現(xiàn)曲式的變化與和聲的共鳴,音樂給了她無盡的陪伴和安慰。

在那個虛構(gòu)的王國,我的影子端木子吟一如既往地愛著繆斯,她和曉東軍的白局曲藝隊一直活躍在南京城里,時常參加各種公益演出。南京白局藝術(shù)團要調(diào)端木子吟去,本來她已經(jīng)決定去了,最后卻沒去,原因是她在鹵菜店的窗口遇到了她后來的丈夫朱歌。

有一天她在賣鴨子,他撩開門上的防風透明簾子走進來,用一種她從未聽到過的嗓音說:“給我半個前脯。”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在鹵菜店待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等待他的到來。

他是一位中學音樂教師,走進來時渾身透著實誠隨和,說話的聲音太好聽了。他接過她斬好的鴨子沒有馬上離開,溫柔地問:“你怎么會在這里?”剎那間,她感覺是胡老師將描摹過的某個人化作佛系畫像送了過來。

“我……”

“我走了。”他留下這句話。

她望著他的背影,是強烈的不舍。這叫不叫一見鐘情啊?

她決定不去白局藝術(shù)團了,就在這里等他。

他果然又來了,眼神里滿是牽絆。“我和家里老人都愛吃你家的鴨子。”他說。“那我會一直在這里賣鴨子。”她說。二人隔窗相望,滿是電波。后來他們就逛起街來,走很遠了也不發(fā)聲,身體不經(jīng)意間觸碰,傳遞著無聲勝有聲的溫熱。在一棵樹下他吻了她,他實在等不及了,她也迫不及待。

幾個月后,我路過鹵菜店時想告訴端木子吟我們報社招聘文娛記者的事。我沒有忘記端木子吟,我那影子。那影子只是半個,有一半屬于她自己,我根本無法左右。我想將我那半個影子從鹵菜店拯救出來,無論如何她不該在那里。

我卻看見了一幅這樣的畫面:在鴨的簇擁中,一個美麗的姑娘快樂地忙碌著,斬鴨刀法行云流水,她身上的白色大飯單下———我沒有看錯———隆起的肚子宣告著夢想的又一次改變。我的震驚不亞于看見一顆金牛星隕落(她連星座都和我一樣),我正準備離開時,她卻丟下鴨子跑出來。

“胡老師,你來了!我一直要給您送喜糖去呢!”

“他……”曉東軍的名字差點從我這里脫口而出。

“他叫朱歌,唱歌的歌!”

我祝福并擁抱了她,人生最大的夢想何嘗不是擁有愛人和孩子呢?我也欣慰她找的愛人與音樂還沾著邊,朱歌的名字和職業(yè)太好了。

“準備給孩子起什么名字?”

“您來起吧,行嗎?”

“那就叫歌夢吧!”我脫口而出,像早準備好似的。

“好呀!”

“胡老師,我給朱歌他們學校的合唱隊寫了首合唱歌曲,是用白局的曲牌寫的,挺有意思的。正排練著,改天錄好了給您聽聽。”

“是嗎,你還在寫歌?”我充滿了期待。

幾天后,我聽到了端木子吟別開生面的白局歌,她的歌讓我落淚了。我從未聽過這樣的白局,說唱的形式依然在,依舊說的是老南京話,筷子、碟盤、酒盅的敲擊格外活潑,曲調(diào)在多聲部的作用下竟有了美聲歌曲的厚重。學生們的歌聲多么通透,一所普通中學的合唱隊竟被訓練出如此好的聲音,給了我極大的藝術(shù)享受。我的影子啊,你和你的愛人真行!

五個月后,朱歌和端木子吟的女兒歌夢出生了。朱歌很愛妻子和女兒,把她們視作他的驕傲,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朱歌對妻子十分寵溺,到哪里都帶著她。兩口子都愛唱門德爾松那首《乘著歌聲的翅膀》,經(jīng)常在一起二重唱,聲部是端木子吟配的。她的作曲技能無處不在地發(fā)揮作用。這樣的人可以自由轉(zhuǎn)換調(diào)式,全民K歌里有很多他們的粉絲。

曉東軍留在了昨天。我沒有問過端木子吟她和曉東軍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曉東軍還愛她,她也愛曉東軍,可她又始終是她,曉東軍始終是曉東軍。他們沒能合作到底。

2019年,我和家人去克羅地亞旅游,在有三千年歷史的古城扎達爾竟遇見了曉東軍。那一刻,他和我一樣正坐在亞德里亞海濱的白色大理石碼頭,一邊聽著由海風琴奏出的奇妙樂音,一邊等待日落。曉東軍的身旁偎依著一位六十歲左右的女子,歲月遮不住她曾經(jīng)的清秀綽約,我似乎一下明白了曉東軍當年兩頭不舍的原因。

我和曉東軍都為意外的重逢驚喜,他告訴我,他從元件廠下來好多年了,一直自己做。現(xiàn)在年紀大了,公司已交給他兒子,自己和妻子出來游世界,已經(jīng)走了很多國家。

“胡老師,你還記得達鳴老師嗎?”他問我。

“當然記得。”

“你來看!”他指向幾米開外海風琴臺階上躋身于人群中的一位老者,我立刻心跳起來,那不是達鳴老師嗎?

“你們怎么碰到一起的?”

“要不怎么叫有緣呢?四十年前有緣做了他的學生,四十年后和他成了團友,我們是從南京一道過來的。”

啊,是這樣!怎么這么有緣,我也差一點和他們成了團友。

我們沒有驚動達鳴老師,他正專心地聽海的歌唱。四十年了,他的外表變化竟不是很大,只是頭發(fā)全白了。我在心里對他說,達鳴老師,還記得您當年在作曲課上對我們的教誨嗎?我可是一直記著呢!我給端木子吟發(fā)去短信,告訴她在扎達爾碰到了曉東軍和達鳴老師,她驚訝不已,也羨慕不已。她轉(zhuǎn)而興奮地告訴我:“姐,我退休后去了白局藝術(shù)團。我?guī)降芰耍疫@個非遺南京白局的傳承人有了自己的傳承人。這是我今后的事業(yè)了。”我熱烈祝賀她,為她高興。“姐,這幾天我好感慨,南京白局已經(jīng)走進大中小學幼兒園,可惜我?guī)煾笡]看到今天。不過,你猜我?guī)У耐降苁钦l?等你回來我慢慢跟你說!”我和她一樣感慨,期待她留給我的謎底。她給我聽了一會兒小孫女的笑聲,說:“姐,我還常聽《舒伯特小提琴和鋼琴奏鳴曲》。那是當年你送我的,姐夫用空白磁帶轉(zhuǎn)錄的,太珍貴了。我也常戴你后來送我的雨花石吊墜,那是你在夫子廟淘的,太美了。姐,請代我問候達鳴老師,請代我對他說,我當年那個配器的確寫得有問題。”她沒有提曉東軍,我卻聽見了她心中的名字,以及由那個名字連帶起的遙遠的七十年代的琴聲。

金色的夕陽,藍色的大海,飛翔的海鷗,白色的大理石臺階,五彩繽紛的人群,喚醒故人的海濱樂章。海風與海浪涌入臺階下長度不同、口徑不同的琴管,音樂悠揚起伏,世界上第一架由大海演奏的管風琴將我金色的回憶帶向未來。乘著夢想翅膀的人啊,我在這部七個樂章的大協(xié)奏曲結(jié)尾,為你們寫下一個不完全終止式。

扎達爾啊!

責任編輯:柏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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