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街 口

2024-05-24 00:00:00孟繁信
黃河 2024年1期

第三部分

22

仁義古鎮(zhèn)的地勢東高西低,呈盤延的游龍狀:南門到北門這段中心商貿區(qū),是龍腹;街鋪擠擠挨挨,依次排列,是鱗片斑斑的龍身;東圪塔是昂首揚鬃的龍頭,龍須飛飄到山畔河沿的文昌閣;后頭街是橫生出來的龍掌龍爪;西圪塔直至大石洼是龍尾。

也許這就是造物主的一種天意,外人評價仁義古鎮(zhèn)是“東陽西陰,后剛前柔”。從東圪塔出來的男人們臉色紅黑,陽氣盛,肝火旺,說出話來聲音高,底氣足,舌根硬直,說理也要說出個你長我短。他們身手敏捷,干活兒講究雷厲風行。東圪塔的孩子們也學大人,說話高門大嗓,嘴不饒人,和誰也要講道理,沒理也要占三分。東圪塔的女人們喜歡穿艷麗花哨的服裝,內衣臟破一點也沒關系,外裝必須惹眼。在中心街的布店銀坊,喜歡扯在身前比畫和試戴。她們相互攀比,相互指點,有時為找一件喜歡的衣褲要翻箱倒柜半天,不到自視滿意,不出門。她們發(fā)型蓬松,步子輕快,在北門口一亮相,精氣神方面就要搶住那些長嘴婦的嘴。她們一動嘴,話語鈴鐺似的脆亮細密,一出門,身影花卉似的留紅遺綠。熟人見面,一聲尖叫,話稠意濃。遇到怪事,舉袖掩面,悄聲繞過。

后頭街的人說話少,做出來的事卻兇狠蠻橫,三句話不對,就伸拳頭。后頭街緊挨大山深溝,石板坡陡立,沙溝水雄渾,窯房院落外就是荊叢草坡。因常與狼對峙,家家都喂著惡狗。不光是野貓野獾,就是見著生人從街面路過,那些狗也敢下口撕咬,鎮(zhèn)上流傳著一句話“東圪塔的小孩,后頭街的狗”,都生性蠻野。后頭街雖然離街中心的三官樓底只有一門之隔,但做買賣開商鋪的卻很少,趕馬車的多,耍鞭子的多,撩狗斗仗的人多,耍蠻力較勁的人多。男人強勢,女人勤勞。不管男女,穿著打扮都不太講究。有點錢,買肉吃,買酒喝。鄰居朋友聚在一起,豪氣沖天,醉話升溫,不喝到夜半天明不離桌。一年四季,男人赤肚子穿個馬甲就上街,專往人多事雜的地方跑,愛參與鬧事,一旦有歪理爛事占上風,就暴起三角眼,神情里他就是敢鍘美的包大人在世。街頭巷尾,老有后頭街的男人在主持正義。后頭街的女人們上街也不換衣鞋,到鋪面或攤位,買上自家需要的布料針線和鹽油醬醋,就回家了。上一趟街和去一趟茅房或到鄰居家坐一會兒差不多。

前頭街與西圪塔卻是另一番景象。前頭街基本與中心街連成一體,周圍的土地面積也不多,山地不肥沃,種出的莊稼不夠半年吃,水地倒是有些。仁義河多年淤出的一大片灘田,輪到每家名下也只有幾分地,大都種著與商業(yè)有關的蔬菜瓜果。前頭街的人話綿性柔,有理也是繞著講,一件事要來龍去脈地說半天,死的說成活的,方的說成圓的,守著商鋪邊聊天邊走貨,把太陽聊到西山邊了,晚上還與家人繼續(xù)聊,聊家務、孩子、商號,也聊街頭白天發(fā)生的事,總之,用后頭街的話叫“碎道”。

西圪塔這地方,差不多有半天時間,各家的院落都照不到陽光,被鎮(zhèn)中垂聳的碉堡擋著,又有一片一片的古樹新葉遮掩,所以光照不是很充沛。但這地方韻味不淺,好幾處深宅大院的挑檐飛瓦流露出曾有的不凡氣度,門頭木刻磚雕,窯前掛落雀替,都是有講究的。庭院、照壁、門聯等有精細考究的刻畫,都是些孝親、忠烈、勤讀、尚儉的古典國學內容。西圪塔出文人墨客,在外面做官的人不少。往古里說,財主商賈能寫到史書里的絕不止三五個。巨商也好,老財也好,迎娶的女人都是有姿色有修為的。他們的后代也與眾不同,男子帥氣文靜,女子清秀聰慧,話說引經據典,就是受苦干零活兒的,也都會捉毛筆打算盤。孩子們一起玩耍,從不高言高語,游戲也是那種帶著智商機巧的,夸曬顯擺的少,聯誼探趣的多。建國后,從西圪塔走出來到學校念書的女孩子,都是細皮嫩肉的,柔態(tài)十足,一動手一揚眉都帶有情致,往細里看,連鞋邊的花紋都有出處。學校里學習好的,大都是西圪塔的孩子。

要是哪一天拿鑰匙的學生來遲了,打不開教室門。東圪塔的孩子最先憑空生出一股火氣,并大聲說理訓罵,西圪塔的孩子總是躲在一邊不言少語,最終敢用镢頭斧子砸開門鎖的肯定是后頭街的孩子。那些從周邊小村來住校上學的孩子既要巴結愛擺理行惡的,又要討好學習成績優(yōu)異的,從家里帶來的饅頭片和瓜果梨桃自己吃不了幾個,都變著法兒分了出去。

有個女人突然出現在中心街,把鎮(zhèn)上的人都驚呆了。

東圪塔的姑娘媳婦們說:“那身姿那走勢,咱是死活比不上。”

西圪塔的女人們說:“那氣質那韻味,咱是甘拜下風。”

后頭街的主婦丫頭們說:“那素雅那利落,咱是比折脊骨了。”

街上那些長嘴婦們說得更玄乎:“這女人唱戲不用畫眉,做妓不用調情,生孩不用接生婆,天生一副狐媚相,骨子里帶著吸血蟲。她臉俊胸闊腰細屁股大,不說男人,就是女人見了也從眼里拔不出來。

23

這個女人叫郝美仙,她是趙德豹從河南引回來的。

趙德豹自從那次被趙全武捆在自家院里的槐樹上,用鞋蓋鞭抽后,出走了幾個月。趙全武的老婆為此一病不起,被趙全武一頓臭罵,結果徹底癱在炕上。她終日眼淚汪汪的,趙全武不在家的時候,就一個人捶胸頓足,把自己折磨得半死不活。

這趙德豹生來就不是省油的燈,幾個月不見面,一見面,就見他帶著這么一個惹是生非的尤物,這讓聲名遠播的趙全武肺都氣炸了。這兒子是他生的,不認也不行,誰也知道,就算打死了也是你兒子。像一只臭蟲掉進碗里,看著惡心,老了老了還落個壞名聲,趙全武躲在家里,連甩鞭的力氣都沒了。

趙德豹沒有把郝美仙領到父母家,他知道父母肯定不接納,而是來到距離北門不遠的一個院子里。院子是里外院,里院大,住著幾家大戶,外院狹小,可能以前是長工們住的地方。趙德豹打開外院一處小屋的門,簡單收拾一下,兩人就住了進去。

這小屋,是趙全武年輕時練武買下放器械放鞭具的地方。

郝美仙生來就是那種招男人喜歡的女人,骨子里俏,尤其是那雙能灼痛男人內火的眼,一舉目,必有一個思柳想月的獵物被擊中。

趙德豹長著男人們少見的娃娃臉。雙棱眼長在他濃濃的眉毛下,厚厚的嘴唇藏著一股文秀之氣。話一出口,磁性十足,話語像裹著一層音符,清脆伶俐中夾著醇厚柔和。這與人高馬大一身豪俠之氣的趙全武相比,迥然不同。

趙德豹與郝美仙相跟著從鎮(zhèn)街走過,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郝美仙與趙德豹住進那個小屋后,鎮(zhèn)上有人說這是雁落雀窩了,但很快,里外院的人都感到這間小屋散發(fā)出來的生氣。笙的細膩清脆,簫的綿厚悠長,琵琶的婉轉優(yōu)雅,紛紛從小屋飄出來。

進進出出的鄰居都受到音樂氣氛的感染,路過外院時,總要站在那兒欣賞一會兒。有好事的人把這事傳給鎮(zhèn)上一些悠閑的人,這些人就饒有興致地來到外院。喜歡猜度的人覺得這纏纏綿綿的音樂中肯定有故事,于是夜里貼在門外聽房。這一聽,聽出了意思。第二天,院子里家家戶戶就有一個約定:不許自家的孩子多靠近小屋半步,晦氣。

趙全武知道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從小練武老是耍奸弄滑,但見到拉弦吹笛倒是眼迷神癡,一站就是半天。

趙德龍與韓如民磨刀擦槍的時候,趙德豹卻吹起了柳笛竹簫。趙全武把這些屁事不頂的樂器掰折摔斷,想讓他徹底斷了這念頭。對那些吹拉彈唱抹粉搽臉的行當,趙全武連看都不看一眼,覺得這膩膩歪歪連連掛掛的音樂戲譜簡直就是傷風敗俗的源頭。

誰也沒想到,趙德豹幾個月不見,竟成了音樂高手。那小屋時而傳出二胡的悠揚婉轉,時而傳出琵琶的連綿激越,差不多半條街的人都能聽到。

這兩個小男女,除過撫弄音樂,還能干出什么事?

正在人們胡亂猜測的時候,一件更蹊蹺的事發(fā)生了。

郝美仙的男人找來了。原來,郝美仙剛結婚不久。

郝美仙的男人找見小屋時,身后跟了一群看熱鬧的人,但他們想象的事并沒有發(fā)生,這多多少少有點遺憾。沒有爭吵,也沒有毆斗。這二男一女,居然相安無事地擠住在一起。

不久,人們發(fā)現古鎮(zhèn)的街道上多了一位釘鞋匠,他就是郝美仙的男人,人稱王師。

趙德豹被古鎮(zhèn)的南武館請去,當了小拳師。

鎮(zhèn)上愛關注閑事的長嘴婦們,一見面,睫毛一眨,白皮臉一皺,寡話就冒出來。這一女二男的夜生活成了話題,可能只是憑著各自想象的胡亂猜測,說到機密處,還相互抱在一起打鬧一番。

郝美仙偶爾在鎮(zhèn)街上露面,總惹來不少怪異的目光。

蹊蹺事兒,總有人想方設法地打問。終于,有了一種說法:郝美仙與她男人是河南開封人,婚姻是包辦的。郝美仙在街頭上遇到拉琴的趙德豹,兩人一見鐘情,很快廝混在一起,不久,私奔了。郝美仙男人嗅著女人留有的氣息一路追攆過來。

24

好事不出門,爛事傳千里。趙德豹的事把他爹趙全武氣得不輕,過一百歲的人了,一輩子被人高看厚愛,臨梢末尾突然冒出這有損家風的事,心里堵著,見到熟人,對方不知道說什么好,自己也開不了口,索性不再出門。不出門待在家里,這事更是不分晝夜地折磨他,沒幾天,一病不起,眼看著氣虧體弱了。

臨終,兒孫甥侄圍了幾圈,來對這位趙氏老壽星做最后道別。

趙德虎預感大事不妙,這天一直守在父親身邊。幾年不歸家的趙德豹也被人叫回家,若即若離地守在父親旁,始終低頭不語。

趙全武憑著一股內力,坐起來,向圍在跟前的親人擺了擺手,讓他們全出去,只留下趙德龍和韓如民。

趙德龍以為父親要交代什么,就湊過去擁住父親,垂耳傾聽。

趙全武沒說什么,他把趙德龍的手和韓如民的手摁在一起,在空中掂了幾下,然后就咽氣了。

多年癱在炕上神志不清的趙全武老婆突然睜開眼,她讓趙德龍和韓如民把趙全武的身體挪到她跟前,探過手把趙全武的眼皮撥拉下來,雙眼被封閉了。她又在趙全武的臉上輕輕拍了兩下,才轉過身。

外面院壩上響起一陣甩鞭聲。趙德虎站在院壩上猛甩父親的鞭子。

后來,親人們才發(fā)現這鞭聲剛開始響在崖谷里,冷硬冷硬的,隨后響在院壩上。再一細看,趙德虎竟然將鞭子對著自己猛抽起來,遍體鱗傷。不是被人攔下,很可能就血肉模糊了。

趙德虎的老婆脆脆因他整日不戀家,跑回娘家住了。鎮(zhèn)上的人很少見她回來。婚姻基本是名存實亡狀態(tài)。鎮(zhèn)上一個剛結婚就死了男人的媳婦特想嫁給他,可過不了他爹趙全武這關,兩人只能像牛郎織女,偶爾見見面。現在爹死了,他不知是該悲還是該恨。他像一只失群的孤雁,絕望無助。

趙德豹趁人不注意,溜出大門。趙全武安葬那天,趙德豹也沒踏進院門。

25

郝美仙的男人王師留著長胡子,有事沒事捋一把,遇到街上的人,把藏在胡子里邊的嘴露出來,再說話。王師長得不算高大,背有點佝僂,腦袋前額后額凸出,臉顯得又窄又小,長胡子對臉型還算是彌補修飾。用手往下一捋,有點人為拉長面頰的意思。開始,人們不知道他的底細,有人試著讓他釘鞋,做出的活兒還真不含糊,不僅精細周密,還好穿耐磨。他從來不與人討價還價,給幾個算幾個,不給也沒意見。這樣,找他釘鞋的人越來越多。

他接過客人的鞋,左右上下先翻看,找好合適的補皮,盡可能從里補,然后取穿牛皮繩的針頭扎眼引線,每一針都勒得嚴嚴實實。自始至終,王師不看客人一眼,只顧干活兒。一只鞋補完,常常冒出一身熱汗。客人把釘好的鞋拿在手上問,多少錢?王師回答,料又用不了多少,就是出點力氣,你看著給點就行。也有的客人開玩笑,不給行不行?王師說,行,就當給自己干了點活兒。客人從兜里掏出錢遞到他面前,給的少了他直接取過,滿臉笑意地說,只要你穿得舒服,我就高興。給的多了,他還必須退余款,絕不多取一分一厘。

時間一長,鎮(zhèn)上的人對他產生了好印象,生意也挺多。

賺多賺少,回去悉數交給郝美仙。然后按郝美仙的安排,再拿點零花錢。

一家三口的花銷,全憑王師的這點勞酬,日子過得不算寬裕。

兩年后,王師不給人們釘鞋了,而改為給牲口釘掌。不過,他家門前長年擺著釘鞋的物什,有人找上門來時,他從不拒絕,并且一分錢不收。

26

古鎮(zhèn)的后頭街有一家鐵匠鋪,主人叫趙嗯嗯,與趙全武也算八竿子打不到的親戚。趙嗯嗯本名叫什么,很少有人知道。他為人處事向來不過硬,不管大人小孩還是惡魔弱者,一說話順著對方來,最愛用的詞就是“嗯”,而且是一連串的“嗯嗯嗯,是是是,好好好”,這個名字是鎮(zhèn)上的人根據他的說話習慣叫出來的。趙嗯嗯起家從祖上的打捻銀器做起,盤火爐時,往大做了做。做完后,連自己都偷喜了好一陣子。銀匠也順帶給人補鍋粘壺,生意再不夠時,就做些小鐵件,鐮刀鍬鋤斧頭漏勺之類的,琢磨著都能弄成。周邊的人看見哪個實用就選挑一件,拿回去用。誰也知道,這是趙嗯嗯的心血,即使不給錢,也不白拿,家里的小豆紅薯軟米什么的送過來,嘴上說著是讓趙嗯嗯嘗嘗,實際算是報酬。

趙嗯嗯雖然是個老好人,但他敢創(chuàng)新。他見王師的釘鞋手藝不錯,人也隨和,就動了心思,想和他合作。有一次,趁王師來買鐵釘子,就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沒想到兩人一拍即合,很快就箍纏到一起。

牲口腳底的鞋叫蹄掌。每天都要大量勞動的騾馬驢最費的就是蹄掌。趙嗯嗯打制蹄掌,小菜一碟。王師能給人釘鞋,讓人說滿意也不是容易事,能伺候了人,伺候牲口肯定沒問題。從釘鞋到釘掌和搬了磚再搬石頭差不多。

一個負責制作原件,一個負責安裝原件,兩人各得其所。趙嗯嗯的銀器活兒多半是伺候女人的,而且是些愛講究愛說辭愛挑刺的女人,錢不想多花,活計還得做如意。現在,趕牲口套馬車的人大多是男人,蹄掌的尺寸不像人鞋的編碼精準,差幾毫米不能算問題。合不合腳人知道,牲口又不會說話。而且,蹄掌的消耗遠比鞋快。釘蹄掌的用料和用功都是大尺度的,主人從衣兜里往外掏錢的動作肯定要順當許多。女人們的銀器頭飾是用來看的,有余錢的富貴人家的女人們都爭著搶著顯擺自己年輕漂亮,金銀玉器當然是必不可少的。不過,錢是男人們受苦力花心血賺來的,就是貴婦人手上的錢也花得謹慎小氣。窮人家的女人沒這個福分,穿著能不露肉就不錯,哪有閑錢穿金戴銀。騾馬驢是用來換糧食換衣物的,誰家也得用,而且還要養(yǎng)好,讓它們有力氣馱拉貨物。蹄掌是牲口跑路的支撐,沒有人在這地方省錢。這些賬,趙嗯嗯多少個夜晚翻來覆去地想,甚至連村里有多少牲口,古道上每天能路過多少馬車,他都算得一清二楚。

連釘蹄鋪的名字趙嗯嗯都想好了,就叫“視履”,往典雅說,就是釘蹄鋪掙的是有名有分的錢,是言行合規(guī)合矩的錢。往通俗說,就是看鞋,看鞋走出的步子,在“履”字做買賣,憑的是誠信,用良心賺錢。

趙嗯嗯在后頭街的院子不小,緊鄰秦晉古道的石板坡。石板坡是南來北往車馬的必經地,雖然公路鐵路通了后,走古道的人少了,但抄近路趕商情的車馬行人從沒斷過。趙嗯嗯把道旁的一堵墻推倒,院子直接成為一座里外通透的道場。叮叮啪啪的打鐵聲,常引來不少人圍觀。鐵匠棚不遠處,搭了一根橫桿,橫桿旁擺著一個半米高的木凳。一頭騾子拴在橫桿上,趙嗯嗯把騾子的一條腿摁跪在木凳上,先把舊蹄掌用錘敲打下來,再用一把立鏟頂著腋窩往下切,一層一層的,把蹄上的死肉腐節(jié)切平,接下來就選合適的鐵蹄模,再順著模眼把小釘子敲進蹄幫里。四只蹄依次做完,一個牲口的新鞋就算做完了。常跑路的牲口比較配合,做起來就順利多了。做完后,牲口試著在地上走走,聳著肩毛,打著響鼻,渾身抖擻,有時還在地上打幾個滾,看著就像過年時小孩子剛穿上新鞋似的高興不已。

趙嗯嗯對王師說:“咱好朋友清算賬,不賒不欠,一人一半,當天結。”王師回應:“既然做了好搭檔,就不分遲早,我也不急用錢。”趙嗯嗯說:“這樣也不用記賬了,你我都方便。再說,你家里養(yǎng)著一個仙女哩,仙女也喜歡錢,手上點著錢,心里就掛著你。哪個女人不愿跟著男人吃香的喝辣的?”

王師心里樂著,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相比之下,趙德豹的收入就差許多,只有月終年末才有進賬,但他有情趣有品位,說出的話和奏響的樂調都往郝美仙心里鉆。郝美仙兩頭都不舍,一個是精神層面的,一個是物質層面的。長嘴婦們說:“喝著蜂蜜唱著歌,嘴上美氣。數著票子聽著曲,心里熨帖。這種生活,美人不享受,誰享受?”

每天,郝美仙都要在鎮(zhèn)街上走走,穿著合體衣服,梳著長辮,肥臀豐乳,惹來一街人的妒忌與稀罕。

鎮(zhèn)上每逢趕集上會,那些喜歡顯擺的姑娘媳婦總要照著郝美仙的裝扮美化一下自己。

近四十歲,郝美仙一點也沒顯老。有幾個不知深淺的年輕人,看著她俏麗的背影,嗅著她散出的香味,攆到她跟前,沒皮沒臉地撩逗她。她不生氣,也不主動迎合,只管微笑著往前走。

相跟著走過一段路,就有長嘴婦把年輕人拉拽住,說:“看著是一潭清水,你跳下去試試,不把你淹死才怪哩。”年輕人這才善罷甘休,敗下陣來。

鎮(zhèn)街上傳出一句順口溜:“好美好鮮一朵花,能看能聞不能抓。”

27

那座連接后頭街與東圪塔的拱橋,橋身橫跨東西,呈半圓狀,用長方形石塊壘砌,十分堅固,連鎮(zhèn)上的老人也說不清它是哪個朝代修筑的。

去地里干活的人、外出拉貨運料的人,一般都自備一輛小馬車。后頭街的男人大都有一把鞭子,鞭子在空中甩出一條折拐的弧線,“啪”的一聲,套在小馬車上的騾馬就來了精神,歡奔亂跳地載著主人走出小院,踏上拱橋,開始一天的行程。車后常跟著一條家狗。中午時分,男人們都回不來,這時的橋面就成了女人的風景線。

拱橋懸在溝谷中,相對空曠,引來的視線也多。天生愛美的女人們走這段路就特別在意,上橋前,總要前后左右打理一下自己,然后再昂首挺胸地邁出嬌嗔的步伐。走幾步,腦袋輕輕一擺,再用纖指梳理一下,明意上是整理一下劉海。

年紀大點的女人再怎么走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拖沓,未出嫁的姑娘走起來好像有點輕飄浮躁,最能拿住勁兒的是少婦,走起來輕盈而不顯慌躁,嬌媚而不顯俗艷。不過,也有些少婦的步態(tài)中含著謹慎,說不定她們已身懷六甲,好似也讓她們比別人多了一分展示母愛的甜蜜。

懷有身孕的少婦在橋面或鎮(zhèn)街上,是那些長嘴婦們絕不放過的話題。她們用自己的經歷和經驗,猜度或評估孕婦的生活。不久后,這些曾經的孕婦又可成為長嘴婦的一員。當她敞開衣襟把鼓脹的奶頭填入幼童的嘴里時,對年輕時的靦腆嬌羞就不以為是了。

入仁義古鎮(zhèn)的北門,要經過一段青石路面,由于長期的車輛碾壓,青石路面壓出兩道深深的車轍。從北門進入古街,兩邊是長長的石凳,長嘴婦們最愛在這里閑坐寡聊,進進出出的人,或妖嬈或邋遢,或疲憊或精悍,都能成為她們的議論話題。

緊挨北門的那條小巷直通郝美仙的小屋。郝美仙不是姑娘,也不是懷有身孕的少婦,卻有姑娘的身段與少婦的風韻,她哪里能逃得過長嘴婦的議論。

郝美仙不是那種怕議論的人,她甚至聽到過對她十分陰邪的咒語。有時她也回頭與那些人對視一下,表情并不對抗。接著,再更加狐媚地走幾步,好像想讓對她的議論再多一些。

這次,她剛拐出小巷,就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一看,是一個頭發(fā)蓬亂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話稠,語無倫次,前后矛盾,郝美仙根本沒有插話的可能。聽了半天,也沒聽出中年女人要說的意思,接著,中年女人把郝美仙拽進街面的一個藥鋪。

藥鋪剛開門,還沒什么客人,只有坐堂的大夫吳先生。吳先生正在一張臨窗擺放的桌前看書,老花鏡半掛在鼻梁上,見兩個女人進了門,眼睛往上一翻,站起來。吳先生拽開中年女人的手說:“告訴你不要多管閑事,你就不聽。絮絮叨叨的,上輩子沒說完的話和下輩子要說的話都讓你說了。”

中年女人是吳先生的老婆,看上去挺怕男人的,嘴里的話卡了殼,聲音也低下來:“她要看病。”

郝美仙連忙接話:“我沒病,是她硬拽來的。”

吳先生認真地看了看郝美仙,擺著手說:“你沒病,你沒病,趕快出去吧。”

郝美仙體會出吳先生那一眼的含義,反倒不急著走了。她看了看被吳先生推坐在凳子上的女人,女人在吳先生背后指了指。郝美仙大大方方地走到吳先生面前說:“那先生給我看看吧?”

吳先生再次往上推了推老花鏡,又重新審視郝美仙。

吳先生問:“你是不是睡眠不好?”

還沒等郝美仙接話,吳先生又說:“你的腳后跟常有干裂現象,并有間或性胸痛。”

郝美仙心里一動,見那女人不斷地點頭,就問吳先生:“我這也算是病?”

吳先生說:“不看就不是病,要看就是病。沒什么大要緊的,醫(y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你可不要怪我多嘴。現在你可以走了。”

那女人馬上站起來,對著郝美仙從上到下地比畫。這一次,郝美仙讀懂了女人的意思:你這么一個漂亮女人,要想一直漂亮下去,就一定要把身上的病治好。

郝美仙把善良的中年女人安撫到凳子上,一聲不響地走出門。

這個有點瘋癲的女人姓李,早年隨父母來到仁義古鎮(zhèn)。她父親在鎮(zhèn)街上租了臨街店鋪,開診所。后來事業(yè)越做越大,把店鋪徹底買下來。父親是坐堂大夫,母親是司藥。吳先生是眾多徒弟中的一個,因天賦出眾,又勤奮好學,早早成為師傅的得力助手。他們唯一的女兒跟著母親學司藥,也差不多成了半個大夫。兩人日久生情,父母又暗中提攜,最終結為夫妻。女人在一次夜晚出門送藥中讓野狼叼走,被人救下,從那以后,神經錯亂,瘋癲不斷。經吳先生精心調理,幾個療程下來,女人的病情才漸漸好轉,不過逢人便絮叨不止的毛病卻沒法根治。瘋女人是個善良的人,二老過世后,藥鋪自然轉到她與吳先生的名下,漸漸的,她的神志也大有恢復,見到臉色體姿有些病態(tài)的人,她也常好心勸告。這一次,郝美仙被她截住了。

郝美仙專程來藥鋪,請吳先生開一張藥方。

吳先生看病的過程很慢,寫在處方上的字也都是小楷。看清病人的癥狀后,不急于寫字,而是翻看常備在身邊的幾本經典醫(yī)書,反復斟酌,再一筆一畫地寫方子。

寫好方子,吳先生對郝美仙說:“你可以在本店抓藥,也可以到別的藥鋪抓,但必須要按方子上的記數抓。一個療程七天,用完后看效果,如果有見輕跡象,我還要再調整些藥物,不出意外,三個療程恢復健康。”

郝美仙對吳先生的治病理念很感動,能看出吳先生不是那種強買強賣的商人,就說:“找你看病,就用你的藥吧。”

瘋女人從郝美仙手里接過方子,走到藥架前。

“瘋女人能辦了抓藥的事?”這是郝美仙最先有的疑問。她也隨著瘋女人走過去。

吳先生忙著給排隊看病的人診療,得閑空,向郝美仙喊:“你放心吧,我老婆比我細心多了。”

果然,瘋女人在秤上一絲不茍。臨走,郝美仙還特意抱了抱這個可愛可親可敬的瘋女人。

一周后,郝美仙來吳先生的藥鋪換藥。這一次,吳先生見郝美仙氣色大有好轉,愉悅的心情比郝美仙本人還明顯。看病的人不多,吳先生的話頭也活絡起來。據知情人介紹,吳先生平常就有這樣一個習慣,見經自己看過的病人病情有好轉,他就想發(fā)表一通言論。說的話與病情關聯不多,但對調整病人的情緒大有益處。

吳先生講他看病的哲學理念,講中國傳統醫(yī)學的精妙,有時還夾雜著一些唐詩宋詞。常常自己講得先陶醉起來。原來,他老婆說的哩唆的人們不太能聽明白的話,都是從他這里學來的。

中醫(yī)是國學的一支,要會看病,先得從了解國學開始,中庸氣血肝脾,調整心理意念,找準不適癥結,旁敲側擊,迂回跟蹤,化瘀解結,達到五臟平衡,肢體協調,心向坦蕩,才是健康。老婆狼口被人相救,終身報人無悔。老婆前世修來善緣,夫妻救人于危難。病來不管窮富,病去無論貴賤。雖然吃食入口各有優(yōu)劣,腸胃率先分辨分解,但五臟布局全都一樣,在排泄與能量上去其所去用其所用。器臟相同,而接受各異,同樣的食物,有的人可能入口即病,而有的人卻安然無恙。一種癥狀,涼熱干濕卻不盡相同,好大夫每個藥方寫得都不完全相同,因人而異,因病而變。天有陰晴雨雪,人有災病幸樂。凡人不可能不病,凡事不可能沒坎兒。只要對自己清楚,自己頓悟,世上的事就都不是事。

郝美仙似懂非懂地聽著。

不知何時,郝美仙的身邊站了不少人,油坊的孟師傅、醋坊的張師傅、粉坊的尤師傅。這些師傅們都從事著傳統工藝作坊,在鎮(zhèn)上都掌握著一項獨門特技。聽完吳先生的講說,就有人發(fā)表感慨。

郝美仙正聽得入迷,突然身后有人拽住她的衣襟。她回頭,是個女孩子。女孩仰頭看著郝美仙說:“姐姐,你這衣服真好。”

郝美仙見這樣可愛的女孩喜歡自己,抱住女孩,低頭問:“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寶汝,尤寶汝。”女孩回答。

這時,尤師傅走過來,指著女孩說:“不要亂動別人的東西,弄壞了你能賠得起?小孩家家的,一點也不穩(wěn)重。”

郝美仙趕忙回應:“沒事,沒事,孩子挺親的,這衣服也不值多少錢。”

說完,郝美仙提著藥包走出藥鋪。

走出藥鋪,她回頭又看了一眼,藥店的門匾上寫三個字:德善堂。

走出一段路,郝美仙覺得身后有動靜,一看,是尤寶汝。

尤寶汝學著她行走的步態(tài),腰肢與雙臂扭擺得比她還夸張。郝美仙向女孩擺擺手,女孩也學著她的樣子擺手。站在藥鋪門口的尤師傅把女孩喚了回去。

28

德善堂對面的理發(fā)店,是那種前房后院的格局。從街道上理發(fā)店有幾層臺階,臺階上一連三間平房,窗明幾凈。沒有招牌,連“理發(fā)店”三個字都沒有。從正門進去,迎面墻上掛著一面大鏡子,鏡面上陰刻著四個字“從頭開始”。三個房間里都有剃理用的躺椅、掛架和洗漱物品。一個磚砌土爐子在正房,煙道從兩旁走開,沿墻延伸到兩側平房。煙道墻間隔著凹陷槽渠,是洗頭的地方。冬天時,土爐上長期放著一把大鐵壺,壺嘴冒出咝咝的白氣,供主人和客人們喝水洗漱用。平房后面是小院和三孔窯洞。小院里擺有石桌石凳,桌上畫著棋盤。只要天氣不冷,院子里就老有人擺棋對弈、有等著理發(fā)的、也有理發(fā)后來消遣的、也有不理發(fā)專門來玩樂的。三孔窯洞是主人晚上睡覺的地方。

理發(fā)店的男主人姓張,中年以上的來客稱他老張或剃頭老張,年輕些的來客稱張師。女主人姓什么誰也不知道,因她大兒子的乳名叫寶寶,人們就叫她寶寶家娘。早年,張師從山西長治和師兄馮師來石城闖蕩,幾年后,兩人分家單干,馮師留在縣城,張師直接來到仁義古鎮(zhèn)。經媒人介紹,張師從一個偏遠的鄉(xiāng)村用兩石麥子娶了老婆。

寶寶家娘跟著張師興致勃勃地來到鎮(zhèn)上,決心用自己的勤苦與男人大干一番。可她沒想到男人是個只知干活兒不多說話的人,而且為人處事謹小慎微,這與她能說敢做的性格大相徑庭。寶寶出生后,她再也不想去理發(fā)店了,看不慣她男人的一舉一動,也不想聞那潮濕怪異的膩味。她在自家院里動手圍了一個豬圈,每天上山進地拔豬草,灶前燉豬食,憑著勤勞苦干,把豬養(yǎng)得膘肥體壯。那些常在她家院子里下棋玩樂的人實在不愿聞豬圈的臭味,但也只能忍著。

張師帶著兩個徒弟,不到兩年,兩個徒弟都不干了。張師不言少語,徒弟什么地方做錯也不說,只用冷眼涼面相對,做對什么地方同樣也不說,臉色還是冰冷雪寒。手藝的竅門他從不給兩徒弟說。時間一長,徒弟覺得沒什么前途,都不想干了。穿紅的走了,穿綠的來。連續(xù)幾茬下來,總算保留下一個智商不怎么高卻能吃苦耐勞的徒弟。

寶寶長大后,常爬到豬圈墻頭逗豬玩,高興時學著豬叫,不高興時拿一根長木棒敲打豬頭,從來沒幫他娘挽豬草端豬食什么的。更多的時候,寶寶到前面的三間平房,對進進出出的客人撩撩逗逗,拽拽拉拉。向爹要錢,是他每次來的必備項目。爹要稍有遲疑,他就撒野,撕撕扯扯。對爹的徒弟也常常胡亂支配,口出狂言。爹要對他一動怒,他就扔盤子摔碗。寶寶只對一個客人特別親切。

理發(fā)店都是男人們來,青少年大都理平頭,中老年都是剃頭。老張問都不用問,根據年齡直接上推子刀子理剃。

突然來了一位女人,把袒胸露背的男人們嚇一跳,來人正是郝美仙。

老張見到穿著光鮮亮麗的郝美仙,驚訝了幾秒鐘,然后才清醒過來,伸出一只手,向門外請,并對女人說:“我這里不接收女顧客,請自便吧。”

郝美仙送來一個媚笑,并沒有后退的意思。

“我不理,也不剃,更不刮,你給我洗洗頭發(fā)就行。”

老張正在猶豫,寶寶已搶先拽住郝美仙的手,把她引到一把最干凈的座椅前。

把發(fā)卡頭飾項鏈等取下來,交到寶寶手里,郝美仙后仰到靠椅上。寶寶端了一盆涼暖適中的水,又取了梳子香皂毛巾之類準備在靠椅前。老張見一貫好吃懶做的兒子有如此嫻熟的表現,一時傻了眼。兒子迫不及待地對他說:“老張,張師,洗吧,還等啥哩?”

老張只得上前給郝美仙洗發(fā)。郝美仙的頭發(fā)平時扎著辮子,現在從躺椅背后垂下來,瀑布似的,差不多快要挨住地面了。店內的其他客人不說不笑了,都把眼光轉向老張和郝美仙這邊。寶寶縮在老張身邊,又是遞工具又著端盆換水,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徒弟。

洗理完畢,老張也不知道怎么給她梳辮子,郝美仙說:“就這樣,我回去慢慢做吧。”她如數付了錢,擺著妖嬈的身姿走出去。

人一走,三個平房里的顧客就爆開了鍋。沒見過女人進理發(fā)店的,女人們弄頭發(fā)都是在自己閨房中,哪有在大庭廣眾面前一覽無余地做的?做就做吧,洗完頭發(fā)卻不去梳辮子,敞著垂發(fā)就出門上街。

寶寶也是,見到美女也懂得憐香惜玉了,也聽話懂事了。

這以后,每隔一月左右,郝美仙就來洗頭發(fā)。寶寶每次都給他爹打下手。

29

郝美仙常愛去的地方,還有一個裁縫鋪。

出北門不遠,就是架在沙溝上空的那座石拱橋。往后走是后頭街,拐過橋是東圪塔。就在這個丁字路口,緊挨沙溝有一孔老磚砌的窯洞,窯洞連著后院。臨街的窯洞窗前,擺著一架縫紉機,路過的人總能聽到縫紉機轉動的聲音。

主人姓石,鎮(zhèn)上的人都叫他老石,人長得干瘦,一張嘴就像跟人吵架似的,嗓門高,話頭硬,脾氣也急。一孔窯洞,前半截是男主人的天地,后半截是女人和孩子們的天地。窯門從側面開,直通后院。進進出出的人都得經過后院。

自從老石落腳仁義古鎮(zhèn)后,人們的穿著打扮有了質的變化。以前人們穿的那種千篇一律的中式衣褲不多見了,代替臃腫簡樸的是精致合體。

老石不僅能做一般人普遍認知的衣物,而且很有創(chuàng)新意識,只要你能說出來個大概模式,他就能做出具體的樣式。冬棉夏單,內襯外罩,他都能做得讓你心服口服。

縫紉機的右側是一個大案板,除過畫粉裁布空出的一塊地盤,大部分地方都摞著衣服。每件衣服里夾著姓名編號,來取新衣的人不用多長時間就能拿到自己的衣服。每逢過年換季,老石就忙得不可開交。到年三十晚上,還有不少人守在他家,一直等他把家里人的新衣服做起才走,特別是家里有孩子的,必須讓孩子第二天早上穿上新衣服,才算一年的勞動沒白干。老石家的孩子卻常常穿不上新衣服過年,顧不上。老婆戲說他,你這是賣鞋的婆婆赤腳跑。

衣是人架子。愛美的女人都想有幾件好看衣服,特別是那些家中相對殷實的人家,女人們就更講究更愛臭美。郝美仙,自然是其中之一。

冬天,天上下起鵝毛大雪,遠山與近物一片白,小孩大人都喜歡在雪天出來觀景。白茫茫的田野中,郝美仙穿了件黑毛領鴿灰色大衣站在那里,看上去雍容華貴,再走近一看,領口的紅色圍巾略加點綴,整張臉都被映得紅撲撲的。背后,就有女人評價:這那里是人,就是一只妖狐,不把男人的血氣吸干不罷休。盛夏,綠柳垂絲的渠邊,郝美仙穿著一件素淡格子單衫和一條垂感十足的藍褲輕盈地走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胸和臀都不加掩飾地凸顯出來。背后,又有女人們議論:這哪里是人,就是一條水蛇。

有人找到老石開玩笑:“你這個老不死的,把一個女人打扮成這樣,是不是要把鎮(zhèn)上的男人們都引逗壞呢?”

老石笑著并不生氣地說:“你真會表揚我。”

30

兩年后,郝美仙住進一幢小院。

王師釘蹄鋪的生意不錯,除過女人的平時花銷,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置辦一幢屬于自己的院子。

錢這東西像流水,只要你把渠修對了,嘩啦嘩啦地就來了。

郝美仙忙前忙后,很快就把小院的各個房間收拾得利利索索。她與王師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有婚約,有聘禮,有結婚儀式。王師賺到的錢,她花得肆無忌憚,花得行云流水。雖然王師走起路來碎步無聲,腦袋長得又前棱后波,但他有賺錢的本事。有錢就有蔬菜糧食,就有窗明幾凈,就有藥費,就有長辮子,就有好衣服,就有嫉妒和美麗。至于趙德豹,她也不放棄,每天總得抽出時間過去坐坐,給收拾一下小家,再做些吃食。對她的這些舉動,王師清清楚楚。

趙德豹從未去過郝美仙和王師住的小院。路過也不進去,他每天除過家里就是武館。

王師與趙嗯嗯合作,趙德豹沒權干涉,但心里憋屈。王師的生意越順,郝美仙手上的錢就越多,而他雖然長得比王師精干健壯,但這花瓶似的外表遲早要被看淡,郝美仙更注重物質享受。在實實在在的生活面前,錢就是爺爺,那音樂什么的連孫子都不是。

更讓人揪心的是,郝美仙搬到那個小院后,腰粗了。

這個消息最開始是街面上的一個長嘴婦說出來的。

見趙德豹從對面走過來,幾個婦人眼睛就走邪了。趙德豹像剛偷了別人東西的小偷,被她們指指點點。她們并不避諱他,形式上她們幾個圍著說閑話,眼睛卻老往他身上瞟。

“這鎮(zhèn)上最俏氣的女人突然就腰粗了,肯定是有喜了。”

“這兩個男人侍候一女人,也不知道是誰的種?”

“人家男人對付高騾大馬都不在話下,對付一個女人還不是十拿九穩(wěn)?”

“那可不一定,一把二胡也能拉出一個《天仙配》。”

趙德豹一下蒙了。

這段時間,郝美仙很少來他的小屋,來也是小坐一會兒,他眼粗,沒發(fā)現郝美仙的身體有什么變化。

第七部分

57

北方農村不乏一些機巧聰明的人。播耬、點種、鋤苗、收割、揚場,這些活兒在手上,懂得農活兒竅門竅道的人,省時省力,還出活兒。尤其在時節(jié)緊逼的關鍵時刻,種鋤要又快又準,收取要又急又忙,搶在墑后,趕在雨前,避開霜凍,備好倉儲。根據土壤,選擇春播的糧種,山田適合種耐旱的作物,如小麥、玉米、谷黍、高粱、豆類等,水地適合種瓜菜。農諺有“一畝園十畝田”的說法,瓜園菜園憑靠足夠的流水滋潤,收入一般是其他作物的幾倍以上,但精湛的技藝和勤勞的管護是前提。

人民公社時期,公社管著大隊,大隊下面又有若干個小隊。農村人都叫社員,社員們上地勞動都是集體出勤。考察農村男人的主要標志是肩膀。一副肩膀,放上二百斤以上的擔子,不抖不顫,先得到人們的贊賞。邁開步子一走,更能看出一個強勞力的功夫。夏收時節(jié),遠在十多里以外的山地,經過一個上午或下午男女老少的收割,成捆成堆的麥子分放在田地里,就在大家精疲力盡的時候,男人們才開始了最為苦重的勞動。一根尖擔豎插在地上,一根繩子拉直鋪開,麥穗山一般地擺上去,男人用膝蓋頂住麥捆,發(fā)力勒拴繩結,麥穗相互斜插在一起,被結結實實地捆綁成不易散架的麥捆。男人把尖擔順繩口插入麥捆,兩臂一發(fā)力,麥捆被高舉在空中,男人的雙手一上一下舉著麥捆,走到另一捆麥子前,把尖擔的另一頭插進麥捆,放平上肩。

尖擔略略上翹,顫一顫,左右平衡一下,把肩膀挪到重心中點位置,才邁開腳步。新烤熏的尖擔,一般男人使用不了,要有些巧勁兒的男人才敢上手。搞不好擔子一旦扭轉反向,不僅兩大捆熟透的麥子頓然落地,顆粒全灑落,而且擔子可能在瞬間顫折成兩截。這種尖擔,當地人叫“搖擔”。搖擔在肩上落穩(wěn)后,開步又是一個難題。如果顫幅過大,還可能反轉。顫動適度,不僅放在肩上的重量能明顯減輕,而且邁行的步態(tài)尤為灑脫。遠遠看去,只見麥捆有節(jié)律地前移,不見中間挑擔子的人。這時,男人的風度氣質都頓然顯現。用搖擔,走起來路既省力又快捷,可會耍搖擔的人并不多。

收打麥子,正是五黃六月天,這個時段也是雷電風雨最愛發(fā)生的時段,麥黃一夜熟,搶收打場入庫,稍一遲鈍,或者麥粒落地,或者風雨侵襲,一季的莊稼就可能毀于一旦。緊鑼密鼓,男女老少全家全村出動,夜晚還要連軸轉,田頭送飯,通夜加班,一刻也不能松懈。有病的,夏收過后再看,有事的,夏收以后再辦。村里的主要農作物就是麥子。老弱婦幼以割麥以主,青壯勞力以挑擔運輸為主。女人們一人兩垅麥行,右手握著鐮刀,左手抓著麥穗,低頭貓腰,按節(jié)奏換步向前推進,身后是一堆一堆的麥山,前面是一片一片的立穗。艷陽高照,草帽起伏,腳下的路走得穩(wěn)健而快捷。“嚓,嚓,嚓”,人們一前一后排成雁陣,心中都較著勁,誰也不甘落后。最先割到地頭的,回頭向新一輪的麥群進發(fā)。女人或男人在農村的形象,一般在一個夏季就可能塑造起來。干脆利索,硬功加巧力,一上手就知道你做活兒的能耐。被人稱道的姑娘或讓人佩服的小伙,都是在農活兒上超人一籌的,在日后的嫁娶中,優(yōu)先被看中。一般來講,干農活兒利索的人,在做家務上也錯不到哪兒去。娶上這種女人或嫁給這種男人,一生的光景不會太差。

天不亮就開始在麥田勞作,一直干到太陽升到半空,人們開始念叨起送飯的人。得住一點間隙,抬頭往山下看看,還不見送飯人出現,就有罵聲飛出來:“狼不吃的羊倌,還不見鬼影,是不是昨晚上又讓女人給拾掇來,腿肚肚軟,走不動了。”這罵聲,往往有響應,說著笑著,手下的活兒也就有些松勁了。送飯人突然在溝坡上成一個黑點出現時,最先發(fā)現的人就會尖叫一聲。大伙的心里落下一塊石頭,總算盼到飯菜了。

送飯的人是羊倌,羊倌從各家的大門口收齊裝著飯菜的罐罐,拴緊在籠框上,一路吆喝,挑著越來越重的籠擔,向村外十多里以外的山地進發(fā)。如果有哪家的飯菜備得遲了,就要耽誤時間。羊倌把飯菜送完,再到村外的羊圈解鎖開閘放羊。

古鎮(zhèn)原本是以商貿為主,但隨著人口急劇增多,北門和南門以外的地方新修了許多房屋,古鎮(zhèn)以前荒蕪的溝坡田地都一點一點地被填平開墾出來。雖然人多地少,但為了填飽肚子,大多數人還是以務農為主。仁義河兩側有不少河灘地,這是農戶們的珍貴地帶,從東園到西園,擠擠挨挨的,都種著蔬菜和瓜果。

除了冬季,每天古鎮(zhèn)的街面上都擺著水淋淋鮮漓漓的蔬果。東園有兩個種菜能手,是從山東搬過來的兄弟倆,姓肖。西園也有兩個種菜能手,是從河南搬來的郝家兄弟。因每年賣菜的收入十分可觀,所以東園被人們稱作“東掏金圪垛”,西園叫“西掏金圪垛”。后來,菜園子都歸大隊管理。

秋收,相比于夏收時間稍長一些。秋收的農作物有多種,根據成熟的先后順序投入勞力。高粱、玉米、谷類、豆類、薯類,依次收獲。秋雨也有,但不像夏雨那樣迅猛激烈,而是陰濕冷涼。不過,雨天并不影響人們的收割,那些農作物也不像夏麥那樣不經淋打。女人們依舊是以手頭活兒為主,男人們的擔子下不了肩。長在田間挑擔的男人,肩上都長了死肉,書面語叫繭。除過用尖擔挑高粱穗豆谷穗,好多果實如紅薯玉米土豆之類則改換成籠擔來運輸。

村里又種地又經商的人很少。種地要的是根據季節(jié)旱澇選擇下種糧食種類的判斷,以及精細勤勞的田間管護。而經商要的是對進貨優(yōu)劣品種的辨識、運行規(guī)律和銷售季節(jié)的掌控,以及收售盈利的算計。大隊根據每個人的情況,把一些有商業(yè)頭腦的人集中起來搞集體副業(yè),發(fā)展經濟。

有個人引起了古鎮(zhèn)人的廣泛關注,他把農業(yè)和商業(yè)結合得十分完美。剛剛長到十七八歲,他的聰明才智就充分體現出來。

他叫張長林。

58

母親剛過二十歲就生下了張長林,因懷孕期間營養(yǎng)充足,他一落地,就四肢歡奔著要奶吃。母親年輕,又是第一胎,鼓鼓脹脹的乳房卻不出奶,大人小孩都著急。母親被奶憋得難受,孩子吃不到奶餓得大哭。找有經驗的人來“開奶”,成人的嘴含住年輕母親的奶頭,一點一滴往外吮吸,直到奶腺完全疏通開。一旦開通,母親的奶水就流天灌地地涌出來。張長林連一個奶頭都吃不完。還沒過兩個月,母親的奶水突然沒有了。張長林一夜一夜地啼哭,母親的奶頭像一口干枯的水井。別的食物很難喂進他嘴里。一天一天地餓著,哭著,眼看孩子干皮瘦柴的,沒辦法,母親只好抱到后頭街剛生了孩子的一家去討些奶水。剛開始,只是抱去喂喂奶,晚上就抱回家。可半夜醒來,孩子又要吃奶,沒完沒了地哭,搞得全家人都跟著招累。后來干脆晚上也跟著奶母,隨時可以吃足喝飽。

奶母左邊一個孩子,右邊一個孩子,晚上哪個餓了,自己抱著奶頭就啃,有時兩個孩子同時醒來,一人抱著一個奶頭各吃各的。兩個孩子像孿生兄弟似的,吃足喝飽后,有時能在一起戲耍好長時間。母子之間,兄弟之間,漸漸產生深厚的感情。張長林要被母親抱走一兩個時辰,奶母能想得流出淚來。再后來,張長林一見母親來就哭,哭得死去活來。這樣,母親只好讓孩子留在奶母身邊。三四歲,七八歲,十來歲,張長林一步也不想回母親那兒,硬讓回去,不一會兒就又跑來了。

張長林的母親對奶母說:“這孩子長這么大了,還要吃你的喝你的,這幾年,給你的奶錢也不多,再要給下去,我沒有這個余力了。”

奶母說:“誰問你要錢了?這孩子已經是我家的成員了,還說什么錢不錢的?你給的那幾個錢連衣服錢也不夠。我們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他以后長大想回去是他的事,他要不想回去,我這里就有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錢的事你再不要給了,我能養(yǎng)活起。”

母親看著孩子在這里快快活活的,只好轉身走了,眼里溢出幾滴不舍的淚花。

張長林在奶母家叫林林,與他一個奶頭掉大的兄長叫榮榮。兩個孩子到學校上學,老師問榮榮:“你叫什么名字?”榮榮回答:“張長榮。”老師又問林林:“你叫什么名字?”林林回答:“張長林。”

等生母知道這件事后,張長林的名字已經被學校的師生傳叫開了。張長林的姓,是奶母家的姓。

張長林的奶爸叫張富貴。張富貴的祖籍是離仁義古鎮(zhèn)二十里遠的張家?guī)X。張富貴與哥哥張富有的父親叫張有貴,兩個兒子把父親的名字一分為二,各占一字,再加一個“富”,希望以后的日子都能富有富貴。祖輩有造醋的家傳,到了張有貴這一輩,醋業(yè)時興時衰,在村里過著不窮不富的生活。做出的醋在村里銷量有限,哥倆剛一成人,父親就讓兄弟二人挑著醋擔到古鎮(zhèn)來賣,每次來,天不亮就出發(fā),二十里的路,到太陽能照到古鎮(zhèn)街面一半的店鋪時,兩人就來了。只需半天時間,醋就賣完了。天不太黑,兄弟二人正好能趕回張家?guī)X。幾年后,父母相繼過世,兄弟倆一商量,就攜家?guī)Э诎醽砉沛?zhèn),想在醋業(yè)上尋求更大的發(fā)展空間。

水深魚自活,山大鳥常鳴。不出所料,憑著張家醋藝的精到醇正和本分誠信的經營理念,買賣做得風生水起。

一天,張富有與張富貴協商:咱分開干吧,這鎮(zhèn)子用醋量挺大,咱們的攤子可以再擴大一些。張富貴表態(tài),我也早有此意,但沒敢和你提。

兄弟倆前街一個“富有醋坊”,后街一個“富貴醋坊”,各自充分調動自己的智慧與才能,既有暗中比拼的意思,也有明里相互照應的意思。

張長林整天泡在張富貴家,母親那里反倒成了親戚家似的,偶爾才回去一下。一回到張家,翻箱倒柜,比張長榮還隨便還有理。奶母看到他這樣,一臉的笑意,和丈夫張富貴說:“這孩子養(yǎng)熟了,在咱家比榮榮還有理霸道哩。”

張富貴說:“吃著誰家的奶,像誰家的人。這孩子說不定比咱家的榮榮也有出息。”

確實,張長林很早就表現出與別的孩子不一樣。他除過和張長榮玩耍,一般不和同齡人在一起瞎混。有事沒事,就跑進醋坊里轉悠,有時還幫一把手。不像張長榮,趕著攆著也不想進醋坊,大人逼住才進去。

奶母是個勤勞的婦女,除醋坊雜務外,長年養(yǎng)著一頭肥豬,到年終臘月才宰殺,除過自家過年享用,也到鎮(zhèn)街上賣。每天,奶母都要到溝畔田沿挽豬草。張長林為了給奶母減輕負擔,常常一下學就提著草筐和鐮刀去挽草。他眼快手快,知道哪些地方有豬草,扛著草筐,踏著月光悄悄回來了。

奶母給張長林倒一碗蜂蜜水,摸著他的頭將他擁到自己懷里,眼中漾出瑩瑩的淚花,說:“林林知道心疼娘了,娘這輩子遇上你算娘積下德了。”

除過給奶娘割豬草,張長林也特別愛玩游戲。

那時,全鎮(zhèn)的孩子玩的游戲種類差不多。前頭街和西圪塔的孩子常在廣場上玩技巧性較高的“打瓦”,后頭街的孩子們最愛玩帶有刺激性的“打捻耳”,東圪塔的孩子玩又帶刺激又有技巧性的“打板”。

張長林不和同齡人玩,老在比他大一茬子的孩子中,開始時誰也不想要他,覺得不是一個層次。后來,他只要一到,孩子們就來了興趣,非要他參加。孩童淘玩時,好像總該有一個能被“捉拿懲罰”的對象才能玩出興致。每次,大孩子總想把他預定為被捉拿對象,而每次他比誰也溜得快。

尤其是“打瓦”游戲,只有他一個來自后頭街的孩子,又年齡小,遭人戲弄就成為大家的一種共識。頭打瓦,二撩油,三蹲蹲,四外圪叉,五里圪叉……共同的打擊目標是前面擺著的一塊立磚,所有參與的人用石頭剪刀布排定順序,第一個人失敗后,第二個人來,以此類推。只到把十二個項目全都完成,最后剩下的那一個就是敗家。輪到張長林,最多用三個輪次,他就能全部完成。別人五六個輪次還在你爭我奪的,他已經坐在一邊等候了。他有游戲天賦,想捉他一次很難。西圪塔的孩子們稱他為“小猴精”。他的靈巧性與命中率,一般的孩子比不了。玩得雖然不多,但他能掌握要領。

東圪塔的孩子在自己地盤上不知天黑天明地“打板”,突然闖進一個后頭街的孩子,大家便有了一種讓他“脫褲”而歸的沖動。用紙煙盒疊成三角板,用書頁疊成四方板,二到八人參與。所有人的板都擺在地下,輪著去扇,扇哪個都行,扇翻誰的誰再補,誰扇翻的“板子”歸誰所有。一般來講,哪個板空隙大或斜度高,最是可獲之物。但大家要邪上一個人,誰也只扇你的板,你很快就可能耗盡“板”源,這是明明帶有欺凌性質的打擊。張長林的板被幾個孩子輪番扇下來,差不多就要“彈盡糧絕”了。耳朵里還要灌進不少小瞧低看的不敬言辭。可一輪上他發(fā)起攻擊,基本上就歇不下來,他是哪個板好扇扇哪個,所以成功率高。有時候在他手下,所有參與游戲的人都要補一到兩次板。每次,他都能滿載而歸。東圪塔的孩子稱他“板板王”。

后頭街的孩子玩的游戲帶有野性,有時還要付出血的代價。“打捻耳”,就是這樣一種游戲。大小不同的磚錯落立起來,參與游戲的人站在立磚前,向七八米以外的一條線扔自己手中的一塊偏石。誰的偏石離線最近,誰先打,離線最遠的最后打。一群人站在線外,向立磚瞄準投射。最中間最遠的那一塊立磚叫“司令”,兩旁立著的低磚是“執(zhí)行官”,司令有大司令二司令,執(zhí)行官也有第一批和第二批,根據參與者的多少而定。六個人參加擺五塊磚,八個人參加擺七塊磚,第一輪打不完,第二輪接著打,直到所有立磚都“各有其主”,剩下的那個人便是被懲罰的對象。“大官大官忍不忍?”“不忍不忍實不忍。”“罰幾個?下命令。”“五個五個加五個,圪捻麻葉加勁勁。”被懲罰的孩子站在中間,左右各兩個執(zhí)行官,捻住耳朵,往下拽,拽一下算一個,十五個下來,如果遇上平時真要有點隔閡的孩子處罰,耳根差不多就被撕破出血了。即使第一輪輕柔點,還有第二輪,“二官二官忍不忍?”又有另外兩個執(zhí)行官上來捻耳朵。總有一個與你關系不好的人在一旁等著捻你。也有平時關系不錯的或“孩子王”之類的人站在被懲罰者的位置上,這時就有可能被大官“忍”了,但還有二官的“忍”與“不忍”。執(zhí)行官的手勁也是含著關系的,十個捻不出血,五個也可能捻破耳朵。

張長林一般在第一輪就擊中一塊立磚,從沒被懲罰過。

這種游戲越玩積怨越深,后來有的大人也參與進來,連平時不怎么對眼的兩家人也在游戲上找到出氣口,再后來,就沒有人再玩這種殘酷的游戲了。

另一種游戲應運而生。

后頭街的人叫“打子子”。在一塊方磚上,每人擺上五顆或十顆杏核,站在幾米以外的線上,用手中的桃核投射。第一個投射的人叫主家,手中桃核叫母核。主家朝磚上的杏核擊打,打落的歸自己所有。別人可以打磚上的杏核,也可以直接打落在地面的母核。打落磚上的都歸自己,要打中母核,所有磚上的杏核全歸自己所有。磚的面積大,母核的面積小,難度大的收獲多。母核一旦被擊中,一盤游戲就結束了。只要母核未被擊中,磚面上還有一顆杏核,游戲就不算完。三五個人玩耍的“打子子”,張長林不參加。十幾二十個人時他才參加。而且,他很少打磚面上的杏核,專打母核。不出三輪,母核就要被他擊中。第一輪就擊中母核的,得到磚面上的杏核就特多,要兩只手擁著捧著才能裝進自己的口袋。后頭街的孩子叫張長林“一壇壇”。

這種游戲比其他游戲既有趣味又有實惠。杏核一去殼,就可食用,逢年過節(jié),杏仁煮熟后,加進蔥絲鹽醋,就是極好的下酒菜。張長林的家里有一個空壇罐,是他讓奶娘準備的,日積月累,張長林贏回的杏核快把壇罐裝滿了。有熟知內情的人傳出來,愛給人起外號的人就叫他“一壇壇”。

張長林在學習上不鉆研不下功,看到課本就頭暈。老師在課堂上講的,他沒耐心聽,坐也坐不穩(wěn),老有小動作。一聽到下課鈴響,他比老師還跑得快。一出教室就折騰上了,搶案子打乒乓球,撿起棍棒練武術,抬起腿腳頂拐子,什么好玩玩什么。

張長榮對母親說:“林林今天在學校的節(jié)目表演中打了一套拳,全校師生都給鼓掌了。”

奶娘覺得張長林有點委屈,玩點什么,老是躲著大人偷偷來。她把張長林叫到跟前,說:“娘以前也知道你偷偷練拳,這不是什么壞事,明天晚上,娘就引上你到古鎮(zhèn)北館見師傅,咱正兒八經地練。他們要多少錢,娘出。”

張長林說:“我只是隨便耍耍,不去這些專門練武的地方,娘不要再替我操這心了。”

淘氣歸淘氣,張長林對奶娘很貼心,他不想給奶娘增加任何負擔。

相比之下,張長榮實在敦厚,也聽話,在學習上表現得十分勤奮,成績也排在班里的前幾位。在玩耍方面,卻老是只輸不贏。在人前面后,他也不怎么被關注。

59

張家在后頭街置買的院子外就是沙溝,是鎮(zhèn)子與大山接壤的地方。每天晚上,睡在窯炕上就能聽到院外的狼嗥聲。張家的看門狗,一到晚上就蹲在大門口。張長林給這條狗起名叫“跑槍”,意思是跑得快,咬得狠。為了防止狗的脖子受傷,他用硬皮帶做了一個有鐵釘向外的脖套。跑槍能聽懂張長林的話,白天讓它守院,它就不出院門,讓它跟著自己,它就緊隨身后。

跑槍不像別的狗,天一擦黑就與繞在村邊的狼對吼。它不動聲色地蹲在院內,有什么人或動物靠近院門時才發(fā)出低沉而兇狠的吼聲,吼聲里帶著殺氣。

張長林晚上就睡在離窗子最近的前炕,從跑槍的叫聲里,他能聽出院里院外的動靜。有一天半夜,張長林從跑槍的吼聲里聽出危險,跳下炕跑出門外。等一家人走出院子時,張長林已經打著手電,在察看豬圈的后墻了,跑槍氣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

原來,蓄謀已久的狼群一直盯著張家筑在院落一角的豬圈。平時村鎮(zhèn)周邊的院落常有被狼入院掏雞窩拱豬圈的,畏于跑槍的兇悍勇猛,狼群對離山溝最近的張家豬窩一直沒敢下手。這天,聞見肥豬肉香的狼群終于發(fā)起了一次有組織有步驟的攻擊。院墻外就是沙溝,野狼慣常的戰(zhàn)法是跳進院子,挖開圈墻,鉆進圈內,先把獵物的喉嚨咬住,摁住獵物不動,等其脖血流盡,再拖出來,拽到比較安全的地方,然后撕咬破碎,進食入肚。一旦野狼得手,把豬拖到院外,就算有幾個老獵手在場也無濟于事。

這群野狼十分狡猾,知道跑槍不是一個善茬,不跳墻進院,而是在院外的圈墻迅速掏洞。既避開了跑槍的視線,又能隨時撤離現場。這一招當然躲不過跑槍敏銳的聽力,但跑槍再怎么厲害,與群狼對抗也討不到便宜。狼怕人,人一露面,野狼就不敢戀戰(zhàn)。張長林平時練拳時愛使一柄長棍,長棍就在家門外立著,一伸手就能拿到。隨著張長林一陣聲嘶力竭地叫喊,又有一柱手電的強光照射,跑槍的戰(zhàn)斗力被充分調動起來,與群狼殊死搏斗。野狼見勢不妙,最終放棄了快要掏通的豬圈墻,逃回沙溝。

第二天,張長林訪問了幾個經常上山打獵的獵手,回家后自己琢磨著做了兩個鐵匣子。一到晚上,就把彈簧撐起,拴放在豬圈最易掏開洞的地方。野狼里肯定有老奸巨猾的首領,不上當,不做不必要的犧牲,再沒敢侵犯張家的豬圈,卻有兩只不知死活的黃鼠狼成為鐵匣子的戰(zhàn)利品。

隨著年齡的增大,張長林再無心求學,便早早輟學回家,他對套牲口喂騾馬趕膠皮車挺感興趣。對農田作物的播種鋤割收獲也干得很有心勁兒。別人不敢耍的搖擔,一到他肩上,像燕子雙飛似的走坡竄梁。在張長榮還向三好學生努力追求的時候,張長林已是一個腰圓膀壯的全勞力了。

對醋坊制作全過程的工序,張長林也了如指掌,漸漸成為張富貴的一個得力助手。制醋行業(yè),最重要的物資就是水,每天早飯前,張長林就把醋坊的所有水缸都擔滿。

仁義河的水從上游開始就被截出一股,順著山腰溝橋一直流到鎮(zhèn)邊。人們稱這個涌波翻浪的水渠叫下渠。下渠除過帶兩口水磨,也供著全鎮(zhèn)人的飲用。人們一般不在中午和晚上挑水,因為沿途有人淘臭腳涮糞桶。各家都在早上挑水。水流十里渾也清,水流十里臟也凈。

挑水與耍搖擔一樣,同樣是體力加技巧的重活兒。腳下慌亂不定,兩桶水挑回家只剩半桶。肩上平穩(wěn)衡定,桶水就只晃不溢。張長林挑水從下渠到后街,距離算是最長的,但腳下的路走得既快又穩(wěn),腳的起落,擔子的顛顫,桶水的平靜,誰看誰眼熱。

60

富貴醋坊的出醋量越來越大,鎮(zhèn)上的人家差不多每頓飯都離不開醋。那時的糧食比較匱乏,好多人家不到年關吃不上白面,平時都吃粗糧。不管干蒸還是水煮,入口都粗糙難咽,但要調上一點帶醋的菜,下咽就順暢多了。

“有錢沒錢,買醋買鹽。”窮家也好,富門也好,沒醋不成飯局。飯館炒菜,快熟時,一匙醋加入,醋香撲鼻,開胃。農忙送飯,沒筷子可以扳兩根樹枝,沒醋就調不起食欲。

醋有零賣,有整批。快到飯時,總有鎮(zhèn)里的人家打發(fā)孩子來買醋,用玻璃瓶的,肯定是窮家人,急用急買;用塑料桶的,肯定是大家庭,用多買多。每逢窮人遇到張長林,瓶子肯定被倒?jié)M,給錢不給錢,給多少,他不問。他想讓每個窮人家都能吃上醋。

也有不少外村外縣的人來打醋,他們整買零賣。富貴一家對這些批發(fā)商十分熱情,因為他家的主要收入全憑這些大客戶。批的數量越多,說明他家的醋越受歡迎。遇到飯時,富貴還要炒兩個菜,招待來客,不喝個歌甜花香,不讓走人。

有時,也有捎來口信的,讓醋坊送醋。張長林小的時候,送醋的人是趙德虎。趕車駕騾耍鞭子是趙德虎的拿手活兒,不說待遇,干得又順當又起勁。張家人知道這活兒又耗時間又費力,也不虧待趙德虎,至少也給他好酒好肉地吃喝兩頓,家里有稀罕吃的用的,也讓他帶上。這樣,趙德虎有事沒事,也常來醋坊轉轉,與漸漸長大的張長林處得挺好。趙德虎頭腦靈活,本事也多,也是幫著張長林悟事出竅的一個關鍵人物。

一天傍晚,張家院子里趕來一輛馬車。車主頭上勒著白毛巾,額前毛巾兩端呈倒八字上揚,他來到富貴家的正窯,說要批一桶醋。

富貴馬上差人從醋坊裝滿一大桶醋,臨要裝醋上車時,車主突然冒出一句:“身上沒錢,改日專程派人來付款。”

“那不行,我不認識你,你要一走再不見人影咋辦?”

“咱都是做買賣的,誰沒有個不方不便的時候?你不能把我看得連一桶醋都不值吧?”

“好吧,那你給我留個聯系方式。”

醋桶裝上車,車主給富貴留了個地址。馬車正要啟動時,趙德虎與張長林走過來。張長林覺得不對勁,攔住去路。圍著馬車繞了一圈,也沒發(fā)現什么,張長林找不出不讓走的理由。

張長林說:“不給錢,不能走。”

車主說:“你家這是大人說了算,還是小孩說了算?改日給錢不行?”

張長林大睜兩眼,對車主說:“聽口音你是霍州人,你也是個做醋的。你太聰明了,你這是一箭雙雕:一是打心眼里你就沒打算給錢,一走了事;二是你知道我家的醋賣得好,回家后研究醋,以便做出比我家還好的醋,行家偷藝。你下馬車后,沒有直接回我家,而是在院子里繞了一圈,我都看清了。你的車上有醋味,這輛車是你運輸醋品的工具。”這話說得有一定分量。

這時,趙德虎發(fā)現了更為要害的問題,對車主說:“你現在車上拉的物品都是做醋的原料。”

車主兇神惡煞地回擊:“盡是瞎說,你有什么證據?”

趙德虎取了張長林練武的白蠟棍,走到車后一捅,車上的一個麻袋破開一個洞,流出高粱殼。

這時,跑槍走到車主跟前,一口咬住他的褲腿,死活不放。

張富貴如夢方醒,跳上車,看車上的麻袋布袋里到底裝著什么。

張長林的火氣一下被點燃,跳上馬車,挪下兩麻袋原料,對車主說:“賣出去的醋,不退,憑你回去怎么研究。沒錢,可以讓你一碼,就用這些原料頂。要過秤也可以,我估計我家還吃點虧呢。趁天黑前趕緊離開我家,以后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張長林說著從趙德虎手中奪過長棍,練了起來,收勢時,棍子一頭差點劃住車主的臉,另一頭結結實實地拍打在轅騾脖頸上。轅騾一受驚,慌忙邁開四蹄,馬車啟動了。

車主一臉無奈,先前的巧嘴舌簧全都沒有了。跑槍對著車主狂吠跳撲,張長林的棍子一直在跑槍的嘴前攔擋著,不讓它下口。

趙德虎對車主說:“快走吧,再遲一步,怕你出不了這個院哩。”

臨出院門,張長林又撂去一句:“一路小心點,進北門出南門,還會有人盤問你。”

事后,奶爹告張長林:“咱在鎮(zhèn)子上一直以本分誠信起家,不做那強買強賣的事。”

張長林說:“爹爹說的是,但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都有,對付這種無賴,咱不能手軟,他這桶醋要白拉走,恐怕咱三五輩子也找不見他了。看上去人眉人眼的,實際上是一肚子狼心狗肺。”

“北門南門怎么還會有人盤問呢?”

“我這是嚇唬他哩,讓他不要以為走這鎮(zhèn)子如走平地,一個外地人不知道謹言慎行,見人禮待,他吃虧的日子還在后頭哩。”

趙德虎對張長林豎起拇指說:“咱林林是個男子漢了。”

這以后,張富貴把好多醋坊的重要事務交給了張長林。

61

這里的春天十年九旱,旱情嚴重時,糧食就可能歉收,甚至絕收。一到春天,村鎮(zhèn)的龍王廟里每年都有前來祈雨的老農。農民守著自己的莊稼地,把鋤草保墑施肥這些能做的事做好,就等一場救命的透雨。一有福雨降臨,雨后的陽光再一照,莊稼拔節(jié)成長的速度十分驚人,一天一個樣。

仁義古鎮(zhèn)是村鎮(zhèn)結合地,靠天吃飯的農民,一旦知道田地里沒什么指望了,就憑著地理優(yōu)勢跑到鎮(zhèn)街上打些零工,做點小買賣,一家總不至于掛住嘴。那些偏遠易旱的田地,也就不怎么被人重視了。有一搭沒一搭的,實在沒事時,隨便種點什么,收不收,看老天的。

張長林一個偶然機會,接觸到外地的一個種子專家。了解到做醋的主要原料高粱中就有一種耐旱的品種,低個頭,大腦袋,既不易被風折斷枝干,又不太受干旱的影響,還高產。這讓他心智大開。

有個想法,張長林與趙德虎商量過,趙德虎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這事沒把握,只是把做成的好處與做不成的壞處給他分析了一番,就不再管了。張長林是個只要有三分勝算就要去試試的人,他平生第一次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與好些農戶商量,想把那些偏遠干旱的地塊用錢盤到自己頭上,再雇用農工來種收,虧盈都是他的,農戶的租金和工酬一分不少。這想法很快得到落實,農民們沒有一個不愿意的。遇旱年時連種子錢都收不回來的爛地,現在又收租金又賺勞酬的,誰不愿意呢?

事情做開了,張富貴才知道,本想勸勸張長林,又覺得勸也勸不住,只能靜觀事態(tài)。開弓沒有回頭箭,張長林緊鑼密鼓地按照自己的規(guī)劃一步一步地實施。

高粱耐旱,張長林選的這種低個大頭高粱種子,更耐旱,有雨瘋長,沒雨也長得挺有底氣。張長林運氣不錯,自他大面積種植高粱后,春季的雨水不能算多,但也時不時地下一陣子,而且,頭一天雨,第二天就是晴天光照,有雨水的滋潤又有陽光的照射,這高粱想不長都難。一年下來,作為原料的高粱,一個醋坊用不盡,還得倉儲。

最讓張長林心花怒放的是那個背陰地八畝塬,農人誰也以為那片出力不產糧的地方,高粱苗卻長得稈粗穗壯。張長林有時在這里一待就是一天,旁邊趙德豹住過的那個羊圈不僅能讓他遮風避雨,還能讓他躺睡休息。

高粱米脫殼后,一車一車地拉到粉坊,高粱粉條是當地人最愛吃的副食。一年的高粱米供應粉坊一年的制粉,富富有余。粉坊省去外出采購原料的一道程序,凡屬張長林拉來的高粱米,果實飽滿,質量上乘,出粉量大,免檢。一顆顆珍珠似的高粱米,制粉師傅抓一把,再從指間漏下去,眼睛發(fā)出金光。

高粱殼是醋坊的主要原料,張長林通過晾曬、分類、裝袋、入庫等一系列程序,保管好,分季節(jié)一批一批地往外搬。職員們見醋坊的生意這么好,干得都勁頭十足。只要子彈充足,再大的戰(zhàn)役都敢打,心里不虛。

趙德虎與張富貴閑聊:“你這干兒子,是個干大事的料。”

張富貴樂得合不攏嘴,一連串地說:“你多指點,他服你。”

62

張長林專門熏烤出一批搖擔,又讓鎮(zhèn)上的皮革師打捻出一根一根堅韌耐磨的皮繩,親自到偏遠的八畝塬給幾個壯實的小伙子當教練。真正的挑擔能手,走平地,一陣風塵輕揚,腳下的路走得輕盈灑脫,比空人走還要快捷威武;遇上下坡,速度減慢,腳下的路要踩實,肩上的中心要平穩(wěn)。

一旦學會使用搖擔,就再不想換成別的平頭尖擔了。用搖擔挑東西,不僅肩上的重量感覺能減輕一半,不那樣死沉死沉的,而且,走起路來有精神有風度。

溝底備著一轅四套的馬車。馬車一般由兩個人駕馭,一個是站在轅桿上揮鞭指揮車馬的大把式,一個是車尾控制剎車皮帶的拉轎子的。兩人默契配合,前呼后應,逢坎遇水,攀坡渡河,快慢緩急,都凝聚融合著一種無形的合力。

張長林在農田這一頭,輕車熟路,備耕蓄種,犁耬鋤間,割擔收打,全程了悟。他在制醋另一頭,耳熟能詳,備料采曲,入缸發(fā)酵,淋醋進甕,直到買賣盈虧,心底有數。

張長榮學校畢業(yè)后,無心打理醋坊買賣,憑著能斷文識字的本領,被部隊一個帶兵員看中,當兵去了。

63

每年七月初十,是仁義古鎮(zhèn)趕集會的大節(jié)。連著三天,鎮(zhèn)街內外人山人海,耍把戲賣藝的,擺場子打拳的,撐帳篷做小吃的,跑江湖兜售狗皮膏藥的,拉牛羊倒買倒賣的等等,都從外村外地趕來了。

張家醋自然不能或缺,在一個醒目的位置打著一輛大馬車,車上碼著兩大桶醋,一桶是平價的,一桶是高價的。幾里地以外,就能聞見醋香,平民百姓口袋里掏不出太多的錢,但醋香撩人,買一瓶平價醋。吃穿都有些講究的,買高價醋。從色香味上看,兩種醋看不出太大的差別,但濃度和純度不一樣。高價醋,是頭淋醋,一點一滴都舍不得流漏。張家在醋桶邊備有裝醋用的大小塑料壺和玻璃瓶,供買者選用,不用再花錢,白給。

張富貴把攤子支好,由張長林堅守,自己去干別的事。不用吆喝,不用介紹,張家醋是早已聞名遠近的品牌。兩個大桶下留著的漏嘴,隔一會兒流出一壺。不用上秤,由壺的大小決定價格。

“別的水流都白流了,你這水,一流就是錢啊。”

張長林正在給人打醋,突然聽到這么一句話,他抬頭一看,驚了一下,面前站著一個描著臉譜穿著戲衣的“老生”。

“老生”的話還在繼續(xù):“馬上開戲了,我特地趕過來想買一壺好醋,弟子們都說本地的張家醋是潤嗓子的好東西,不用我細找,聞著醋香就找到你這兒了。”

這時,張長林發(fā)現離“老生”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農村姑娘,雖然打扮顯得土氣些,但在眾人堆里一眼就能看出她的俊秀。這姑娘的眼光像一條帶光的線,一下就把張長林勾住了,他渾身被“電”了一下。一時不知道如何與這“老生”對話。

“老生”回頭看過去,見是一個俊姑娘,就招了招手,讓她走近馬車。

姑娘不緊不慢地走過來。“老生”不由地發(fā)出一聲感慨:“真是一塊唱戲的料。”

張長林為了掩飾自己,向姑娘點了點頭,對“老生”說:“她是我表妹。”

“老生”閱人無數,自然知道他倆是怎么回事,但并不揭穿說透,對張長林說:“一壺醋換一張戲票,行不行?”

張長林看了看姑娘,對“老生”說:“好的,成交。”

“老生”說:“但我沒有戲票,我可以帶你進老爺廟的戲園子。”

張長林想了想說:“行吧,反正一進戲園子,戲票就是張廢紙。讓我表妹跟上你去看戲吧。”

“老生”提了醋壺轉身就走,那個姑娘倒也不客氣,緊隨其后。

張長林一聲“等等”叫住已經走出去幾步的兩人。他又打了一壺好醋,讓姑娘過來提在手中。

大戲正式開場時,張長林的兩大桶醋已經銷售一空。

回到家中,張長林才想起,連這姑娘是哪個村的、叫什么名都沒問清楚,自己也真是個傻子。

自己也沒向奶爹奶娘說起這件事,每到夜晚,這個姑娘就開始跑進他的夢中。恍惚中,“表妹”跳上戲臺,不用描眉畫眼,都比跟前站著的那些小旦漂亮,而且舉手抬腳都入戲。那位“老生”撐起大拇指稱贊她。見她走神,“老生”便順著她眼神看下臺去,這時,臺下的張長林被一束強光照著,渾身燥熱不堪。張長林一驚,被褥都沾滿他的虛汗。夢醒,人還在眼前晃著。“表妹”脈脈含情望著他,他反倒有些不自在。他想象一場婚喜盛事,他領著滿臉笑開花的“表妹”走到奶爹奶娘面前,然后,相擁著走進洞房。

64

張家醋,不僅在鎮(zhèn)街上有固定的店面,而且在鄰近幾個大村都有代售點。代售點很少由張家人去送,都是村子里做小買賣的商戶到鎮(zhèn)上采購其他物品時順便一并拉運回去的。

細心的奶娘見張長林沒明沒黑地為家里操勞,眼看到了婚娶的年齡,便暗中為他物色鎮(zhèn)上那些有品樣的姑娘。鎮(zhèn)上的媒婆,原以為這大戶人家不定要找個什么樣的高門閨秀,聽奶娘這一說,興致就被調動起來。合鎮(zhèn)子挨家挨戶地數點,碎腿碎嘴地跑了好幾家。可一到張長林這里,一句“不見”,就全都回絕了,搞得奶娘挺不好意思的。

張長林當然知道奶娘的一片好心,這種事一旦心軟,就可能生米做成熟飯。農村有不少姑娘,一到出嫁的年齡,都把自己的上上下下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有事沒事到人多的地方轉轉,那些家境殷實的小伙子是她們的首選。尤其是有幾分姿色的姑娘,選擇對象顯得底氣十足。媒婆們的嘴都長著花蕾,丑的說有本事,俊的說最漂亮,瘦點的說燕頭柳腰,胖點的說能生兒女,對誰家說都是“天打地造的一對”。

奶娘這邊見張長林無心談婚論嫁,就不再多說了。可媒婆們卻不依不饒,王媒婆走罷,李媒婆來,死纏爛打的,這個漂亮,那個能耐,一出口,話稠得沒有一個上午的時間打不住。

張長林告訴奶娘,說自己這幾天想到各村走走,看看張家醋在下邊的行情。等媒婆再踏進門檻,見不到人,再怎么熱絡的話也只能爛在肚里。奶娘對來人說歡迎,對去者說感謝,只管口頭應酬。誰也不敢得罪,但與誰也不再往深里談。

張長林趕了家里一輛小型馬車,拉了一桶香醋,沿仁義河往上游走。稍大一些的村子都要走到,給村里零售商品的鋪店補充醋源,也零賣。不少農戶品過張長林的醋,說:“這才是真正的醋。”通過了解,張長林發(fā)現,那些村子里的經銷商為了增加利潤,悄悄往醋里加涼開水。摻了水的醋和原汁原味的醋一喝就不一樣。以前張長林覺得有些納悶,現在他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見張長林親自帶著醋來到村里,一傳十,十傳百,各家各戶都提上瓶瓶壺壺罐罐走出大門,擠著搶著要買張家的原醋。

也有因為家窮很少吃醋的,問張長林能不能用糧食換醋,張長林來者不拒,給多少糧食他不過秤,不管是誰,總要把你帶的器物灌滿。這樣,沒走完兩個村子,一大桶醋就賣空了。

張長林再裝一桶醋,繼續(xù)往村子里走。

在一個叫西許的村子里,張長林有了意外的發(fā)現,他日思夜想的那個“表妹”出現了。

馬車走近她家的大門時,“表妹”正站在大門口,嘴里銜著一把木梳,兩手伸在腦后盤纏頭發(fā)。老遠,張長林的心跳加速了。“表妹”的神情也有些慌張。張長林看出她的眼里含著淚,木梳突然掉在地上,她低頭撿起。張長林正要上前說話,“表妹”轉身返回院子。

張長林頓在那兒,不知怎么是好。這時,院門走出一位中年婦女,不用猜,一看就是她娘,一個模子里托出來似的,不過,她娘看上去更精致風雅,而女兒顯得生澀羞怯些。

“你是仁義古鎮(zhèn)張家醋坊的林林吧?進家里喝口水吧?”

“不用了大娘,我不渴。”

“我聽梅梅說起過你,你給的那壺醋真好,省著儉著吃,到現在還沒舍得吃完呢。”

“大娘,你要吃著好,就放開吃,我每月按時給你送來,行不行?”

“那可不敢,我是你的什么人呢?怎么能隨便白吃你的醋呢?”

張長林不知從哪里冒出一些膽量和智慧,接上對方的話:“我家的醋坊在鎮(zhèn)上開有醋鋪,正缺人手,不知你家的梅梅愿不愿去?”

大娘后面站著的“表妹”在母親的身后舉了舉手。這一舉動,正好被轉過身來的母親發(fā)現,并把她的手扯拽下來,說:“一個姑娘家家的,一點也不穩(wěn)重,你愿意去賣醋?”

這一說,把女兒說得背過身去。

張長林對大娘說:“我這一車醋,還得再往前走一兩個村子才能賣完,要不請你家梅梅跟上我試試?返回來順便讓她回家,我估計天不黑就回來了。”

“梅梅沒上了幾天學,連字也不識幾個,能給你算清賬?”

“你怎么知道她能不能算清?我也沒念過幾天書,可現在不僅通過鍛煉能算清賬了,而且整個張家醋業(yè)的全盤經營都能做到一清二楚。”張長林這話里有話,暗暗告訴對方,現在他就是張家醋的掌舵人。

大娘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喜悅,回頭向姑娘看去,有征詢她的意思。

梅梅回家里加穿了一件衣服,一個躍步,跳上張長林的馬車。

大娘叮嚀:“天黑以前,必須回家。”

張長林一揮鞭,“駕”的一聲,馬車啟動了。

走上沿河一條沙石路面,兩旁的山遠翠近綠,潺潺流動的河水翻波卷浪,張長林手中的鞭子在藍天白云間舞動,轅騾邁開跳躍的四蹄,馬車輕盈地向前移動。

“你的身上和你的醋是一個味道,老遠就能聞到。”

“什么味?”

“酸。”

“醋酸醋酸,醋要不酸,那就不是醋了。”

“再一細品,醋香才出來了。”

“好醋都是這樣的,可惜你們這些村子里的代銷商在醋里加了水,變了味,說多少遍了,不頂事。”

“好醋吃著上癮,哪一頓飯里沒醋,真還覺得短缺點什么哩。”

“你說得這是味覺,醋對人體好處多著呢,開胃,消食,殺菌,免疫,等等等等,你要能天天待在醋坊或醋鋪里,我敢保你一年不得病。”

“真的?”

“不信,你試試。”

梅梅突然覺得說得有點深了,好像鉆進張長林設計的一個圈套里,一下子不說話了。

隔了一會兒,張長林仿著梅梅的口氣,說:“你的眉眼身材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樣,老遠就聞到了。”

“什么味?”

“香。”

“你這人真討厭,說話也不會拐個彎?”

“但細一品,香味之外,還有一種味。”

“還能有什么味?”

“酸。”

梅梅反應挺快,一個巴掌虛打在張長林頭上。張長林招架著還回手來。兩人在馬車上亂作一團。

穩(wěn)住以后,張長林很認真地對梅梅說:“我真希望你身上常有這種酸味,人長得漂亮,再加上健康無病,多好的事。再說,醋也是美顏潤膚的。”

梅梅抬眼看了張長林一眼,低下頭來,無語。

馬車進了一個村子。醋香傳到農戶,人們都走出大門。

張長林只管打醋,梅梅忙著收錢。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這小兩口人長得精干,醋也做得好,賣得也利索,絕配。”

“這姑娘是前頭村里韓老大家的閨女,沒聽說他家嫁女呀,是對象吧?”

張長林聽著村人們的議論,心里十分熨帖。梅梅對說話的人不斷瞟去怪怨的目光,但并不反駁。

在回家的路上,韓梅梅有點失落:“跟你賣了一車醋,最后連我的一點也沒留下。”

張長林笑著回應:“給你些勞酬,回去買些加水的醋吧。”

“勞酬我不要,給也不要,我還怕我娘回去罵我呢,說的是試試嘛,又不是正式聘用。”

“那好吧,這次就不給你勞酬了,再過十天,我專門給你家送醋來。”

臨下車,張長林對韓梅梅說:“哪能沒你的醋呢,趁亂,我悄悄給你留下一壺。”說著,從轅桿下的掛鉤上取出一大壺醋,遞給梅梅。

梅梅不客氣地接過醋壺,趁機對張長林說:“十天以后的上午,我在我家大門口等你。”說完,轉身回家了。

張長林一路歡歌,打道回府。

65

張富貴的院墻用堅硬的石塊砌成,墻外有棵老槐樹,墻內是他的醋坊及倉庫。院子圈得很大,幾輛大馬車可以直接趕進趕出。

我爹于啟祥正在對面的坡地菜畦里侍弄黃瓜秧,一回頭,見張富貴向他招手,手上的動作加快些。等他鉆出那片小楊樹林時,張富貴已坐到樹下的石頭上了,手上提著一壺家醋,見面就說:“老哥,我給你倒了一壺陳醋,我平時都舍不得吃這醋,你回去調一個醋拌黃瓜,肯定是上等的好菜。你慢慢享用吧。”說著就把醋壺遞給我爹。

我爹順勢說:“農家黃瓜農家蒜,油炸辣椒,再加醇香的陳醋,就是吃糠面窩窩頭也滿嘴噴香。”

我爹知道張富貴是個精明人,張家醋在鎮(zhèn)上牌子很亮,常常產不供銷,就是親戚朋友也從不白送,能打對折,已是給大面子了,而且從不賒欠,不打條,現場交易。這一壺醋少說也有四五斤,還是陳醋,這是張富貴開了天眼,肯定有求于他。

果然,張富貴就對我爹說:“我哥張富有不是個人,要砸張家醋的牌子。好多用戶反映,他加水壓價,這不僅對我的醋形成影響,而且是對祖?zhèn)鞔姿嚨臄摹_@個敗家子,我不收拾一下他,我們張家醋就徹底完了。”

早年,張有貴在張家?guī)X做醋時,在仁義古鎮(zhèn)的銷量就比較大。但這水中生財的買賣,不是只有他這一家。前街后街都開著醋坊醋鋪。張有貴告訴兩個兒子,咱還是要憑醋品贏得客戶。于是,在祖?zhèn)鞴に嚨幕A上,再做新的研究拓展,連中藥的成分都加了進去,張家醋漸漸有了很好的口碑。張有貴對兩個兒子嚴加管教,在制醋工藝的大小程序上,做實做細,從不遷就。對老少客戶,誠信相待。為人做事,一絲不茍。他的“有貴”,“有”字分給老大,“貴”字分給老二,要想“富”,先做貴人,不欺大瞞小,從骨子里做尊貴之人,有了“貴”,自然就“有”,有信有誠有貴,才有財。富以貴有,貴有才富。不管市場怎么變化,只要人貴有信,醋品才會醇美。

兄弟倆來到古鎮(zhèn)后,一直沒忘父親的訓規(guī),古鎮(zhèn)人也真正品出了貨真價實的醋香。兩人分開時,都有不改初衷的約定,為的是想讓張家醋有更大范圍更長時間的影響力。

現在,哥哥張富有這邊出了問題。

前一天,又有幾個前街的人來到后街的醋鋪買醋,張富貴先前已有察覺,以為客戶是走錯了,并不在意,但這次引起他的重視,便問:“你怎么舍近求遠來我這里買醋呢?”客戶回答:“前街那醋不能吃了。”

張富貴剛出醋鋪,沒走幾步,正好碰上站在面前的嫂子。嫂子堵住他,當街開罵:“張富貴,你是不是要攪得我們關了門才歇心?把你哥和我逼得家破人亡了,你就高興了?前街的人到你后街買醋,你給人灌了什么迷魂湯?你的良心是不是讓狗吃了?”

張富貴本想找哥嫂說這事,現在嫂子先主動向他開戰(zhàn)了,他沒有接茬,躲開看熱鬧的人群,徑直來到哥哥張富有的醋坊。

幾個制醋工正在作坊里,張富貴在一個醋缸前,舀了一勺醋品嘗,然后一口唾在地上。張富貴指著一個醋工罵道:“你們就作孽吧。”說完就走出醋坊。

張富貴來到正窯,見到哥哥張富有,就把這幾天有些前頭街的人到后頭街買醋的事說了,本想通過這件事引起哥哥的重視,再商討如何應對,沒想到這話像點燃了導火索一樣,把張富有身上的炸彈引爆了。

“我說這幾天我的醋賣得越來越差,原來是你在搗鬼啊。”

張富貴也很惱火地說:“你的醋好,人們愿意舍近求遠跑到后頭街去買?”

“醋再好,也架不住你瞎攪,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是不是耍大了,耍得不知道姓甚了?”

“你做事你清楚,你自己臉上有黑,還怪我是一只老鴰?老鴰嫌開豬黑了?”

兩個人越吵越兇。最后,張富貴甩門走出院外。

沒想到嫂子又把他堵住,叫罵聲一浪高過一浪:“什么狗屁弟弟,這明著是要拆我們的臺,張富有再沒有什么本事,也輪不到他的親弟弟欺負吧?你晚上點錢的時候手就不抖?不知道那錢是從親哥哥手里搶來的?你吃大魚大肉,我喝西北風,你撈稠的,我們就連稀的也不要喝?你就不怕被噎死?”

張富貴仍舊不搭腔,回頭看哥哥跟出來了沒有,半天也不見個人影。最后,趁嫂子不注意,穿過人群回到后頭街。

夜里,張富貴輾轉反側睡不著。天一亮,他就來到槐樹底,想問我爹討個好辦法。

我爹剛和張富貴說了幾句話,三三兩兩的后街人就都湊來了。張富貴要掉頭走人,被我爹按下。

我爹開始講“義隆祥”的故事。

“義隆祥”,是個店鋪的名字,也是三個人名字的濃縮。“義”是段學義,是城郊一個又走白道又走黑道的人,他是店鋪的發(fā)起人,卻不具體參與事務,在租地、籌資、外務上張羅,在組建初期起了決定性作用,年終根據賬房盈利分紅。“隆”是岳泰隆,主管店鋪的具體業(yè)務,進貨、出貨、收錢、入賬等方面都歸他管。“祥”就是我爹,是具體業(yè)務的執(zhí)行人,跑腿、聯絡、清欠、備車送貨、調整貨源等,是業(yè)務落實的辦事人。義隆祥經營百貨棉麻五金等,三人合股,平均分紅。開始,定規(guī)立誓,結盟兄弟,同心不二,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順暢通達。

故事剛開頭,我爹突然停下來,轉頭對張富貴說:“你這老江湖,見多識廣,你知道這干部離休與退休有什么區(qū)別?”

張富貴順口說:“這事還真不知道。”

我爹說:“離休是建國前就參加革命工作的,而退休是建國后參加工作的。我就是離休干部,在縣城做買賣時,我就開始了地下工作。當時,日偽氣勢十分猖獗,我年輕時較早接觸到縣決死隊隊長王虎安,他對我講了許多革命道理,我也很想為革命做點事,于是,他便給我安排了地下秘密傳遞情報的工作。我以做買賣為名,暗中為共產黨和革命隊伍做情報工作。為這事,我差點丟了性命。”

張富貴和跟前的人瞪大眼睛,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來,義隆祥的生意順風順水,收入也日進月攢,前景十分看好。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岳隆泰見大把大把的錢涌進涌出的,就起了歹心,他想獨霸單吃這塊肥肉。段學義不具體管事,年里月里才露一面,賺多賺少也不清楚。我爹雖不具體管錢,但大概數目還是清楚的。于是,我爹被岳隆泰看作眼中釘肉中刺,想方設法想擠對他。

“合作之初,兄弟間立誓結盟,豪情義膽,親如骨肉。現在,一個要陷害另一個,這人心隔肚皮,誰能揣度清楚?這有些人,就是共苦可以,同甘不行。錢是個好東西,更是壞東西,它能讓父子結仇,兄弟斷交,夫妻離異。不要小看這紙做的東西,有時真能搞得你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

我爹說這話的時候,特意多看了張富貴幾眼。為了讓大家不把意向指示在張富貴這里,我爹又把話題引偏了。

“你們說,咱們鎮(zhèn)子上有沒有把老爹像豬一樣圈在草裹柴包的小家里饑一頓飽一頓的,而自己抱著老婆孩子吃香喝辣的人?”

大家這才想起前頭街真有這樣一家人,都說:“有。”

“你們說,咱們鎮(zhèn)子上有沒有扔下幾個窮孩子而跟上老板大款跑了的賤女人?”

大家又想起東圪塔有一個被有錢人勾引跑掉的女人,都說:“有。”

有個性急的婦女,不想讓我爹故意吊人們的胃口,催著問:“這岳泰隆是不是獨霸了義隆祥?”

“獨霸個屁,他自己最后也被抓進黑房子了。害人之心不可有啊。”

岳隆泰發(fā)現,我爹在買賣之余有秘密行動,細心跟蹤了幾回,才知道,我爹正在干一件隨時可能掉腦袋的事,給共產黨暗送情報。

我爹的上線是郭子明,郭子明名義上是日偽陣營里一個副隊長,騎洋馬挎洋刀,穿著皮靴,別著手槍,整天游里擺外的,誰也不清楚他是共產黨員,情報工作做得滴水不漏。我爹的下線是水峪村的郝來管。郝來管老來義隆祥,情報都能及時送出。日偽部隊也因此遭到幾次重創(chuàng)。敵人不是不清楚暗中有人失秘,武工隊八路軍隨時知道他們的行動軌跡,這讓敵人大為惱火。于是,嚴密布控,決意要打掉這個情報鏈條。

岳隆泰告密了。

日偽軍如獲至寶,當天下午就荷槍實彈開進義隆祥店鋪。

也是事有湊巧,這天一早,老家來人急告,說村里一群狼跳羊圈了,幾十只羊被野狼咬斷喉嚨,喝了羊血,無一幸存。事出緊急,我爹沒來得及向店里通報,轉身便奔回老家。因禍得福,這群羊讓我爹撿回一條命。

我爹處理完,第二天就趕往縣城。從韓信嶺繞過玉成村,翻山來到水峪村口。他要把手中的一份情報送給下線郝來管。剛到院門附近,見郝來管的院里院外都是日偽軍。他打問身邊的村里人,說這家男主人郝來管已被帶走了,郝來管的上線情報員姓于,這些日偽軍正在等待大魚上鉤哩。我爹聽出一身冷汗,捏了捏口袋里的紙條,像是捏著隨時能引爆的一顆炸彈,轉身離開村子。

我爹沒敢走大路,而是鉆溝爬山繞著走,來到縣城邊的清涼山,已是黃昏,從山上向義隆祥店鋪望去,院內有日偽軍把守著。岳隆泰早被帶走了,他那想害人利己獨霸店鋪的貪欲野心破滅,義隆祥也被清剿一空。我爹一不做二不休,連夜折返東山,正式參加武工隊。

這是我爹經歷的一個真實事情,他想講給張富貴聽,也想講給周邊的人。做人不能太貪婪,待人結友應誠信厚道。故事似乎有點顯擺的意思,也有建樹自己威信的意思。

在這村鎮(zhèn)里,大概有三種人能吃得開:一種是拳頭硬的人,誰的拳頭硬,誰就有道理可講,誰家的門前就清靜許多,連惡霸盜賊都繞著走;第二種是能開竅會算計的人,這種人做事有計劃,說話會拐彎,情商高,成事幾率大,對立面很少;第三種人就是肚子里有真東西,說什么都是有板有眼的,有理有據的,我爹和吳先生就屬這類人。

同樣是在鎮(zhèn)街的店鋪,一家挨一家,有的就賺錢,有的就賠錢,除過經營物資不一樣,和籌劃、運作、說話、為人等都有關系。能做成事的人就是能人,能人誰也從心里服氣。

66

張富貴心里很惱火,明明是哥哥家的醋出了問題,自己不去想辦法解決,卻來怪怨當弟弟的,這理怎么也說不過去。張富貴越想生氣,事情再鬧下去,大不了兄弟關系斷絕。聽過義隆祥的故事后,張富貴覺得再怎么也是一母同胞,不能因一時一事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于是,他打發(fā)張長林去伯父家看看。

張長林帶著一桶醋來到伯父這里。

作坊里張富有雇用的幾個制醋工都在諞閑篇,醋糟醋坯都在那兒扔著,作坊內外散發(fā)著霉味。張長林找到伯父,問是怎么回事。

伯父說:“你奶爹辦的好事,他是不想讓我在這條街上混了。”

張長林說:“伯伯,不是這回事,我剛進咱醋坊看了看,買進的原料有問題,做醋的工序也被悄悄簡化了,連擔回來的水也不是早上那清凌的,你說這醋能保證質量?”

張長林舀了一勺自己提來的醋,讓伯父品嘗。張富有喝過后說:“這才是咱張家祖?zhèn)鞔椎奈兜馈!?/p>

張長林對伯父說:“我還以為是有人在做好的醋加了水,變味了,原來是根本上出了問題。要不咱這樣吧,你一邊整頓人員,重新把好每道做醋工序,一邊把后頭街做出的醋運送到這里,讓前頭街的人吃到的還是咱張家的醋,用戶群先鞏固住。只要醋真嗆,一般人不會舍近求遠。”

伯父想了想,說:“算了吧,我也不想再在這累死累活的醋業(yè)上發(fā)展了。哪天倒塌了,就哪天關門吧。”

“那不行,咱張家的醋是響當當的品牌,只要開一天,就要硬落落地紅一天,不能讓鎮(zhèn)上的人說閑話。”

這時,張富貴也急匆匆地趕來。張富有一見張富貴,馬上躲到一邊,不想理他。

張長林把張富有張富貴兄弟倆叫在一起,說:“光生氣不頂用,咱得解決問題,不能讓別人看咱張家的笑話。”

張富有仍一副惱怒的面容。

張長林伸手在伯父的胸脯上從上到下捋著,說:“伯伯,你消消氣,算我這個小輩求你,行不行?沒有過不去的河,也沒有翻不過去的山,咱這祖?zhèn)鞯拇姿噭e人想學都學不到,還能就這樣砸了牌子?伯伯,你說是不是?”

張富有安穩(wěn)下來,說:“孩子們也沒一個熱心干這的,雇用的幾個醋工也越來越不像話,我也年老體弱了,沒心事再在這上面費心耗力了。林林,你是個好孩子,這幾年也成熟了不少,我這醋坊你一下接管起來吧,你這孩子我看比我們都能干,有想法,有心勁,是個干事的料,行不行?”

張富貴主動對張富有獻殷勤:“林林畢竟還顯稚嫩些,哥你先干著,咱一步一步來,你要振作起來做事。”

張富有說:“不行,一天也不能等,你現在就和林林說,他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左說右說,張長林只應承臨時幫著,兩個醋坊都由他來支撐,顧不過來。張富有也沒什么好辦法,就按張長林說的,前頭街的醋坊,還是由張富有管著,張長林有事沒事,就過來幫襯。

先從幾個雇工開始,耍奸弄滑的,光說不做的,清理出去。再在原料上把關,但凡來貨,必須由張長林和張富有兩人同時過目,原料有問題的,拒收。有時張長林也幫助外出采購,如還有短缺,張長林就從后頭街醋坊的倉庫里取一些過來。接下來,每道工序嚴謹細致地把關,按傳統工藝硬克硬來,一步也不能省。不管是親戚里外甥侄兒小舅子,還是朋友介紹過來的長者晚輩,一色按每人付出的汗水和心血計工計酬。

張富有本質上是個善人,有時會妥讓,一到張長林這里,較真。不合適的事,重新再做。有好幾次,張長林當著伯父的面,訓斥醋工。造成損失的,計量從工資里扣。有兩個員工,第一個月下來,一分錢也沒賺到。張長林對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人,一點都不客氣:愿意干的,留下,制度不改;不愿意干的,走人,絕不挽留。

很快,營運出現轉機。到后來,張富有已是名譽上的老板,說話算數的是張長林。

張家醋,在前頭街和后頭街,形成兩扇翅膀,風力十足,越飛越高。醋香縈繞在古鎮(zhèn)一條大街的上空。閑逛的人一嗅到醋香,腿就不由得拐到醋鋪里。前后街兩個醋鋪,相互關照,相互映襯。前頭街的醋不夠賣了,一聲招呼,后頭街的醋桶就被調運過來。后頭街的醋鋪人手短缺了,就臨時把前頭街的喚過來一個。張家兄弟又恢復了親如一家的關系。

張長林因為經營有方得體,管理嚴明,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在古鎮(zhèn)大街上成了人見人夸的能人。樹大招風,槍打出頭鳥,張長林也遭遇了不少麻煩事。

就在張長林剛剛兼管前頭街醋坊業(yè)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有人告訴張長林,前頭街醋坊的院外橫著兩條長木。他走出大門,看到兩根碗口粗尖擔長的爛木椽,一眼就認出這是搭在仁義河一座便橋上的東西。木頭一端正好對著張家大門。這不是什么好兆頭。

有老人告訴張長林,這是以前土匪準備侵襲富豪人家或商家店鋪的暗號。白天,踩點偵探的趁人不注意把長木放到門口,木端指向店家。晚上,大批土匪進村,找見木端所指方向,就知道了所要侵襲的主家。雖然已經進入不再有什么土匪的年代了,但近似于土匪的黑幫惡霸也常有尋釁叨擾的邪事發(fā)生。這個消息讓張長林警覺,他來到不遠處的古鎮(zhèn)武館想找韓如民幫忙,請求支援,但武館的人都外出了,說是幫助公安人員到河灘一塊高粱地里捉拿兩個殺人犯,館里只有一個看門的老者。他只好折回來,找到足智多謀的趙德虎商量對策。

深夜,村邊傳來一陣狗叫聲。十幾個身穿黑衣服臂肘拴著白毛巾的人鬼鬼祟祟地鉆進南門,來到前頭街醋坊門前。沿著外院墻根排成一長溜。不一會兒,大門從里面被人撬開。黑衣人蜂擁而入。院子很開闊,正面是三孔窯洞,兩邊是廂房。有人想直取正窯。跳進院子剛走幾步,兩人同時發(fā)出一聲慘叫,都四蹄朝天摔躺在那兒。接著,黑衣人分成兩撥,從大門兩側的廂房迂回推進,又有人先后滑倒。原來,院子與過道都鋪了黃豆。摸清情況后,兩邊的黑衣人,一邊用腳劃開黃豆,一邊向前摸去。大門口傳來兩聲口哨,是領頭人發(fā)來的指令,一聲口哨是大膽前行,兩聲口哨是謹慎慢行,三聲口哨是回頭快撤。

左邊一路的人摸行到廂房與窯洞的過渡處,一面箭旗“噌”的一聲斜插在窯前的立柱上。有黑衣人借著月光仔細辨認,箭旗上寫著“古鎮(zhèn)武林”四個大字。左邊一路的人只得撤到廂房的墻壁下審視。接著,右邊一路人也遇到同樣的情況,右邊窯洞前的立柱上也插入同樣的箭旗。

這時,兩邊廂房檐頂上出現了刀槍劍戟的響動聲。同時,房頂的瓦塊也有被踩碎的聲音。透過微暗的天空,有槍棍刀锏舞動的影子。這些動靜,只有站在大門口的領頭人能看到。只聽見三聲一連的口哨聲吹響,急促尖厲。

兩邊的黑衣人迅速向大門口撤退。黑衣人最后一個撤出時,門頂落下一塊厚重的木板恰好砸在最后一個黑衣人的一條腿肚上,只聽見“呀”的一聲,黑衣人瘸著一條腿溜出大門。等齊人,這伙盜賊便迅捷撤離,臨走,大門頂上傳來悶聲悶氣的一句喊話:“歡迎再來做客。”

南門洞下,一群黑衣人剛要進洞,菩薩廟樓欄處燃起兩團火光,火光從空中滑落,接著門洞頂又甩出兩聲鞭響。這群黑衣人迅速從洞底竄過,融入不遠處的一片莊稼地里。

67

院內的局是張長林和趙德虎布的,南門洞頂的事,他倆不太清楚。趙德虎從火光和鞭響上分析,是哥哥趙德龍的作為。趙德龍禁蛇時口中噴出的火光,趙德虎不止見過一次,兄弟幾個跟著父親趙全武學甩鞭,這鞭響,誰也能聽出來。趙德龍不知怎么知道了這件事,特意前來暗中幫忙救助。

張長林正在與伯父張富有講述如何巧妙設計如何制服黑衣幫夜闖醋坊的事,一個醋坊的伙計得間隙,趕忙告訴張長林,說古街德善堂的吳先生叫你過去一趟。

吳先生已八十多歲,頭上的白發(fā)已不剩幾根,胡亂卷曲,臉型明顯塌陷。一般不給人看病,只有徒弟偶然問起,才說上幾句。長時間躺在藥鋪空間的一張睡椅上,半睡不睡的,眼睛也懶得往開睜。

張長林小時候借著給大人問醫(yī)抓藥,常來聽吳先生講古今事理,他的不少智慧與能力都絲絲縷縷地和吳先生有關。稍大一些,他有什么疑難淤積,也常來咨詢排解妙方。醫(yī)道如人道,體內的五臟六腑以及骨骼經脈并不比人間事物簡單多少,藥物正是調解寒熱平衡陰陽對等的開門鑰匙。辨析難題,化解疑點,找準事理癥結,也是吳先生助人幫困的一大樂趣。再后來,也有不少人來向吳先生問求安墳擇宅嫁娶良辰的。在張長林心中,吳先生就是他的精神偶像。

張長林走進藥鋪,吳先生眼睛閉著。聽到他的腳步聲,吳先生聲音不高卻很有力度地訓斥:“你先出去。”

張長林只好撤出門外。等了半天,他才又走進來。

吳先生問他:“你剛才進來的時候,我坐的是什么方向?”

張長林低聲回答:“正面對門。”

“現在呢?”

“背對房門。”

“你錯過了我正面迎你的時機,現在,我的方向與剛才正好相反,說明什么?我不喜歡你了。”吳先生背對著張長林說,“今天上午,來了一對母女,問一個良辰嫁娶的日子,也問到了你。”

張長林猛然醒悟,轉身跑出門外。

很快,張長林備好一桶香醋,親自駕著一輛馬車向西許村方向飛奔。

約半個時辰,馬車打在韓梅梅家門口。

梅梅正在門口站著,一臉憔悴。張長林趕忙下車,正要走近梅梅,她娘出來了。

張長林躬身謝罪,說:“大娘,讓你和梅梅久等了,家里的事太多,耽擱了幾日。醋我送來了。”

梅梅娘一臉冷漠地說道:“不用了,我們享受不起,也高攀不上。”

張長林還要說些什么,梅梅已被她娘拽回大門。張長林聽見梅梅的哭聲。大門“咣當”一聲,關得嚴嚴實實。

張長林身邊站著幾個村里人,有人告訴他,說再有兩天,就是梅梅的出嫁日。

張長林徹底蒙了。

他讓幾個村里人把車上的一大桶醋挪放到韓家大門口,自己打著車馬,悄悄離開了。

68

好幾天,張長林像丟了魂似的,什么也不想做。一個人躺在后頭街醋坊一個偏窯的倉庫里,連飯都不吃。奶娘問他有什么事這樣折磨自己,張長林死活不說他和韓梅梅的事。

張長林腦中出現他與韓梅梅坐在馬車上相互嬉鬧的情景,想到兩人賣醋時的默契與有人說他倆是夫妻的閑話,想起韓梅梅臨下車說的“十天以后,我等你”那句話。韓梅梅的漂亮、能干、多情,讓他身體里像有一團火在燃燒。他能想到韓梅梅對那十天的期待,以及十天以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也能想到梅梅娘對他的憎惡。

有好幾個夜晚,張長林半夜一個人悄悄起來。奶娘問他要干啥,他昏頭昏腦地說:“打狼去。”話還沒說完,就奔出門外,提了練武用的白蠟棍,跳出院墻,朝沙溝里狼嗥的地方走去。

見他這樣夜闖沙溝,跑槍緊隨其后,給他增威助陣。

天快亮時,家里人發(fā)現他坐在院墻外的沙溝里喝酒。

會做醋的人都會做酒,酒是醋的前一道工序。張家在做醋時,也常常接出一些酒。這種酒味重,勁猛,度數也高。張長林一手提醋壺,一手提酒壺,倒替著喝,直到把自己喝得爛醉如泥。一個人躺在細軟綿薄的沙灘上,沉睡不醒,身邊蹲著警覺靈敏的跑槍。

等家人找到他時,酒壺和醋壺都被摔爛在旁邊的石頭上。

張長林被抬進德善堂診所。

張家十幾口人前前后后涌在診所的門里門外,奶爹語無倫次地向吳先生敘述張長林的病況,還沒說完,奶娘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跪在地下,請求吳先生救張長林一命。

吳先生慢慢坐起身,對昏迷不醒的張長林仔細檢查了一番,告訴奶爹與奶娘:“都回吧,沒事,死不了。”

張家人沒一個人聽吳先生的,都站著不動。

“他的病因我清楚,就讓他在這里調養(yǎng)幾天吧,你們留下一個人就行。”

奶娘堅持要留下來,吳先生說:“你不能在,你要在,病情還要加重。”

奶娘問:“他前幾天還又能說又能做的,怎么突然就自己糟蹋起自己?就算渾身是一疙瘩鐵,哪能擱住這樣折騰?”

“都是你家的醋惹的禍!”

“醋怎么惹他了?”

“不要說了,我先給他吃兩副中藥再說吧。”

奶娘拿了吳先生給抓的中藥,回家熬煎去了,其他人也相繼回去。

傍晚時分,奶娘送來煎好的湯藥,一匙一匙地喂喝。張長林半醒半昏,臉蠟黃蠟黃的。誰和他說話,他都哼哼唧唧不想說。

這時,有人送來蛇膽與蜂王漿,人們抬頭一看,是趙德龍。吳先生馬上說:“這東西頂用,是好東西。”

趙德虎也站在跟前,吳先生讓他把張長林扶躺到床上。

打發(fā)走奶娘和眾人,吳先生請來一位鎮(zhèn)上的音樂師。吳先生仍躺在睡椅上,不遠處的單人床上躺著張長林。

音樂師問吳先生:“先生想聽一段什么曲子?”

吳先生說:“我想我那個瘋老婆子了,你就拉一段《梁祝》吧。”

音樂師搬了一把凳子,調好弦音,扯開二胡的拉弓,一曲悠婉?慘的《梁祝》在藥房響起。一曲終了,接著還是這首曲子,周而復始,一遍比一遍深情悲涼。

吳先生閉著的眼睛悄悄流出眼淚。天色漸漸暗下來,二胡如泣的聲音浸染藥房外的街道,路過的不少人也停下腳步,沉浸在悲情里。

有人在悄悄地對話。

“看上去,這吳先生滿腹經綸,骨子里也是個性情中人。他那瘋老婆雖然整天瘋瘋癲癲的,實際上給他扛著半壁江山呢。現在,想起她來了。聽這聲音,??慘慘的,這老夫老妻的,失去一個還真不好過。”

“咱要不要去安撫一下吳先生?”

“千萬不能進去,這是吳先生最悲痛的時候,也是他最享受的時光。他現在腦海中肯定都是他老婆的影子。”

吳先生手里握著一條他老婆身前最愛系的白圍巾,在微暗的藥房里拭擦著一汪一汪的濁淚。

不知什么時候,張長林悄悄起了床。他給吳先生遞來一杯溫開水,拿一個小凳子坐在先生的身邊。

吳先生看著張長林,低聲地說:“自己喜歡的人沒有了,這才越來越感到她的好,天意如此,當愛人變成親人時,熱情漸漸平淡。當親人變成故人時,平淡又會不時地加熱添溫。這曲子是我最愛聽的,音樂能讓她再一次復活,許多美好都能一一再現。這曲子也是我想讓你聽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其實你沒什么實病,氣血瘀堵,神志封閉,這件事也說明你是一個內心情感豐富的人,那個姑娘不錯,但錯過了就不可再強求。再說,從一個人的樣子可以看出她的品性與教養(yǎng),但還有更多我們看不到的。你倆的交情并不算太深,也許這就是老天的安排。我的老婆跟了我一輩子,吃屈受苦的,我這身上的一絲一縷都是她給的,遇上她是我一輩子的福氣。現在我一睜眼,就是她的影子,一閉眼,還是她的影子。你還小,還沒有太多的牽扯,你的前面說不定會有一個更好的女人等著你呢。”

張長林默默地聽著吳先生的講述,心里說不出是一種釋然還是悲痛。

第二天,吳先生打發(fā)張長林回家。

昏昏迷迷的,張長林在家里躺了十幾日,時睡時醒。吳先生把趙德龍留下的那些蛇膽和蜂王漿也一并讓張長林帶回去,奶娘按照吳先生的吩咐,一絲不茍地給張長林按時沖喂。

一天夜里,張長林突然醒來,對奶娘說:“我想見我娘。”

奶娘用手摸了摸他腦袋,不燒。

“你娘現在嫁到外村多少年了,等天亮后,我托人去找找。”

“奶娘你對我親,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對你說這話,兒子我想了很長時間了,怕傷你的心,一直沒敢說。平時忙里忙外的,想想也就過去了,這幾天,我老回想起她,還是我小時候的樣子,也不知她現在怎樣了,總想著什么時候能見她一面。”

“你的心情,娘能理解,我盡快讓人找找吧,應該不是什么難事。你先好好養(yǎng)病。”

奶娘突然想起吳先生對她悄悄說過的話:“趕緊給張長林找個合適對象,他的病根子主要在心上。”

69

鄉(xiāng)村的愛情,可能沒有城市人那樣浪漫細膩。農村沒有這些,農村的女孩子到了十七八歲,懂得了梳洗,懂得了光潔,同時懂得了嬌羞與嫵媚,這種情感才像小苗一樣畏手畏腳地長出來,但背景卻是土色的。父母的習染,生活的拮據,眾多的兄妹,讓潛滋暗長的愛意像被壓在石頭底下的青苗,曲里拐彎地探出頭,渴望陽光的照射,又畏懼陽光的直射,企盼雨水的澆灌,又害怕雨水的無情。農家小伙子的愛情相對來得晚一點,在脫去開襠褲沒幾年后,在別人的銅喇叭迎來媳婦的高調中,對女性甚至包括那些搔首弄姿的村街蕩婦漸漸產生一種雄性的張力。于是,在所能接觸到的范圍內,開始醞釀愛的溫暖,嘗試愛的追逐。

仁義古鎮(zhèn)很早就有一種劇目,叫干調秧歌。鎮(zhèn)上的左鄰右舍合力在較為開闊的地帶搭起木戲臺,每到逢年過節(jié),就有十來個喜歡熱鬧的人上臺唱秧歌。

在正式演出之前,有一個“撂四句”的前奏。四五個穿著戲裝的人,相跟著挨門挨家跑。當頭一個,要口才好的,見有主人迎出來,隨機現編,只說四句,根據每家的不同情況,編出的都是些祝福喜慶的話,一二四句要押韻,或雙句押韻。比如到了張家,張嘴就來:“張家院內紅燈照,發(fā)財添福全來到。更有喜事說不盡,明年就把孫子抱。”這是撂四句的那個人看到張家有一個大肚子孕婦,知道這是一家人的一件大事,就編進去。到了郭家,再編四句。四句不多,卻是揀最要緊的說。主人被四句話說到心上,一臉笑意地從家里拿出瓜果糖餅之類的禮品,遞給隨行的人。唱秧歌的人都是自發(fā)組織的,沒有什么待遇,這些各家收來的禮物,就作為他們的酬勞。有吃有喝的,唱戲也有勁。

這干調秧歌,有調譜,有劇情,但沒有文弦武板;有臉譜,有道具,但沒有布景大幕。女人們一般不登場,即使有女角,也都由男人來裝扮。村里的人一年四季忙累,逢年過節(jié)的唱戲,就成為十分喜聞樂見的項目。

中老年人看戲是真看,而年輕人看戲都是湊熱鬧。年輕人對那些刀子架在脖子上還要唱上一段理由的情節(jié)沒耐心,有不少年輕人直到看完戲也不知道到底演了什么。

年輕人都穿著新衣服三五成群地在外圍或兩邊轉悠。有時也有不少外村人來看戲。誰也心知肚明但都不明說,看戲就是給年輕人提供了物色意中人的最佳機會。

戲臺兩側,紛亂嚷叫的人群中可能會莫名其妙地有一雙視線相碰撞。一對眼,即使從未相識,也會產生心靈的感應,然后就有可能產生一次貌似偶然的邂逅。

張長林第一次情戀的失敗,讓他曾有一段時間執(zhí)著地認為,老天為他量身定做的女人沒有了。韓梅梅的漂亮與懂事一直在他心中縈繞,這個好姑娘被他錯過了。他只能后悔,只能自己慪氣。張長林不愿在那人多的戲院閑轉,也不愿找那些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姑娘談對象。他有他自己的擇偶方式。

張長林后來看上的一個女人,出乎不少人的預料。

在村里同齡人紛紛步入婚姻時,張長林的婚戀之門卻封鎖著。在他的意象中,女人的概念多多少少與日后的勞作有關。他排斥外表光鮮的女人,這也許和失去韓梅梅之后的沮喪有關。所以盡管仍有不少媒婆沖著他聰明能干的才氣和蒸蒸日上的家業(yè)而引見本村和鄰村一些有姿色的姑娘,但總以無果告終。

在一次仁義古鎮(zhèn)集會上,他遇到一位穿著樸實的姑娘,這種樸實是穿著粗糙的那種樸實。這個姑娘的肘臂和腿膝的部位甚至打著不太合色的補丁,連頭發(fā)都蓬亂著,未經任何的梳理與固定。一群人圍著她,對她面前擺放的笸籮簸箕反復挑選,另有幾個婦女搶購她手中的酸菜紙袋。這個無意中的發(fā)現,讓張長林有所震驚,于是他也走過去。

張長林在笸籮簸箕攤位上各選了一件,別人都用奇異的目光看著他,一般人頂多選一件,而且是反反復復地掂量,而他很快就選定了。小大一共四五件,這差不多是所賣編織物的一半。張長林付款后,又去看那些酸菜紙袋。

“你不需要這些。”姑娘突然對張長林說。

“為什么這樣說?”

“你叫張長林,是響當當的古鎮(zhèn)醋坊老板,不稀罕一種味道的東西。”

張長林驚了一下,她居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知道張家的醋坊。

“你知道我?”

“梅梅姐說過你。你也到我們村賣過醋。”

一說到梅梅,張長林無語了。

“梅梅姐說你是個好人。她說她沒有福氣,她嫁得很不如意,一嫁過去就生病了。”

“你倆是朋友還是親戚?”

“她是我表姐。”

張長林不知說什么好,換了個話題:“這些都是你做的?”

“你買的這些是我和我爹編的。賣那些酸菜裝袋是我瞎想的。賣多賣少無所謂。”

“你這酸菜都是一種味道嗎?”

“不是,里邊放的調料不一樣,有四五種,誰家沒有酸菜,都是一個味道了誰還來買?”

“那我各種味道的各買一袋。”

“你這一買,我手上的東西就基本賣完了,你回去先嘗嘗,吃得順口了,我下次再做一些來賣。”

張長林收拾好大大小小的物品,準備拿回家,可是不管怎么擺放,還是收攏不到一起。

“要不,我送你一趟吧?反正我這里東西也不多了。”

“那你的攤子誰來守?”

“我爹就在不遠的地方,他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果然,不遠處一個中年男人向這邊走來。

姑娘跟著張長林,兩人拿著東西往后頭街走。

張長林說:“你表姐說我身上有一股味,沒想到她表妹身上也有這股味哩。”

“味都是酸味,可能酸勁不一樣吧。”

“咱這兩個酸,每家每戶都離不開,并不矛盾,能讓酸味酸出個名堂也不容易。”

兩個人就這樣一路聊著回到張家院子。

70

這個姑娘叫李秋蓮,不久便成了張長林的媳婦。

張長林有了與韓梅梅婚戀失敗的教訓,沒敢再拖泥帶水。從本事能耐上說,李秋蓮是一個心靈手巧又心智過人的姑娘,日后過光景肯定是一把好手,能隨上張長林。從人樣子上看,她雖然不像韓梅梅那樣一眼看進去就讓人拔不出眼珠子,但稍打扮,也是漂亮的,而且是那種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有靈性的人。快刀斬亂麻,選好了就定,定準了就娶。第一次托媒人上門說合,媒人準備了許許多多的話,都沒用上。開場兩句話,李家人就一口應承下來,李秋蓮的爹娘都是急性子,再多說就顯得畫蛇添足。李秋蓮比她爹娘的性子還急,干脆跳過冗禮繁節(jié),直接問媒人:“長林沒說想什么時候辦婚事吧?”這話把媒人都說愣了。沒過兩天,媒人第二次登門,送日子確定婚期。婚前的賬單一拉,李家人要的彩禮和金銀首飾等,張家人想得比李家還周到,甚至遠遠超出他們的預期。媒人第三次登場就是婚禮現場。事后,媒人見到鎮(zhèn)上的人就說:“從沒見過兩家這樣順當,真是精明人遇上開朗人,一順百順,這以后的日子肯定越過越好。”

自從那次與張長林接觸后,李秋蓮對張長林有了一定的了解,她從張長林的眼神和話語中,看出他對自己的好感。回家后,她與爹娘溝通,爹娘也早已對張家有了不少的了解。張家在鎮(zhèn)上和周邊名譽不錯,家境厚實,為人真誠,姑娘嫁過去不會受苦。好的事情順當辦,不要人為制造障礙。不舒服的開始很有可能鋪墊不舒服的將來,李家深明此理。要的不一定能得到,不要的不一定能失去,是你的準會到來,不是你的即使得到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李秋蓮過門沒一個月,正趕上各家做酸菜。

秋天,水田里種的蔓菁幾乎把地面都覆蓋了。齒狀的葉子左右伸展,葉色已有些黑青,正是成熟的時候。手卡著葉根一用力,扁圓白胖的蔓菁就被拔出來。連著葉子裝進籠筐擔回家,在院子里晾一晾,當天或次日就可以腌制。

張長林把收回來的蔓菁放在院子里,覺得還不夠,又在鎮(zhèn)街上買了些,小山似的堆了半院。這一下,李秋蓮有了用武之地。

在物質生活相對困乏的日子里,北方農村差不多每家每年都要做一缸酸菜。這是一年的菜源,一年四季不管哪個時候,吃什么飯,從大缸里夾一碗酸菜,加一撮鹽,切點蔥絲,再加些辣椒,有條件的人家用油炒一炒,更有味道。尤其在沒有備好蘿卜白菜拉面瓜的冬季,酸菜更不可少。家里有了客人,酸菜同樣少不了。酸菜拌豆腐,酸菜炒粉條,肉炒酸菜,肉燉酸菜湯,都是待客上品。不管窮人家還是富人家,做法可能不同,但都離不開酸菜。

腌制酸菜,對農家來說是一次大型的活動。不僅全家人都參與,就是鄰居和近處的親戚都得叫來,由主人或懂得規(guī)則的人主持,大家分頭行動。先把蔓菁的葉蒂切下來,然后女人們負責把葉子摘揀理順,洗好,晾一晾,在案板上切成條狀,備在那里,與隨后擦出來的蔓菁條混在一起,摁進大缸。

女人圍坐在兩三個大笸籮四周,手里都操著一把擦尖梭子。每人的旁邊都放著一盆一盆清洗過的蔓菁。言談嬉笑中,手和肩膀的力氣就用上了。再看李秋蓮擦出的酸菜條,堅硬,細長,有韌性,大家不得不佩服,她確實是做菜的好手。

李秋蓮本分善良,又勤勞,嫁進張家后,一點也沒有新媳婦的嬌羞與拿捏,倒像是久別重回的張家女兒,熟門熟路就找到要做的活兒。張富貴夫婦見娶回這樣一個兒媳婦,嘴就沒合攏過。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古人說的這句話,在張家真正體現出來了。

(本書即將在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柏藍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久久大香伊蕉在人线观看热2| 国产精品网曝门免费视频| 99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毛片免费观看视频| 99无码中文字幕视频| 国产精品污视频| 亚洲成a∧人片在线观看无码| 国产欧美精品午夜在线播放| 亚洲va欧美va国产综合下载| 最新日韩AV网址在线观看| 四虎亚洲精品| 一本色道久久88亚洲综合| 五月婷婷激情四射| jizz亚洲高清在线观看| 婷婷六月激情综合一区| 欧美三級片黃色三級片黃色1| 国产美女在线观看| 欧洲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国内精品小视频福利网址| 91 九色视频丝袜| 国产高颜值露脸在线观看| 亚洲成肉网| 91精品久久久无码中文字幕vr| 午夜少妇精品视频小电影| 99热亚洲精品6码| 日本免费福利视频| 国产波多野结衣中文在线播放| 亚洲性一区| www成人国产在线观看网站| 高潮毛片无遮挡高清视频播放 | 中文成人在线| 亚洲va欧美va国产综合下载| 欧美在线天堂| 精品少妇三级亚洲| 欧美日韩在线成人| 国产sm重味一区二区三区| 99偷拍视频精品一区二区| 欧美成人二区| 人人澡人人爽欧美一区| 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色综合手机在线| 免费人成黄页在线观看国产| 久久久黄色片| 丁香六月激情综合| 911亚洲精品| 欧美a在线看| 久久www视频| 女人一级毛片| 在线观看热码亚洲av每日更新| 国产美女自慰在线观看| 日本高清在线看免费观看| 久久精品只有这里有| 国产精品视频a| 亚洲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图片| 国产第一色| 欧美日韩福利| 免费大黄网站在线观看| 999福利激情视频| 国产99视频精品免费视频7| 一级一级一片免费| 欧美狠狠干| 69视频国产| 久久国产高清视频| 欧美性爱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全部免费特黄特色大片视频| 91极品美女高潮叫床在线观看| 亚洲第一精品福利| 拍国产真实乱人偷精品| 呦系列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狠狠亚洲五月天| 日本午夜影院| 久久久黄色片|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香蕉| 色悠久久综合| 深爱婷婷激情网| 精品无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AV| 91蝌蚪视频在线观看| 在线观看无码av免费不卡网站| 国产成人久视频免费| 亚洲精品制服丝袜二区| 理论片一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