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老家在晉南農村。
大約四十年前,家家戶戶住的都還是胡墼房。屋墻起初用泥巴糊了,平平整整,看上去倒也舒坦。但是架不住風剝雨蝕,泥巴很快便一片一片地掉落下去,露出里面裹著的胡墼來,就好像鞋子破了,露出臟兮兮的腳趾頭,又好像衣服破了,露出烏黑的皮包骨,慌得人們趕緊搭了梯子再用泥巴去補。卻不想今天補了這里,明天又掉了那里,終究是補丁摞補丁,連同自己的鞋子和衣服,破破爛爛,怎么也遮不住心底里藏著的那些怯。
屋頂上長著的瓦楞草倒是精神。雨水多的時候,一簇一簇,或青或黑,都光亮豐滿,像極了今天花盆里流行養著的多肉。只是多肉得精心培育,要常挪到太陽底下曬曬,天冷了又怕它凍著,必須搬回有暖氣的屋子里來。瓦楞草則不同,但凡有點歲數的房屋頂上都可以見到,且任由風吹雨淋日曬,自葳蕤如故。那些年,村里的小孩經常得一種病,叫作“炸腮”,脖子和臉腫得像個鼓似的,很是痛苦。大人們便摘一些瓦楞草搗糊,和些泥巴敷在患處,泥干自落,再敷,如此重復,不幾日便好。
有一年冬天,我也炸腮了,疼得直哼哼,睡不著覺,也吃不下飯。母親說,找你拽叔去。拽叔住在馬號邊上的耳房里。我掀了門簾走進去時,拽叔正脫了棉襖棉褲?蹴在炕頭的煤油燈跟前捉虱子。耳房很小,也很暗,煤油燈微弱的光映照得拽叔那張古銅色的臉孔越發油亮。拽叔捉虱子很專注,眼睛恨不得鉆到衣服的縫線里去找,每捉到一只,都要扔灶膛里去,似乎聽見“啪”的一聲響拽叔便很受用,咬了牙狠狠道,狗日的,叫你吃我的血!
我小聲說,拽叔,灶膛里的柴禾燒沒了。拽叔頭也不抬道,我曉得的,正在用灶灰煨紅薯哩,這么香,你可是沒聞見?我說聞見了,進屋前打老遠就聞見了。拽叔抄一根柴禾往灶灰里撥拉撥拉,幾疙瘩煨得黑乎乎的紅薯從里面滾出來。拽叔說,剝一個,趁熱吃了。我說,不想吃。拽叔“咦”一聲說,今天怎么還端起來了?我說炸腮了,咽不下。拽叔這才抬起頭,看我呲牙咧嘴的樣子便笑開了,像個孩子一樣,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眸子里居然閃出晶亮來。笑半天卻罵一句,看你個樣!這點痛都扛不住,平日里不挺犟嘛!我嘴里告饒道,再也不犟了。拽叔說,跟你說笑呢,等著吧,我這就摘幾棵瓦楞草去。
拽叔都三十幾了還沒結婚,是村里的老光棍。母親對我悄悄講過,你拽叔呀,心氣高!早些年,城里分來了幾個知青,和拽叔他們一起在生產隊勞動,其中有個女的,能跳會唱,有說有笑,就是啥活都干不動,拽叔便跟在人家屁股后面順手幫襯一把。反過來,那女的也把從城里帶來的香皂白糖什么的勻點給拽叔,后來還聽說給拽叔織了件毛衣,一來二去,人們便傳說兩個人好上了,似乎只剩下扯結婚證了。但是沒過多久,政策下來了,知青返城,那女的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再無音訊。這下瞎了,單相思,拽叔立馬失魂落魄。人們又撇撇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拽叔不說話,回家把那件毛衣脫掉,重新穿上舊棉襖,轉臉又默默地去田里干他的活去了。再后來,也有人給拽叔說過幾次媒,但不是人家嫌拽叔窮,就是拽叔不樂意,反正弄不成,慢慢地,周圍的人也沒了心勁,一晃拽叔就閃到三十幾歲,十村八里年齡相當的女子早都一個個嫁給別人了。
那時候在生產隊里,拽叔算是我父親的徒弟。父親鋤地,他也鋤地,父親趕大車,他也趕大車,父親碾麥子,他也碾麥子,幾乎形影不離,卻是既不落后,也不表現,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直到有一次,隊長家準備蓋房,父親帶了幾個年輕人去幫忙打胡墼時,這才發現拽叔這個悶葫蘆原來是塊當領導的材料。隊長家蓋房需要的胡墼多,至少得兩萬塊,而且還要趕在土地上凍之前打好曬干,時間緊,任務重,大伙都很發愁。拽叔卻說,發什么愁,咱分工,培土的培土,打胡墼的打胡墼,轉胡墼的轉胡墼,啥快干啥。大家一試,效果還真是好。完工那天,隊長一拍后腦勺說,我想起來了,你們家祖上打胡墼就打得好哩!拽叔嘿嘿嘿光笑不說話。父親拽了拽他的袖口說,好好干,以后這隊長說不準就是你的了!
拽叔早早就沒了爹,許多年和老娘住著幾間老胡墼房,聽說還是他爺爺手里留下來的,又破又矮,一下雨就漏得管不住。拽叔沒力量修葺,更談不上拆了另建,就這樣一直熬到兩年前,老娘死了,那房子也塌了,拽叔沒地方住,便索性卷了鋪蓋搬到馬號里來。隊長說,這下好,馬號里正發愁沒人守夜呢。
父親卻替拽叔著急。拽叔說,這不挺好嘛!干活睡覺吃飯都在馬號里,不花錢,還省事。父親說,你遲早總得成個家吧,沒有個房子哪成?再說了,公社里最近老吵吵,這生產隊就要解散了,到時候你上哪里住?還是想辦法蓋個胡墼房吧!拽叔不說話,自己卷了根旱煙,猛抽幾口,半天才下了決心,牙縫里擠出一個字來,蓋!
這時候正好是麥口。男人們白天在太陽底下揮汗如雨,晚上便一頭倒在炕上呼呼大睡。拽叔卻沒閑著,跑場院里鉆女人堆里搓麥秸稈來了。高高的房檐角下,掛一盞明亮的電石燈,“嗤嗤嗤”地響個沒完沒了。母親、隊長老婆還有一眾娘娘嬸嬸們圍了麥娃娃堆席地而坐,一邊有說有笑,一邊手里頭忙個不停歇。大家看見拽叔肩上扛著個籠圈,手里拎著個箅子,都是蒸饃用的鐵家伙,便紛紛打趣,男人家也要編草帽賣錢嘍!拽叔不吭氣,自顧在地上支好籠圈箅子,再從麥娃娃堆里挑一捆個長的出來,便坐下來麻溜地搓開了。隊長老婆見拽叔干得有模有樣,便湊過來問,這是要攢錢娶媳婦?拽叔搖搖頭。隊長老婆奇怪了,那咋地也要編草帽?拽叔有些急,哪個說要編草帽?我這是準備編草席哩!隊長老婆追著問,編草席干啥?拽叔說,苫胡墼用哩。隊長老婆說,打算蓋房了?拽叔點點頭。隊長老婆又問,有口了?拽叔的臉唰地就紅了,倔倔地回一句,影還沒有呢!
第二天一大早,隊長老婆跑到我家對母親說,我這里有個口,想給他拽叔撮合撮合。母親說,哪里的?什么情況?隊長老婆說,我表妹,原先嫁到鎮子上的,現在離婚了,與他拽叔這條件剛剛合適著哩!母親說,常來你家走親戚那個?隊長老婆說,就是的。母親說,模樣倒是精干,只是記得她還拉著個男娃,跟我家兒子大小差不多。隊長老婆說,我外甥都十二歲了,上小學四年級,很懂事一個娃,好管著呢!母親說,我試著提一句。隊長老婆不高興,試什么試,這個媒人你當定了,回頭我就通知我表妹去,她還年輕,身子骨好,過來再給他拽叔生幾個男娃都沒問題。母親還是說,我試試。
那邊在地里,隊長把父親和拽叔吆喝到一棵柿子樹底下。父親問,什么事?隊長指指拽叔說,聽說他要蓋房了。拽叔說,胡墼還沒打好呢。隊長說,收完麥子允你半個月的假,能夠打完吧?拽叔說,沒問題,只是買木料的錢沒有。隊長說,這個現成,我家老房子拆下來的木料還在那堆著呢,你先使了。拽叔說,到了還是要給錢。隊長就火了,哪個朝你要錢了?父親趕緊打圓場說,先使著,先使著,等以后有錢了再給也不遲。拽叔說,那好吧。隊長長長地舒一口氣,狠狠地剜拽叔一眼窩,嘴里再嘟囔一句榆木疙瘩,便轉臉背手抄往別的地方走去。
一個月后,麥子收完了,顆粒歸倉,大人們終于松了口氣。太陽卻更毒,毒得能把人臉上的汗油給滲出來。小孩們又得去學校上課了。有天大清早,五六點,我背了書包無精打采地走在巷子里時,老遠就看見了拽叔。拽叔哼著小曲,拉著小平車輕飄飄地走過來。小平車里面放著杵子、模子、篩子,還有一把鐵锨和一卷草席。我叫句拽叔說,你打胡墼去。拽叔說,你小子咋知道?我說我娘告我的,還叫我每天中午給你送飯哩。拽叔嘿嘿道,終于使喚上你小子了,沒白疼。我不情愿道,天這么熱!拽叔沒理會,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疙瘩棉籽餅塞我手心里說,咱爺倆,一輩子的交情哩!
二
中午放學回家,母親已經把拽叔的飯菜準備齊整,一個提籃里面裝著幾塊包了白面皮的玉米饃饃和一小碗咸菜,一把表皮擦得锃亮的銅壺里面盛著綠豆湯。父親從門后拿過一根扁擔遞給我說,趕緊挑了送地里去,你拽叔等著吃晌午飯呢。母親有點生氣,一把奪過扁擔嗔怪道,哪有你這樣使喚娃的哩!咱先吃飯,吃飽了再去地里送飯也不遲。
吃完飯,母親給我頭上戴了頂草帽說,這會兒日頭爺正毒,別給曬暈了。我沒吭氣。母親又從柜子里翻出一件長袖襯衫往我的背心外面套,父親穿過的,又寬又長,穿在我身上像個袍子一樣。我說太捂了,熱得不行。母親說,小娃家還嫩,別給曬得起了皮,回家來又疼得直叫喚。父親笑笑說,穿上吧,你娘把你當女娃家養著哩!
拽叔已經等在地頭了。老遠就看見他一只手搭了涼棚朝我走來的方向張望,一只手拼命地搖晃。我趕緊三步并作兩步往前走。走近了,拽叔埋怨道,磨嘰啥,都快把人餓死了!我說這么遠的路,兩三里地呢,還不走半天?拽叔咧嘴笑了笑,又露出他那兩排雪白的牙齒來。我嘟囔道,肩膀都壓腫了。拽叔趕緊把擔子接過去,朝路邊的一棵柿子樹呶了呶嘴說,那下面涼快,咱坐那下面去。
提籃上面蓋著一塊白色的手巾,父親平時裹頭用的,母親將它洗得干干凈凈。拽叔揭了手巾說,咦!這玉米饃饃還裹了層白面皮哩!我撇撇嘴說,我爹平時都舍不得吃哩!拽叔不好意思了,你爹你娘對我好,把我當自家兄弟哩。說完就從柿子樹上折下兩根細枝條。我說折這個干啥。拽叔說,當筷子使。我說提籃里不放著雙筷子嘛。拽叔說,那個你使。我說我在家已經吃過了。拽叔說,怪不得來得這么遲。明天中午放學了先送飯,咱爺倆都在地里吃。我點點頭,心說明天也可以吃上包了白面皮的玉米饃饃了,一下子就歡喜得不得了。
終于等到第二天中午放學。一回家我就挑起扁擔往出走。母親說,吃了再走。我說拽叔在地頭等著哩,我送飯回來再吃。母親說那你走快點。等到回來了我卻不吃。母親問咋回事?我說在地里和拽叔一起吃過了。母親似乎明白了,半天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瞅父親。父親嘆口氣,這小子不懂事,也是他拽叔喜歡他,沒辦法,明天送飯時拿上兩份吧!
于是接下來的十幾天里,我高興得合不攏嘴,拽叔也高興得合不攏嘴。拽叔一高興就唱他的小曲,先是小聲哼哼,哼著哼著就放開了喉嚨,那聲音有點刺耳,把柿子樹上的鳥兒都嚇得呼啦啦地飛走了。我說拽叔你高興啥。拽叔說你娘蒸的饃饃稀罕。我說咋個就稀罕了。拽叔說這饃饃平時只有隊長家里才能吃得上。我哦一句,沒說話,也不知道說個啥,隱隱約約就明白了點啥。拽叔說,活了這么多年,除了我爹我娘,就數你爹你娘對我好。我還是沒說話。拽叔說,等我以后有錢了,蓋他兩座磚包胡墼的大瓦房,一座我住,一座你爹你娘住,還有你。我說什么是磚包胡墼?拽叔說,砌屋墻里面使的胡墼,外面拿青磚包了,又暖和又洋氣,隊長家新蓋的房子見過吧,就那樣的!我說好比我娘蒸的白面皮玉米饃饃。拽叔說,這個比喻好。我說那要等到啥時候。拽叔不說話,抬起頭看藍天上的白云,白云不動,他也不動,那姿勢就像個泥塑一樣,周圍的空氣都快要凝固了。
我分明看見拽叔的眸子里溢出了晶亮來,似乎又有淚花掛在了眼角。他在想什么呢?過半天,拽叔喃喃自語說,會有那天的,會有那天的。我忽然有些害怕,結結巴巴地問,拽,拽叔,你,沒,沒事吧?拽叔馬上轉過神來,拍拍我的后腦勺說,沒事的,咱都是好人,好人哪里會有壞事呢。我的聲音還是顫抖,沒事我就回家去。拽叔說,先別急,看拽叔打會兒胡墼再回去。
拽叔打胡墼的動作真是麻溜極了。模子支在一塊青石板上,里面撒一把用篩子篩過的炭灰,再揮锨填滿土,兩只穿了解放膠鞋的大腳用力踩踏幾下,接著就是杵子上下左右翻舞,夯實了,拽叔喊一聲齊活,然后就打開關子,從模子里取出一塊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胡墼朝我眼前一晃說,怎么樣?
我看得出神,頭點得如小雞啄米,說話的聲音便有些興奮,這么快!拽叔很得意,不到一分鐘。我說那一天能打多少塊?拽叔說,從早上五點到晚上八點,你算一算。我扳起指頭數了數說,一天十五個小時,一個小時六十塊,十五乘以六十,九百塊哩!拽叔更得意了,至少九百塊,哪一天打得快了,上一千也止不住哩!說完便笑,笑得很開心,那兩排雪白的牙齒又露出來了,明晃晃的。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對拽叔說,我想學學打胡墼。拽叔說,學這個干啥?我央他,就讓我打一塊嘛!拽叔說那好吧,只打一塊。說完便站在一邊看著我。我其實已經觀察了多少遍,心說打個胡墼還不跟玩兒一樣嘛!但是真正要親自操作了,卻手忙腳亂不知道從哪里開始。拽叔說,支模,我便支模。拽叔說,撒灰,我便撒灰。拽叔說,填土,我便填土……等到拽叔說打夯時,我已經累得連掄杵子的胳膊都抬不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頭上臉上的汗水洶涌而下,笨手笨腳的樣子一定難看死了。拽叔說,你小子呀,把黃河看成了一條線,打胡墼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不是誰都能打得了的,你呀,還是回學校老老實實念你的書去吧!
拽叔打完最后一塊胡墼那天傍晚,父親過來了。拽叔很高興,哥,胡墼我弄齊了!父親也高興,數過嗎?多少塊?拽叔說,一萬五,至少一萬五!父親嗔一句憨憨娃,剩多了,三間北房使一萬塊胡墼足夠嘍!拽叔說,剩下的正好砌院墻。父親說,可不敢,隊長家的院墻才使胡墼哩,咱不能和人家一般齊,咱是普通人,院墻就用土筑吧。拽叔說,那我壘個豬圈,喂兩頭大肥豬,過年時賣一頭,另一頭咱殺了吃。父親呵呵道,豬圈用得了幾塊胡墼?還是剩許多。拽叔說,那就再蓋個馬房,大大的,你不說生產隊快要解散了嘛,到時咱合伙養匹馬,農忙時給人家犁田種地,農閑時還能跑運輸,咱賺大錢吃白面饃蓋磚包胡墼房!
父親的情緒顯然受拽叔感染了,連聲說,這個好!這個好!咱就等著這天哩!這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只留下一抹晚霞,將西邊的天空映照得紅彤彤的。父親的臉上也紅彤彤的,能看出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渴望。起風了,微微的,父親額頭上的皺紋也給拂平了。父親半天不說話,就站在那里,靜靜的,一動也不動,但是很受用。
拽叔說,我給胡墼拿草席苫了。
父親說,不用了,早燒不出門,晚燒行千里,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走,咱回家。
三
母親經常笑話我,腰長腿短,必定人懶。
那天父親在場,她仍這樣講,還把父親捎帶上一起笑話,你瞅瞅,父子倆一模一樣哩!父親反駁道,腰長腿短,穩坐江山,腰長腿短,一輩子不受熬煎。母親嘖嘖道,還有鼻子有眼哩,誰說的?父親說,算卦先生。說完便從柜子里翻出個東西往出走。母親追到門口問,拿的啥?父親說,羅盤。母親又問,去哪里?父親說,他拽叔今天蓋房子。
母親回頭吩咐我,星期天沒事,還不跟著去工地上跑跑腿?我說老師布置的作業寫不完,顧不上。母親說,腰長腿短,以后娶媳婦都難。我回敬道,我爹也腰長腿短,懶了嗎?沒娶上媳婦嗎?母親一時噎在那里。
拽叔的房子很快就蓋好了。
上梁那天,隊長和他老婆也來了,大家趕緊停下手中的活計紛紛圍上去。隊長問,怎么樣?拽叔說,多虧了左鄰右舍前前后后來幫忙。隊長沒理他,指著父親說,問你呢,怎么樣?父親說,門前有水,屋后觀山,位置美著哩!隊長不悅道,誰問你這個了,我是說木頭怎么樣。父親馬上湊了笑臉道,剛剛美!隊長聽這話很受用,轉嗔為喜道,今天拿什么犒勞大家伙?旁邊母親和一伙娘娘嬸嬸們爭著說,炸油餅,還有貓耳朵,都是你愛吃的。隊長高興了,回頭吩咐他老婆說,把我釀的幾瓶柿子酒拎出來,今天非得和大家伙喝個夠!
我后來問過父親,門前哪里有水?父親說,村子前面不是有條水渠嘛!我又問,屋后哪里有山?父親說,村子背后不是有個土崖嘛!我便豎了大拇指說,還是我爹你厲害!父親嘿嘿道,哪里是我厲害,都是算卦先生教我的。
父親說的那個算卦先生住在鎮子上,平時有事沒事喜歡騎個自行車到各個村瞎轉悠,每次路過我家門口,總要進來和父親擺會兒龍門陣。說是擺龍門陣,基本上都是父親一個人說。只見那算卦先生頭上戴一頂臟兮兮的黑色禮帽,鼻梁上架一副遮了大半個臉的石頭鏡,讓你根本看不清他的眼睛,卻直感覺到渾身的冷氣襲人,算卦先生也輕易不說話,一說話先露出兩顆鑲了白鐵片子的大門牙來,唬得很,那聲音小而尖細,慢悠悠的,像是拿個笤帚篾篾割人的喉嚨,陰森得讓人越發恐怖了。
父親說,你喝水。算卦先生擺擺手。父親說,卷根旱煙抽。算卦先生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紙煙點了放自個兒嘴里抽。父親說,中午別走了,讓娃他娘做點便飯吃。算卦先生點點頭。
我站在邊上,看見父親從頭至尾對算卦先生都畢恭畢敬,母親也很虔誠地在灶臺前開始忙碌,臉上就有些不服氣。算卦先生一定覺察到了,指著我說,你家小子吧?父親小心翼翼道,小子不成器,先生請賜教。算卦先生冷冷地打量著我,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就像買牲口的進了鎮子上的騾馬市場似的,看得我渾身都不自在了這才搖頭晃腦說,腰長腿短,福祿雙全。父親不由喜出望外,連忙往前湊了湊問,能不能當官?還請明示。算卦先生就把他那長長的指甲往指頭上掐了幾掐,然后又仰了脖子斜著腦袋朝天花板沉思半天,一字一頓道,若是忍得萬般委屈,可當縣長。父親徹底興奮了,朝母親喊,娃他娘,聽見了嗎?母親忙不迭地應一句,聽見了!父親說,炒兩個雞蛋,再熱一壺柿子酒,我陪先生喝幾盅!
打那以后我就擁有了人生當中唯一的一個外號,“縣長”,這讓我在許多時候都羞得抬不起頭來。但是父親很癡迷,很執著,堅信希望就在不遠處,仿佛所有的美好第二天就會降臨,于是對算卦先生更加五體投地,再有啥大事小情就都想問人家個一二三了。
有一天,母親悄悄對父親講,聽人家說,隊長老婆她表妹的那個男人,因為偷東西讓公家給判了十幾年。父親說我知道,碰上嚴打了,沒槍斃就算輕的。母親說,人家兩口子好像還沒辦離婚手續哩!父親說聽說了。母親就擔心,那怎么跟他拽叔領結婚證呢?這不重婚罪嘛!父親的眉頭皺緊了,我也正犯愁這個事哩,哪天上鎮子里找算卦先生問一問。
說話的當口,門外響起一陣自行車的鈴鐺聲,很清脆,緊接著又是幾聲干咳,算卦先生進來了。父親說,說曹操曹操到,真的一切都是老天在安排。算卦先生說,說我什么?父親說,有個事央你定奪哩!算卦先生立馬就端起架子來。父親說,你先坐,喝口水,緩緩氣,我打發娃喚他拽叔去。
拽叔來了卻拉著一張臉。父親扯扯他的袖子說,配合點,這個是先生。拽叔不吭聲。算卦先生并不介意,盯著拽叔冷冷地說,問什么?拽叔還是不吭聲。母親站在灶臺前都急了,手里揮舞個飯勺連聲說,問婚事問婚事。算卦先生問,女方哪村的?父親說,鎮上的。算卦先生“哦”一聲沒說話,又開始用長長的指甲掐指頭,掐得臉上烏紫焦青了還是沒說話。父親在邊上著急了,小聲問,怎么樣?合適不?算卦先生鑲了白鐵片子的大門牙后面吐出仨字來,不合適!
父親有些懵,咋個不合適了?算卦先生說,天機不可泄露,泄露折人陽壽。父親便不敢接著往下問,而是扭頭問母親,飯好了沒?母親說馬上就好。父親便招呼算卦先生脫鞋上炕。那邊拽叔轉身就要往外走,母親用飯勺攔了他說,一起吃。拽叔搖搖頭。母親還要攔,父親擺擺手,示意讓拽叔先走。母親也不好說啥,只是拿飯勺戳了我幾下說,跟上,看你拽叔去干啥?
我跟著拽叔一直走到村西的澗塘邊上。
大晌午,日頭正毒,一絲風沒有,除了我和拽叔外也沒有一個人影,只聽見樹上的知了叫個歡實,此起彼伏,聒噪得人受不了。拽叔說,跟我下去耍耍水?我說我不耍。拽叔說,那你跟著我干啥來?我說我娘讓我跟著你。拽叔說,那就跟著我下水。我說我不會。拽叔說,不可能,你爹耍水耍得那么好。我說我沒見過。拽叔說那年夏天我跟你爹去黃河壩上送石頭,到了岸邊熱得不行,你爹就帶著我下了河一直游到對面的陜西去。我說不怕給黃河淹了?拽叔說,怕什么!我游了一來回,你爹游了好幾個來回哩!我說我爹真的那么厲害?拽叔說,那可不,你爹腰長腿短,一進水就能漂起來,游多遠都不累。我說我娘經常罵我腰長腿短。拽叔說,那你耍水肯定也不累,試一試?我說日頭爺太曬了,渾身起了皮,疼得不行。拽叔罵一句這娃,那你坐這里看我耍水吧,還是懶。說完從旁邊的一棵野蓖麻上摘了片葉子戴我頭頂上說,這個不曬。拽叔慢慢地一件一件脫衣服,每脫一件,順手就搭到那棵野蓖麻的枝杈上,然后長長地嘆口氣,似乎他也不想下去耍水了。
眼瞅著那棵野蓖麻的枝杈都給壓彎了,有點像父親他們干活甚至走路時彎著的腰,看著人都累得心慌。我忽然就隱隱覺得拽叔一定很潑煩,是因為娶媳婦的事嗎?一定是!我暗暗對自己說,哪天跟著拽叔試一試,看我這腰長腿短下了水能夠漂起來不?
四
拽叔的喜事辦得很簡單,一沒請樂隊吹吹打打,二沒支喇叭在房頂上播放蒲劇,僅僅在巷子里放了幾掛鞭炮,算是迎接新丁。請的親朋好友也不多,酒席最多擺了五六桌,規模比他上梁時大不了多少,讓人覺得那抹了白灰的新房子里里外外都冷冷清清。
結婚那天,隊長抱來一壇柿子酒。那酒壇的外皮上燒了層黑亮的釉子,擦得一塵不染,上面還貼了張大大的紅喜字,顯得很炫目,酒壇的肚子也鼓鼓的,估計里面至少裝有十來斤柿子酒。父親從隊長懷里接過壇子時,聽見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粗氣,就笑著說,隊長這回下血本嘍!隊長“嘁”一聲說,這算啥!我倆成連襟了嘛!
隊長老婆卻不高興,一個勁數落拽叔不聽她的話,說人一輩子就結這么一次婚,還摳摳搜搜,這叫辦的什么喜事,直讓她在表妹和娘家人面前張不開嘴巴。母親趕緊過來說好話,兩口子到一起就圖個過光景,娃拽叔蓋房子已經拉了不少饑荒,結婚若再花多了,還不是給咱妹子以后添麻煩,省點好,省點好。隊長老婆聽著也在理,臉色稍微好看了些,但是仍不甘心,眼睛朝父親站著的地方白了幾下說,娃拽叔老實得像個胡墼疙瘩,我妹妹也通情達理,按理說這是我們自家的事,我們自家商量著辦就成,開頭說得好好的多辦他幾桌,還要請樂隊吹吹打打,誰料想臨到跟前就變卦了,也不知道哪個能人給主使的,真真把我這當姐姐的氣死了!
父親聽出來人家這是在拿話擠對自己,卻不好說啥,只得漲紅了臉站那里干笑。大概二十幾天前,隊長把父親還有拽叔召集到馬號里訓話。隊長黑著臉問,結婚的日子擇下了沒?拽叔說還沒有。隊長說,咋回事?不樂意了是不?拽叔說結婚證還沒領到手。隊長說,這事我跟你保證過,咱先結婚后辦證,人家那邊的男人現如今蹲在號子里,辦離婚手續得有個過程。拽叔不說話,兩只腳在地板上來回踢踏。父親見狀趕緊打圓場說,既然隊長這話都說了,我明天就上鎮子里找算卦先生擇個黃道吉日。隊長干咳幾下繼續說,還有三件事我得給你們叮囑叮囑。父親和拽叔都點點頭。
隊長說,這其一嘛,咱得請樂隊,得吹吹打打把人家從她娘家熱熱鬧鬧迎回來。父親說,應該的。隊長看著拽叔說,問你呢。拽叔就點點頭。隊長說,這其二嘛,席面置辦好些,擺上幾十桌,把該請的親朋好友全請上,結婚嘛,咱圖個喜慶樂呵。拽叔不說話。父親趕緊應聲道,應該的,應該的。隊長乜斜了拽叔一眼繼續說,這其三嘛,人家過來帶個男娃娃,十二三歲了,不改名字,也不換姓,戶口仍跟著人爺爺奶奶的本。拽叔嘟囔道,這算咋回事!隊長黑了臉道,你娶老婆是你的事,人家娃跟他娘是人家的事,瓜是瓜瓠是瓠,純粹兩碼事嘛!拽叔又不說話了,臉憋得通紅。父親滿口承攬道,都好說,都好說。隊長手背抄對父親說,好好開導開導這個胡墼疙瘩,我還有事,先走了。
父親后來知道隊長老婆是冤枉了他。關于拽叔不樂意這個內情,你隊長可是心知肚明的,咋就回去沒跟家里的講清楚呢?父親沒法跟人解釋,很委屈。
那天隊長走后,拽叔說,要不這事先放放。父親說,憨憨娃,箭都到弦上了,還在這里講渾話!拽叔說,算卦先生不說了不合適嘛!父親說,算卦先生也聽咱,只要咱愿意,他有的是辦法治。拽叔說,可是我擔心。父親說,擔心啥?拽叔說,這男娃不隨我的姓,戶口也不往過轉,以后怎么辦?父親說,這有啥嘛!咱不會生一個?現如今計劃生育管得嚴,他戶口不過來正合適,咱才沒那個負擔哩!拽叔覺得在理,便點點頭。父親問,還有啥?拽叔說,我還是擔心沒有結婚證,人家來了心不穩。父親說,咱打個顛倒仔細想,人家若是心不穩,結婚證又能捆得住?拽叔說是這個理。父親說,結了婚只要咱好好干,一心一意待人家,不怕人家的心不放咱身上。拽叔說好,聽你的。父親說,給我卷根旱煙吧。
旱煙卷好了,拽叔給父親把火點上。煙頭明明滅滅。父親美滋滋地抽著看拽叔,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樣,眼睛里溢滿了愜意和期待。不想這時候拽叔說話了,哥,我看請樂隊這事就免了吧。父親“哦”一聲,沒說話,只是猛吸了一口煙。拽叔又說,親朋好友也不要請那么多,擺上個五六桌就行了。父親撣了撣煙灰說,因為啥?拽叔說,我還是擔心,萬一以后有個什么差錯變故,席面弄大了白白地惹別人笑話,所以咱得防著點,喜事還是辦小些好。父親把旱煙狠狠掐滅道,那干脆也別給新房子抹白灰了。拽叔說,這個還得抹,畢竟房子是咱的,誰也搬不走,遲早都該脋飭脋飭。父親一下子就心疼拽叔心疼得不行,嘆口氣說,也是的,那就隨你吧。
拽叔穿著嶄新的衣裳把新媳婦用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馱進自己嶄新的院子時,臉上陽光燦爛,眸子里閃閃發亮,從頭到尾都合不攏嘴,兩排雪白的牙齒逢人便說,你抽煙!你喝酒!
新媳婦,哦,很快我就喚她拽嬸了,個子高高的,皮膚白白的,雖然抿著嘴唇不說話,還一直跟在拽叔屁股后面,卻走到哪都笑盈盈的。母親把我拉到她跟前說,叫拽嬸。剛好我的嘴巴里塞滿了豬肉片子,鼓鼓囊囊,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就半天張不開嘴叫,著急的樣子很狼狽。拽嬸撲哧一笑開口了,慢慢吃,慢慢吃。說完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糖疙瘩塞我手心里,我馬上就覺得拽嬸和她身上的新衣服是這世界上最最好看的了。
拽嬸的嫁妝是臺縫紉機,父親套了馬車給載回來。后來知道這是拽嬸從原來的婆家帶來的,用了好多年,已經須臾離不開。所以大家從馬車上把它卸下來往回搬時,拽嬸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旁邊招呼著,生怕一不留神掉地上給砸壞了。
緊跟在縫紉機后面的是個男娃,十來歲,和我差不多,或者略微大一點,不用想都知道是拽嬸的兒子。我笑嘻嘻地湊上前主動晃了晃,還想著這馬上就添了個新玩伴,哥倆先照個面,人家卻理都沒理。咱幾時曾遭過這樣的冷淡?這小子!你等著!仔細瞧了,這小子雖然也穿了身嶄新的衣服,臉上卻一副極不情愿的模樣,與這滿院滿屋的喜慶格格不入,吃槍藥了不是?
開始拜天地了,院子里響起一片起哄聲。拽嬸羞答答,拽叔也羞答答,天空的日頭爺都跟著羞答答。父親把那吃了槍藥的小子拽到拽叔面前說,好娃哩,從今天開始,這就是你爹,叫句爹。拽叔張了嘴巴露出那兩排雪白的牙齒傻傻地等待著,手里捏一張纏了紅線線的嶄新的拾圓錢激動地顫抖著。那小子卻半天不張嘴,自顧扭了臉看別處,目光里早就射出陣陣敵意。拽叔尷尬,父親尷尬,所有的人都尷尬了。
這時候,隊長老婆擠前來說,你們快別為難我娃了!叫什么爹!叫叔好了!拽叔趕緊說,都一樣,就叫叔,就叫叔。
我至今還能想起,那一刻,我的嘴巴里應該含了一塊拽嬸剛給的糖疙瘩,舍不得嚼,更舍不得咽,就讓它來回在喉嚨口慢慢地蠕動。紅紅綠綠的糖紙捏在指頭間百無聊賴地把玩時,我忽然抬頭看見了掛在拽叔新房子堂屋門腦上的那面小鏡子,聽父親說是算卦先生讓掛的,一下子嘴里的糖疙瘩就只剩下苦澀的味道了。
那一天,父親從鎮子上跟算卦先生討下拽叔結婚的黃道吉日回來時,懷里還揣了面小鏡子。父親吩咐拽叔說,把這個掛堂屋門腦上。拽叔問,啥講究?父親說,辟邪的。拽叔說,現如今新社會,誰還信這個!父親一本正經道,先生讓掛咱就掛,你哪來的那么多廢話!
五
天很快涼了下來。
人家房屋頂上晾曬了許多天的柿餅紛紛收回去,“那片紅色的海洋”(我寫在作文里的一句話,語文老師表揚過)仿佛一夜間就消逝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簇一簇的青或黑,瓦楞草又盡收眼底了。
母親叮囑我暫時先別去拽叔的新房子。我問為啥?母親說,你拽叔剛結婚,事兒一大堆,不去打擾的好。我猜測母親擔心我和拽嬸的那個兒子處不來,便沒有再問啥。但是放學后,我不由自主地先跑到馬號里,拽叔卻不在,鋪蓋也早就卷走了。我便失魂落魄,一個人無精打采地走在巷子里,那雙已經露出腳趾頭的布鞋將一塊土疙瘩踢來踢去,直踢到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仍不想回家。
拽嬸的兒子姓吳,叫小來。拽叔第一次把吳小來領進我們教室時,全班的女生幾乎都要尖叫起來。吳小來那天穿了件卡其色的夾克外套,雙排扣,像個女生一樣還弄了個小翻領,要多洋氣有多洋氣,與我們這些土得掉渣的男生一比,簡直就是一只驕傲的大公雞走進了猥瑣的麻雀堆里。而且讓人驚奇的是,他的一頭長發原來竟自然卷曲,像是喜鵲的毛色一樣,又黑又亮,這就怪不得女生們夸張的驚訝了。更要命的還是他那副表情,拉著臉子,眼睛只盯著屋頂,似乎看誰都不順眼。這“仇恨”自然而然地也就馬上與這些灰頭土臉的男生拉了起來,包括我。
班主任老師把吳小來安排到教室最后面一個空位上坐下。我也坐最后一排。吳小來走過來時,我沖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他卻好像壓根沒看見一樣。我的同桌大胖受不了這個氣,便朝吳小來小聲說,你這個龍海生!吳小來聽見了,先是一愣,繼而憤怒,馬上卻又低下頭去,自始至終都沒吭氣。那陣子大家剛看完電視連續劇《霍元甲》,龍海生是里面的反派,屬于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那種,誰若被人當成了龍海生,那可是侮辱性極強。大胖見吳小來把這么大的一口氣都給咽了,自然得意,過半天卻覺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很失落,那節課便一直在思考著什么,兩只眼睛骨碌骨碌轉個沒停。
放學后,吳小來掂了書包第一個走出去。大胖趕緊從后面追上去,所有的男生也全都跟上了。大胖繞到吳小來前面,伸出雙臂攔住吳小來說,小子你給我站住!吳小來說,干什么?大胖說,你這個拖油瓶不服氣咋的!吳小來白白的臉蛋唰地就紅了,眼睛里放射出一絲仇恨來。大胖就等著這個,馬上跳起來狠狠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吳小來便一屁股跌坐在地。男生們不由開心得一起哄笑,個個都扭曲著一張臉孔,似乎是親自征服了吳小來一樣。
我沒有跟著笑,而是有點可憐坐在地上的吳小來,他現在成了一只麻雀,別的男生反倒成了一群公雞。我想把吳小來拉起來,卻又怕大胖,這可是我們班的巨無霸,誰都惹不起的。這時候,大胖說話了,你個勞改犯的兒子!敢跟我叫板!看我不打死你!話未說完,卻見吳小來突然從地上跳了起來,書包猛地一掄,重重地就砸到了大胖的頭上。大胖沒想到吳小來還敢還擊,連忙下意識雙手捂住腦袋往后躲去。這時候,令所有男生一輩子想起來都后怕不已的一幕出現了,吳小來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沖上前一把將大胖的命根給狠狠地捏住了。
我的娘!大胖慘叫一聲,雙手又捂住自己的襠部,重重地跌坐在地,整個人都癱軟了。周圍所有的男生一個個傻了眼,都不說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陸續默默地散開了。吳小來卻風輕云淡,拍拍手,從地上撿起書包,瞅一眼還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大胖,嘴角揚起一絲冷笑,像是霍元甲把龍海生打倒在地那樣,轉身就走。我連忙跟了上去。吳小來頭也不回道,跟著我干啥?我說我以后就跟你。吳小來說,今天這事別對我娘講。我說我知道。吳小來便沒再說話,只是把頭昂了起來,更像一只驕傲的大公雞了。
拽嬸見我來了越發熱情,一邊招呼我和吳小來洗手,一邊從飯桌上端過一只碗來說,抓一把。我見那碗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啥,就沒敢動。吳小來卻抓了一把放嘴里嚼起來,似乎很油,很香,很受用。我小聲問,啥東西?吳小來指指炕上說,就是那。我說這不攤了層白棉花嘛!吳小來又指指墻上說,看那個。我的下巴都驚掉了,那是棉花蟲啊!吳小來點點頭說,嗯。我還是不相信,棉花蟲是白顏色,碗里的東西是黑顏色。拽嬸見狀笑笑說,放鐵鏊上一烤,就成黑的了,放心吃吧。我還是不敢。吳小來說,瞧你這點膽!說完便從墻上捉了只棉花蟲放嘴里若無其事地嚼起來。
我的娘!那白白的肉肉的棉花蟲還在蠕動呢!我一下子扶了炕沿快要吐了。
星期天,母親讓我挑了麥子到磨房里去?面。我起初拽著屁股不想去,說磨房里太嗆,把人的頭發和眼睫毛都弄白了。母親說,你拽叔也在那,去不去?我心說拽叔什么時候去磨房了,便點點頭。去了磨房卻不見拽叔。母親說,你拽叔在油坊里,?完面你就見到了。
磨房在南面,油坊在北面,都在生產隊加工廠的大院里。我從磨房里走出來時,拽叔正站在油坊門口的屋檐下吃東西。那天的太陽很暖和,照在拽叔的臉上,油亮油亮,我能看出拽叔很開心。拽叔掰一塊玉米饃饃遞過來。我搖搖頭。拽叔說,油炸的。我就接了放嘴里,一嚼,香噴噴,味道美極了。拽叔說,好吃吧。我點點頭。拽叔便樂了,咧開嘴巴,露出那兩排雪白的牙齒來,傻傻的像個孩子一樣。我說拽叔你啥時候到的油坊。拽叔說,收完地里的棉花就來的,有二十來天了吧。我說怪不得去馬號找不見你人。拽叔說,以后想吃炸油饃了上這兒來。我說棉籽餅多不多,那個有嚼頭。拽叔“嘁”一聲說,堆到房屋頂上去了!我覺得拽叔有點吹牛皮。這時候,邊上有個人說,你拽叔現如今是隊長家親戚哩!哪里還稀罕吃棉籽餅!我這才覺得拽叔一下子很了不起了。
從加工廠出來后,我突然想起拽叔的頭發變得又黑又亮,就像喜鵲身上的毛色一樣。咋回事?哪天再見拽叔一定要問個究竟。這樣想著,我就覺得拽叔整個人都變了,距離印象中那個捉虱子往火里面扔的拽叔已經越來越遠,心里便老大說不上高興還是難過,總之怪怪的。
過幾天,隊長老婆喊母親一起去拽叔家,說是壓酸菜。母親便吩咐我把屋檐下掛著的蘿卜葉子摘下來捆好,背上走。隊長老婆說,還得背些蘿卜。母親說,沒聽說過壓酸菜還用蘿卜的。隊長老婆說,今年蘿卜收得多,這個比葉子更好吃。母親說,咱也不會做。隊長老婆說,我妹妹會,去了她教咱做。
拽叔,不,是拽嬸的院子里已經聚集了好多人,前后院,左右鄰,娘娘嬸嬸婆姨們都來了,大家嘰嘰喳喳,都在說用蘿卜壓酸菜真是新鮮事。拽嬸坐在中間,先是把蘿卜洗得干干凈凈,然后又切成塊或是丁,再然后葉子一層蘿卜一層地裝甕里擠得瓷實。大家便學拽嬸的樣一起做,起初笨手笨腳,稍后全都熟練,很快院子里就擺開了幾十口菜甕,場面頗為壯觀。等到捂上油布要用石頭壓甕口了,才發現這物件原來一塊也沒準備下。大家說,這么凍的天,上哪里去找這么些石頭。拽嬸笑笑說,那不現成的嘛!大家說,在哪里?拽嬸指了指墻腳說,胡墼放那里也沒用,正好拿它當石頭。大家說也是啊,胡墼方方正正的,比石頭還合適哩!
我站在一邊直犯悶,拽叔不是早就說過嘛!這些胡墼是要用來蓋馬號的,咋還沒蓋?打算拖到啥時候呢?拽嬸也許不知道,大概拽叔也給忘了吧。
六
轉眼到了年底。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我的語文得了99分,全班第一,終于領上了一張獎狀,可以回家讓母親高興高興了。語文老師說,就作文丟了一分,不然還滿分哩!繼續努力!我的心里就像吃了蜂蜜一樣。
母親比我想象中還要高興。母親說,明天上集市扯幾尺布,讓你拽嬸給你做一身新衣裳,過年時穿。我說和吳小來身上的一樣,夾克外套,雙排扣,小翻領,卡其色的。母親說行行行。然后又問,小來考得怎么樣?我說倒數后幾名吧,具體第幾記不清了。母親說那怎么老師還老是表揚小來呢。我說誰告訴你的。母親說你拽嬸。我說吳小來的手和臉洗得比女生都要干凈,老師便老是夸他講究衛生哩!母親哦一聲說,原來是這么回事。過半天,又對父親說,看見他拽叔身上穿的中山裝了嗎?帶四個兜的,挺洋氣,讓他拽嬸也給你做一身。父親說,那東西看著都怪別扭,穿起來還怎么下地里干活?母親說,過年時穿的新衣裳,誰讓你下地里干活時穿!父親還是說不要。母親說,做一件吧,隊長都要做。父親說,隊長是干部,不用干活的。母親說,那你過年穿什么?父親說,你做的棉褲棉襖就挺好。母親嘆口氣,你呀,死腦筋!跟不上時代了!
那段時間,隊長老婆見人就夸,你看他拽叔,哦,不對,是娃姨夫,現如今那臉蛋可是比牙齒都要雪白了!母親回家來學給父親聽。父親說,每天不用風吹日曬,人自然就白,這有什么稀罕。母親說,你沒見隊長老婆那得意勁,好像他拽叔以前跟著你就是吃苦受罪,現在跟著隊長就喝上蜂蜜了。父親說,他拽叔哪一天當上隊長了我才高興哩!
話雖這樣說,父親的不舒服我們卻都能看得到。自從拽叔去了油坊后父親就搬到了馬號里,隊長說,晚上總得有人守夜看牲口嘛!母親問父親,他拽叔啥時候回馬號?父親說,用不了一個月吧,油坊里的活干完就回來了。結果這邊油坊的活還沒干完,那邊拽叔又讓大隊抽去搞計劃生育了。這下更忙,每天起早貪黑披星戴月的,不是上這個家里拽年輕媳婦去衛生院結扎上環,就是翻墻越廈從那個家里抬桌子拉東西充作罰款。母親不無擔憂道,這兩下子遲早把全村的人都要得罪完。父親不說話,一個人躲在墻角里抽他的旱煙去了。我把飯菜端過去時,看到一團煙霧把父親包裹了,父親不停地劇烈咳嗽,我似乎清楚地看到父親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吳小來從鎮子上回來了,脖子上掛著個彈弓,兜里裝滿了小石子,說是找我去巷子里打人家廈脊頂上的鴿子。本來一放假就嚷著要回去看爺爺奶奶,畢竟在吳小來的心底里,那邊才是“他的家”,但是沒過幾天又一個人跑回來,說是想我這個“縣長”了。我說那邊沒人跟你玩了吧。吳小來不好意思了,點點頭,嘴里卻說,還是跟你合得來。我聽了自然很高興,就說那咱倆先一起寫寒假作業吧。吳小來說,不會寫,也不想寫。我說那怎么辦,放完寒假回到學校老師總要檢查的。吳小來說,你寫完了我抄你。說完便坐一邊默默地看我寫作業,很安靜。偶爾抬頭,四目相對,看見他的眸子里充滿了柔和,我便覺得吳小來原來一定也是很善良的。
母親端了一盤爆米花喊吳小來吃。吳小來說,謝謝大娘!母親便夸吳小來懂禮貌,然后就問,你娘呢?吳小來說,趕集去了。母親接著問,趕集做啥了?吳小來說給別人縫衣服。母親隨口又問,那你爹呢?吳小來牙咬了嘴唇不說話。母親馬上后悔這句話問得不合適,趕緊說,中午就在大娘家吃飯吧。吳小來小聲說,不用了,我娘給我做好了留在鍋里呢。母親不知道再說些啥話好,只是抓一把爆米花往吳小來兜里塞。吳小來推辭著不要,站起來對我說,作業寫完了到戲臺后面玩耍來,我在那里等著你。
父親回家后母親便忿忿道,喂不熟的狼娃子!父親說,說誰呢?母親說,吳小來。父親說,小娃家惹你啥了?母親說,好幾個月過去了,也不給他拽叔喚句爹。父親說,當時講好的嘛,不喚爹,喚叔就行。母親還是忿忿道,就是叔他也不喚一句,真真氣死人,他拽叔把吳小來親得像親生兒子一個樣。父親說,著什么急,慢慢來,時間長了自然會叫。母親嘟囔道,我當時就擔心,這一不遷戶口二不改姓的,來了哪里能安穩,你們還不聽,現在看看,讓我給說對了吧。父親笑笑說,吃咱的飯吧,天塌不下來的。
其實拽叔那陣子根本就沒時間和吳小來在一起。每天天不亮,拽叔都要去井臺上挑水,給他家也給隊長家,而且先得給隊長家挑滿了,然后用平車拉了縫紉機把拽嬸送集市上去,這才回家胡亂扒拉口飯,完了又得上大隊部報到搞他的計劃生育去。這一天兩頭不見太陽的,即便吳小來想給拽叔喚句爹哪怕是叔,又哪里有機會了?我都替吳小來“打抱不平”了。
一天下午,就在戲臺后面,我和吳小來盯著廈脊頂上的一群鴿子正犯愁,拽叔從遠處慢悠悠地走過來。吳小來拽我一把說,咱倆走。拽叔聽見了,笑瞇瞇道,鴿子不打了?我說戲臺廈脊這么高,鴿子打死了掉上面怎么辦?誰家也借不下那么高的梯子。拽叔說,這有何難,拿彈弓和小石子來!我趕緊從吳小來手里奪過彈弓和小石子,遞給拽叔。拽叔一點也不含糊。只見他深吸一口氣,將彈弓的橡皮拉得滿滿的,喊一聲“嗨”,眼瞅著鴿子們呼啦啦飛起在空中盤旋,再將橡皮一松,“嗖”的一聲,一只鴿子便應聲墜地。直看得我和吳小來呆若木雞。拽叔將彈弓扔過來,拍拍手,沒說話,只是咧了嘴笑,那兩排雪白的牙齒似乎很得意,很開心。
年三十,母親和父親都在家忙里忙外,拽叔來了。父親自顧干活,不說話,頭也沒抬一下。拽叔多少有些尷尬,將手中拎著的東西放炕沿上說,一個是給娃做的新衣服,一個是點羊下水。母親很高興,笑著說,你結婚頭一年,羊下水稀罕,留著招待親戚吧!拽叔說,家里還有呢。母親說,買了那么多?拽叔說,不是買,是分的,大隊宰了幾只羊,搞計劃生育的人人有份。父親這時候說話了,拿走送隊長家去吧!拽叔沒聽出話味來,順口說,人家也分了呢。父親便沒再說話,臉色卻越發陰沉了。拽叔好像品咂出點啥,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就搓了手訕訕地笑。
母親對拽叔說,過個年能把人忙死,你趕緊回家吧!正月里頭你老哥倆好好喝幾盅。
七
我不由想起1984年除夕夜中央電視臺的春節晚會。那天晚上,就在大隊院,我和吳小來都穿了嶄新的衣裳,擠在人堆里,把春晚的所有節目從頭到尾看了個遍,一個也舍不得放過。電視機是黑白的,屏幕很小,就在胡墼房的墻壁上鑿了個洞放里面。但那時候人們的視力好,精神更可嘉,沒有座位,連著站四五個小時,居然沒人去上廁所解個手,大概憋尿都給忘記了吧。反正凍得人兩腿麻木鼻涕竄出來也沒感覺,只知道一個勁地鼓掌叫好,直到新年的鐘聲敲響,滿世界的煙花爆竹劃破了夜空的黑暗與靜寂,《難忘今宵》優美悠揚的旋律還久久縈繞在人的耳際,有點凄涼,有點傷感。心心念念的年,扳起指頭數著期盼的年,終于來了。
據說那一年的春晚是四十年間最為成功的一屆。我沒太當回事,但是有些演員和歌曲給牢牢記住了,比如蔣大為、李谷一、殷秀梅,以及馬季姜昆朱明瑛等,比如《恭賀新禧》《幸福在哪里》《請到天涯海角來》《回娘家》《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等。另外臺灣和香港的幾位明星,像黃阿原和陳思思,還有開著飛機從臺灣起義回到大陸的黃植誠和李大維,都讓人耳目一新,特別是張明敏的《我的中國心》一俟唱出,直接把春晚的氣氛推向了高潮。那舞臺、那道具、那歌詞、那陣仗……從形式到內容,都讓人在震撼之余隱隱感覺到,時代開始變了……
拽叔變化最大。
大年初一早上,拽叔照例來我家拜年。與往年不同的是,拽叔這次穿了件帶四個兜的中山裝,倒也合身,只是見了父親有些不自然,扭扭捏捏地拽著自己的衣角不知道說點什么。吳小來跟在拽叔的屁股后面朝我直眨眼。母親見狀有些不信,一把拽了拽叔往旁邊小聲問,叫上叔了?拽叔點點頭,笑得有些傻,卻不無高興道,叫上爹了。母親便替拽叔高興,馬上從兜里摸出一張纏了紅線線的一毛錢塞到吳小來的手里說,好好好!大娘給你個壓歲錢。
那次拽叔用彈弓把飛起來的鴿子打下來后,吳小來就對拽叔佩服得五體投地。我一直頑固地認為那是個最崇拜英雄的年代,吳小來自然不會例外,霍元甲固然厲害,但只是在電視里,更何況還是多少年前的歷史人物,真假虛實莫衷一是,而拽叔真真切切就在我們眼前,稀松平常輕描淡寫地指一下,就結結實實地把我們的瞳孔放大了。
吳小來直接管他叫爹,拽叔可是給高興壞了。那天母親提起這事,拽叔的臉上便溢滿了幸福與知足,咧著的嘴當然又露出那兩排雪白的牙齒來。我馬上想起隊長老婆說過的“拽叔現如今臉蛋比牙齒還要雪白”的話,捂住嘴巴便嗤嗤嗤地笑個不停。拽叔有些懵,明白我是沖著他,卻又不知道笑個啥,稀里糊涂從口袋里掏出張五毛錢說,給“縣長”個壓歲錢。母親說,太多了!拽叔說,和小來一個樣。母親說,看你把他慣的。拽叔說,我爺倆一輩子交情哩!
拽嬸則給這個村莊帶來了好多變化。一個是飯桌上多了道蘿卜腌的咸菜,吃過的人都贊不絕口,說是拽叔上輩子燒了高香,娶下這么能干的媳婦來。另一個是不少人穿上了拽嬸做的新衣裳,像大人的中山裝,還有小孩的夾克外套,都把人拾掇得煥然一新,似乎就要與原來的土里土氣告別了。拽嬸自然打扮得更洋氣更得體,但是遮不住肚子隆起來。母親小心摸一摸問,喜歡吃甜的還是酸的?拽嬸抿著嘴唇悄悄樂,卻是不吭氣。拽叔喜滋滋道,男孩女孩都一樣!母親嗔一句,哪個問你了!一屋子的人便都放聲笑起來。
父親吃完午飯睡了一會,醒來便扛起個鋤頭往外走。母親問,去干啥?父親說,麥地里鋤草去。母親說,大過年的,哪個還干活!父親說,腦子有點亂。母親便沒再攔。拽叔早上來時帶了瓶好酒,蓋子一打開便滿屋飄香。父親問,什么酒?拽叔說,縣酒廠產的糧食酒。父親說,味道怎么樣?拽叔說,你嘗嘗就曉得。父親淺淺啜一口,脫口而出道,美!味道比柿子酒美多了!母親在旁邊說,你那柿子酒又酸又澀,還不和醋一個樣?拽叔說,覺得好喝我以后常給你拿。父親說,算了吧!糧食酒肯定貴,我還是喝我釀的柿子酒自在些。拽叔說,我去鎮上的供銷社拉貨時聽人說,這酒可以拿糧食換。父親說,肚子都吃不飽,哪里顧得上換酒喝?拽叔說,馬上就要分田到戶,糧食很快就不發愁了。父親問,誰說的?拽叔說,他們說的。父親又問,啥時候?拽叔說,過了正月十五,先分牲口和工具,再分地和糧食。父親喃喃自語,這么快!這么快!終于來了!我多多少少有些納悶,父親這話怎么聽都自相矛盾呢。
老家的風俗,正月十五要吃炒黃豆和炒面疙瘩。炒這東西要用土,還得那種用篩面的籮子篩過的細面土。母親和拽嬸還有隊長老婆把黃豆和面疙瘩都準備停當,就差沒有弄下細面土。母親吩咐我,去生產隊的圍墻根底下挖一些。我說我不敢,讓人逮著了要挨打。母親便去瞅隊長老婆。隊長老婆知道我說的是隊長,便把頭扭過去不說話。拽嬸笑笑說,咱院里多的是胡墼,這么好的細面土,可比墻底下的強多了,咱還舍近求遠呀!
過了正月十五,生產隊把全體社員都叫到場院里。隊長說,分家,散伙!人群便迅速炸開了鍋,七嘴八舌說啥話的都有。隊長不管這些,自顧照著幾張紙片大聲念方案。那東西早就寫好的,誰誰誰分到一匹馬或是一匹騾子或是一匹驢或是一頭牛,誰誰誰分到一輛馬車或是一臺耬具甚至一個牛槽或是一把鐵锨,都寫得清清楚楚,一絲一毫也不會差。
我把我的腰長腿短擠在人堆里,踮起腳后跟努力往中間看,只見隊長念一個,有人就答一聲,然后上前把自己那份領走,秩序一點也不亂。聽到拽叔的名字時,我就十二分地期待。看見拽叔從馬號里牽出一匹棗紅馬時,我興奮得差點喊出聲音來。父親在背后一把捂住我的嘴巴,我能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拽叔走到隊長跟前說,我這就牽回去。隊長說,瓦窯廠那間空房子收拾好了嗎?拽叔說,收拾好了。隊長說,先把棗紅馬牽瓦窯廠喂,過陣子專門蓋個馬房吧。拽叔點點頭說,嗯。
父親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我扭轉頭時,看到父親的眼睛有些紅,心里便一陣一陣地難受。父親說,別說話。聲音很低沉,但是語氣很堅決。我趕緊點點頭,眼窩里的淚水卻不爭氣地流下來了。
我們家分到的是一頭老牛,有點瘦,但是父親仍然很高興。那牛自然和父親很熟慣,韁繩搭在它的脊背上,不用牽,也不用吆喝,自己跟在父親后面就走開了。我也跟在后面。看見父親抬頭挺胸,腰桿也挺得筆直,居然還將手背抄起,就這樣慢悠悠地走在巷子里,我忽然覺得父親原來也很牛,很拉風,心里便有一萬個愿望升騰起來。
回到家,母親說,這么大一個活物,放哪里?父親說,用玉米秸稈在棗樹下搭個棚,暫時先系那,過兩天蓋個牛圈,很快就會好。母親說,他拽叔家不是還摞一堆胡墼嘛,借來用那個快。父親說,不麻煩人家了,明天叫幾個鄰居,咱就夯四扇土筑墻,上面拿泥瓦苫了,一樣的冬暖夏涼。
過幾天,生產隊的麥秸稈賣給了縣造紙廠,村里開來幾臺大拖拉機,三下兩下全給拉走了。場院里一下子空蕩蕩的,大家的心里也空蕩蕩的。
再過幾天,不知哪里來了一伙人,又是三下兩下把馬號的房頂給拆了,木頭和瓦塊拉走,胡墼墻留下。一瞬間,殘垣斷壁,破敗凄涼,風吹日曬,恍恍惚惚,我的念想給無情地支離破碎了———馬號外面墻角里的那株野茄子,一定也摧殘了吧,秋天里,它的果子黑黑亮亮的,酸酸甜甜的,多誘人。
母親問父親,咱不是蓋牛圈嘛,拉一些馬號墻上的胡墼回家來?父親說,公家的東西,拉了就是偷,沒人敢,再說多少年了,有感情了都,大家也舍不得動。
有一天,吳小來悄悄對我說,馬號的窗戶上面壓著根鐵條子,看見了嗎?我說沒看見。吳小來說,我看見了,千真萬確,咱倆把那東西弄下來賣給廢品收購站,能得不少錢。我搖搖頭說,那是公家的東西,咱不能偷,更不能搶。
吳小來不耐煩了,大聲嚷我道,公家的東西?誰拿了是誰的,不拿白不拿,哪個會說你偷和搶了?還真把自己當“縣長”了!
于是就在那天中午,太陽最紅的時候,我親眼目睹吳小來用鎬頭先是把馬號的胡墼墻根挖了個很深很長的凹槽,然后再在上面稍微使勁一推,那面胡墼墻訇地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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