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彥秀

沒有生在闊氣的時代,我的童年和少年倒也自由自在的。剛開始沒有書讀的時候,父親有無窮無盡的故事,教我們做人的時候講故事,哄我們開心的時候還是講故事,只可惜那些故事,大多被我“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了。
我的小伙伴芬子的媽媽,是個蘇州評彈的戲迷,也是個“故事簍子”,講起故事來有板有眼。相對于父親講的《三國志》里那些帝王將相或俠肝義膽,我更喜歡芬子媽媽講的神話傳說。話說有一次鄰居家小軍子坐在門前的石凳上,一邊搖頭晃腦地背“人之初,性本善”,一邊吸溜著鼻涕喝小米糊,我趁他不注意,抓了一把沙子當成芝麻鹽撒進了他的小碗里,小軍子喝了一口就吐了,然后哭得稀里嘩啦……誰知第二天,芬子媽媽就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很久很久之前,他們家族里一個壞了良心的人,喂瞎眼的老娘吃豬食,結果遭雷劈了。據說,那人本來是跟老娘待在屋子里,外邊忽然噼里啪啦下起雹子,那人偏偏把雹子看成了銀豆子,當他鉆出屋子去劃拉(方言,掃,摟)銀豆子時,老天爺就出手了。第一個看到他躺在豬圈旁邊的人,發現他死狀凄慘,背上還有字,羅列著他犯下的罪孽,只不過那字被人發現后馬上消失了……當然,芬子媽媽講得更仔細、更逼真,聽得我頭皮發麻,導致整個童年時期我再也不敢喜歡夏天了。
等到了上學的年齡,芬子媽媽給芬子和我縫制了兩個繡花書包。我們用舊報紙把新書(小學階段,好像一直只有數學和語文兩本書)包好書皮板板正正地裝進書包,孜孜汲汲地讀書去了。只是遇到打雷的時候,我要么捂住耳朵躲在屋里,要么走在外邊時要貼住芬子或者混到更多的人堆里去,反正不會獨自亂走的。
因為我的父母都不是像樣子的讀書人,所以,他們根本就沒有給我灌輸“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概念。他們只是在要緊的時候,匆匆忙忙到識字班里認識了一些漢字,便于閱讀《毛主席選集》和學習黨的方針政策,然后就把滿腔熱情投入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中去了。父親開始在城里工作,沒有交通工具,十天半月才步行幾十里路回家一次。回來時他會給三哥和我帶回幾樣好東西,有羊肉罐頭、煉乳、大閘蟹、連環畫……有一回快過年時,父親參與設計的電影院竣工了,竟然給我們帶回來一小沓電影票。正要寫作業的我們,開始拼命地搶奪電影票。搶著搶著,三哥手里的鉛筆就劃破了自己的右眼角,弄得鮮血淋漓,但是因為搶到了電影票,高興得嘿嘿直笑。母親也是,把幼小的我們交給成年的大哥大姐撫養,自己就去操心婦女事業了,常常因為各種各樣的會議、參觀、學習等,一個多月不回家。但是看夠了連環畫,聽膩了收音機的我,可以找借口到她的辦公室看似懂非懂的報紙和雜志,有《大眾日報》《人民日報》《山東青年》《中國青年》《中國婦女》等。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一首古老的民謠就能讓幾代人如癡如醉地唱來哼去,我卻因為母親,得到了更加豐富多彩的精神補充,我也就認為我的母親,很了不起了。
等到上初中的時候,哥哥姐姐們訂閱《讀者文摘》《知音》等刊物,而我最喜歡的是《電影畫報》。那時候,所有人家正屋中堂上貼著毛澤東、列寧、馬克思、恩格斯、斯大林等大人物的頭像,我們家也是,大人物周圍才是我們的小獎狀。我自己的小房間則貼滿了花花綠綠的電影海報和電影明星頭像。我當時做得最絢麗的夢是,期望自己將來能成為一名電影演員。
那時候的語文,好像很簡單,幾乎瞇著眼睛也能考第一。又黑又瘦的崔校長把我叫出課堂,在操場邊掛滿尺蠖的老槐樹下,連說帶嚇,非說我一個堂堂班長,怎么著也得把數學成績跟語文成績并齊云云。我不想耽誤課余時間的玩樂,又不能拒絕崔校長,只好厚著臉皮在語文課上做數學題。教語文的汲老師面目也是黑黝黝的,但是牙齒瓷白,總是一絲不茍地梳著偏分頭。汲老師對學生們一點兒都不嚴厲,學生們當然不怕他,課堂上實在有些不安分時,汲老師就齜著一口白牙,用蹩腳的普通話說:“你們坐在那里說什么做什么,我這里一目了然,我站在這里說什么做什么,你們能一目了然嗎……”課堂上哄的一下更熱鬧了,從此就有人把汲老師叫成了“一目了然”。“一目了然”的課上我做數學題他睜只眼就罷了,還隔三岔五把他家里的《浮士德》《人類簡史》《悲慘世界》等,一本本拿給我讀。對于這種氣勢磅礴的名篇巨作,那時候的我,只是震撼于作品的噱頭,真正的內核和價值,根本理解不了。即便如此,也算是讀過了世界文學名著而有了某種自信的我,寫起作文來,竟有了“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本領,甚至升學考試時,愣是把一篇議論文寫得洋洋灑灑,差點兒突破扣零分的紀錄……
因為沒有“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豪氣,也沒有懸梁刺股、鑿壁偷光的毅力,我只是漫無目的、稀里糊涂地讀著。從雞湯小文到廟堂圣典,經常讀得神魂顛倒卻不得要領。魯迅先生曾經把讀書分類成“職業的讀書”和“嗜好的讀書”,無論哪一種讀書方式,對我來說,都是注定不成氣候了。當時正是號稱中國的保爾·柯察金的張海迪,事跡紅遍全國的時候,我把各種身殘志堅、百折不撓的文章當成了絕世秘籍,細嚼慢咽之后,竟然靈魂出竅了,莫名其妙地把“條條道路通羅馬”“考大學不是唯一的出路”當成了打通任督二脈的葵花寶典,然后不可救藥地走上了不歸路……再后來,某個雞零狗碎的日子里,讀到狄馬那篇《荒謬的苦難哲學》時,才忽然有了醍醐灌頂的感覺,不幸的是,已經過了那個村沒有那個店了……于是乎,跌跌撞撞幾十載,仍一事無成之后,才跟有些人睡不著覺怪床歪那樣,埋怨母親和老師對自己的放任自流。母親的那點兒“內涵”比我還窘迫,又向來順天應人慣了,就長嘆一聲,老老實實承認了“養不教,母之過”那么回事了。
轉眼到了2020年的春天。我按照家長群里班主任的指導流程,經過各種掃碼驗證,來到學校。校園里,已經分好的課本,一包包、一排排地被擺在操場上,班主任拿著喇叭站在遠處指點著。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我拎著沉甸甸的書,默默走出了校園。等這些書被安安穩穩抱回家里時,我又陷入了苦惱:網購的消毒柜和紫光燈遲遲不發貨,求親告友搞到的幾瓶消毒液,也不能用到教科書上啊,到家長群里咨詢如何給課本消毒,老師和家長們都表示無可奈何。而孩子們正在“釘釘”上跟老師上課,等著用課本呢!我便聯想到了自己的經歷,如果年少無知的時候,對課本有所敬畏,也許就不會這樣無能為力了。這次天降大任于我,可不敢再犯迷糊啊……于是,這一摞課本就被搬到廚房塞進烤箱里去了。
先把溫度調到100℃以下。我眼巴巴盯著烤箱里的課本,再一點點調高溫度。時間一分一秒地熬著,在打開了無數次、檢查了無數次、折騰了半天之后,終于把熱乎乎的課本戰戰兢兢地捧到了孩子們面前,可憐我激動得差點兒淚崩……
如今,因著物質時代的到來,人們一邊忙著創造物質,一邊忙著推銷物質,那些無限熵增的推廣信息,把“知識就是力量”的理念,發揮得淋漓盡致,讓你足不出戶就可以縱覽天下。有的人甚至靠一部智能設備,一夜之間,搖身一變,從蓬頭垢面的普通人變成了光華萬丈的精神導師。什么風花雪月,什么霧失樓臺。甚至,有些文末點擊量十萬加的應用鏈接多如牛毛,等你滿懷期望地點開去看時,才發現跟一則“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狗皮膏藥的小廣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印刷精美的傳統讀物,在數字化應用的今天,從物理形式上已是日漸式微。
好在,斗轉星移,滄海桑田,電子書也罷,紙質書也罷,總有一種“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神圣使命,也總有一些閃閃發光的文字,如燈火、如鼓瑟,不舍不棄地陪伴著我們。
正如德國詩人斯蒂芬·格奧爾格在極富哲思的詩歌《詞語》中寫道:“詞語破碎處,無物可存在。”如果還能選擇,沒有別的,還是讀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