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凡


《一句頂一萬句》分為上下兩部分,利用地點的變換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在提及的諸多地點之中,“延津”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全文共提到了一百二十多次。故事正是圍繞著“延津”一“進”一“回”展開的,可以說是本書的起點與終點。據此,本文分為三部分對“延津”的隱喻進行具體的分析:首先,是上部內容,結合當時的社會環境探究楊百順選擇離開的原因;其次,是下部內容,運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分析夢境中的延津和真實的延津有什么不同的意義;最后,是結語,總結了延津在本書中的中心位置。
所謂隱喻,即“一種隱含的類比,它以想象的方式將某物等同于另一物,并將前者的特性施加于后者或將后者的相關情感與想象因素賦予前者”(歐陽禾子《圖形的設計隱喻分析》)。隱喻不僅僅是一種修辭格,也不僅僅是一種認知方式,而且還是一種語篇建構的重要手段,尤其是在文學語篇中更是如此。其中利用地點進行隱喻也是常見的手法,正如西塞羅所說“在地點里居住的回憶的力量是巨大的”(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一句頂一萬句》敘事時間跨度大,故事情節平鋪直敘,人物關系松散。但是仔細觀察會發現,本書中有很多重復的語言和情節,給人以循環之感,而循環的支點就是“延津”。七十年前的楊百順從楊家莊一步步走到了延津縣城又最終離開,七十年后他的孫子又從山西沁源一步步回到了延津,這個巨大的時空循環中,“延津”發揮著不可或缺的力量,圍繞著它呈現了一幅中國底層人民艱難求生的浮世繪。
一、精神困境的創傷之地
(一)“莊子”:傳統家庭關系的破碎
《一句頂一萬句》上部時間大致約在“民國”時期,但作者沒有介紹當時風云激蕩的社會大背景,而是選取了河南一個小縣城,講述底層人民的瑣碎生活。故事的開篇是生活在楊家莊的少兒楊百順,繼而又引出了董家莊、魏家莊、馬家莊等村落。在村莊的內部人物活動很簡單:賣豆腐的、趕車的、剃頭的,等等,眾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彼此通婚形成了一個“熟人世界”,像是一張無形的網將彼此聯系起來,形成了一個人物關系眾多的集體。就像阿萊達·阿斯曼認為的那樣,“賦予某些地點一種特殊記憶力的,首先是它們與家庭歷史的固定和長期的聯系。這一現象我們想稱之為‘家庭之地或者‘代際之地……在這樣的代際之地上,一個家庭的成員像一個不斷的鏈條一樣生生滅滅”(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
但是,楊百順在此地的關系卻并不親密。首先是父子關系,父親不喜楊百順以“喊喪”作為夢想,他十三歲的時候為了去看“喊喪”間接導致家里的羊跑丟了,父親不顧楊百順正發著燒將他捆在院子里用鞭子抽打了一頓,又將其趕出家門。“又瞪大眼珠看著眾人:‘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可以說,在這個家庭權力場中父親是絕對的權威,是難以溝通的。但惡劣的不僅僅是父子關系,還有兄弟關系,當楊百順被捆在樹上抽打的時候,他的兄弟們在旁邊偷笑,幸災樂禍;當哥哥楊百業結婚的時候,楊百順卻只能站在茅房里填土。可以認為,楊百順在出生地楊家莊中并沒有感受到親人間的溫情與關懷,相反充滿了壓抑的痛苦,最終導致他選擇離開家庭。這與人們印象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睦氛圍不同。這個小小的“莊子”之中,不僅楊百順一家是這樣緊張、冷漠,其他人家中如老裴家、老曾家等也是充滿了爭吵和痛苦的。作者構建了這樣一個關系扭曲的地方,其實也是在隱喻中國傳統人倫關系的破碎。《一句頂一萬句》雖然沒有提及當時的社會變遷,但是正值新思想傳播的年代,西方文明對于傳統鄉土中國倫理本位的思想產生了沖擊,所以“莊”里的家庭關系已經發生了異變。而作者將人物的活動限定在各個莊子之中,更加劇了這份痛苦,最終唯有逃離才得以解脫。所以說,“莊”并非靜謐的桃花源,而更像是終年下雨的馬孔多。
(二)“縣城”:欲望交織的失序之地
離開莊子的楊百順只好來到了延津縣城謀生,陰差陽錯成功進入縣政府里種菜過活。在這一時期,入贅吳香香家,楊百順改名為吳摩西。這樁婚事辦得倉促,因為兩人各自有心中盤算。吳香香想要利用吳摩西“縣政府”的牌子作為庇護,吳摩西則希望通過婚姻獲得立足之地。因此,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不是感情結合的產物,也沒有父母親族的祝福,在后期不出所料地走向了崩壞。
有的學者認為吳摩西這次失敗的婚姻暗含著夫妻人倫感情的失序,但是這種說法有些片面膚淺,真正造成兩人婚姻破裂的不僅僅是人倫失序,更是因為人欲的滋生。首先是情欲,老高和吳香香兩人均已有婚姻,但是也都和自己的愛人“說不著”,于是選擇了私通甚至最后私奔。這種違反道德的情感卻顯得格外堅定,導致吳摩西在火車站看到了兩人相互依偎在一起的畫面放棄了殺人。其次是權力欲,由于吳摩西是入贅,吳香香在這段婚姻關系中占上風,總是將吳摩西說得一無是處。他自己也感嘆“一個人總被另一個人說,一個人總被另一個人壓著,怕是永無出頭之日”。而家庭的權力場更是社會的權力場,當吳摩西沒有被縣政府開除時,人人敬他三分。但是當他被開除之后,他先是被倪三揍了一頓,又被孩童們戲弄,他與妻子的裂痕也越來越大。最后是暴力欲,吳摩西決定來到姜家討個說法,作者詳細描寫了他砍殺狼狗的動作和狗血濺起了一身的模樣,甚至讓“吳摩西大鬧延津城”流傳了幾十年。
但是,當楊百順來到延津縣城之后,最明顯的還是生存欲。可以認為,楊百順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擺脫生存困境,不再過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甚至會為此放下尊嚴。與嚴格意義上的欲望化敘事不同,劉震云并沒有大張旗鼓地描寫受到欲望支配的眾生相,也沒有直白地讓欲望作為敘事的動力,而是讓欲望在熱鬧的延津城中暗自涌動。
二、記憶深處的朝圣之旅
(一)虛構的延津:夢境與幻想之地
《一句頂一萬句》的下部《回延津記》從七十年后的山西沁源展開。當年吳摩西的養女巧玲被拐賣到山西沁源后,被曹家夫妻買入改名為曹青娥,在這里徹底失去了和延津的聯系。對一個遭受拐賣的孩子來說,延津代表著養父吳摩西的所在地,也意味著安全、溫暖和理解,所以在曹青娥的記憶深處總是閃爍著對延津的思念。“雖然地點之中并不擁有內在的記憶,但是它們對于文化回憶空間的建構卻具有重要的意義……它們還體現了一種持久的延續,這種持久性比起個人的和甚至以人造物為具體形態時代的文化的短暫回憶來說都更加長久。”(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
有趣的是,曹青娥總是將延津掛在嘴邊,但是真正促使她動身前往的卻是一個夢,在夢中失去頭的生父讓她想起養父吳摩西。“曹青娥突然下定決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看看另一個爹是也死了。不管是死是活,都想找到他。”夢境是虛幻的,但也是人內心的反映,具有很強的目的性和意念性。體現在文學作品中,夢境中的場景是一定具有某種能指和所指,夢者是經驗世界或者真實生活中存在的,但夢境不是真的,由此說明夢的敘事是有象征特色的。而這里的夢境不僅推動情節的發展,而且表明了曹青娥對于延津的思念就是源自對父愛的思念。于是,當她站在沒有吳摩西的延津街頭時她只覺得陌生,“到了延津,發現延津跟別的沒有去過的生地方沒有區別。她小時候記得的延津,和三十三年后的延津,是兩個地方……比這些重要的是,她沒有找到巧玲時的爹爹吳摩西”。
“延津”這個地方在下部作品中總是出現在回憶里,它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地名,更不是僅代表著曹青娥一人的出生地,它更是在隱喻著無數漂泊在外的異鄉人魂牽夢縈的精神港灣。似乎很容易到達,只需要買一張火車票;但是那里又是難以到達的,失去了理解自己的親人,家鄉也不再是家鄉,歸去也只會讓人失望。就像十四歲的曹青娥一樣迷茫,“但她腦子里是吵架的延津,實在的延津在哪里,千里茫茫,并不知道”,于是只好離開,繼續尋找下一個庇護所。然而,很多人最終也沒有找到那個屬于自己的“延津”。
(二)真實的延津:永恒的記憶之鄉
牛愛國從來沒有見過延津縣城的樣子,只是偶爾在母親曹青娥的口中聽說這個遙遠的地名,更是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延津。但當他母親去世、妻子私奔,并且生活陷入了孤獨迷茫后還是陰差陽錯來到了延津。“昨晚進了滑縣,除了覺得心不亂,還對這里感到親切;原來以為親切的是滑縣,誰知不是滑縣,而是滑縣跟延津離得近。他一輩子沒去過延津,沒想到跟延津有這么緊密的聯系。”在延津他找到了楊百順留下的教堂圖紙。“頭一排是蠅頭小楷:惡魔的私語;第二排是鋼筆字:不殺人,我就放火。”關于這句話的解讀歷來眾說紛紜,有的學者認為“放火”就是追求精神世界的理解,有的學者則認為是帶有宗教色彩的因果報應。如今看來,這句話的隱喻應該從老詹、楊百順和牛愛國三人的整體遭遇來解。
老詹,一個在延津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意大利傳教士。和《豐乳肥臀》中高大俊美的瑞典牧師馬洛亞不同,老詹從外形上看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延津老漢,傳教一生不過八個信徒,甚至連傳教地都失去了。這瑣屑灰暗的人生境遇,老詹將它們概括為“惡魔的私語”,他抵抗著這些竊竊私語堅持不懈走在自己的道路。而七十年后物質條件快速發展,與之對應的卻依舊是虛無的精神世界,這份空虛和不信任與七十年前是一樣的,人倫秩序失序之后一直沒能重建。因此,與其說牛愛國在尋找妻子不如說他在尋找自己,他和當年的祖輩一樣面對生活的困境,只不過當年的楊百順是肉體的生存之難,而如今的牛愛國更多的是精神的困頓。老詹和楊百順的留言一體兩面,像是牛愛國精神世界的兩個部分。老詹構想中的教堂神圣和諧,隱喻著社會關系中超然世俗的精神品質,是擺脫了欲望控制的伊甸園;而吳摩西的那句狠話則象征著當今社會中存在的精神危機,信仰缺失后的孤獨與苦難只好通過這種方式發泄出來。牛愛國兜兜轉轉終于在自己的記憶之鄉深處找到了答案,延津作為從未去過的故鄉為他指引了方向—去尋找真正說得上話的人。故事的結尾那一句“不,得找”,他向著老詹的方向走去了。
當莫言構建了自己文學世界“高密鄉”同時,劉震云則選擇依托故鄉“延津城”作為文章敘事的暗線。對于上部來說,它是主人公生長活動的空間,提供了實實在在的生活環境;對于下部來說,它是活在回憶與記憶中的永無鄉,為主人公構建了一個精神歸宿。《一句頂一萬句》全書出場人物眾多,涉及了各行各業;跨越時間之久,長達半個多世紀;所寫地域廣泛,各個省份均有出現。內容如此瑣屑,自然需要創作者合理安排。因此,作者選擇了讓主人公“出走”再“歸來”,通過一個關鍵人物曹青娥將兩條線連成了一個圈,而這個循環的圓心就是延津。著名評論家摩羅說過:“劉震云正是一位魯迅式的作家,一位魯迅式的痛苦者和精神探索者。他像魯迅一樣,他在我們最習以為常、最迷妄不疑的地方,看出了生活的丑惡和悲慘。”(吳義勤《劉震云研究資料》)劉震云本人曾經評價本書:“是我寫作以來,寫得最好的一部書。是我自個兒愿意送人的一本書。”回顧劉震云的以往作品,從《塔鋪》到《我叫劉躍進》,本書的寫作藝術是最成熟的,也是把“延津”塑造得最鮮活的,這也揭橥了劉震云以“延津”為中心的文學王國終將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