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歷史，怎樣做歷史研究

（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北京100000）

摘 要：對歷史一詞的認知，概括起來有兩個釋義：一有對歷史本身的釋義，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或是稱為“過去的事實”“過去的存在”；二是對歷史學的釋義，是“過去的事實的記載”。這樣的認知已固化在人們的頭腦中，其實這只是一個直觀歷史的表面現象的描述，用梁啟超的話說，就是“解剖”歷史的認知，沒有說清楚歷史的本質，不具有哲學理論的高度。換用梁啟超“鳥瞰”的觀察方法，準確地表述“什么是歷史”，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范圍內存在的物與人和事就是歷史”，即歷史的本質存在于一定范圍的時空之中，也就是歷史存在的兩個條件時間和空間，缺一不可。由于空間無限大，人們短暫的時間感知不到它的變化，而時間是一個矢量，永遠沿著直線向一個方向飛進，即時間瞬間而逝，時間不回流，也就是消逝的歷史不再現，即不可知。我們已知的歷史是人類發明語言文字后留下的記憶，所以人類社會上百萬年，已知的歷史只有五千年到一萬年，因流暢語言的產生只有一萬年，文字的產生只有五千年，消逝的原生態歷史已不可知，已知歷史是歷史家憑語言文字記載的歷史記憶重新復制的歷史。原生態歷史只有一個版本，而語言文字留下的復制品歷史可以有若干版本。因此歷史研究，就是對已知復制品歷史作復盤研究，揭示作者的歷史觀，運用推論升華復制品歷史，使之無限接近全生態歷史。

關鍵詞：歷史；歷史研究；鳥瞰；解剖；復制品歷史；復盤

中圖分類號：K2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24）04-0017-10

作者簡介：張大可，男，重慶人，中央社會主義學院教授，中國史記研究會會長，主要從事《史記》、秦漢三國史及中國歷史文獻學研究。

這是一個歷史哲學探討的命題，以下分四個方面來闡釋：一是問題的提出；二是什么是歷史；三是怎樣做歷史研究；四是釋例二題。

一、問題的提出

筆者回顧60 余年前，即1961 年，高中畢業報考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當年筆者的志向是大學畢業從事秦漢史研究。搞中國古代史研究，首要是讀懂中國古典文獻，所以入學后，啃讀《史記》成了第一要務，同時關注歷史理論的學習，《史通》也是筆者經常翻閱的書。初讀兩書，我朦朧感覺《史通》不是一部歷史學理論的書，只是一部中國歷史編纂學?！妒吠ā纷髡邉⒅獛字鲝垰v史著作要做到純客觀實錄，不能有作者的思想意識，所以批評《史記》中的“太史公曰”是畫蛇添足。筆者當年初讀《史記》就十分贊賞司馬遷的識見，朦朧感悟《史記》才是一部真正的歷史學，司馬遷不僅實錄了古代三千年歷史的發展，而且闡釋了古代三千年歷史為什么如此發展，《史記》的最高境界是“成一家之言”?！?成一家之言”就是作者的歷史思想和理論。所謂“歷史學”，不只是載述歷史，核心是闡釋歷史為什么如此發展，作者必須講出自己的“一家之言”，啟迪讀者。所以當筆者正式從事《史記》研究，第一部論著就是《史記論贊輯釋》，成書于 1983年，出版卻晚于 1985 年出版的論文集《史記研究》之后一年，于 1986 年出版。原因是書稿在出版社壓了3 年。

1962"年，我讀了梁啟超的《歷史研究法》，梁氏提出做歷史研究的基本方法，第一步是“鳥瞰”，先觀其整體面貌；第二步是落到地上做“解剖”研究。假若我們要研究一片森林，先做“鳥瞰”觀察整片森林；然后落地進入森林“解剖”。表面看，梁氏說得十分通透，細思卻十分懵懂，怎樣“鳥瞰”，具體瞰什么，梁氏什么也沒有說清楚，似乎只是提出了一個思考問題，沒有給出答案。直到最近幾年，對《史記疏證》工程進行定稿收尾工作時，又碰到了兩個具體的歷史問題，再一次糾結于梁氏的“ 鳥瞰”與“解剖”，希望找到解決的方法。哪兩個歷史問題呢？ 一個是《殷本紀》中的“盤庚遷殷”，《史記》記載由河北遷河南，依湯之舊居，即從今河南省黃河北的溫縣南遷到黃河南的西亳，在今河南偃師；而王國維據殷墟出土甲骨文與《古本竹書紀年》考證“盤庚遷殷”由奄遷北蒙曰殷， 當從今山東曲阜北遷至今河南安陽，這可真是南轅北轍，兩個權威，哪一個都不好否定，或者兩個都對，如何并存呢？不僅沒有人出來作闡釋，史學界、考古界各說各的，而且還衍生出許多紛爭的學術問題，如湯是否遷都，湯都在何處，商都為何屢遷，怎樣解讀“乃五遷”等。另一個是《項羽本紀》中的悲劇英雄項羽，《史記》記載項羽突圍“四潰山”戰死于烏江，在今安徽和縣長江西岸。2006"年學術界有人提出項羽沒有突圍“四潰山”不是死于烏江而是死于東城，在今安徽定遠縣，還掀起了一場學術大討論。如此一來，“盤庚遷殷”與“項羽戰死之地”成了兩個重大的疑難課題，《史記疏證》必須解決。正當為難之時，被一個偶然事件中的一句話點醒，似乎明白了什么是“鳥瞰”，什么是“解剖”，找到了解讀“盤庚遷殷”與“項羽戰死之地”兩大疑難課題的方法，并作出解讀試探，形成了本文論題“ 什么是歷史，怎樣做歷史研究”這一歷史哲學思考。

點悟筆者的偶然事件是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青年學者劉彥青，他在 2022"年秋寄給筆者一本其將要出版的學術論著，題稱《〈史記〉十二本紀文本生成研究》，索要一篇書序。當我展卷看到劉彥青研究的書題，其中“文本生成研究”6"個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再看書稿的前言，瀏覽劉彥青對兩個疑難問題的解讀頓時陷入深思，口中反復咀嚼“文本生成研究”6"個字，突然眼前為之一亮，立即與劉彥青通了電話。我問：文本生成研究，是不是“復盤司馬遷的研究”？劉彥青肯定地回答：“文本生成”就是“復盤”的意思。用直白語言表述，“文本生成”可以有兩個解讀：第一，“《史記》的文本生成”，就是指“司馬遷怎樣寫成《史記》的”，主體是司馬遷，可以說這是絕對多數讀者，包括歷代以來的研究者直覺的解讀，是一個低層次的思維，旨在揭示研究對象是什么，即知其一；第二，“《史記》文本生成”再加上“研究”，即“文本生成研究”，主體是讀者或研究者，旨在追問“司馬遷為什么把《史記》寫成‘這樣’”，是自己來回答，毫無疑問是深層次的哲學思考，揭示研究對象“為什么”是這樣，即知其二。兩者天差地別，但并不是矛盾的對立，而是相輔相成的兩種思維方式的遞進，由低級向高級轉化，這就是梁氏所說的“鳥瞰”與“解剖”。“鳥瞰”就是宏觀的歷史哲學思維，即抽象思維，洞察研究對象的本質，產生歷史研究的理論；“ 解剖”就是歷代以來解讀歷史的各種具體研究方法，是具象思維，比如傳統的?？?、辨偽、考證，以及近現代的“二重證據”方法、層累式考證方法、歷史分析方法、階級分析方法、比較研究方法、系統分析方法、計量分析方法等等。隨著歷史的發展，人們還會創造許多新的具象思維方法，用以解讀一個又一個新的具體問題，即“ 解剖”"。所有“解剖”方法，均屬微觀研究，只解讀具體的歷史問題；而“鳥瞰”則是居高臨下的哲學思維，透視研究對象的本質，找到指導“解剖”的理論，是研究方法的理論指導，即根本準則，或稱之為最高準則。

二、什么是歷史

查當代各種辭書，對歷史一詞的認知，表達的述語有詳有略，而釋義一致，概括起來是兩個含義。一是對歷史本身的釋義“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或省稱為“ 過去的事實”“ 過去的存在”。二是對歷史學的釋義“過去的事實記載”。這樣的認知已固化在人們的頭腦中，習以為常，似乎已經把歷史闡釋得很清楚了，其實這只是一個直觀歷史表面現象的描述，用梁啟超的話說，就是“ 解剖”歷史的認識，并沒有說清楚歷史的本質，不具有哲學理論的高度。我們換用梁啟超“鳥瞰”的觀察方法，準確地表述“ 什么是歷史”，用一句話概括，“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范圍內存在的物與人和事就是歷史”，即歷史的本質就是存在于一定范圍的時空之中。試想，一個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一朝一代的傳遞，無一不是存在于一定范圍的時空之中?？臻g謂之宇，時間謂之宙，合稱謂之宇宙。宇宙中存在的物是自然歷史，宇宙中存在的人與事是人文歷史。本文只探討人文歷史。

歷史存在的兩個條件：空間與時間。由于宇的空間無限大，人生短暫的時間感知不到它的變化， 而時間是一個矢量，永遠沿著直線向一個方向飛逝，即時間在不斷地蛻變，表現為消逝。時間不回流，也就是消逝的歷史不再重現，即不可知。消逝的歷史蛻變的存在就在當下，即一個民族的現代史就是這個民族歷史的遺存，所以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中華民族存在的中華大地，空間至今未變。只要中華大地永存，中華民族就永遠存在。但司馬遷所寫《史記》，記載中華民族上起黃帝，下迄西漢太初年間三千年時段的原生態歷史，已隨時間的流逝而消逝，已不可知。而可知的這一段中華民族三千年古代歷史是依據《史記》記載的歷史記憶，它不是原生態的歷史，而是原生態歷史的復制品。同一個時段的歷史，由不同的歷史家寫出，就是不同版本的復制品。原生態歷史，只有一個版本，而復制品歷史可以有多個版本，因為它夾雜了作者的創作，《史記》就夾雜了，或者說融入了司馬遷的創作。由于時間轉瞬即逝，原生態歷史是無法記錄的，因此， 所有語言、文字記錄的歷史都不是原生態的歷史， 而是歷史記憶，即復制品歷史。記錄者親身經歷， 或是目擊者所記錄的歷史，我們稱為第一手資料， 用哲學思維的語言叫歷史記憶，或稱為歷史碎片； 依據前人的歷史記錄轉述的歷史，我們稱之為第二手、第三手資料，用哲學語言就叫多次復制品歷史。司馬遷是西漢人，他不是三千年古代歷史的親歷者和目擊者，而是依據前人的歷史記憶以及前人的復制品歷史又重新建構的三千年古代歷史，所以《史記》是一部再生的復制品歷史。

邏輯推理，原生態歷史無法記錄，而原生態歷史隨時間流逝而消逝，消逝的歷史已不可知。問： 豈不是原生態歷史根本就不可知？答：正是如此。由于原生態歷史隨時間轉瞬即逝，無法記錄，所以根本不可知。問：你是怎么知道的？又將如何證明呢？答：從已知中領悟不可知，從已知中證明不可知，這就是哲學辯證法。人類社會存在了幾十萬年、上百萬年，而我們已知的文明史只有幾千年，或一萬年。這是為什么？因為幾十萬年或上百萬年的人類社會是緩慢進化的原始社會，其實就是人類初始語言的進化極其緩慢，還是一個沒有記憶功能的時代。人類初始語言從咿呀發聲進化到順暢交流、互相表情達意的階段，經歷了幾十萬年或上百萬年。當人類創造出語言、文字之后，帶給人類社會記憶功能和記憶積累，人類社會的進化一日千里，突飛猛進。所以，人類社會存在了幾十萬年、上百萬年，只有產生語言文字以后才能留下歷史記憶，這就是已知歷史只有幾千年、一萬年的原因。中華民族用語言記憶的最早歷史，就是三皇時代， 以及更早的有巢氏、燧人氏等神話、傳說，距今七八千年或一萬年。文字記載的中華民族文明史，上起五千年前的黃帝時代，是以司馬遷的《史記》為標桿的，所以只有五千年。文字記述的歷史就固化下來，理論上一個故事、一段歷史只有一個版本，即原生態歷史，但不同創作人復制的歷史就有多個版本，例如《史記》與《古本竹書紀年》就是兩個版本， 對古史的記載就有許多不同。已經固化下來的文字版本成為經典，永遠只有一個，這一版本屬于創作人，就以他的名字為代表，例如《史記》這一版本只屬于司馬遷。

原生態歷史與歷史記憶兩者的關系與區別用一個比喻來說明。原生態歷史是一片玻璃或一幅油畫，消逝的原生態歷史如同被打成碎片的玻璃、被撕成碎片的油畫，原有的一片玻璃、一幅油畫消失了，不復存在，不可知。但人類有了語言、文字就有了記憶，而記憶的歷史不是原生態歷史，而是已在人的頭腦中經過思維的提煉加工形成的印象，稱為歷史記憶，形象地就稱之為歷史碎片。修復專家撿拾玻璃碎片、油畫碎片，可以重新拼接黏合成一片復制品玻璃、復制品油畫。歷史家撿拾歷史碎片，重新拼接黏合的歷史就是復制品歷史。

綜上所述，“什么是歷史”，用“鳥瞰”法透視的人文歷史的本質是“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存在的人和事就是人文歷史”。換一句話說“歷史存在的兩個條件，時間和空間缺一不可”。由于時間的轉瞬即逝，原生態歷史隨時間的飛逝而消逝，也就不可知。當人類社會發明語言、文字之后，產生歷史記憶，留下消逝歷史的碎片，歷史家撿拾歷史碎片，重新拼接黏合成復制品歷史，這就是人們已知的歷史。用一句話概括：一切用語言、文字記述的歷史， 均是復制品歷史，這就是已知歷史的本質。

三、怎樣做歷史研究

“ 怎樣做歷史研究”這一命題的歷史哲學思維，不是研討具體的歷史研究方法，而是“鳥瞰”升華印象成為指導一切歷史研究的理論，即一切歷史必須遵守的基本原則，或稱為一切歷史研究的最高準則?！?什么是歷史研究”，這一命題有廣狹二義。廣義的歷史研究包括人類一切歷史活動，核心是指歷史創作，二十四史皆為歷史研究。狹義的歷史研究是指對某一歷史專題或某一歷史著作的審視，即再研究再考察。如本文提及的“盤庚遷殷”與“項羽死地”即屬歷史專題。由于這兩個專題出自《史記》的記載，所以也屬于《史記》的課題研究，因此在《史記疏證》中必須解決，給出答案。歷史專題的范圍極其廣泛，諸如金石、簡牘、考古等均在其中。狹義歷史研究包容在廣義歷史研究中，所以“怎樣做歷史研究”的核心問題就是研討指導歷史創作的最高準則，它適用于一切歷史研究。《史記》是中華文明的第一部通史，它成書于西漢司馬遷之手，得到全社會的公認。因此，《史記》是歷史創作的標桿，我們以《史記》為例，研討司馬遷是怎樣創作《史記》的，所總結出來的理論必然具有普遍意義，可以指導一切歷史研究。

以已往傳統的《史記》研究，諸如?？?、注釋、解析、辨偽、考證等，就是梁啟超所說的“ 解剖”方法。前文指出，“ 解剖”方法是具象思維的某一方法，只解決具體的某一問題，屬于微觀思維，不能洞察全貌，如同盲人摸象。用“解剖”方法研究《史記》主體是司馬遷，客體是研究者，即研究者仰望司馬遷，視覺受限制，被動解讀司馬遷是怎樣寫成《史記》的，解讀過程是一個局部又一個局部解讀的累加，所構成的全貌有很大的誤差。由于研究者在沒有全貌視角下的“解剖”，就如同盲人摸象，對一些疑難問題不知如何著手，成為無解。運用“文本生成研究”的方法，研究《史記》的研究者，不是直接研究司馬遷是怎樣寫成《史記》的，只解讀“是什么”；而是“ 復盤”司馬遷為什么把《史記》寫成五體 130 篇這個樣，研討是“復盤”，解讀“為什么”。這就是“鳥瞰”的方法，先觀其全貌，然后在有整體模板印象下進行“解剖”，則解讀過程的思維有三個步驟， 與直接“解剖”境界完全不一樣。哪三個思維步驟，分述如次。

第一步是考察司馬遷寫《史記》的依據，也就是系統清理司馬遷能撿拾到哪些歷史碎片。例如殷墟考古所發現的文物、歷史遺址，這是物質歷史碎片，司馬遷沒有看到?！豆疟局駮o年》成書于戰國后期魏襄王二十年（前 299），早于司馬遷出生

（前 145）155"年。由于該書是供魏王室子弟學習的編年史教材，流傳不廣，直到西晉時從魏襄王墓出土，也就是司馬遷未能看到的文字記憶歷史碎片， 西晉之后的人卻能看到。愈在司馬遷之后的人，理論上愈能掌握更多的歷史碎片，也就是今人研究歷史，理論上應當超越前人的任何權威，包括原作者。所以歷史研究者不能仰視研究對象，而是“鳥瞰”，俯視研究對象，審察研究對象，第一步思維，就是審察創作者依據了哪些歷史碎片？ 撿拾了多少？缺失了多少？還要辨識真偽。

第二步考察司馬遷用什么方法把歷史碎片黏合成《史記》的，即司馬遷復制歷史的藍圖與黏合劑是什么，研究者要在司馬遷的創作成果中把它找出來。歷史創作是思想的產物，所以藍圖與黏合劑不是物質的而是歷史哲學思維，即思想理論。其一， 指導歷史創作者的構想，或稱為思想藍圖，用哲學語言表述，稱為創作者的歷史觀。其二，指導歷史的創作方法，用通俗語言表述，就是拼接黏合歷史碎片的黏合劑，用哲學語言表述稱為歷史推論。而歷史推論又有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把撿拾的歷史碎片放置在適宜的原有位置，這一推論要合于邏輯；二是補充缺失的歷史碎片的推論，稱之為遙情想象，類似文學虛構，要合于常理。推論的這兩個方面，凡不合邏輯、不符常理的推論，無需考證即可推翻。歷史觀和歷史推論就是指導歷史創作的最高準則，也是歷史研究的最高準則。同理，歷史上任何權威的論說與記載，凡不合邏輯與不符常理者，無需考證即可推翻。司馬遷從事歷史創作的理論，即歷史觀，就是家國情懷與大一統構想，統稱為大一統歷史觀。從哪里來的，就從《史記》書中來。

《史記》開篇《五帝本紀》主旨寫黃帝立家建國與平亂誅暴展現的就是大一統歷史觀。司馬遷對歷史推論的運用存在于《史記》全書中。

第三步司馬遷怎樣動手制作，把撿拾篩選出的歷史碎片，按照設計的藍圖用黏合劑（即推論）拼接到藍圖上完成復制品歷史《史記》的創作。

總括上述三個思維步驟，是一個綜合性的思維內容，并不是分三個思維。說的是司馬遷創作《史記》的過程，其實是研究者的研究過程，用哲學思維的語言表達而已。所用的表述語言就是兩個關鍵術語：“歷史觀”與“歷史推論”，耳熟能詳，歷史創作者與歷史研究者在傳統“解剖”式研究中早已經常運用，只是把它作為一個“解剖”方法來運用，沒有把它擺放在最高基本原則的地位，因此未能發揮它應有的作用。當我們有了“鳥瞰”的視角，把“歷史觀”與“歷史推論”放置在歷史創作與歷史研究的最高準則，即最高基本原則的位置上，則視野豁然開朗，能夠找到解讀疑難問題的路徑。

四、釋例二題

（一）商都五遷與盤庚遷殷

本題核心是解讀疑難“ 盤庚遷殷”，因涉及商都五遷，故題稱“商都五遷與盤庚遷殷”。司馬遷創作《史記》，已開啟了首先“鳥瞰”，規劃全局，然后“解剖”，一個局部又一個局部構建實錄的歷史完成《史記》創作?！妒酚洝啡珪鴥热輳狞S帝統一諸侯開啟創立國家，到秦始皇的大一統中國，三千年歷史的承傳，十二本紀的王朝變遷，三十世家列國諸侯，以及周邊各民族，皆為黃帝子孫。家，是父子相承的個人小家；國，是全社會不斷壯大發展的一個大家， 可以制成一張史表來表現，稱之為史記大一統歷史觀結構簡表，載于筆者《論司馬遷的歷史觀》一文中，刊于《蘭州大學學報》1984"年第 3"期，收入商務印書館 2013"年出版的《張大可文集》第二卷《史記研究》中。大一統歷史觀就是司馬遷構建《史記》創作的藍圖?！妒酚洝ひ蟊炯o》開篇簡敘殷朝先公先王之后總括說：“成湯，自契至湯八遷。湯始居亳，從先王居，作《帝誥》。”這兩句話是承上啟下的過渡語，其實就是司馬遷“鳥瞰”殷人全局發展的文眼。篇中凡是承上總按啟下提示語的過渡段落，皆為“鳥瞰”全局的概括。例如篇中：“自仲丁以來，廢嫡而更立諸弟子，弟子或爭相代立，比九世亂，于是諸侯莫朝?！碧崾旧潭紝疫w集中在這一時段，與國家的“治”與“亂”密切相關。我們要破解“盤庚遷殷”之謎，就要依循司馬遷創作《殷本紀》的路徑，運用“鳥瞰”的視角層層遞進剝筍深入應當是一個捷徑。

1."首先“鳥瞰”商朝一代的變遷大勢

殷商一代，先公先王始于契至湯歷十四代，有八次遷居。湯之前的七次遷居，只是商人發展過程中的遷徙，沒有建國，不能叫遷都，只能稱遷邑。商人從關中走出，沿黃河向東轉移，進入今山東，折南至今河南商丘，古稱南亳。商湯即位在十八年滅夏建國于南亳，二十七年遷都于西亳，在今河南偃師， 此為商都一遷。

《殷本紀》載有商一代遷都六次。商中期由仲丁至盤庚第一次遷都，共四次遷都，加湯王遷都是為“乃五遷”。盤庚之后，帝武乙“去亳，徙河北”，是第六次遷都。武乙遷都是司馬遷誤載，應為盤庚十四年第二次遷都，去亳徙河北。

有商一代，《竹書紀年》古本、今本均為歷時496"年，而據《今本竹書紀年》各王在位年數相加為525 年。按《今本竹書紀年》中以仲丁遷隞與盤庚十四年遷都河北為分界線，可劃分商朝為前期、中期、后期三個時段。商朝前期，由湯至中丁，歷九朝帝王，即湯、外丙、中壬、太甲、沃丁、太庚、小甲、雍己、太戊，歷時175"年。湯在位 29"年，第二十七年遷都，從南亳遷西亳，即從今河南商丘向西遷入今河南偃師，歷時159"年至仲丁，政局有起落興衰，但沒有發生遷都。商朝中期，由中丁至盤庚歷九朝帝王，加盤庚為十朝，即中丁、外壬、河亶甲、祖乙、祖辛、沃甲、祖丁、南庚、陽甲九朝。從中丁元年遷都至盤庚元年遷都為85"年，至盤庚十四年遷都為98"年，均不足百年，遷都四次或五次。《殷本紀》載由湯至盤庚元年遷河南共五次遷都，書曰：“乃五遷?！薄都狻芬装矅唬骸?自湯至盤庚，凡五遷都?！薄墩x》曰：“湯自南亳遷西亳，仲丁遷隞，河亶甲居相，祖乙居耿，盤庚渡河，南居西亳，是五遷也?！薄兑蟊炯o》載“祖乙遷于邢”。邢，指春秋時晉邑邢丘，在今河南溫縣東，或漢縣名邢丘，在今河南沁陽市東南，兩地相距不遠，在黃河北岸，與黃河南岸偃師相對?！墩x》釋為“ 祖乙居耿”，耿在今山西河津，此為《正義》據《今本竹書紀年》的誤載而誤釋。

商朝后期，從盤庚十四年遷都至紂之滅，歷十二朝帝王，即盤庚、小辛、小乙、武丁、祖庚、祖甲、廩辛、康丁、武乙、太丁、帝乙、帝辛紂，凡 252"年。古本、今本《竹書紀年》均載盤庚遷河北至紂之滅， 沒有發生遷都，已為考古所證明。

以上就是“ 鳥瞰”有商一代 525 年天下，歷經前、中、后三個時段發展變遷的大勢。中期時段最短不足 100 年，只占有商一代 500 余年天下的五分之一，而商都六遷，其中五次均發生在這一時段。

2."商都五遷為何集中在商朝中期時段

提出這一問題并給予解答的中國古代歷史家只有一個，他就是司馬遷，特地寫入《殷本紀》中。

司馬遷認為是兄終弟及引發了九世亂。有商一代歷十七代三十王，其中有十三次兄終弟及。正統史家依儒學仁愛觀點為說，殷人親親，所以多兄終弟及。其實是宗法制度嫡子繼承尚未確立的過渡期，凡兄終弟及皆為一場權力斗爭，司馬遷指出了事實的本質，是為卓識。但商朝前期、后期也常有兄終弟及，為何沒有發生遷都的亂局呢？可見司馬遷的解讀并不完善，因為他未見《竹書紀年》作參照，引入《竹書紀年》對照或許能發現完善的答案。

《殷本紀》載商朝中期遷都四次，《古本竹書紀年》載遷都五次，《今本竹書紀年》載遷都六次。排比如表1"所示：

與表 1"對照，即《史記》與《竹書紀年》參錯互校，商朝中期從仲丁到盤庚為十王，司馬遷總括為“比九世亂”，未計盤庚，極有深意。此一“亂”字并非指國家大亂，而是揭示兄終弟及的遷都實質是權力斗爭。盤庚為中興治世之主，他奪權為了振興國家，故司馬遷把他排除在“亂”之外，盤庚中興商朝， 他的成就可與成湯比肩。商朝一代的屢次遷都，以成湯與盤庚的兩次遷都最為顯赫重要。湯由今河南商丘遷都河南偃師，盤庚十四年最終由偃師北遷到黃河北的河南安陽，即殷墟。遷都所呈現的大勢是商王朝向北擴張的形勢。都城向北遷，是加強北方的國防，打擊戎狄，開疆拓土。從表 1"中，我們可以看到：仲丁遷囂，征藍夷；河亶甲遷相，征藍夷、再征班方；祖乙因水患南遷居邢，亦征藍夷、班方?！兑蟊炯o》載盤庚十四年由黃河南的奄，今山東曲阜遷北蒙，即黃河北安陽。這是不是盤庚一生兩次遷都，元年由河北遷河南，十四年由河南遷河北呢？ 依上分析，參照《殷本紀》與《竹書紀年》的記載，商都五遷集中在商朝中期有兩大原因：其一，兄終弟及的權力斗爭，用遷都的形式可以說是一場和平演變形式的宮廷斗爭與權力交替。其二，國力擴張， 打擊戎狄成了遷都冠冕堂皇的借口，既奪權又張大國力，一箭雙雕。但為何只發生在中期，也有兩個原因。一是“親親”確實是人間的一種樸素感情，原始社會的推舉禪讓到文明國家的制度建立有一個相當長的過渡時期，殷人尊祖敬鬼神，自然葆有這份感情，儒家的說法有一定道理。所以前期和后期的兄終弟及沒有發生遷都之爭。二是仲丁、河亶甲、祖乙、盤庚都是有所作為的明君、明主，他們接連奮起振興商朝。一個朝代，經過 100"多年的發展，呈現腐敗衰落可以說是一個規律，這將出現明君，王朝中興，正是由于王室腐敗，諸侯莫朝，盤庚打出重整祖業的旗號，遷入成湯之故都，并改國號為殷，《盤庚》三篇作了明示。

3."盤庚一生兩遷都，元年遷殷，十四年遷北蒙曰殷

《殷本紀》載盤庚遷殷，其文曰：“帝陽甲崩，弟盤庚立，是為帝盤庚。帝盤庚之時，殷已都河北，盤庚渡河南，復居成湯之故居，乃五遷?！北P庚遷都河南，看行文語氣，應在元年。商朝中朝“九世亂”的三次遷都據《竹書紀年》均在新王即位的元年?！爸俣?，名莊。元年辛丑，王即位，自亳遷于囂。河亶甲，名整。元年庚申，王即位，自囂遷于相。祖乙， 名滕。元年己巳，王即位，自相遷于耿?！毙纸K弟及， 改變權力交替，在合法繼承人還沒有即位的元年， 奪取權力是最佳時機，所以盤庚第一次遷都應當在元年。而《竹書紀年》記載為十四年：“盤庚，名旬。元年丙寅，王即位居奄。十四年，自奄遷于北蒙曰殷。十五年，營殷邑?！?/p>

《竹書紀年》所載應是盤庚第二次遷都。盤庚是一位大有為之君，他元年遷都，依成湯之舊居積蓄力量，以弘揚祖業為號召。到十四年，已有成就， 力量充實，北遷再展宏圖?！吨駮o年》記載有誤，應作如下修正：“盤庚，名旬。元年丙寅，王即位自邢遷于亳，別號殷。十四年，自殷遷于北蒙曰殷。十五年，營殷邑?！边@一推論是依據原始資料《盤庚》三篇、十三經注疏、《史記·殷本紀》與《今本竹書紀年》對校，參以歷代相關典籍《漢書·地理志》、《帝王世紀》、《水經注》、唐人《史記》三家注和《括地志》等典籍，與今考古成果相結合，綜合研討的結論。由于《竹書紀年》幾經轉手，今存殘篇斷句，存有瑕疵，也在情理之中。

《竹書紀年》是先秦時代魏國王室所傳的一部編年史，在西晉時出土于汲郡魏襄王墓，故稱“汲冢古文”，或稱“汲冢竹書”“汲冢竹簡”，是司馬遷所未見的原始資料?！凹弛９盼摹苯浳鲿x學者束皙等人整理，稱《竹書紀年》，已是第二手資料。束皙整理參照《史記·殷本紀》，證據在哪里，證據在今本《竹書紀年》所載夏、商、周三代傳世帝王與《史記》夏商周各本紀的記載可以說完全一致，此為晉人整理者束晳等人，參照《史記》的痕跡，如同王國維輯校古本《竹書紀年》與釋讀甲骨文參照《史記》一樣。古本《竹書紀年》已逸，今存王國維整理的《古本竹書紀年輯?！凡患霸瓡种?。

又，王國維疏證的《今本竹書紀年》，從各書中輯錄的殘篇斷句，已是二手、三手，不知幾手的資料，毫無疑問真假并存，既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 與《史記》所據的《盤庚》三篇不可同日而語。因此使用《竹書紀年》不能拿來主義，更不能全信，要審慎使用。梁玉繩、王國維的拿來主義，依《竹書紀年》校正《史記》也就是用第二手、三手的資料來校正《史記》，所作的結論必然謬誤，必須糾正。殷墟甲骨文只能證明商朝后期都城在河南安陽，它不能證明盤庚是從何地遷殷！王國維依《竹書紀年》說盤庚由奄遷殷，即從山東曲阜遷殷，完全打斷了《盤庚》三篇和《史記》的記載，是不能成立的。王國維必須提出有力證據推翻《盤庚》三篇和《史記》記載， 他的結論才能成立。恰恰相反，如果有證據和邏輯推理，證明今本《竹書紀年》經過二手、三手輾轉的記載，存在缺陷、合理修正，問題迎刃而解?！吨駮o年》是殘缺的原始資料，雖然具有重要的參照價值， 由于殘缺、一而再再而三地轉手，古本、今年兩種《竹書紀年》就有很大的異同誤差，從而存在訛誤是正常的。

從“鳥瞰”的視角，司馬遷寫《史記》，他無法窮盡在他之前的歷史碎片，他既沒有看到《竹書紀年》，更不能看到在他身后新發現的歷史實物碎片， 因此他看不到殷墟考古。依此類推，愈是后面的人看到的歷史碎片愈多，而一切語言與文字記載的歷史，均為復制品歷史，所以后人研究歷史，是復盤歷史創作，理論上應當超越前人，不管他是什么大家、權威，凡不符合邏輯的推論，無需考證予以否定。例如《殷本紀》所載“乃五遷”，十三經注疏、《史記正義》均鮮明地指出由湯至盤庚商人五次遷都，可偏偏有人誤認為盤庚一人五次遷都。單從文字“乃五遷”，只能解釋為“已是第五次遷都”或“這一次是第五次遷都”。遷都是國家大政，請看劉邦建國從洛都遷都長安，滿朝文武爭論了多時不能決，是何等的艱難。像盤庚那樣，一生兩次遷都在古今中外歷史上我們能找出幾例？又《竹書紀年》載祖乙兩年兩次長距離遷都，遠在1 000"公里之上，祖乙是何方圣賢，能兩年兩遷都！此等不符常理的記載，無需考證即可否定。

上述論辯可以成立，則商都六遷，其中五次遷都均發生在商朝歷史的中期，盤庚一生兩次遷都， 元年由河北邢丘南遷河南湯都西亳。由于西亳別號殷，盤庚改弦更張，所建新都就取名殷都，從而改商為殷。十四年由殷遷北蒙，于是改北蒙曰殷，十五年所建新都就叫殷都 。從《竹書紀年》文字的表述“自奄遷北蒙曰殷”，也只能解釋為：殷人自奄遷來改北蒙叫殷，而絕不是北蒙本身叫殷，如若是應當直接寫為“ 自奄遷殷”，何來“ 遷北蒙曰殷”“ 曰殷”者，改名為殷也。

（二）不死于烏江的項羽不是悲劇英雄

2007"年，學術界展開一場“ 項羽不死于烏江考”的學術研討。本題研討，針鋒相對題稱“不死于烏江的項羽不是悲劇英雄”。本題研討的重點有兩方面：一是如何解讀《項羽本紀》中所載項羽死地“自刎烏江”與“身死東城”，并涉及項羽“四潰山突圍之戰”的用語是“快戰”還是“決戰”的文本解讀； 二是“項羽死地”與“悲劇英雄”兩者的因果關系，涉及項羽晚節的定位，意義極為重大。

1."不符常理的偽命題“項羽不死于烏江考”

何為悲劇英雄？字面意義的悲劇英雄，指英雄末路的不幸結局，令人嘆惋。而且激發人的斗志， 拍案而起，成為人們效法的榜樣，這才是真正的悲劇英雄，凡不畏犧牲為國殉難的人就是悲劇英雄。我們看項羽的末路是怎么結局的呢？項羽作為楚國霸主，最高統帥，垓下被圍，項羽出路只有三條： 認輸求活出降，這是第一條路；率領全軍突圍，以期東山再起，這是第二條路；率領全軍死戰，為國殉難，做一個悲劇英雄，這是第三條路。項羽不服輸， 政治不成熟，他要快速突圍東山再起，因此不是率領全軍突圍，而是異想天開率領八百壯士偷營而出，作出了棄軍的錯誤選擇；在天明渡淮之時，不等全軍渡河，又率領一百七余騎奔逃，再次棄軍。作為一個棄軍的統帥，應當上軍事法庭受審，處以極刑。如在半道被漢軍追殺，項羽只是一個被敵軍追殺的懦夫，連做烈士的資格都沒有。這是古今中外的用兵打仗常識。漢朝飛將軍李廣與匈奴血戰，寡不敵眾大敗而回，按軍法“當斬”。漢武帝看在李廣血戰的份上，免死，貶為庶人?！俄椨鸩凰烙跒踅肌返摹凹t學”名家，連起碼的軍法常識都沒有，所以他提出的課題就是一個偽命題。

《項羽不死于烏江考》的作者為提出這一偽命題，頗費了一番心機與巧辨，既為古代東城人的今地安徽省定遠縣爭奪悲劇英雄項羽，又為自己糾正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之誤獲取大師之名吧！ 隨后，項羽自刎地古代烏江，今安徽和縣與中國史記研究會在 2008 年舉辦了“ 烏江論壇”學術研討會，多篇論文批駁了“項羽不死于烏江考”這一偽命題，其中《〈項羽不死于烏江考〉解讀》一文逐句解讀偽命題作者誤讀或根本就不懂歷史的種種謬誤。2009 年《烏江論壇》在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 當年在北京師范大學舉辦首發式學術研討會，從而阻止了定遠縣撥款打造假文物的規劃。

2."項羽死于烏江才是悲劇英雄

“ 不死于烏江的項羽不是悲劇英雄”，這是反說，用以凸顯正說：“項羽死于烏江才是悲劇英雄”，其理與據何在？即什么道理，什么事實，分說于后。先說“理”。宋代詞人李清照，歷經金兵南下，家國破碎、顛沛流離的痛苦，南逃至烏江邊，深切懷念救世英雄之時，從切身體悟中懷念反秦暴政的英雄項羽，寫下了一首五言絕句，透徹地解讀了為什么“項羽死于烏江才是悲劇英雄”的真諦。詩云：“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p>

請讀者仔細看清，項羽不是“不能過江東”，而是“不肯過江東”?！安豢稀倍謽O為傳神，也就是項羽過江可以求生，“不肯”過江則死，即項羽在“生”與“死”之間毅然選擇殉難而死，所以這才是“悲劇英雄”，項羽離開了“不肯”過江的條件，正如前文所說，真的“死在東城”，只不過是漢軍追殺了一個棄軍逃跑的懦夫，不但不是“ 英雄”，連“ 狗熊”都不是。這樣一個應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人死在哪里是哪里人的一個恥辱，請問：死在東城的項羽給東城帶來了什么？再說“據”，即歷史事實。

項羽棄軍突圍，渡江來到陰陵縣地界，被田父欺騙，陷入陰陵大澤，漢兵搶先進入東城，項羽繞東城而過，未能得到休整與補充，被漢軍咬上激烈地一日九戰，到達四潰山項羽只剩下二十八騎，被五千漢軍四面團團包圍，此時項羽清醒地意識到即將謝幕，但他絕不服輸，對部下二十八騎說：今天的境地，是上天要滅亡我，不是我不會打仗。項羽緊接著進了東城。項羽在東城地界快到烏江的四潰山被圍，他部署二十八騎四面突圍，“期山東為三處”，即突圍而出在被圍山頭的東面分三處集合。山的東面就面向烏江?！稘h書》記載與《史記》完全一致，補充項羽被圍的山頭叫“四潰山”?！妒酚洝贰稘h書》兩書所載完全是實錄，并非司馬遷、班固所虛構。

《史記》《漢書》實錄項羽“自刎烏江”，為何又說“身死東城”呢？俞樾《古書疑義舉例》中早就指出：“古人之文有舉大名以代小名者，后人讀之而不能解，每每失其義矣?！闭f的是地名借代以大代小，即以東城指代所屬之“烏江浦”。如同今天說“中國人”"這一大名，可以指代全中國人一樣。舉大名以代所屬的小地名，視語法環境而定。司馬遷在兩個地方提及，一是《項羽本紀》的“太史公曰”評論說項羽“身死東城”，二是《灌嬰傳》說漢將灌嬰率領五千騎追殺項羽于東城。兩處語境是總提，宜用大名，項羽是怎樣戰斗而死是實錄，必須用實地的名稱小名。那位偽命題作者是對歷史的無知，還是有意詭辯，將地名借代的大名與小名對立的論說，實為謬論。

3."司馬遷所書“四潰山突圍之戰”是“決戰”

還又說“：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決戰，必三勝之，為諸是“快戰”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币衙壬搜硣缿鸬囊庾R，但仍抱有突圍而出以圖東山再起的壯志，四潰山已離烏江不遠，只有三十五里之遙， 騎兵半個時辰即達。項羽激勵二十八騎以決死戰斗的氣概突圍，所以提出了潰圍、斬將、刈旗三勝的目的。項羽部署分騎四隊、四向突圍，一番決死的血戰，達到了三勝的目的，突圍成功，僅亡兩騎。二十六騎心服口服，欽佩地稱贊項羽說：“ 果如大王言?！表椨鹇暑I二十六騎來到稱為烏江段的長江邊， 只有烏江亭長的一只小渡船，只能渡一人一騎。亭長催促項羽渡江，說江東雖小仍可稱王。項羽環顧，他不能弄丟二十六騎，獨自偷生！八千江東子弟為國捐軀，無一生還，項羽何顏見江東父老。他下定決心要為國殉難。項羽贈馬亭長，令二十六騎全都下馬步戰，也就是全體為國殉難，這就是司馬遷筆下的“ 悲劇英雄項羽”，一個“ 不肯過江東”的“悲劇英雄項羽”。司馬遷寫項羽“至東城”被圍，即在東城地界被圍，而不是在東城被圍，因漢軍搶先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漢書》，對項羽所說“愿為諸軍決戰”一句，均作“快戰”。首先我們看歷代版本的依據。蜀本、黃善夫本、百衲本作“快戰”；凌稚隆評林本、孫月峰評本、徐孚遠測議本、汲古閣本、武英殿本作“決戰”。又《史漢方駕》、清順治刻本、《史記論文》本也作“決戰”。版本文獻，作“決戰”略占優！

今人解讀“ 快戰”占優，以王伯祥《史記選》的解說為代表。其言曰：“決戰，勝負難分，決一雌雄的想法，仍存幸勝希望?？鞈穑罂煲粫r，痛痛快快打一個出手而已，其為不求幸勝，昭然明白，自當以快戰合適。”王伯祥的解讀是脫離文本的抽象解說“決戰”與“快戰”兩個單詞的字面意義，符合一般初讀的感情印象，稍作理性思考，則王氏解讀的字面意義似是而非，其實是誤說。置入文本，更是大錯特錯，“ 快戰”絕非司馬遷原作，當為后人妄改。本文解讀如下。

抽象地解讀“快戰”之義，有兩解：在雙方實力絕對懸殊的情況下，一是此戰輕輕松松就能取勝； 二是此戰很快就能取勝，而絕不是“痛痛快快打一個出手而已”。戰，兇器也，不是兒童游戲，古今中外，哪有痛痛快快打一仗玩的？

“決戰”，就是決出勝負或決死之戰；決戰以求“幸勝”，絕無此解。套入文本，是非立現。項羽說的第一句：“今日固決死”，就是激勵二十八騎以決死的戰斗勇氣打一仗，言下之意，爭取死中求活。所以緊接著說：“愿為諸君決戰，必三勝之。”說得十分明白，決戰就是要取勝，而且要獲得三個勝利成果：即突圍、斬殺擋道的漢將、奪取敵軍指揮戰旗， 目的一個就是突圍。此時項羽說的“決戰”，不是要用二十八騎消滅漢軍取勝，更不是打一個痛快仗以求幸勝。當務之急，就是突圍求活，突圍成功就是勝利，以決死之戰贏得死中求活的勝利。項羽做到了，突圍成功了，三勝達到了，所以諸騎曰：“果如大王言?！庇纱丝梢?，項羽棄軍偷營而出，不是貪生怕死以圖茍活，而是政治幼稚作出的錯誤選擇，隨后項羽在“不肯過江東”中，對自己的錯誤行為作出了糾正，最終選擇決死之戰，為國殉難，終于成就了“悲劇英雄”的美名。有了四潰山突圍之戰的艱辛， 有了烏江阻隔，項羽“不肯過江東”，在生與死的抉擇關頭，選擇死，不選擇生，這才成就了悲劇英雄， 這都是項羽自己用生命寫成的歷史，為司馬遷所捕捉而已。全面深思，“快戰”二字絕非司馬遷所寫，應予更正，還原歷史真實。

【責任編輯 朱正平】

On What History Is and How History Research Should Be Done

ZHANG Dake

（Central"Institute"of"Socialism，Beijing"100000，China）

Abstract：Looking "up "various "contemporary "dictionaries，the "cognition "of "the "word“history”can "be "summarized "into two "definitions：one "is "the "definition"of“history”itself，which"is“the "development"process "of "nature"and "human"society”， or“past "facts”and“past "existence”；the "other "is "the "definition "of“history”，which "is“the "recording "of "past "facts”. "Such cognition"of“history”has"been"solidified"in"people’s"minds，in"fact，it"isnbsp;only"a"description"of"the"surface"meaning"of“his- tory”in"intuition，and"in"Liang"Qichao’s"words，it"is"only"the"cognition"of“anatomy”of"history"lack"of"philosophical"im- plication "and "cannot "clarify "the "nature "of "history. "On "the "basis "of "Liang "Qichao’s“bird’s-eye "view”observation "method， “what"history"is”can"be"clearly"understood"and"summarized"in"one"sentence：“Objects，people"and"things"that"exist"within"a certain"range"of"time"and"space"are"history”，that"is，the"essence"of"history"exists"in"a"certain"range"of"space"and"time"or"the two conditions for the existence of history is time and space，and both are indispensable. Because space is infinite，people """"cannot perceive its changes for a short time；plus time is a vector，always flying in one direction along a straight line，or， """"time passes away instantly never back more，so the history in time is unknowable. The history we know is the memory left by "human "beings "after "the "invention "of "language "and "writing；the "known "history "of "human "society "is "only "5，000 "to "10，000 years，because "the "production "of "fluent "language "is "only "10，000 "years，and "the "production "of "writing "is "only "5，000 "years， that is，the "lost original ecological history is no longer known，and the known history is the history that historians reproduce """with the historical memory recorded in language and writing. In addition，there is only one version of the original history， """"while the reproduction history left by the language can have several versions，and therefore，historical research is to study """""""""the known replica history，reveal the author's view of history，sublimate the replica history by inference，and make it infi- """"nitely"close"to"the"whole"original"history.

Key""words：history；history"research；bird’s-eye"view；anatomy；replica"history；the"replica"history"by"infer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