詮辭衡賦，首發其聲：司馬遷賦論探賾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蘭州 730070）

摘 要：司馬遷可視為漢代首位賦論家，其賦論散見于《史記·太史公自序》《屈原賈生列傳》《司馬相如列傳》之中。司馬遷賦論可歸納為三個方面：其一，以“辭”泛指楚辭，以“辭賦”泛指漢初賦作，以“賦”特指楚辭或漢賦之單篇作品，體現了亂中寓整的辭賦觀；其二，受“《詩》之風諫”的影響，提出了賦以諷諫的賦用論；其三，兼顧賦之思想性、藝術性，倡導文質并重的賦藝論。

關鍵詞：司馬遷；賦論；辭賦觀；賦用論；賦藝論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24）04-0039-0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早期書寫與商周秦漢文學關系史（22amp;ZD260）

作者簡介：梁利棟，男，山西孝義人，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出土文獻研究。

司馬遷的賦論，是漢代賦論鏈條上的首環，對后代賦論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當代學者對司馬遷賦論的研究有兩個顯著變化：一是從附帶論述到專門闡釋。附帶論述如趙省之《司馬遷賦作的評價》^［1］，專門闡釋如鄭良樹《司馬遷的賦論》，劉偉生《〈史記〉中的賦話與賦論》^［2］，劉朝謙、付肖宛《從司馬遷依經論賦看漢代經學文論形態》^［3］89。此外，一些漢代文論史、賦論史著作對司馬遷的賦論有或分散或集中的介紹。比如，許結《漢代文學思究史論》^［6］63、孫福軒《中國古體賦學史論》^［7］13。二是從擇要而論到面面俱到。迄今為止，研究者關注最多的是司馬遷的賦用論，其辭賦觀、賦家論、賦藝論也受到不同程度的關注和闡釋。

雖然司馬遷賦論被研究者持續關注，但相關問題還可繼續深入探討，一些相互矛盾的解說也需要進一步辨析。比如，司馬遷對“辭”“賦”“辭賦”等概念的使用是否體現了自覺的文體意識；司馬遷所說的“諷諫”是指直諫，還是曲諫；司馬遷賦藝論的淵源和影響何在。本文從細讀《史記·太史公自序》《屈原賈生列傳》《司馬相如列傳》等文本入手，對上述問題試作解答。

一、亂中寓整的辭賦觀

在《史記》中，司馬遷在不同語境中分別使用“ 辭”“ 賦”“ 辭賦”等文體概念。據筆者粗略統計（見表 1），在《史記·太史公自序》《屈原賈生列傳》《司馬相如列傳》中，作為文體概念的“辭”“辭賦”各使用 1"次，而“賦”使用 15"次。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概念在內涵上有相對明確的指向性。

辭”“辭賦”均為泛稱，前者泛指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后者泛指漢初賦作?！短饭孕颉吩唬骸白鬓o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8］3314"此處互文見義，表明創作者以“作辭”“連類”的方式欲達“諷諫”“爭義”之目的，體現了楚辭創作的共同特征，故此處之“辭”指楚辭。就《離騷》而言，其以六言句為主（不計表泛聲的“兮”字），在屈原之作中具有形式上的獨特性，對楚辭句式的發展具有推進意義，故司馬遷選取《離騷》以為楚辭之代表。趙逵夫在《屈騷探幽》中說：“屈原著眼于語言本身諸因素的發揮，第一步是根據楚民歌中兩種五言的句式， 創造了六言的騷體句式?！}體詩’的六言句在造句方面有一個特征：一般句中第四字為虛詞或意義較楚辭也。”^［12］134"丘瓊蓀《詩賦詞曲概論》曰：“賦的體制 ，十 之八九得自楚辭 ，余 則源自孫卿 之《賦篇》?！?sup>［^13］142"傅剛認為：“的確，賦與《楚辭》的關系極虛之詞?！保?］15《9司馬相如列傳》曰：“會景帝不好辭近，漢人的記載也往往將辭與賦相提?！?sup>［^14］趙逵夫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8］2999"鄒陽、枚乘、莊忌等構成梁園文人群，為漢賦創作名家，故此處之“辭賦”是偏義復詞，僅指有漢以來至景帝之時的漢初賦作。此外，在《史記》中，作為普通名詞的“辭”更多解為文辭、言辭；又以“楚辭”指屈宋諸騷，僅一見?！犊崂袅袀鳌吩唬骸扒f助使人言買臣，買臣以楚辭與助俱幸，侍中，為太中大夫，用事。”^［8］3143"朱買臣因熟悉楚辭文本、善于誦讀楚辭而得幸于漢武帝。以“楚”飾“辭”，表明司馬遷意識到楚辭深受楚文化影響，具有鮮明的地域性。費振剛《辭與賦的區分》認為：“作為楚文化土壤中孕育生長的楚辭，在戰國時代得到了迅速的發展， 并很快達到了它的鼎盛時期，屈原的創作標志著這一文體的完全成熟。”^［10］227

“賦”兼指楚辭、漢賦，主要特指辭賦家的某一篇辭賦作品。“賦”字或出現于篇題（《鵩鳥賦》《子虛賦》《大人賦》），或出現于司馬遷對賦創作背景的敘述。漢人作賦多自擬篇題，以賦中主要形象為定語，以“賦”字為中心語，在楚辭給篇命名的基礎上更進一步，體現了更為自覺的文體意識。在《史記》的辭賦家傳記中，司馬遷先敘辭賦的創作背景，再收錄全文，最后對辭賦加以評價，自覺運用孟子總結的“知人論世”之法，體現了先秦儒家《詩》論對漢人鑒賞、評價辭賦的指導作用?！肚Z生列傳》曰：

“（屈原）乃作《懷沙》之賦?！?sup>［^8］2486"該“ 賦”特指《懷沙》。又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sup>［^8］2491"聯系下文可知，此處之“辭”為“辭令”的省稱，“賦”則指宋玉等人的楚辭作品。楚辭是漢賦的重要來源之一，二者在體式、結構、表現手法上具有相似性，司馬遷稱前代楚辭作品為“賦”即著眼于此。簡言之，騷體賦直承楚辭而來，部分楚辭、散體賦均以主客問答架構全篇、善于鋪陳。班固《離騷序》曰：“ 然其文（筆者按：指《離騷》）弘博麗雅，為辭賦宗?！?sup>［^11］50"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曰：“然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七發〉體的濫觴與漢賦的淵源》認為：“騷體賦基本上是《離騷》《九辯》等屈宋賦的延續，其形式上的微小變化是散文化的傾向，而主要變化是在內容、情感方面。”^［15］589"以上古今學者皆關注到楚辭對漢賦文體生成的影響，將楚辭視為漢賦的源頭之一。

《司馬相如列傳》曰：“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歲，乃著《子虛》之賦?！?sup>［^8］299“⁹""上讀《子虛賦》而善之。……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sup>［^8］3002"此處之“賦”均指司馬相如游梁時所作《子虛賦》。此外，《司馬相如列傳》“太史公曰”提及揚雄論“賦”之語，如下：楊（筆者按：“ 楊”為“ 揚”之訛）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風一，猶馳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余采其語可論者著于篇。^［8］3073 上引賦論化用自《法言·吾子》，其文曰：“ 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勸也。”^［16］45"兩處表述均指出了賦家創作意圖與賦作所產生的閱讀效果的矛盾，即欲諷反勸。揚氏晚于司馬遷，其論“賦”之語固不在《史記》原本， 應為后人傳抄《史記》文本時根據相關性原則增入， 這是寫本時代客觀存在的一種文本現象?！逗鬂h書· 班彪列傳》曰：“武帝時，司馬遷著《史記》，自太初以后，闕而不錄，后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sup>［^17］1324"李賢《注》云：“好事者謂楊雄、劉歆、陽城衡、褚少孫、史孝山之徒也?！?sup>［^17］1325古人自稱其名（不帶姓氏）以示謙遜，故“揚雄以為” 云云非出自揚雄之手，增入者待考。

總之，司馬遷用文體概念“ 辭”“ 辭賦”分別泛指楚辭和漢初賦作，用“賦”兼指楚辭、漢賦，主要特指辭賦家的某一篇辭賦作品。這些概念的使用亂中寓整，反映出司馬遷對楚辭、漢賦已經具有初步的文體意識，但缺乏明確的辨體意識。費振剛認為：“兩漢時代，雖然有辭賦并稱，或以賦該辭的情況，但我以為那時的人似乎認識到辭與賦是兩種不同的文體?！?sup>［^10］226"郭建勛認為：“如果說，由賈誼到班固反映了漢人‘辭合于賦’的文體觀的形成過程，那么，從司馬遷朦朧的區分意向到王逸的《楚辭章句》則顯示了漢人‘ 辭與賦分’的文體觀的發展道路，其演進線索是較為清晰的。”^［18］318

二、賦以諷諫的賦用論

司馬遷認為，賦家作賦的旨歸是“風（諷）諫”，體現了儒家實用主義的文學觀。《太史公自序》曰：

“《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夸，然其指風諫，歸于無為。”^［8］3317《司馬相如列傳》曰：“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8］3073"司馬遷不僅運用“諷諫”的概念，而且結合司馬相如的賦作點明了“諷諫”的內涵。他認為，《子虛賦》《上林賦》的創作旨歸是“ 無為”“ 節儉”。值得注意的是，用以諷諫的賦主要是獻賦制度下文學侍從之臣所作之散體賦。班固《兩都賦序》曰：“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钻?、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sup>［^19］311"班氏構建了西漢時期以“言語侍從之臣”為主、以“公卿大臣”為輔的獻賦制度，他們所獻之賦主要為散體賦，且均含諷諭之志。

在現實政治中，司馬遷主張直諫；囿于獻賦制度，他退而求其次，主張曲諫，或曰“ 諷諫”“ 譎諫”。司馬遷為李陵辯解即為直諫之明證。此外，《屈原賈生列傳》曰：“然（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sup>［^8］2491"此處之“辭令”指處理內政、外交事務時的說辭。司馬遷將否定性無定代詞“莫”和能愿動詞“敢”連用，暗含對楚地三才明哲保身的不滿，同時肯定了屈原的直諫方式和精神。龔克昌說：“在這里，敢不敢直諫，成為品評屈宋等高低優劣的標準。當然，直諫與諷刺、諷諫在程度色彩上不盡相同，但他們同屬對帝王君上的批評勸說是無疑的；司馬遷也不屬于一般漢儒，他對‘直諫’的含義當有自己的解釋，但他強調直諫的重要性也是無疑的。”^［20］432"葉常泓認為：“此段中‘祖’字的使用，以及‘敢’與‘莫敢’的比較，證明了司馬遷認為辭賦的祖型或原始目的，乃是借‘辭令’之表以達‘直諫’之實；而衡量辭賦的價值高低，也取決于其‘辭令’和‘直諫’的比重調配，端看‘ 直諫’是托‘ 辭令’以實現，還是被‘ 辭令’所淹沒?！薄敖琛o令’之表以達‘直諫’之實”，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司馬遷在現實政治中對直諫的提倡。《伍子胥列傳》曰：“其（伍子胥）先曰伍舉，以直諫事楚莊王，有顯，故其后世有名于楚?！?sup>［^8］2171"從“ 有顯”“有名”等褒揚之詞觀之，司馬遷贊賞伍舉的直諫之行。漢賦（散體賦）體現了“勸”“諷”結合的構思特征，但司馬遷肯定的主要是賦作中“諷”的部分。“諷諫”在進諫方式上屬于曲諫?！墩f文》曰：“ 諷，誦也?！薄秶Z·周語》曰：“故天子聽政，……矇誦，……是以事行而不悖。”韋昭注云：“ 誦，謂箴諫之語也?！?sup>［^21］11–12"簡言之，“ 諷”亦為箴諫之語，后“ 諷”“諫”連用。司馬相如的《天子游獵賦》先極力渲染諸侯、天子的苑囿、畋獵、宴享之樂，最后畫龍點睛， 以尚儉作結，體現了詳勸略諷、先勸后諷的構思特征。賦家多為文學侍從之臣，獻賦又有“潤色鴻業” 的意圖，因而賦作采取了“勸”“諷”結合的方式。

司馬遷“諷諫”說的形成與漢武帝時的經學背景和其自身的思想傾向有關。客觀上，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積極建構以儒家“五經”為主的經學體系。主觀上，司馬遷自覺接受了時代思潮，體現出尊孔重儒的思想傾向。值得注意的是，司馬氏父子思想傾向不同：司馬談崇尚道家，而司馬遷兼學儒道、以儒為主。司馬談《論六家要指》對道家論之最詳，且全為肯定之語，可見其尊道。司馬遷《悲士不遇賦》征引儒、道經典，既說“恒克己而復禮”“朝聞夕死”，又說“委之自然，終歸一矣”^［19］142，可見其兼學儒道?！妒酚洝凡粌H將孔子列入《世家》，視之為王侯，而且多處使用儒家道德范疇臧否人物，稱引“五經”以加強歷史敘述的說服力，可見其以儒為主。除漢代思想領域從重黃老到重儒術的變化外，司馬氏父子思想傾向的差異與各自的教育背景、知識結構有重要關聯?！短饭孕颉吩唬骸疤饭ㄋ抉R談）學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道論于黃子?！?sup>［^8］3288"天官、《易》與天文歷法有關，是史官的必備知識，體現了從先秦到秦漢的史官職事傳統?！秶Z·周語上》引虢文公之語曰：

“古者，太史順時覛土，陽癉憤盈，土氣震發，農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廟，土乃脈發?！?sup>［^21］16"天文歷法與農業有關，故“順時覛土”成為先秦時期太史的史職之一。過常寶指出：“因天時顯示了神靈的意志，所以頒時就成為一種宗教性的工作，一直到漢代都由史官承擔?！?sup>［^22］47"董芬芬說：“ 古代史官精通占卜、祭祀、天文、歷法甚至術數，可以說，史官是巫之中文化修養和見識最高的一群，他們掌握了巫沒有的知識，但依然保持著巫能通神的功能。”^［23］筆者認為，黃子即漢景帝時與轅固生辯難的黃生，他所授之“道論”屬于黃老道家學說?！度辶至袀鳌吩唬骸埃ㄞ@固生）與黃生爭論景帝前。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黃生曰：‘冠雖敝，必加于首；履雖新，必關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面，非弒而何也？’”^{［8］3122–3123}"黃生將儒家推崇的湯武受命視為以臣弒君，流露出君權至上的思想，與漢初黃老道家思想基本吻合。關于《黃》《老》關系，汪春泓認為：“《老子》與刑名家《黃》學，如以《黃帝四經》為例，兩相對照，作為并稱的黃老之學，《黃》與《老》雖然也有交融共通之處，如兩者都是君人南面之術，兩者都以尚柔守雌為處世箴言，兩者的‘道論’ 也比較相似。但兩者的差別卻更明顯?！饵S帝四經》主要教君王怎么做，而《老子》卻勸君王不要做得太過；《老子》只是因循，力戒有為，而《黃帝四經》卻靜以待時，兔起鶻落；前者反對‘法令滋彰’，對法令的治效，深表否定?！?sup>［^24］就君臣關系而言，黃生既主張君權至上，又主張臣可匡君，符合黃老之術的內涵，力求在君權與臣權之間找到平衡點。《太史公自序》曰：“（司馬遷）年十歲則誦古文?！鄙驺搿?，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 司馬貞《索隱》曰：“ 遷及事伏生，是學誦《古文尚書》。劉氏以為《左傳》《國語》《系本》等書，是亦名古文也?！?sup>［^{8］3293–3294}"司馬遷未必親從伏生受學，但熟悉古文經學。此外，他游學齊魯，學習鄉射禮，深受儒風浸染?！短饭孕颉吩唬?/p>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灾挥?，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保?］3297董生，裴骃《集解》引服虔曰：“仲舒也?！笨梢姡抉R遷與董仲舒交游并接受了公羊派《春秋》等今文經學的內容?？傊?，司馬遷兼學儒道，在儒學內部兼學古文、今文，可謂通人。

武帝朝，《詩》為“五經”之一，被經師儒士賦予諷諫功能，即所謂“《詩》之風諫”?！稘h書·儒林傳》記載昌邑王師王式之語，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sup>［^25］3610《毛詩序》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鄭玄箋云：“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sup>［^26］13–14皮錫瑞《經學歷史》曰：“ 以《禹貢》治河，以《洪范》察變，以《春秋》決獄 ，以 三百五篇當諫書 ，治 一經得一經之益也?！?sup>［^27］56"在漢儒眼中，《詩經》是一部曲諫之書。面對賦如日中天的創作之勢，司馬遷以《詩》衡賦，因而提倡賦家作賦以諷諫天子的賦用論。劉朝謙、付肖宛認為：“司馬遷的賦論、賦評是在‘依經論賦’，他所使用的范疇、命題、價值觀等，都是對經學文學理論和思想的搬用?！?sup>［^3］100"文學理論和文學創作的發展具有不完全同步性，賦論家“搬用”《詩》論來評價賦作在當時具有必然性。

總之，面對獻賦制度下賦創作的實際情況，司馬遷提倡賦以諷諫的賦用論，不僅體現了其正道直行的人格魅力，還體現了在經學背景下對《詩》以諷諫思想的自覺遷移。

三、文質并重的賦藝論

在《太史公自序》和《司馬相如列傳》中，司馬遷針對司馬相如《子虛》《大人》等散體賦，提出“靡麗多夸”“虛辭濫說”之論。

“靡麗”“濫說”指散體賦鋪陳的特征?！斗窖浴丰尅懊摇痹唬骸皷|齊言布帛之細者曰綾，秦晉曰靡。”引申之，故“靡”有細小之義。郭璞注云：“靡靡，細針對散體賦“文”（形式）遠勝“質”（內容）、欲“諷”反“勸”的現狀，司馬遷反對過度之“文”，提倡文質并重。許結認為：“于是，從儒者詩教精神與賦家尚辭風貌，我們看到了經義與詞采的內在沖突， 提升而論，即文與質的矛盾。可以說，漢代賦論是最初將文與質的討論落實到文學文本的?！?sup>［^5］16"司馬遷《悲士不遇賦》直抒胸臆，抒發懷才不遇之情， 同時體現了句式駢偶化的特征，文采斐然，為魏晉南北朝駢賦的成熟埋下伏筆?！笆可怀剑㈩櫽岸毚?，恒克己而復禮，懼志行之無聞。”^［19］142"這幾句話體現了句式美和音韻美：以六言句為主，句式整飭，“愧顧影而獨存”“懼志行之無聞”語法結構相同^{［30］130–132}；“ 辰”“ 存”“ 聞”為韻字，在上古同屬文部。司馬遷的賦藝論與孔子的文藝思想一脈相承?！墩撜Z·衛靈公篇》曰：“辭達而已矣。”^［31］168《論語·雍也篇》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好也。”［28］23《9廣韻》曰：“又靡曼，美色也。”^［29］221"綜彬，然后君子?！?sup>［^31］6“⁰辭達”“文質彬彬”共同構成了上，“靡”又有美好之義。漢代散體賦羅列名物，事無巨細，給讀者以細好而美的審美享受?！稄V韻》釋“濫”曰：“泉正出也?！?sup>［^29］31“⁷""濫說”比喻文辭像水流一樣汩汩而出。漢代散體賦繼承和發展了《詩經》的“賦”法，不吝筆墨，篇幅擴大。

“ 多夸”指散體賦夸飾的特征。文學反映時代，西漢鼎盛期的散體賦突出“潤色鴻業”的意圖， 多用擴大夸張塑造大漢帝國的形象?！段男牡颀垺た滹棥吩唬骸白运斡窬安?，夸飾始盛。相如憑風，詭濫愈甚：故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從禽之盛，飛廉與鷦鷯俱獲。” 劉勰以發展的觀念論及在夸飾方面楚辭對漢賦的影響。

“ 虛辭”指散體賦虛構的特征。先秦文學中，《莊子》豐富的寓言和楚辭浪漫的想象開啟了中國文學虛構的傳統。漢代散體賦踵武其后，設為問答，鋪設情節，進一步發展了虛構的藝術?！端抉R相如列傳》曰：“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 無是公’者，無子諸侯之苑囿?！?sup>［^8］3002"司馬遷認為，“子虛”“烏有先生”“無是公”語義雙關，既點明了賦的主人公，又揭示了三人皆為虛構。

針對散體賦“文”（形式）遠勝“質”（內容）、欲“諷”反“勸”的現狀，司馬遷反對過度之“文”，提倡文質并重。許結認為：“于是，從儒者詩教精神與賦家尚辭風貌，我們看到了經義與詞采的內在沖突， 提升而論，即文與質的矛盾。可以說，漢代賦論是最初將文與質的討論落實到文學文本的?！?sup>［^5］16"司馬遷《悲士不遇賦》直抒胸臆，抒發懷才不遇之情， 同時體現了句式駢偶化的特征，文采斐然，為魏晉南北朝駢賦的成熟埋下伏筆?！笆可怀?，愧顧影而獨存，恒克己而復禮，懼志行之無聞?！?sup>［^19］142"這幾句話體現了句式美和音韻美：以六言句為主，句式整飭，“愧顧影而獨存”“懼志行之無聞”語法結構相同^{［30］130–132}；“ 辰”“ 存”“ 聞”為韻字，在上古同屬文部。司馬遷的賦藝論與孔子的文藝思想一脈相承。《論語·衛靈公篇》曰：“辭達而已矣。”^［31］168《論語·雍也篇》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31］6“⁰辭達”“文質彬彬”共同構成了孔子文質并重的文藝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并不反對“文”，只是以“文”服務于“質”為文質并重的理論前提。《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曰：“仲尼曰：‘《志》有之：“ 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辈谎?，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哉！’”^［32］110“⁶""言”為言辭，“文言”為有文飾之言辭。孔子運用引證和例證，贊同“文以足言”，反對“ 言之無文”，表明其對“ 文”的重視。于雪棠說：“既然‘文’對于‘言’如此重要，那么‘慎辭’，就包含應當特別重視‘文’這方面的內容。也就是說，要特別重視語言的藝術表現形式?！?sup>［^33］121

總之，司馬遷的賦用論和賦藝論相輔相成。他準確地認識到漢代散體賦創作的諸多藝術特征，為了確保賦之諷諫的效果，對其過度的藝術特征持否定態度，這一觀念為揚雄、班固、王符等人所繼承。許結認為：“翻檢漢人賦論，雖或有對賦家‘麗以則’和‘辯麗可喜’的正面評價，亦內含了對‘麗詞’的接受和贊同，但其批評主流則顯然是與賦家崇尚麗詞之創作相矛盾的尚儉致用思想?！?sup>［^5］3《²法言·吾子》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16］49"揚雄認為，景差、唐勒、宋玉、枚乘等辭賦家為“辭人”， 他們的辭賦過于靡麗，無益于教化?！稘h書·藝文志》曰：“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諷喻之義。”^［26］1756班固認為，宋玉、唐勒、枚乘、司馬相如、揚雄等辭賦家的“ 侈麗閎衍之詞”掩蓋了“ 諷喻之義”，殊不可取。《潛夫論·務本》曰：“今賦頌之徒，茍為饒辯屈蹇之辭，競陳誣罔無然之事，以索見怪于世，愚夫戇士，從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長不誠之言者也?！?sup>［^34］19–20"王符認為，賦頌之作鋪陳虛構、標新立異，不利于教化。漢代以降，士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在文藝觀上多主張文以載道、重質輕文。就賦論而言，自然重賦用而輕賦藝。

司馬遷有賦作《悲士不遇賦》傳世，在《史記》中又為辭賦家立傳，《太史公自序》《屈原賈生列傳》《司馬相如列傳》較為集中地反映了他的辭賦觀、賦用論、賦藝論，總體上符合儒家實用主義文學觀。將司馬遷的賦論置于漢代賦論史中加以觀照，與揚雄、班固、王符等人的賦論細加比較，一定會有更多的發現和更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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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朱正平】

An""Exploration""of""Sima""Qian’s""Theory""of""Fu（Rhyme-Prose of the Han"Dynasty）

LIANG Lidong

（School"of"Literature，Northwest"Normal"University，Lanzhou"730070，China）

Abstract：As the first outstanding theorist on Fu （rhyme- prose of the Han Dynasty），his exposition on Fu can be found "in "his "writings "of "Historical""Records，such "as“autobiography "of "Sima "Qian”，“biographies "of "Qu "yuan "and "Jia Sheng”，and“biographies"of"Sima"Xiangru”."Sima"Qian’s"treatise"onnbsp;Fu"can"be"generally"analyzed"from"three"angles，that is，from the reference of Fu， where Ci（Verse）refers to Chu Ci（the "Verse "of Chu），Ci-Fu "refers to Han Fu（rhyme- "prose of the Han Dynasty），Fu refers the single works of Chu Ci or Han Fu；from the function of Fu where Fu is instrumen- tal "for "persuasion；and "from "artistic "traits "of "Fu "with "thought，where "the "content "and "form "or "thought "and "art "are "both "taken into"account.

Key""words：Sima "Qian；treatise "on "Fu；idea "of "Ci "and "Fu；treatise "on "the "function "of "Fu；treatise "on "the "artistic "traits of"F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