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顆充滿幻想的大腦休息了

吳巖

20 世紀70 年代末，科幻領域醞釀著從魯迅先生開始倡導科幻文學之后的第二次革新。這一次，作家們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感受到文學復蘇的強大動力，希望科幻小說能跳出科普的范疇，從更廣泛的時空反映人類的生活狀況。在圍繞著《十萬個為什么》最初版形成的編寫者群體中，葉永烈、蕭建亨、童恩正、劉興詩等紛紛把寫作的重點轉向科幻。而早就在文學界具有一定地位的鄭文光，也恢復了創作。大家衷心希望科幻小說能跳出兒童文學的狹小范疇，變成成年人喜愛的、具有一定社會意義的作品。但是，理念歸理念，想法歸想法，怎么能落實到創作之中，還需要更多努力。

正是在這樣的時代，金濤的名字突然出現在科幻讀者的面前。

金濤1940 年出生，安徽黟縣人，畢業于九江市第二中學。20 世紀60 年代，金濤從北京大學地質地理系畢業之后，進入中央高級黨校任教兩年。此后，擔任《光明日報》記者26 年。20世紀70 年代，他曾經參與過魯迅研究，并跟孟慶樞共同出版過《魯迅與自然科學》（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79 年版）等著述。在那個時代，他還認識了科幻作家鄭文光，并有過很密切的交往。得益于對新聞工作的鉆研，他總是可以敏銳地發現新的、具有新聞價值的信息，并深究其中的問題，寫出重要的報道。例如，1982 年底和1983年初，《光明日報》開始關注經濟體制改革。作為記者的金濤就撰寫報道介紹“傻子瓜子”經營者年廣久的經歷以及因“傻子瓜子”引發的尖銳思想觀念撞擊。這個報道引起社會廣泛關注，鄧小平同志也對此十分關心，他曾多次在重要講話中點名“傻子瓜子”，將對待“傻子瓜子”的政策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相并列。

在《光明日報》工作期間，金濤對科技和文化等許多領域進行過報道，采訪過許多行業名家。更重要的是，感受到出版改革的春風之后，他立刻跟自己的北大同學王逢振、李夫珍等共同開始了海洋出版社的科幻編輯工作。在他的直接主編或參與主編之下，海洋出版社出版了《科學神話：1976 —1979 科學幻想作品集》（1979）、《科學神話（二）：1979 —1980 科學幻想作品集》（1980）、《魔鬼三角與UFO》（1980）、《在我消逝掉的世界里：蘇聯著名科學幻想小說選》（1980）、《中國科幻小說大全》（1982）、《科學神話：中國科幻小說年鑒》（1983）、《科幻海洋》叢刊（共6輯，1981 年到1983 年陸續出版）等許多科幻作品集。這些書刊既包括國人在十年文化停滯之后第一次打開窗戶所看到的英美和蘇聯等國家的前沿作品，也包括國內最早對本土原創科幻創作的總結。上述圖書對中國科幻的大繁榮起到了積極推動作用，也讓人看到了科幻產業的未來發展可能性。

1980 年春節，彼時科幻小說尚處于小眾時代，他果斷地在《光明日報》開大半個版，邀請當時的四大名家鄭文光、肖建亨、童恩正和葉永烈各自發表了對未來發展的期許。這個專版給了科幻作家極大的鼓舞。而他自己也在這一年推出了第一部中篇小說《月光島》。《月光島》是一部有關生命科學的作品，內容與中國社會生活結合得非常緊密。這部小說至今仍然被認為是科幻現實主義或社會派科幻的一個早期代表作。科幻作家鄭文光還為這篇作品撰寫了很長的推薦文字。

多數作家在一個領域中的耕耘是漸進的，但金濤進入科學文藝領域的過程則具有爆發性。從20 世紀70 年代末開始，他就跟中國的科學文藝事業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的寫作遍及科幻小說、科學童話、科學小品、科學散文、科學報告文學等許多領域。其中，除了廣為人知的《月光島》、《人與獸》（1981）、 《 馬小哈奇遇記》（1982），還有分別獲得1949 —1979 年和1982 —1988 年全國少兒優秀讀物三等獎的《大海媽媽和她的孩子們》（科學普及出版社1979 年版）、《大地的眼睛》（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以及獲得1993年首屆全國優秀少兒科普圖書特別獎──周培源獎的《魔盒：金濤科幻小說選》（海燕出版社1991 年版）。

1984 年，中國首次南極科考隊組建，金濤入選成為第一個進入南極的中國記者兼作家。在那個年代，進行極地考察跟進入太空一樣艱難，參與者不但要身體素質過硬，還要政治上可靠，業務上精干。作為《光明日報》記者部主任，金濤圓滿完成了任務，寫了大量報道，獲得國家南極考察委員會二等功表彰。針對南極考察的過程，他還作為第一編劇人創作了電視連續劇《長城向南延伸》（1990），據他所說，演員張國立就是在這個劇作之后才來到北京，開始了全新的發展。他的《奇妙的南極》（廣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93 年版）獲得第三屆全國優秀科普作品一等獎（1996）。

嘔心瀝血的記者生涯，給了金濤許多回憶。他后來的許多作品，收集并記錄了這個時段的工作。他以記者身份所獲得的最高獎，是首屆范長江新聞獎提名獎。南極歸來之后金濤調任科學普及出版社擔任社長兼總編輯。當時，中國社會面臨著撥亂反正和改革開放等諸多任務。金濤在出版社進行了大量改革，培養了一批骨干編輯和出版工作者，出版了一系列重要的科普科幻作品。他的改革雖然也引發了不同看法，但為國家出版了大量重要的科普科幻作品是功不可沒的。此后，他接替鄭文光擔任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科學文藝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職務，并最終擔任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第四、五屆副理事長。1990 年他獲得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授予的“成績突出的科普作家”榮譽證書，1996 年獲得“全國先進科普工作者”稱號。2014 年，在退休以后他還獲得了第一屆王麥林科學文藝創作獎。

金濤不但是科普科幻創作的大家，也是理論研究的領導者和組織者。2006 年，他感受到了科幻跟創新之間的緊密關系，提出應該把科幻與民族自主創新聯系起來。最終，這個想法變成了中國科協的研究項目。在研究過程中，白春禮、郭傳杰、王渝生、劉嘉麒、殷之光、張會軍等領導、專家接受了項目專訪，這個項目還通過報刊對數百位讀者進行了調查。郭曰方、鄭培明和科學文藝專業委員會的全體成員都參與了項目工作。這一研究為中國科幻文學理論從科普到想象力的全新轉型，提供了基礎。

我跟金濤老師的結識雖然很早，但深入交往還是從共同完成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科學文藝專業委員會的工作之后開始的。在鄭文光生病不能自理之后，我們的會議主要由當時的副主任金濤組織，第一次會議在鄭文光家里召開。那時候經常參加會議的有黎先耀、張峰、王逢振、宋宜昌、星河、楊鵬等。此后，金濤接替鄭文光擔任主任，經常參加會議的有王逢振、冷兆和、郭曰方、鄭培明、星河、楊鵬、楊平、韓松、焦國力、嚴蓬、尹傳紅、楊虛杰等。我長時間出國講學之前，跟金濤老師提出不再擔任專委會的職務，他雖然并不樂意，但還是表示同意。在我回國之后，他馬上找到我，說服我恢復職務。被他勸說不過，我重新擔任了副主任委員。我們常常能聽到他對我們這些年輕人的直言勸告，跟他的新聞報道、企業管理風格一模一樣。對我們來講，當時聽著刺耳，但過后想確實是站在我們的角度進行的思考。

從我們這一代開始，大家對擔任群團管理職位已經有點退縮。畢竟寫作是個人的職業，太多的外部事務會造成時間的流失，作家們會認為損失的是自己。但金濤老師卻覺得，我們都應該對整個事業的發展做出努力。特別是我，那么早進入這個行當，更應該多多付出。毫不夸張地說，我就是在他的手把手培養之下逐漸學習到了怎樣去爭取帶動他人，怎樣做好協會的管理。他常常跟我講，應該更全面地考慮問題，做事情應該未雨綢繆和大刀闊斧，面對突如其來的危機要把握好自己，要有耐心去等待未來的改變。科學文藝專業委員會的其他年輕人，也在他的引導和帶領下逐漸學會了做人做事的方法。

金濤老師對祖國有著深厚的感情，對不公正和不健康的事情從來嫉惡如仇。他對國家的發展和成熟抱著無盡的期待。退休之后，他還多次在各種會議上直言，要繼續推進中國科學文化事業的發展與進步。他所創作的具有科幻現實主義風格的科幻小說、提出的科幻應該屬于民族自主創新的一部分的觀點，以及他對科幻出版和協會組織方面的貢獻，將永遠載入中國科普和科幻發展的史冊。

2003 年，在鄭文光去世的時候，時任《科技日報》主任編輯的尹傳紅曾經邀請金濤老師寫了一篇文章進行悼念，題目是《一顆充滿幻想的大腦休息了》。現在，他那顆充滿幻想的大腦也進入了休眠，我們這些后來者感到無比悲痛和惆悵。面對今天繁榮昌盛的科學文藝事業，面對他曾經積極投入、希望大力推進的科普科幻工作，面對當前復雜多變的狀況和未來的發展道路，我們失去了一位很好的導向者和幫扶者，我們多么希望他還能在自己的身邊繼續他的關注和支持！

這兩天我時常在想，當我再次回到北京，再次走過北京天通苑那片有著三十萬人的居住區的時候，還會看到他最后的消瘦身影嗎？他曾經那么強壯的、敢于闖蕩南極的身軀，變得如此瘦弱，是不是操勞過度的結果？聽家人說金濤老師是靜靜地離去的，這種寂靜是對我們放心還是不放心？80 多年里，他一直激蕩活躍著的那顆屬于中國新聞、寫作與出版事業的大腦從喧囂走向寂靜之后，我們自己的人生中也好像失去了一部分感性的東西。這部分東西隨著他的離去被無情地凝固起來，跟隨月光島上的外星人離開了地球。

金濤老師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編輯 / 齊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