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貴和他的孫女

侯發山

孫女蕾蕾大學畢業后，應聘到大連一家知名新能源公司。等一切安頓下來后，她想把爺爺老貴從鄉下接過去。

老貴在高興的同時，又很傷心，或者說糾結。蕾蕾一歲那年，父母在一場車禍中雙雙遇難。老貴身兼數職，既當爹又當媽還當爺，累死累活地把蕾蕾撫養大，扶她學走路，教她學說話，從送幼兒園一直把她送到了大學，從農村鄉下送到了海濱城市大連。老貴的愿望就是，蕾蕾大學畢業后留在大連，把老家拋得遠遠的，將來找個男朋友，在城里生根發芽，再也不要回到“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的老家。如今，蕾蕾在大連找了個工作，他又有點不舍，人上了年紀，故土難舍，他想讓蕾蕾回到自己的身邊，陪自己變老，雖然有點自私，但卻是他心底的真實想法。

這天晚上，蕾蕾又跟老貴在微信上交流。

“爺爺，您六十多了，該歇歇了?！?/p>

“蕾蕾，不種地輕巧多了，放羊也不累?！痹瓉矸N地的時候，真的跟牛似的，耕、耙、種、鋤、收、曬、藏等，一年四季，干不完的活兒。幾年前，響應國家退耕還林的號召，土地都種上了樹。老貴閑不住，也為了給蕾蕾掙點生活費，起初弄了兩只羊，如今擴展到大小二十多只。他跟蕾蕾說，反正一只也是放，二十只也是放。

“爺爺，咱那里又不是草原，在山上跑來跑去，風吹日曬，也不輕巧啊?！崩霞也卦诖笊缴钐?，大伙兒都住在山腳下，種一葫蘆打兩瓢的土地，也零星地躲在大山的皺褶里。

“山上沒有大樹，留不住水分，草也不行，不放吧，沒事干。”老貴在家，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操心他的羊，沒有其他多余的選項，日子過得從容散淡。

“來大連嘛，我有工作了，能掙錢了，租了房子，有地方住……”

老貴打斷蕾蕾的話，說：“我，我想去，又怕不習慣?！贝謇镆灿胁簧倮先巳コ抢镒优抢?，大多都待不長，短的三五天，最長的也就半年，去時是高高興興的，像是要與老家永別，回來時灰頭土臉，好比打了敗仗。聽他們說，住進格子式的樓里，如同進了監獄——兒子媳婦上班去了，孫子孫女上學去了，他們不敢下樓，不敢逛街，城里的車多得跟螞蟻似的，道路猶如迷宮，擔心出去摸不回來，左鄰右舍防賊似的大門緊閉，想拉個家常也找不到人，只有悶在家里，很是不方便。

“沒事，時間長了就好了?！?/p>

“聽說城里都是高科技，我怕不會用?！崩腺F說的是實情。鄰居陳奶奶去城里媳婦那里，有一次，媳婦讓她中午燜米，擔心她不會用電飯鍋，交代了一些操作步驟和注意事項。沒想到，兒子媳婦中午回來，米是米，水是水，陳奶奶忘了摁電源開關。

“電器都是智能的，我在辦公室用手機就能操作?！?/p>

老貴有點動心了，自己進城，祖孫倆能住在一起，也不耽誤蕾蕾的工作，只要蕾蕾高興，自己受點委屈也無所謂。他也是土埋脖子的人了，還能有幾年活頭？人啊，不能太自私了。想到這里，他心里嘆口氣，道：“現在是夏天，羊賣不上價，等到年關能賣個好價……過了開春再說吧。”

“好，爺爺，一言為定。”

到了秋天，來了一個干工程的人，在山坡上裝上了太陽能光伏板，一塊塊光伏板像是一面面鏡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成了山上的一道風景。讓老貴高興的是，他們安置了村里不少閑散勞動力到工地做一些日常的維護工作。有了光伏板的遮擋，山上的水分蒸發得慢，草也長得旺盛。他在下邊放羊，也不受太陽的暴曬了，遇到風雨天氣，他和羊還可以在下邊躲避。山上漸漸熱鬧起來，顯出了從未有過的生機。

老貴心里癢癢，不想進城了。他正琢磨怎么跟蕾蕾說時，忽然有一天，蕾蕾帶著行李回來了。

“回來休假？”老貴疑惑地問。

“爺爺，我回來陪您，再也不走了?！崩倮僬f罷，對老貴眨巴了兩下眼睛。

“你、你……這、這……”一時間，老貴的腦子有點不夠使喚了，“蕾蕾，不是干得不好，讓人家給攆回來了吧？”

蕾蕾上前挽著老貴的胳膊，噘著小嘴說：“爺爺，您太小看您孫女了，我是回來工作的?！?/p>

“工作？總不會是跟我一起放羊吧？”老貴越發糊涂。

“爺爺，您說的對，我就是回來陪您放羊?！?/p>

“?。俊崩腺F的眼睛瞪得老大，蕾蕾的話像一瓢冷水，把他一下子潑蔫了。

蕾蕾知道不能再繞彎子，指著山上的光伏板，說：“爺爺，這就是我們公司整的，我回來就是負責這塊區域的管理工作?！?/p>

“……”老貴吃驚地張了張嘴巴。

“爺爺，我說的是真的?！崩倮偕锨皵堊±腺F的肩膀。

太陽升得高了，那些光伏板閃爍著笑容似的光芒。此刻，老貴覺得山上的光伏板真好看，好看得讓他想哭，連疙疙瘩瘩的心情都一下子蕩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