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西方油畫作品在廣彩瓷中的差異化體現

李詩琪

中國陶瓷外銷始于唐代，發展至清代達到極盛。廣彩瓷是因對外貿易需要而發展起來的外銷瓷，之后逐步開始生產以適應西方市場需求。區別于傳統瓷器淡雅脫俗的意指，廣彩瓷雖保留了一些傳統瓷器燒制的特點，但在色彩的選擇與題材的借鑒上更符合西方人的欣賞習慣和審美趨勢，成為中西瓷器貿易融合的一部分。隨著貿易往來的深入，中國外銷瓷成為西方宗教文化和宗教傳播的載體和媒介，中西貿易中大批的西方傳教士和宗教信徒訂購許多宗教用途的瓷器，從此外銷瓷作為西方油畫、版畫、金銀器制品以外為教會所采用的新興藝術品。除宗教題材外，神話故事題材也成為外銷瓷題材中的一種。廣彩瓷器作為我國清代外銷瓷的典型代表對歐洲社會藝術的影響由宮廷轉向民間、由宗教轉向世俗，起到了東西文化交流的助推作用。

由于知識結構和文化背景的不同，針對同一主題，中西方在創作主題、藝術方式、故事展示、人物塑造、功能用途等方面存在差異化，本文以《帕里斯的審判》這一古希臘神話故事為代表，探索西方油畫與東方廣彩瓷之間的聯系與區別。

一、廣彩瓷

（一）廣彩瓷萌芽及興起

廣彩瓷，意為廣州織金彩瓷，擁有三百余年的輝煌歷史，始于康熙晚期，盛行于清代雍正、乾隆時期。康熙二十三年解除海禁之后，貿易船只往來頻繁，瓷器作為外國商人最喜愛的產品之一，訂單由此增多，運輸量隨之增加。早期廣彩瓷特色并不顯著，清代藍浦《景德鎮陶錄》寫道：“商多粵東人，販去與鬼子互市，式樣奇巧，歲無定樣。”景德鎮瓷販子將素瓷運往廣州加工，由于材料人工繪制板式紋樣均來源于景德鎮，并沒有形成獨立的藝術形式，產品特色單一。隨著貿易的密集發展，西方商人的購置意向有了新的要求和個性化選擇的要求，乾隆嘉慶年間，為了迎合西方商人的喜好需求與審美范式，逐步在構圖、主題、色彩等方面進行調整。民國劉子芬《竹園陶說》描寫道：“清代中葉，海舶云集，商務聚盛，歐上重華瓷，我國商人投其所好，乃于景德鎮燒造白瓷，運至粵垣，另雇工匠，依照西洋畫法，加以彩繪，于珠江南岸之河南開爐烘染，制成彩瓷，然后售之西商。蓋其器購自景德鎮，彩繪則粵之河南彩所加者也，故有河南彩及廣州彩等名稱。”廣彩逐步將中西方繪畫藝術加以融合，形成自身獨特的風格。清道光光緒年間，廣彩已經步入成熟階段，得到各國王公貴人等上層階級的賞識，廣彩也因廣州得天獨厚的對外貿易地理口岸條件及后期不斷成熟的燒制技藝，成為專門為外銷貿易的低溫釉上彩繪瓷器品種。

（二）廣彩瓷器皿特征及紋飾選擇

廣彩瓷作為我國外銷瓷中重要的一種，器皿特征與紋飾選擇在遵循傳統瓷器設計的基礎上，迎合了西方人的飲食文化習慣與繪畫審美需求。器皿除去日常餐飲使用的餐具之外還有水果碟、潘趣碗、甜點杯等西式特有器皿，特別是飲用不同酒類的酒具，這是專門為迎合歐洲市場而出現的定制瓷。

廣彩瓷在紋飾的選擇上大致可以分為徽章類、人物類、山水景觀類、花鳥動物類、船舶類等。徽章紋是當時西方社會、家庭族譜、貴族聯姻和企業代表在社交網絡和社會關系中身份的象征，代表著權力與地位，較多為盾牌形，邊飾裝有花卉山水等，徽章配有絲帶，刻制姓名、地名、家族名等；人物紋則以中西方宗教、小說、戲劇、神話等人物為主，紋飾的構圖以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需求而加以定制：山水景觀紋分中西風景兩大類，中式的亭臺樓閣，西式的港口庭院。清末初期，山水景觀紋逐步從邊飾作用轉為主體核心；花鳥動物紋飾以常見寓意喜慶美好意義飾物如喜鵲、蝴蝶、牡丹、菊花等，走獸類選擇較少，以傳統中國樣式龍鳳紋為主：船舶紋則是用于紀念或者饋贈，記錄自己遠航的時間地點，以此作為一種保存方式。

二、《帕里斯的審判》

《帕里斯的審判》故事源于在佩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婚禮上，宙斯邀請眾神參加，除了復仇三女神之一的阿勒克圖。于是她不請自來在宴會上挑起爭端，決心要把金蘋果獻給“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對此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愛神阿佛洛狄忒爭得不可開交。無奈之下，宙斯給她們出了個主意：讓信使之神赫爾墨斯帶領她們去見正在流浪的牧羊人帕里斯，由帕里斯判斷出誰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三神為了得到金蘋果都試圖賄賂他，想讓他無法拒絕自己所提供的禮物。赫拉愿意給他權力：雅典娜愿意給他戰場上的勝利和榮耀：阿佛洛狄忒會給他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作為妻子。最終帕里斯選擇了愛情，把金蘋果給了維納斯而得到了美女海倫，為接下來長達十年的特洛伊戰爭埋下了伏筆。

三、中西方《帕里斯的審判》作品展示的差異化體現

（一）構圖設計與人物關系

1.現實主義題材的寫實性油畫作品

《帕里斯的審判》（圖一）由比利時巴洛克藝術代表畫家魯本斯于1636年創作，他在此畫中描繪的正是帕里斯作出裁判的場景。畫面內三女神，最左邊是智慧雅典娜，可以看到她身后標志物的美杜莎之盾：中間是美神維納斯，他以自己的妻子海倫娜·富爾曼為模特兒而畫出美神維納斯，她身后是她的兒子丘比特正在深藍色的綢布上玩耍：右邊是天后赫拉，她身披華貴裘皮，腳下的孔雀正是她的象征。帕里斯倚靠在樹干上，正在遞蘋果給維納斯，身邊是身披紅色披肩，手持金色蛇形手杖，頭戴羽毛裝飾飛帽的信使之神墨丘利，而復仇女神阿勒克圖則在空中看著這一切，她的出現代表了帕里斯看不見的懲罰，此后這場裁判里的金蘋果常常泛指產生不和的種子，在細節上赫拉孔雀的驕傲神氣與帕里斯腳下膽小畏縮的牧羊犬形成鮮明對比。

畫家以一種近乎現實的寫實方式來描繪帕里斯的審判這一古希臘神話故事，畫面整體顏色呈現出金色的溫暖感，猶如午后陽光一般，雖然展現的是古希臘神話，但是在畫家筆下，故事更加生活化，人物仿佛出現在現實生活之中。這一現實主義風格將故事展現得更為直觀純粹，畫中以常見的自然風景為背景，筆觸輕巧生動，呈現一種速寫般的輕盈流暢。人物的辨認以其特有的形象為代表，如在古希臘神話中孔雀象征赫拉女神，是屬于赫拉的神鳥；維納斯之子丘比特：一只狗歇在帕里斯的身邊，稍遠處是帕里斯的兩只牧羊。

2.故事中式化的廣彩瓷畫作品

《帕里斯的審判》所講述的內容在歐洲可謂是家喻戶曉的神話故事，但是在中國工匠中，特別是對當時廣彩工匠而言是十分陌生的。盡管當時提出訂制的歐洲客戶提供了西方畫家創作的《帕里斯的審判》故事畫稿為摹本，廣彩工匠師仍是無法清楚地分辨畫中人物間的故事關系、人物性格及其特征描寫，導致繪制出來的成品與其原有的故事內容存在著偏差。

以廣東省博物館的廣彩帕里斯審判圖小碗（圖二）和廣州博物館的廣彩開窗希臘神話圖碗（圖三）為代表，兩件瓷繪作品構圖頗為一致。原故事中應有帕里斯和三位女神，而在工匠們手中呈現出來的人物是一左一右兩位男性和中間兩位女性，左側男性坐著，右側男性背對而立，手持長矛；中間兩位女性相互對視，仿佛有所交談，信使之神墨丘利和復仇女神阿勒克圖并未出現在作品中。在人物的形象塑造上，四位人物的重點部位皆用綢帶或者長袍遮蓋，面容刻畫上柔化了西方人物五官的立體感，在容貌的塑造上更貼近中國人的五官，增添一絲柔美。丘比特的形象更偏向中國民間孩童的淳樸無邪，背景的選擇則以常見的高山綠樹，頗有中國山水畫的特色。故事的關鍵點是帕里斯做出選擇準備將蘋果遞給維納斯，而在瓷繪作品中，最左側的帕里斯將放置在左手手心上的黑色物品遞給左起第三位女神，黑色物品并非金蘋果。在細節的刻畫上，天后赫拉的孔雀，帕里斯腳下的牧羊犬，遠山上的羊群均未入畫。由此可見工匠師對這一古希臘神話故事并不了解，只是參照著圖畫進行繪制，并在創作過程中加入了自己對于故事的想象和人物的改造。

（二）功能性與藝術性

1.兼具人文主義的巴洛克藝術風格

魯本斯的《帕里斯的審判》畫作尺寸約144.8×193.7cm，作品材質油彩·橡木板，目前該作品由倫敦國家美術館保管。藝術家對故事的展示是主體內容，平面構圖的方式造就了該作品純視覺觀賞性和藝術風格性的功能。

巴洛克藝術最早意指畸形不規則的珍珠，后被代指形容荒誕派的藝術風格，頗有貶義之意。它的出現將前文藝復興時期的沉靜優雅轉向華麗夸張的藝術表達形式，在其作品中我們仍能發現人文主義色彩，畫家在創作過程中或多或少將自己所處時代的審美習慣和生活環境融入作品中。巴洛克藝術表現形式多樣，在故事的表現上注重戲劇性的部分，使觀者在欣賞靜態畫作的同時能夠對故事人物情節展開聯想與想象，這種藝術風格洋溢著壯麗華貴的氣質，呈現出明顯的節奏性和韻律感。

魯本斯的《帕里斯的審判》所描述的背景選自自己居住的附近山野一隅，將神祗世界世俗化，一種自然生活氣息油然而生，淡化了神權至上的莊嚴肅穆，有學者認為這是魯本斯晚年隱居鄉村風景的真實寫照。魯本斯曾去意大利游學，在色彩與構圖上深受威尼斯畫派的影響，十分注重人物與風景的關系：在人物形體刻畫與塑造上則受米開朗基羅的影響；在肖像畫及風景畫上則深受提香（Titian）的影響，艷麗奪目的色彩、干凈利落的線條打開了魯本斯色彩世界的大門，使他的作品在色彩、韻律與結構方面展現出獨特的造詣。在此幅作品中，他將神話故事與人文主義創作相結合，以自己妻子作為阿佛洛狄忒的原型表達對妻子的愛意，將現實女性的勃勃生機繪于畫布，通過色彩線條的運用展現出極具戲劇性的故事情節，給人一種富麗華美的視覺享受，這也是魯本斯對生活對藝術審美的理想和趣味。他筆下的女性膚體白嫩豐滿，展現出一種健康的生命性，在金色陽光的襯托下三位女神膚體白皙，雅典娜的健美、阿佛洛狄忒的嫵媚、赫拉的豐盈，將當時佛蘭德斯女性流行的美呈現在畫作中。在他筆下的肉體中，人們能感受到結實的肉欲，卻不帶有絲毫情色的要素，它是一種通過精湛技法所展現出來，極為純粹、質樸的高階審美。

2.鮮明時代特征的實用型陶瓷藝術

神話主題的陶瓷紋飾在十八世紀中葉成為中國外銷瓷中的熱門選擇，“帕里斯的審判”這一希臘神話故事主題活躍于十八世紀四十年代，大多數該題材外銷瓷器燒制于1750年前后。燒制造型的立體性決定了它在觀賞性的同時兼具了一定實用價值。

以廣彩開窗希臘神話圖碗（圖三）為代表，燒制于清乾隆時期，碗口沿描金彩，根據西方人士提供的素材外壁繪制希臘神話故事進行加工的典型器物。這件藏品特殊在于它將外銷瓷中比較流行的兩種元素結合在一起，一是古希臘神話題材；二是潘趣碗造型。這里的神話題材展示作為一種裝飾作用，豐富整體造型的故事性。

“潘趣”酒譯文“Punch”最早出現于1632年英國文獻中，以果酒和白蘭地為基調調制，約在1655年開始采用牙買加朗姆酒，近代意義的潘趣酒產生。從燒制的外形上看，圖三的廣彩開窗希臘神話圖碗，是外銷瓷中潘趣碗不可多得的代表作品。潘趣碗除了傳統用于盛裝潘趣酒之外，還可以作為洗禮用的器具，所以它是歐洲家庭日常中必備的生活用品。針對有特殊圖案繪制的潘趣碗則可以作為禮物贈予他人，借此來表達對他人美好的祝福和期望，造型別致的也可用于裝飾擺放作用。該酒碗配有訂制的酒勺，勺柄修長，勺口深大，方便將酒舀至高腳杯中，由于陶瓷制品的脆弱性及對運輸要求的穩定性，勺身采用螺旋式連接裝置，勺體與手柄之間可通過連接裝置加以組裝，勺體由瓷器燒制，手柄的質地頗像象牙材質。

從選擇的圖案紋飾上看，圖三的廣彩開窗希臘神話圖碗可以看出當時中國的瓷繪家們對神話故事的理解以及對裸體人物形象塑造的不成熟性，西方繪畫擅長使用光影色彩來表現畫面的層次感，而當時對西方繪畫的臨摹線條感印記較重，比如女性胸型和膝蓋上的黑色線圈，背部肋骨的橫條繪制，主角們身著長袍的褶皺也是線條的堆積，這也體現出當時此類廣彩瓷的藝術特點。隨著外銷瓷的日漸成熟和穩定，不同創作時間的作品品質也是頗有區別的。

（三）色彩處理與透視關系

1.繁復華麗的色彩與光影處理

十七十八世紀歐洲資本主義的上流社會物質生活富足，魯本斯雖并非貴族出身，但他并不排斥抨擊享樂階級的生活，反而成功躋身上流社會，擁有外交官和宮廷畫師雙重身份的他物質優越地位崇高，并熱愛這種高貴典雅的上流生活。他的創作定位一開始便明確服務于精通藝術鑒賞的公爵貴族和有藝術影響力的商業巨頭，甚至是古老家族及皇室成員，因此頗受上層階級喜愛。這些外在條件影響著他的作品呈現出一種富饒的物質主義世界。

魯本斯《帕里斯的審判》筆下的人物形象塑造無論是體態還是著裝通過色彩與光線的處理都彰顯著貴氣。他筆下的女性肌膚會在自然光影中呈現白皙嬌嫩、瑩瑩發光的色澤。英國藝術史家肯尼斯·克拉克在《裸體》一書中寫道：“那是一種非常奇妙的物質，其色彩既不白又不紅，其肌理既平滑又具有多樣性，既吸收光線又能反射光線，既細致又具彈性，既具光澤又會衰頹，真是美麗而又令人痛惜，的確是畫家最難處理的問題。藝術史上描繪肌膚的高手，當屬提香、魯本斯和雷諾阿。”魯本斯的用色筆觸輕薄，色彩呈現毫無粗糙之感。他的繪畫不再是用色彩仔細塑造的素描，而是運用“涂繪性的”手法，增強了生命和活力的感覺。以畫中三女神為例，畫中的赫拉身披酒紅色綢緞披肩彰顯貴氣，其余兩位女神覆以透色薄紗曼妙。她們的膚色并不是單純單色直接繪制，而是呈現出一種極富飽和度的雅致，以石膏打底加一炭筆勾勒，在繪制肌膚的時候通過覆蓋顏料厚薄程度的把控來調節皮膚的光澤度，光線下肌膚色澤厚重，珠圓玉潤；陰影下的肌膚色澤透明，嬌嫩誘人。

2.中西融合的繪色技藝與明暗處理

廣彩因其特有的外銷屬性，為更好地將西方神話故事移植到陶瓷制品中，在傳統五彩及粉彩繪制技藝的基礎上，融入了西方油畫的繪畫方式彰顯畫面的金碧輝煌。

以廣彩帕里斯審判圖小碗（圖二）為代表，為凸顯整體作品的原作色調，碗圈邊緣、部分人物線條及道具加入金彩勾勒，在色彩的使用上水青、大紅、大綠、艷黑等，色調鮮艷，如人物身披的酒紅色紅袍、遠處山嵐間的樹木花卉。在繪制的技藝上，為表現與西方油畫相類似的明暗關系，在自釉瓷胎上直接用彩料渲染寫出，通過色彩厚重的著色感體現人物景色的透視關系與遠近關系，如人物肌肉線條的質感、衣物的褶皺等，呈現出一種高亮度、高明度的顏色規律。此件廣彩帕里斯審判圖小碗色料使用十分的豐富，突破了傳統色料的局限性，繪制者通過對原油畫作品的視覺感選擇相對應的色料及配色方案，雖與原作存有差異，但也是一種創作視覺效果的創新，這種中西相兼容的繪畫技法也一直沿用至今。

四、結語

希臘神話是對西方文明影響較大的神話體系，承載著西方悠久的歷史文明，陶瓷則是承載中華文明和文化的載體，在中國陶瓷史上，外銷瓷成為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將兩者相結合的廣彩瓷作品成為西方消費者所熱衷挑選購買的陶瓷飾品，這也是西方社會通過陶瓷載體展現自身歷史文明的一種途徑。以魯本斯《帕里斯的審判》為藍本的這兩個廣彩瓷作品，雖與油畫作品在藝術手法、審美方式、技藝細節頗具不同，但卻是藝術上的一次大膽融合，也是中西方藝術家們共同創作的藝術結晶，是審美與創造力的再次突破，促進了中西方的相互了解和進一步交流。

責任編輯：謝菁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