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俏梅
摘要:王國華的《街巷志》是書寫深圳日常生活體驗和感悟的散文系列。“街巷”的命名是他對深圳這座新城的家園氣質的建構。他的寫作受到當前“非虛構寫作熱”的影響和啟發,其歷史意識則與法國年鑒學派的微觀史學相近似,意識到“此刻”的歷時性,記錄深圳不被看見又迅速消逝的日常生活史,是王國華的寫作特色。王國華是一個有溫度、有見識、有詩心的記錄者,他的寫作包含著他的文化理想:“我要為這個城市鋪一層底色?!?/p>
關鍵詞:《街巷志》;歷史意識;詩意
王國華的《街巷志》是書寫深圳日常生活見聞和感悟的系列散文,作者稱之為“城愁”書寫。他有一個龐大的計劃,一本一本寫下去,打算寫十本。目前已經出了四本,包括《街巷志:行走與書寫》《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鄉》《街巷志:深圳體溫》《街巷志:一朵云來》(以下簡稱為《行走與書寫》《深圳已然是故鄉》《深圳體溫》《一朵云來》)1,從2018年開始,大約每年一本的速度。如果立定了志向要為深圳的街巷寫“編年史”,或許不必把數量限得那么死。它的寫作的合法性來自于深圳作為中國式現代化橋頭堡自身迅疾的變化。這個城市盡管只有四十多年的歷史,它最初的面目可能也已經被淡忘,被一年一年的新變化所覆蓋;而眼下又是這個寸土寸金的巨大城市“舊改”(舊房改造)的關鍵時期,目前我們看得見的景象可能很快就會消失。變化的當然不只是建筑或空間,心靈或作為心靈投影的城中人的面目、腳步、表情以及整個城市精神,也一定會在時間推移中發生可以知覺的改變。王國華《街巷志》的寫作正是建立在這一歷史意識的基礎上。
一、何謂“深圳的街巷”及命名的意義
對于任何一個稍有點歷史的城市,我們可能都不會質疑這個城市有沒有街巷。然而對于深圳,的確有人發生這樣的疑問。王國華說深圳的標簽太多了,舉凡改革、科技、金融、打工、山寨等都是它的標簽。標簽簡練,卻也容易遮蔽它的其他方面,比如它的生活氣息,比如它的城與人的關系。作者在《巷中靈》一文中記錄了他朋友的看法:“在我的印象里,深圳是沒有街巷的,只有街道。街巷,帶個‘巷字,我們就會想到舊城,顯得窄小又有煙火氣的那種。而深圳是新城,說句不合邏輯的話,再過五百年深圳也是新城,新城絕不會有煙火氣?!?王國華認為這種意見代表了那種走馬觀花、對深圳了解不深的人的一種錯覺。因為從“窄小又有煙火氣”這個標準看,深圳是有無窮多“街巷”的。在高高的玻璃幕墻的后邊,在光鮮的高樓大廈后面,有很多農民、漁民、蠔民自建的“握手樓”,俗稱“城中村”的那種,“層層疊疊,兜兜轉轉,雖經多次拆遷改造,仍占據著這個城市相當比例的地盤?!?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或白領,他們最初來到深圳,往往是在這些城中村中棲身。城中村有新有舊,最舊的不過四十余年歷史(從“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算起。也有小量歷史更悠久的,比如觀瀾老街,追溯可能有兩百年歷史,但留下的標志性建筑不多),最新的可能只有數年,但不管新舊,濃郁的生活氣息即煙火氣,恰恰是它們當之無愧的特點。王國華在文章中說,其他城市的小巷,“多是被甩下的光陰,曬著太陽下棋的老人,搖著尾巴的老狗”3,但是深圳的街巷,不管位處何方,總是熱鬧的,有人味的,多老的巷子都有年輕人來來往往,充滿著時尚與活力。“迎面而來的活力濺你一身。你對蕭瑟理解得越深,你對這里的小巷就越感震撼。”4所以,在王國華的眼里,深圳不但有小巷,而且有數不清的小巷。他是個喜歡行走在這些小巷中去看、去嗅、去觸摸“煙火氣”的人。
然而,在王國華的概念里,深圳的街巷也不僅僅是指這些“窄小的巷子”。他在《深圳體溫》的序言里說:“此處街巷,并非一街一路一社區,而是包羅萬象的生活。我所走過的每一步,海岸邊,樹林中,草地上,見到的一花一木,一貓一犬,凡有人有溫度處,皆街巷?!?首先,從空間上,王國華的街巷概念不止是“窄巷”,毋寧說,整個深圳都是他的描寫范圍,就看他的腳步丈量到哪里。雖然他比較喜歡寫蕓蕓眾生聚居的小街小巷或平民化的社區,但并不等于說他把高樓大廈,寬街闊路排斥在寫作范圍之外,舉凡高速公路、地鐵站、商場,高檔社區也是在他的“街巷”范圍內。第二,街巷不只是一個空間,它是一種有人在其中的“包羅萬象的生活”??臻g是物質的,相對固定的,而人在其中的生活卻是靈動的,千變萬化的,有生命才有街巷。這是王國華的街巷概念。
從某種程度上你可以說王國華寫的就是“深圳志”,但深圳有多副面孔,他寫的是生活的面孔;但假如命名為《深圳生活志》,也會名實難副,因為深圳有一萬種生活,而你真正能體驗的或許只有一種;他只是那個熱愛走街串巷的人,將他目之所見心之所想記錄下來,傳達給愿意去讀的讀者,如此而已,所以還是“街巷”這個命名比較優勝,尤其它符合身在其中的人的心理需要。有了街巷,深圳才從云端落到了地面,成為一個有溫度和人間煙火的親切城市。所以“街巷”一詞一定程度上是王國華對深圳的發現與發明,它建構了深圳給予人的家園感,通過“街巷”的命名和書寫,新城深圳變成了可以安身立命的老家園。
二、此刻即歷史:記錄深圳不被看見
又快速消失的歷史
與懷疑深圳是否有街巷的朋友不同,我最初的感覺是:《街巷志》確實是個好題目,可惜是深圳!一個如此年輕的城市,可能是全世界超級大城市中最為年輕的,有什么街什么巷是可“志”的呢?作為在有著兩千年建城史的城市——廣州生活了30年的一名讀者如我,很難抑制住對深圳歷史感方面的歧視?;蛟S,廣州任何一條舊街巷的故事可能都比全深圳的街巷故事加起來還要深厚、曲折和動人,就如歐陽山的《三家巷》一樣,只要挖掘下去,每一條街巷都可以寫出長篇巨著吧?如果要寫一部紀實性散文的廣州街巷志,估計它的厚度也是可以無限延伸的,取決于細看的程度。然而,廣州畢竟沒有一部系統的《街巷志》,它的街巷故事彌散在各種文本里,在史書、方志、族譜、日記及各種寫實和虛構性文本中,包括小說、電影、戲曲和歌曲中,彌散在幾千年以來的口傳和空氣中,或許過于博大精深,至今沒有一個人敢于憑一己之力去寫一部《廣州街巷志》,老廣州的街巷故事變得無所不在又無跡可尋。而深圳卻有一個叫王國華的作家,開始孜孜不倦地書寫深圳的街巷志,這一份心可感可贊。然而深圳的街巷有什么可供他寫的呢?相信這是很多人的疑問。
與追溯一段陳舊的、凝固的歷史不同,王國華的《街巷志》大部分寫的是深圳此刻的、正在發生著和流變著的日常生活,用的是素描或速寫的方法。用腳丈量,用筆記錄,是他的基本方法。他的所記有些在我們當下讀來不免顯得平淡無奇,這是肯定的,因為還沒有拉開時間的距離,他寫下的往往也是我們所司空見慣,甚至熟視無睹的,但是正如納博科夫在短篇小說《柏林向導》中所言,“把普通事物映在未來的溫柔鏡子中加以描繪。在我們身邊的事物中發現只有我們的子孫后代在遙遠的將來才能發現并欣賞的芬芳氣息,到了那時,我們每日平淡生活的每個細節都會因其自身的特色變得精美,值得慶賀;一個人穿著今天最普通的夾克也將會是為出席一場豪華化裝舞會而盛裝打扮”1。“我怎樣才能對他講明白,我一瞥之下竟然看到了某個人未來的記憶?”2隔了時日看,王國華《街巷志》中這些瑣碎細致的記錄也可能成為未來記憶中非常珍貴的城市感性畫面。以“未來之眼”看當下,看到“此刻”本身的歷史性或許是一位作家必須具備的素質。
《一朵云來》中開篇文章《流塘》即體現這種歷史意識的代表篇目,它的副標題即為“深圳日常生活素描”?!傲魈痢彪`屬于深圳寶安區西鄉街道,雖說是“街道”,但深圳的街道動輒管轄人口幾十萬,流塘周邊的常住人口也有十多萬。因為這是作者住家所在,日日流連的地方,所以如數家珍,寫得比較長,作者的目的大約是要把一個發展中的深圳社區的生活樣貌完整呈現出來,筆調相當的樸素、求實。這也是整個《街巷志》的基調。文章首先仔細記錄了幾個毗鄰的商品房小區的名稱、住房風貌、公共休閑空間的特征,由于深圳地少人多,所以樓盤都不大,很少其他城市常見的巨無霸小區,基本是“螺螄殼里做道場”的風格。文中穿插記錄了自己在這一帶租房、買房的故事以及在“自己的地盤”里穿著拖鞋、大背心、大褲衩慵懶散步的愜意感、放松感、歸屬感,這算是廣東平民化生活風格的表現之一。接下來描寫附近的幾個城中村,包括流塘新村、布心村、莊邊村等。王國華對于書寫城中村向來情有獨鐘,他寫過許多城市村。這里面有著王國華對這座城市的理解:“披著國際大都市的外衣,深圳的內核其實是城中村。深南大道、北環大道、濱海大道、寶安大道……藍色的高樓大廈后面,城中村連接成片?!?城中村可以說是深圳城市面貌最為駁雜混亂的地方,但對寫作者來說也可以說是最具魅力的地方,它的魅力就在于它的豐富與活力。作者總是帶著我們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城中村的風土人情,諸如房屋的租價和布局、橫幅上的標語、店鋪名、映入眼簾的各種花木、人們的穿著打扮、來自各地的餐飲美食等等,包羅萬象,如新時代的“清明上河圖”,有時候會有令人驚奇的發現。有一回,他記錄了一條令人忍俊不禁的標語:“廟前嚴禁停車,觸犯神靈,后果自負?!闭媸恰胺浅J浪椎那腥朦c”2。但王國華對此地人們的神多廟多是持敬重態度的,這里的廟不講規模,高堂大院可以,也可以僅僅是一棵樹,一個巴掌大的磚砌空間,可以安放神靈和心靈即可?!斑@些廟宇和家祠,在深圳光鮮的外殼下面,卻支撐著一副鮮為人知的骨架。我從不認為這是農耕殘余,反而堅信這是敬畏心,拜神拜祖先并不全是功利訴求,更有自我約束在里面”3,此為透徹之見。在《我不認識鐵崗村的人》一文中,他記錄了一個比較老舊的城中村,藝術家們想在外墻上涂鴉以使小區變得更漂亮,但這里的村民不干,為什么呢?怕打扮得太有藝術氣質了,萬一政府看上舍不得拆了怎么辦?要知道,舊改拆遷是這個時代很多人一夜致富的捷徑,這一富有時代和地域特色的心理,被王國華捕捉到了?!读魈痢穼懹谝咔槠陂g,他發現了這樣一家小飯店:“隔一年半載就換一次名,甚至連主打都換了,鄂菜變粵菜,粵菜轉東北菜。進去一看,老板還是那個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后來徹底消失了?!?雖然只是一個旁觀者淺嘗輒止的了解,但其中不難看出特殊時期飯店經營的艱難,店主變盡了花樣,最終黯然消失。所有這些,都是歷史最鮮活的細節,讀來令人百感交集。城中村是新舊之間的事物,它們不像古建筑那樣富有歷史文化價值,只要經濟條件許可,注定會被拆除,但它們承載著深圳發展過程中一段不可或缺的歷史記憶,也是很多人的生命記憶。王安憶在小說《長恨歌》的開頭寫上海,說那東方巴黎的璀璨是由一團暗色所托舉的,這團暗色就是上海大片大片的弄堂。深圳的城中村庶幾近之。正是城中村千千萬萬的普通勞動者,支撐了深圳的繁華和高速發展。這是城中村的書寫價值所在,也是作家鐘情書寫的原因。
深圳作為城市固然歷史不長,但農耕時代也留下漫長的身影,盡管留下來的古跡不多了,王國華在抓住“此刻”的同時也嘗試挖掘它過去的歷史。他有一篇文字名為《野樸都市》,從深圳的地名“尋根”,寫得饒有趣味。首先看“深圳”這個城市名:“深圳,原意就是田野里的深水溝嘛”,雖然現在“深圳穿上西服打了領帶,腦門閃閃發光,名字卻一直掛著農耕社會的胎記?!?這真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發現。深圳現在的地名里確實有很多帶有這種胎記的,比如灶下、流塘、沙井、橫崗、龍崗、福田、鹽田、坪山、坳背、坂田等,作者發現有的已經雅化或美化了,比如山豬凹變成了朱坳,但坳字還是能看出鄉野氣質,田啊,山啊,井啊,都是鄉土氣息很濃的地名。另有幾篇寫老街和客家圍屋的,尤其是《深圳體溫》的開頭幾篇,寫了觀瀾老街、大萬世居、青排世居、坪山的文武帝宮等,嘗試挖掘深圳的前生,對于已被淹沒的歷史進行打撈,很詳細地書寫這些地方的建筑、民間傳說和找得到的其他資料,思古之幽情開始在字里行間漫溢。
讀《街巷志》,你會感覺到一種無所不在的流逝感。甚至不只是街巷中的人、物會流逝,作為觀察主體的“我”本身也在無可挽回的流變之中。王國華寫,“我”甚至不能兩次走入同一條街巷。第一次走入時的“我”或許是興致勃勃的,帶著神光的,事物在“我”面前也顯示出神性,第二次走入時“我”可能就復歸一個平庸的“我”了,事物的靈光也許就消失了,所以《流塘》一文的最后一句是:“每一天都有一個離開的我”1。這種流逝感其實是現代性的根本特征,馬歇爾·伯曼認為馬克思那句“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道出了現代性體驗的核心。深圳作為地球上發展速度最快的城市,意味著現存事物消逝的速度也最快。回想當初,外地人入深圳需要“特區通行證”,打工需要“暫住證”,二十年前的事已經恍如隔世,這種令人暈眩的流逝感或許是王國華記錄深圳日常的動力所在。
所以在我們為作者發愁深圳的街巷有什么可寫之時,作者可能愁的是另外一方面:有這么多時光中的事物等著我去寫,我先寫什么呢?當我寫完,它們又發生了變化,簡直是忙不過來!深究起來,王國華的深圳書寫很可能受到近年來熱門的“非虛構寫作”的影響,而它的觀念來源則可以追溯到法國歷史學中的年鑒學派。年鑒學派的歷史觀跟傳統史學的歷史觀迥然不同,傳統史學是一種宏大敘事,關注政治、經濟、戰爭中的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而年鑒學派則關注日常生活,注重事件背后“深層的以日常生活為主的(還有地理環境、文化傳統、經濟等)結構”,其視角和重心發生了整體下移?!澳觇b學派歷史學家們認為,歷史學必須轉而面向種種日常生活的情況,使歷史恢復到正如它們是被普通人民所經歷的那樣子”2,總的來說,自年鑒學派,歷史學發生了從宏觀模式向微觀模式的轉移,我們可以把《街巷志》的書寫看作是直接或間接受到年鑒學派影響的產物。
三、街巷記錄中的溫情與詩意
一個人愿意為他所生活的城市寫“街巷志”,這背后必然是一種強大的情感認同。對于王國華,確乎如此,他不止一次表達過這一點。在《深圳已然是故鄉》的卷首語里他寫道:“以后我也許還會到其他地方,但現在,深圳已是身心俱安的故鄉。做夢都不愿離開。從外地返回,一下飛機,聞到熟悉的植物的氣息,吊著的小石頭,輕輕落下來。啪嗒,細微的回響?!?這是對于深圳認同感歸屬感的動情表白。我起初以為王國華是最早來到深圳的“拓荒?!敝?,與深圳共成長,因此有了創造者與他的創造物之間血肉與共的感情。讀他的作品才知道,王國華來深圳的時間并不早,2011年才來到寶安,不禁感慨深圳這一片熱土同化人的力量。
正因為如此,我們看到王國華的街巷記錄并不是如歷史學家一樣只記錄客觀的事實,而是帶著情感的氤氳的。他簡直像個“花癡”一樣迷戀著深圳一年四季不斷的花朵,對于每個季節的花木如數家珍。在鄉村,人們常常用漫山遍野來形容花開之多,在深圳,花既開在山野,也開在街頭巷尾。他在一篇文章里寫到他是“跟著花朵到深圳”的,某一年的深秋,當北方一片蕭瑟之時,深圳以爆炸一般的花開迎接了他,這些花兒連綿不斷,“填滿了城市的每個空隙”?!澳且豢?,我下定了要來深圳的決心,仿佛聽從了神諭”1。他甚至說深圳的花兒照顧季節就像照顧愛人一樣,因為“它們不會在扎堆某個季節集體出現,而讓另一個季節寂寞荒蕪”2如此體物,豈非深情?待物如此,待人亦然。他的朋友王元濤在《行走與書寫》的序言中這樣評說他:“他游走于深街窄巷時,依然在下意識地為寶安73區夜市上陌生廚師的收入操心,為汽車站里的沉默夜行者要趕什么樣的路操心,還為那些因共享單車而消失了的摩的司機下一份營生操心?!?在《流塘》一篇中他也發過如下感慨:“城中村乃城市濕地。大量的快遞小哥,清潔工、廚師、保安棲身于此。把他們逼走,這個城市的塔基就沒了?;蛟?,深圳彈丸之地兩千萬人,已經很擠了,走掉就走掉。其實深圳真不能自滿。高學歷是人才,低學歷、無學歷的人,只要靠自己汗水掙錢,不偷不搶,都是為這個城市做貢獻,也是人才。”4所以王國華是一個帶著“體溫”的記錄者,對于他筆下的人、事、物都含著悲憫和感情,對于哪怕也只能瞥一眼的陌生人也有著無人知的操心和祝福。
語言上,《街巷志》的基本筆調是樸實的,但正如深圳的街頭巷尾突然有一枝花木伸出來耀你的眼一樣,整體樸素的記敘中也突然會出現詩一般的句子和抒情,給人一種閱讀的驚喜。比如他寫《流塘》時寫他日日走過的街道,總是有一陣神秘的香氣,不知來源,他便想象或許有一個老鼠精靈攜帶著香囊在釋放著香氣,直到有一天發現這香味來自一棵桂花樹,頓時覺得平凡了許多。這樣的筆調令人恍然明白作者原來是一個懷著童心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尋尋覓覓的人,或者說他是一個帶著一顆隱秘的詩心在觀察和行走著的人。事實上王國華也正是一個詩人,不但《街巷志》中不時會出現分行的記錄,還正兒八經出版過詩集《比這三年更安靜》。他的《出游》一詩起筆為:“撲到森林里去/那里有三個人在等待中:/醒著的我,睡著的我,麻木的我”5,一個人分身為四,表現了詩人大膽的想象力和玄學品質。不管是否以分行的形式表達,他本質上是一個能在日常生活的平凡現實中體驗詩性捕捉詩意的詩人,如他在《深圳體溫》的序言中所寫:“當我的身影在街巷里晃動時,此處的每一塊磚,每一道墻,樓上的每一扇玻璃窗,窗后面每一個倏忽消失的人影,都帶上了光環,延伸著事物本身,連接起了天和地。行走其間的我,同樣披掛光環。我們互相觀望和打量,內心都有說不出的欣喜……等下次再走回頭路,那些事物上面的光環消失了,恢復了俗氣,消失了神性。吾亦然。外人所見,平庸的王國華混雜在人流中,在平庸的街道上匆匆而過。卻不知,彼此已有過靈魂的互換?!?所謂詩人,不應該是一個固定的身份,而是一種狀態,王國華是經常能進入這種詩的體驗狀態的人,所以我們經常在他質樸的、記敘性的筆調之中突然讀到抒情的、童話詩人一樣的句子。以《一朵云來》這篇為例。文章寫他去一個叫“半天云”的村子,去之前他想:“能離云彩近一些當然好,若是陰天,遇不到就留個背影,讓云彩想我?!钡搅舜謇锖螅吹揭豢?00年樹齡的樸樹:“葉已落盡,細密的小枝丫伸向四面八方,如同托起藍天。天因此更高,怕被它扎著。”另一棵260年的老龍眼樹:“手感軟中帶硬,硬是本質,軟是時光打磨出的腐朽”。當離開半天云村時,作者想象道:“大團大團的云彩壓在上面,一抬頭就能夠抓到,用它擦擦臉,再放回原處。”1所有這些書寫,都讓人感覺到作者的詩心。事實上,為了一個奇特的地名就不怕路遠,不辭辛苦去尋找,想“推開名字的門,看看門內事物,想想自己心里的事”2的人,怎么說也是一個有詩人氣質的人。還可以很隨意地摘舉出很多句子?!抖辽辖謭D》一文里,作者寫遇到一個老人:“蹣跚的老人從兩堵墻之間走過來,陰影籠罩著她。我站在陽光里,面對面看著她,她仿佛從另一個時光走向我。那一瞬間,我感覺應該迎過去扶住她。但當她終于走到我身邊,披上陽光時,我下意識躲開了,仿佛怕被那堅硬的時光刮蹭到?!?讓人感覺到這個北方漢子的確是一個敏感的、心細如發的,有著過多的感性的詩人。在《往事之墻》里,作者寫修建于乾隆年間(從中期到末期)的客家大圍屋大萬世居:“每一個分院落里都有天井,陽光潑下來,于小小的范圍里躥蹦跳躍,最后停穩?!?印象主義式描繪光影的能力可見一斑。而詩性呈現時理性并未缺席:“現實的街巷里,曾經的斗毆、欺詐、無聊,尚存影影綽綽的痕跡。高樓大廈里的冷漠也會延伸過來,砸出一片陰影?!?王國華并不想將深圳的街巷浪漫化,始終在“如其所是”的軌道上穿行。
結語
王國華是帶著一種文化的、歷史的使命感在寫著他的《街巷志》:“新興的城市像一個堅硬的碌碡,碾壓原本柔軟的事物,推平、砸實,令其消失……”“我望著眼前的事物,一點點記錄下來,能記多少是多少。”6仿佛火中取栗,王國華要把正在或已經消失的事物用文字(偶爾也借助照片)凝定下來,為城市歷史做一個小小的書記官,內里含著宏大的文化理想:“我要為這個城市鋪一層底色。”7因為深圳這個城市太沒有歷史了,記錄、打撈這個城市的歷史就成為他的自覺的行動。一本一本讀來,我們發現王國華堪稱一個有溫度的記錄者,一個有見識的記錄者,也是一個有詩心的記錄者。他的文字不偽飾、不夸張,甚至也不刻意經營地方特色,本著盡可能貼近本來面目的心態去寫。當然也不是每一篇都那么完美,而從整體上看,它們是歷史的寶貴記錄;從內容上,挖掘更多具有深圳特色的街區或街巷,也是可能的。好在王國華作為一個以書寫深圳為志業的作家,他還有足夠的時間去行走,去思考,去變化,去豐富,最終留下真正有分量的深圳記憶。
作者單位:廣州大學人文學院
1 王國華:《街巷志:行走與書寫》《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鄉》《街巷志:一朵云來》,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依次出版于2018年,2020年,2022年?!督窒镏荆荷钲隗w溫》,海天出版社(現已改名為深圳出版社)2021年版。
1 王國華:《巷中靈》,《街巷志:深圳體溫》,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42頁。
2 王國華:《巷中靈》,《街巷志:深圳體溫》,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43頁。
3 王國華:《巷中靈》,《街巷志:深圳體溫》,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43頁。
4 王國華:《巷中靈》,《街巷志:深圳體溫》,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43頁。
5 王國華:《街巷志:深圳體溫序言》,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02頁。
1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柏林向導》,《納博科夫短篇小說全集》,逢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181頁。
2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柏林向導》,《納博科夫短篇小說全集》,逢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184頁。
1 王國華:《抬頭見神樹》,《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鄉》,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20年版,第117頁。
2 王國華:《冬至上街圖》,《街巷志:深圳體溫》,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05頁。
3 王國華:《老街尋標配》,《街巷志:深圳體溫》,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20頁。
4 王國華:《流塘》,《街巷志:一朵云來》,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22年版,第052頁。
5 王國華:《野樸都市》,《街巷志:一朵云來》,深圳報業集團出版2022年版,第106頁。
1 王國華:《流塘》,《街巷志:一朵云來》,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22年版,第072頁。
2 張正明:《年鑒學派史學范式研究》,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141頁。
3 王國華:《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鄉.寫在前面》,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20年版,第018頁。
1 王國華:《跟著花朵到深圳》,《街巷志:深圳體溫》,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99頁。
2 王國華:《跟著花朵到深圳》,《街巷志:深圳體溫》,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96頁。
3 王國華:《街巷志:行走與書寫·序》,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18年版,第019頁。
4 王國華:《流塘》,《街巷志:一朵云來》,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22年版,第040—041頁。
5 王國華:《出游》,《綏化晚報·猛犸象詩刊》,2023年2月3日,第2版。
6 王國華:《街巷志:深圳體溫·序》,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02頁。
1 王國華:《一朵云來》,《街巷志:一朵云來》,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22年版,第094—105頁。
2 王國華:《野樸都市》,《街巷志:一朵云來》,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22年版,第107頁。
3 王國華:《冬至上街圖》,《街巷志:深圳體溫》,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08頁。
4 王國華:《往事之墻》,《街巷志:深圳體溫》,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24頁。
5 王國華:《巷中靈》,《街巷志:深圳體溫》,海天出版社2021年版,第045頁。
6 王國華:《你的腳下有條河》,《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鄉》,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20年版,第089頁。
7 王國華:《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鄉·序》,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20年版,第0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