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貼滿城中村門牌的外墻
“城中村藝術家”,是陳洲和妻子張曉靜身上的顯著標簽。自2007年年底起,夫妻二人開始在廣州的城中村生活,不斷穿梭于拆遷過程中的城中村,收集各式各樣具有時代特征的“破爛”。直至2024年年初,這些關于城中村的記憶碎片第一次被集中展覽,他們為其取名為“撿來的博物館”。
這座“撿來的博物館”位于廣州市海珠區的怡樂社區內,是一處占地面積40余平方米的平頂房,里面陳列著老式擺鐘、破碎的瓷器、大頭貼等舊物。最顯眼的是博物館四周外墻貼滿的鋁制門牌,藍色的、綠色的,密密麻麻,數量達2100多塊。
1973年,我出生在安徽大別山區的一個農村。我們小時候,從初中升高中非常難,一個班六七十個人,也就兩三個學生能上高中,很多學生都背井離鄉,到處打工。我哥和我弟弟十幾歲時就都輟學去打工了。有一年,弟弟去沈陽打工,借點盤纏就上路了,后來他回到家時身上都長跳蚤了,我覺得特別心酸。我哥一年只回一次家。那時候家里沒有電話,臘月里,下雪天,我們就朝山頂望,等他回家。
我和我太太都畢業于南京藝術學院,畢業之后去了法國留學。在留學的7年里,我們一直在做兼職養活自己。我在超市做過搬運工、開過貨車,也當過洗碗工,我太太做服務員,我們都有一股“底層精神”。所以看到城中村的老百姓,會讓我想到自己和身邊的人,很親切。
改革開放后,南方經濟活躍,廣州這座城市的發展跟城中村緊密相連。城中村是外來務工人員的聚集地,里面有消費和需求,大家可以在這里落腳、務工,迅速地更換工地,效率非常高,是一個可以靠自身運行良好的系統。如果說廣州像一個巨人,那么城中村就是他的胃,是城市提升發展的動力系統。它推動著這座城市的發展,很多外來務工人員把他們的青春,甚至幾十年的光陰都奉獻給了這座城市。
我做過兩年老師,一下班就跑進城中村,后來我辭職了,專心做城中村藝術。
我和太太認識廣東就是從一個拆遷村開始的,廣州美術學院大學城附近有4個原生態的村落。2007年元旦,我們剛回國,她去美院教課,我每天沒事就在附近的村里溜達,感覺特別新鮮。我們首先被大學城遺留的一些村落吸引,它們有傳統的格局和建筑,比如水磨磚、宗祠、石板街。這種地域文化的差異讓我們震撼,因為在北方看不到。
南方的城中村有南方水鄉的感覺。到處都有的“船”,作為一種公交工具把大家串聯起來。賣菜的都是從四面八方來的,大榕樹下有村民悠閑地摳著腳丫子,很有生活氣息。在這里,我驚訝地發現,有老人把金山箱劈成柴火。金山箱是老一輩人當年去美洲打工時制作的特制皮箱。他們把很漂亮的漆器扔掉,包括雕花工藝非常棒的米斗。在我看來,它們都是可以被放進博物館珍藏的。對此,我覺得好可惜,也意識到這里有一個田野,而且我接受過較好的藝術訓練,因此,有些事值得做。
林和是最典型的一個城中村,坐落在廣州市火車東站對面,很多外來人口一出站就直接到這個村子落腳。里面“握手樓”非常多,黑乎乎的,白天都開著15瓦的老燈泡。那種景象我們從未見過,都不敢進去。在林和,有一個青島大學外語系畢業的大姐送給我們一面小銅鏡。她是20世紀90年代的大學生,有“下海”的夢想,想來南方追求飛黃騰達的新生活。這面小銅鏡是她出發前,媽媽送給她的。
從一名大學生,到兩個孩子的媽媽,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在這個村子里度過。雖然她最后只是在城中村開了兩家賣女性用品的小檔口,但她并不后悔這段南下的經歷。
在城中村,我還遇到了一個“江西老表”,他開一間小雜貨店,賣音響、電視機和床,就這樣生活了20年,已經成為這座城市的居民。面臨拆遷,他說:“回老家,我都不知道怎么種田?!彼叩臅r候,在一個音響殼子上寫道:“希望廣州永遠能聽到江西老表的聲音?!?h3>“故鄉的路沒了”
目前博物館外墻的門牌是2100多塊,實際上我們收集的門牌共有7000多塊。
收集門牌的想法,不是我們進城中村第一天就有的。我覺得這些街道的名字是有價值的,這種價值體現在它們有悠久的歷史。很多地名我都很喜歡,比如琶洲的官祿巷、占決大街、艷龍里、玉龍里、潛龍里等。冼村有一條七龍大街,聽起來火力好猛。還有接云大街、擇鄰里,它們都是很浪漫的名字??扇缃袼鼈兌疾辉诹耍覀児枢l的路沒了。
很多地名是由古漢語和方言沿襲下來的,帶有美好的寓意,與中國人的傳統價值觀相關。我們最開始收集的門牌,是白底紅字的“出租屋”塑料牌。以前,外來人口住的地方都要掛牌,這些門牌是一個時期城市發展的見證,我不希望它們就這么被掩埋了。
2010年,我在林和村舉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高價回收城中村門牌”。10塊錢一個。實際上,我們也想用這種方式告訴大家,這些路名是有意義的,牌子一旦被拆除就沒了。比如你只知道楊箕村,但是你不知道楊箕村里面有潛龍里、擇鄰里、仁善里、仁和大街這樣豐富的名字,挺遺憾的。據統計,僅僅從1991年至2000年,廣州的老地名就消失了1031個。
有一年,我們在深圳9號線地鐵的香梅站,做一個門牌展覽項目,收集了全國各地的2000多塊門牌,貼在一面長13米、高3.3米的墻上,主題就叫“故鄉”。有個男人盯著這面墻看了很長時間。他說墻上有個上海的門牌叫“楊樹浦路176號”,那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后來被拆掉了。

陳洲和張曉靜在城中村撿來的照片
那些被拆遷的村子,我從來不去看,因為它們都成了新建的小區,跟我們城市里的社區沒什么區別。黃埔區有個叫“筆村”的地方,朱熹的后人遷徙過來,在那兒住了600年。2019年國慶節放假期間,筆村正在進行拆遷,做棚戶區改造。我帶女兒去村里面,看大榕樹、池塘和宗祠,也去看了上珍家塾,那是乾隆年間的私塾。我知道,這些非常傳統的東西會越來越少見。
我希望女兒能對城中村的環境有一些認識。這就像一種傳承,我從鄉村出來,進入城市求學、工作,我不覺得城市里的東西有多難理解,反倒是村子里的一些傳統文化更加珍貴。我不希望我的孩子長大后,覺得農村很遙遠。
2023年年底,以廣州制衣行業供銷地聞名的康樂村拆遷,工業布料被整車整車地拉到深圳,用來做拖把和擦墻布。兩毛錢一斤,好便宜,我們就去買了一些好看的碎布料。2024年是龍年,我們帶著孩子和街道的居民,一起用這些布料做了一條龍,掛在博物館里。
作為一名藝術家,我就想提出這樣一個概念,發出這樣的聲音,承認城中村的價值。那些過去的日子,對我們來說不僅是一種寶貴的經歷,告訴我們生活是什么樣的,這座城市是由什么樣的人群組成的,還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這座城市。
(梅 源摘自《南方周末》2024年3月25日,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