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筱懿

心理學中有一個詞叫作“回溯型忌妒”,指針對伴侶過去的感情經歷而產生的不愉快想法和情緒。很多人都對伴侶的過去有輕微的忌妒,這是正常反應。在相處過程中,隨著對彼此了解的加深,溫和的回溯型忌妒可以逐漸平復。如《蝴蝶夢》中,德溫特先生和女主角迅速戀愛,跳過了相處的環節直接步入婚姻,缺少足夠的鋪墊和溝通,這也造成了女主角內心的惶恐。
書中描寫德溫特先生的求婚,沒有浪漫的氛圍,甚至缺乏該有的尊重,他只是在吃早飯時,一邊吃著,一邊自顧自地說:“每個大清早,我的脾氣都特別壞。我再重復一遍,何去何從由你選擇,要么你陪范夫人去美國,要么你隨我回曼德利。”
女主角很納悶,就問:“你的意思是,你想雇我當秘書嗎?”德溫特先生說:“不是。我是想請你嫁給我。”
求完婚之后,德溫特的態度也顯得相當隨意,他說:“你不需要辦嫁妝或者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吧?要說登記和結婚,幾天之內就能完成,到辦事處登記,領個結婚證,然后你挑個喜歡的地方,我們開車去旅行。”
女主角就問:“難道不進教堂嗎?也不用穿婚紗,找唱詩班嗎?”德溫特淡淡地說:“你說的那種婚禮我以前已經舉辦過了。”
整個求婚的過程就像例行公事,所以女主角的敏感多疑很能讓人理解。她忍不住想,德溫特以前向呂貝卡求婚時,肯定比這要浪漫多了。
想得越多,她就越覺得難受。于是她把德溫特之前借給她的書拿了出來,這本書是呂貝卡送給德溫特的,扉頁上還有呂貝卡的簽名。女主角心想,既然德溫特要跟我結婚了,那這本書對他就沒有那么大的意義了吧?于是她把扉頁剪下來扔進廢紙簍,過了一會兒覺得還不夠解氣,又用火把扉頁燒掉了。
女主角這么做,在潛意識里是想抹掉關于呂貝卡的一切痕跡。沒想到的是,進入曼德利莊園之后,女主角發現呂貝卡時時刻刻都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家里的東西依然按照呂貝卡在世時那樣擺放,她喜歡的畫、她寫信用的紙和筆、她坐的椅子、她的衣服,都和她還在世時一樣,仿佛她隨時都會回來。
這時,女主角的忌妒轉化為深深的恐懼,在這種恐懼情緒的驅使下,她根本不敢對仆人發號施令,在自己家走路都小心翼翼,唯恐發出一點兒聲音。就連肚子餓了去找點兒吃的,也要趁仆人不在的時候,“經過長條窗悄悄爬進餐廳,從食品柜里偷些餅干”,然后“溜進林子里美餐一頓”。
最讓女主角感到不安的是,德溫特從來不愿意跟她聊任何有關呂貝卡的事情,這就更加放大了她對呂貝卡的忌妒情緒。
書里寫:“我可以跟活人爭斗,卻無法與死者抗衡。如果德溫特愛上了倫敦的某個女人,我尚可以與之決一勝負……可呂貝卡永遠不會變老,她青春永駐,我無法跟她爭風吃醋。她的魔力過于強大,讓我望塵莫及。”
站在女主角的立場,她的忌妒和焦慮完全可以理解。這種心理在生活中也很常見,當我們開始一段新戀情,或者非常希望融入一個新環境時,都可能出現類似心理。
清楚了什么是“回溯型忌妒”,再來看一看《蝴蝶夢》中這個女主角的“回溯型忌妒”產生的原因:
首先,她面對的情敵,是一個不存在的、被神化的形象。這很像現實生活中的“前任”們,“過去”本身就帶有強烈的濾鏡,所以“前任”們往往自帶光環。
其次,丈夫德溫特屬于高自尊人格,自我認同感很強,他的社會地位和財富都遠遠高于妻子,他不能理解妻子面對呂貝卡這種優秀前任時的自卑,還有進入新環境后的惶恐,沒有及時為妻子提供情感支持和實質性的幫助。
最后,女主角出身平凡,童年生活也很孤獨,經歷和職業共同造就了她的低自尊人格,自尊心的穩定性也比較弱。她的自我評價本身就不高,會為了討好別人而行事,也容易因為他人對她的負面評價而消極。她需要更多鼓勵與認同,卻在現實生活中沒有得到。
于是,低自尊的女主角被夾在高自尊的丈夫和被神化的假想敵之間,在這種情況下,幾乎不可能不產生忌妒情緒。
再來看德溫特先生。他是一個標準的英國紳士,深沉內斂,感情從不外露。他在和女主角結婚前,隱瞞了自己和呂貝卡的那一段恩怨,也隱瞞了自己失手開槍的事實。結婚后,每次和女主角鬧矛盾,他總是轉身離開,留下女主角獨自陷入悲傷。
當真相揭曉的那一刻,他告訴女主角,自己根本不愛呂貝卡,他對呂貝卡只有恨。德溫特先生對呂貝卡的恨,更類似于自尊心受挫之后的感情扭曲。
德溫特先生從來不愿意提起呂貝卡,似乎已經忘了她,實際上,他從來沒放下對呂貝卡的感情。他任由管家保留呂貝卡的所有東西,甚至還保留了呂貝卡的房間;他和女主角結婚之后,女主角被安排在面向花園的房間,而呂貝卡的房間是面向大海的。有一次,女主角終于決定去看一下這個房間,卻發現,這個房間比自己的房間更大、更豪華,是真正的主人房。
管家丹弗斯太太多次刁難女主角,經常讓女主角下不來臺,陷入崩潰。作為莊園的男主人,德溫特先生不至于不知道,可他并沒有真正保護女主角。德溫特的態度,加劇了女主角的委屈和忌妒。
除了呂貝卡和德溫特先生,女主角的低自尊人格是她陷入“回溯型忌妒”最重要的原因。
女主角也承認自己的自卑:“人在21歲的時候并非一身是膽,他們總是瞻前顧后,無端就會生出一些憂慮來,自尊心容易受到打擊。在那個時候,一句漫不經心的話會帶來灼人的恥辱,使我耿耿于懷;一個眼神,回眸一瞥,都會留下永恒的烙印。”
女主角身上的這些弱點,我們大多數普通人身上都有,包括對陌生人的恐懼、對頻繁社交的厭惡、對愛情的猜疑。
而作者之所以要塑造這樣一個“弱勢”的女主角,其實是為了凸顯她在經歷危機之后的堅強和成熟。
(心香一瓣摘自花城出版社《情緒自由》一書,Cyan Lin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