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麗雙,杜宛玥
蘇聯解體后,隨著俄羅斯資本主義發展的困境日益顯現,相當數量的俄羅斯學者將目光重新投向馬克思主義。他們力圖重新評價蘇聯社會主義的得失經驗、挖掘蘇聯解體的深層原因、追問當今俄羅斯馬克思主義與蘇聯馬克思主義的內在關聯,為21世紀俄羅斯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提供理論與歷史的基石。蘇聯馬克思主義是21世紀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必須面對的遺產,能否從理論層面完成對蘇聯馬克思主義的徹底反思,能否客觀理性地評價其成果及教訓,在某種程度上關涉到俄羅斯馬克思主義的未來。當代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理性對待蘇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與實踐遺產,堅持對蘇聯馬克思主義進行反思、批判與揚棄,形成了一系列具有影響力的研究成果,在俄羅斯和世界范圍內都引起了較大反響,對于構建21世紀世界馬克思主義、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十月革命作為馬克思主義俄國化的實踐起點,是歷史上具有深遠意義的重要事件,其影響范圍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局部的社會歷史領域,成為20世紀整個時代精神文化的核心象征,鼓舞著世界各地的民族解放運動。列寧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領導布爾什維克取得十月革命的勝利,推動俄國邁入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前列,開創了人類歷史的新紀元。概言之,十月革命和列寧的思想遺產是馬克思主義俄國化的重要產物,是當代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在2017年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的紀念活動中,馬克思主義批判派出版了論文集《偉大革命的頂點》,俄羅斯政治學家Б.Ф.斯拉溫在序言中明確指出了當今探討這一主題的重大意義。在他看來,十月革命的光芒不但沒有褪卻,反而變得更加耀眼。“十月革命的偉大之處不僅在于其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還體現在它的世界影響,正是這場革命開啟了多國轉向社會主義的歷史進程。”(1)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14.總體而言,當代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在30余年曲折的國家轉型歷程中理性反思蘇聯解體,基于新的社會科學研究成果批駁對十月革命進行歪曲與攻訐的錯誤觀點,為馬克思主義俄國化重要成果正名。
蘇聯解體之后,伴隨著世界社會主義運動跌入低谷,俄羅斯社會一度充斥著“社會主義終結論”“馬克思主義過時論”等歷史虛無主義思潮,這些錯誤的輿論導向以蘇聯解體全盤否定馬克思主義俄國化的歷史,認為十月革命中斷了俄國的現代化進程,導致俄國走向“死胡同”。時至今日,俄羅斯當局正試圖構建一個將沙皇時代和蘇維埃歷史均囊括其中的宏大歷史敘事,十月革命在這一大歷史觀中仍然具有一定的爭議。在部分人士看來,十月革命代表了一種打破歷史延續性的斷裂,在俄羅斯與蘇聯“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中具有難以言說的意味。實際上,有關十月革命中斷俄國現代化的紛爭由來已久,早在十月革命爆發前后就已開始。當時,第二國際和孟什維克從生產力發展不足的角度對十月革命展開猛烈批判,將十月革命形容為貿然出生的“早產兒”,認為俄國落后的物質和文化條件將扼殺新生政權并使國家面臨災難。蘇漢諾夫也在《革命札記》中指責列寧缺乏對俄國實現社會主義的“客觀前提”的分析。對此,列寧堅定地為革命辯護。他指出:“世界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不僅絲毫不排斥個別發展階段在發展的形式或順序上表現出特殊性,反而是以此為前提的。”(2)《列寧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7—778頁。俄國在奪取社會主義政權后有條件利用新生政權的力量發展生產力,為社會主義的發展提供充足的物質文化條件,這符合馬克思的革命辯證法對于革命靈活性、創造性和能動性的闡發。近年來,俄羅斯馬克思主義者對十月革命和列寧主義重新作出肯定性定論,從多種闡釋路徑重申十月革命的合法性基礎、合理性根據和開創性功能,并通過系列紀念活動和國民歷史教育反對以蘇聯解體否定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虛無主義,在俄羅斯及世界范圍內取得良好反響。
一個多世紀以來,對十月革命的爭論和質疑始終不絕于耳。十月革命是歷史、思想資源,還是道路?它是血腥的政變還是偉大的革命?在不同歷史階段對這些問題的不同回答標志著對待蘇聯馬克思主義的不同立場與路向。長久以來,保守帝國主義和右翼自由派宣稱十月革命是由政治家主導的政變和陰謀,個別歷史學家和政治家也斷言十月革命中斷了俄羅斯的自然發展進程。當代俄羅斯馬克思主義者從階級立場和群眾基礎入手論證十月革命的歷史合法性,一一駁斥把十月革命抹黑為“非法罪行”或“政變”的說法。
正如恩格斯所說:“革命不能故意地、隨心所欲地制造,革命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時候都是完全不以單個政黨和整個階級的意志和領導為轉移的各種情況的必然結果。”(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36頁。十月革命也并不取決于個別領導人、政黨或階級的意愿,而是人民群眾自主行動的必然結果。斯拉溫認為,十月革命的合法性來源是廣大俄國人民群眾的支持。“不同于所謂的‘顏色革命’,真正的社會革命總是合法的,因為它得到了該國大多數公民的支持。十月革命建立起蘇維埃政權,并得到了絕大多數俄羅斯人民的支持。而且,這種支持不僅僅是政治上的:后來,在內戰中,數百萬工人和農民用手中的武器捍衛了蘇維埃政權。這是歷史的真相,任何神話和捏造都無法改變。”(4)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12.A.B.布茲加林也指出,十月革命首次使數百萬普通人獲得了社會創造力,給全人類帶來了社會解放的強大推動力,因此它得以成為世界歷史上真正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件。(5)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420.在他看來,將十月革命視作一場政變是無稽之談,政變與革命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質,區分的關鍵要從二者導向的結果來看。所謂的“顏色政變”至多只能破壞既有政治制度的穩定而不能創造性地推動更高階政體的建立,而十月革命帶來的是整個俄國社會結構的深刻變革并進而開創人類歷史新紀元。這是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前者是經由外部勢力操縱社會矛盾和民眾的不滿情緒而組織起來的,其發動目的僅僅是為了外部參與者的利益,其社會影響也只能止步于量變性質的政權更迭;而后者是國家內部的進步力量立足于解決社會主要矛盾而發起的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運動,其社會影響必然是具有質變性質的政治變革。
在十月革命一百周年之際,由俄羅斯歷史學家A.舒賓編寫、俄羅斯歷史協會倡議出版的《俄國大革命的10個問題》以半官方的形式敲定“俄國大革命”的中立概念,以此指代從1917年至1922年包括二月革命、十月革命這兩場社會政治轉折在內的整體歷史變革。“俄國大革命就是發生在俄羅斯帝國領土上的一場社會政治革命,始于1917年3月專制政權的倒臺,終于1922年蘇聯建立。”(6)張盛發:《從“十月革命”到“俄國大革命”——俄羅斯修改十月革命名稱和定義》,《俄羅斯學刊》2018年第6期。可見,俄羅斯的官方立場是在俄國大革命的整體范疇中定位十月革命,命名的改變不僅反映了俄羅斯官方對這一歷史記憶的態度,也直接關系到如何處理1917年兩次革命的關系,而這始終是關于十月革命的爭論焦點之一。
就十月革命和二月革命的關系而言,20世紀占主流地位的觀點是從政治性的角度以割裂的眼光區分對待二者,始終圍繞著應當繼承或應當排斥哪一部分革命遺產展開爭論。“蘇聯時期把‘十月革命’定位成完美的神話,否定‘二月革命’的積極進步性;俄羅斯初期的歷史虛無主義則美化夸大‘二月革命’的地位和作用,徹底否定‘十月革命’的積極進步性。”(7)郭麗雙:《十月革命是中國革命成功道路的起點》,《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7年第7期。21世紀以來,俄羅斯先后經歷了自由主義改革的失敗與新保守主義的再造,在此情景下,受到俄羅斯政界和學界的雙重推動,將兩次革命割裂看待以否定十月革命之合理性的觀點逐漸失去解釋效力。
當代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普遍認為,應從整體出發、結合當時的歷史境遇客觀看待二月革命與十月革命的關系,重點把握二者的關聯性和連續性,反對按照不同政治傾向把兩次革命人為地加以對立和分割。俄羅斯政界也強調從歷史語境出發探討和紀念十月革命,“總體上是在政治之外的歷史性紀念,并且將其與‘二月革命’相連作為整體性事件紀念”(8)郭麗雙:《十月革命是中國革命成功道路的起點》,《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7年第7期。,刻意避開政治化和意識形態化處理。布茲加林強調,十月革命與二月革命是互相關聯的歷史進程,兩者的內在關聯佐證了十月革命是布爾什維克把握歷史主動的必然之舉。二月革命是對封建統治集團無法通過改革緩解俄國社會的緊張局勢這一難題所作出的回應,根源于沙皇政府在推動俄國社會經濟、政治高速發展的過程中積聚而成的一系列危機,加之第一次世界大戰對俄國社會矛盾的進一步激化,未能回應底層人民特別是農民的訴求。十月革命則進一步抓住了社會的主要矛盾,把革命引向了社會主義道路。因此,十月革命不是從外部強加的或偶然發生的,而是布爾什維克面對二月革命遺留的現實矛盾進行的積極回應,它是俄國人民的自主選擇并具有自身的歷史合理性。
21世紀以來,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回應了一系列具有爭議性的問題,破除對十月革命左傾、右傾兩個神話的爭論,將其定性為“偉大的革命”,挖掘十月革命之于俄羅斯和世界歷史的開創性意義。他們認為,十月革命是對俄國被壓迫者的解放和對舊制度的更新,打開了新的質性歷史時空,革命的社會主義性質蘊藏著后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真正萌芽。
此前,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已經從多種視角闡發了十月革命的開創性意義,例如莫斯科大學哲學系教授Р.И.科索拉波夫在《從十月革命到背叛的反革命,再反轉過來》《斯大林和列寧》等著述中指出,十月革命首次確認了國家屬于勞動人民的性質,人類社會由此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從21世紀俄羅斯馬克思主義派別分化的視角來看,科索拉波夫的觀點體現出馬克思主義傳統派對于十月革命和蘇聯社會主義模式的高度肯定。傳統派在當代俄羅斯作為蘇聯官方意識形態的宣傳者和捍衛者而存在,其成員雖然在政治實踐中分屬于不同的馬克思主義政黨派別,但在思想立場上都持有堅定的馬克思列寧主義信仰,肯定蘇聯意識形態的主導方向和基本價值。可以說,該派對于馬克思主義俄國化一系列重要成果的高度評價,有利于回擊以蘇聯解體否定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虛無主義。
與此不同,批判派在結合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和哲學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客觀而理性地重申了十月革命的社會主義本質及其所孕育的新的社會生活形式。斯拉溫對進化與革命進行了嚴格區分,將革命闡釋為進化的必要條件,駁斥了將十月革命視為“歷史的倒退”的觀點。“生命和社會系統的進化始終包含并將繼續包含革命性的時刻,因此生物和社會有機體發生了質的變化。總而言之,無論是在生物學上還是在社會上,如果沒有革命,就不可能思考進化。”(9)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12.布茲加林則進一步指出,十月革命的主要內容在于新的主體根據新的價值觀和動機創造出后資本主義組織形式。“十月革命的推動力帶來了一股強大的(盡管逐漸減弱)新的社會關系和活動形式、人類行為、后資產階級社會主義類型的價值觀和動機。”(10)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423.他強調,在十月革命之后,俄羅斯和世界范圍內其他國家的社會生活結構發生了質的變化,無產階級社會力量真正成為歷史主體,在經濟、政治、公共文化等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掀起了新社會關系的革命。具體而言,在經濟領域,商品生產和資本之間的既定關系被計劃經濟、公社、合作社、長期經濟發展計劃以及國民核算的形式取代;在社會領域,新的社會結構和公共組織誕生,社會不平等現象大大減少;在公共生活和文化領域,普通民眾的創造力被激活,民眾廣泛參與各項文化、藝術和體育活動,這在革命之前是不可想象的。(11)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423
Л.А.布拉夫卡-布茲加林娜也基于十月革命的開創性意義闡發了其創造性本質。她認為,十月革命表達了革命性變革的創造性本質,其社會創造力的關鍵在于重新設定了主體存在原則——對歷史進程的積極干預。(12)Л.А.Булавка-Бузгалина,“Разотчуждение:от философской абстракции к социокультурным практикам”,Вопросы философии,no.6,2018,Стр.167-179.也即是說,此前,個人主要是作為資本、階級、財產等級制度、官僚體制和宗法傳統的一種功能而存在。十月革命這一特殊的創造性活動使得個體投身于克服異化之現實形式的斗爭,在消除現實矛盾的基礎上催生了一種新型的社會關系,擺脫了諸多具體歷史形式的異化力量。在此過程中,個人主動將自己確立為歷史變革的主體,這可以被視為一種新的本體論要求和對存在的主觀原則的肯定。
蘇聯社會主義模式作為馬克思主義俄國化的一個版本,成功地實現了馬克思主義從理論到實踐的飛躍,解決了在落后的東方國家如何跨越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如何進行社會主義革命與探索社會主義道路等一系列問題,在理論與實踐方面具有開創性意義并對世界格局產生了深刻影響。蘇東劇變以來,蘇聯社會主義模式的內在限度和蘇聯解體的原因成為了熱度不減的跨世紀之問,是21世紀俄羅斯馬克思主義重點關注的主題。
近年來,俄羅斯歷史和政治科學研究中不乏關于蘇聯社會性質的討論,但在當代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看來,相關學術成果乃至公眾意識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政治和意識形態因素的負面影響,尚存在著諸多認知盲點阻礙蘇聯歷史真相的再現。基于此,理性辨析學界對于蘇聯歷史的認知方法論對于批判性汲取蘇聯經驗而言是首要課題。
受到西方史學和冷戰時期的蘇聯學的影響,現代俄羅斯歷史科學研究多從線性邏輯出發解讀蘇聯社會主義發展史。在這一解釋框架內,斯大林主義是布爾什維主義合乎邏輯和不可避免的結果,二者不存在任何顯著差異或非連續性。在美國歷史學家斯蒂芬.科恩(Stephen Cohen)看來,這種對蘇聯歷史的簡單化假設是一種反共產主義敘事,布爾什維克主義本身理應是一場更加多元化的政治運動。與科恩的立場類似,斯拉溫也駁斥了對于蘇聯社會主義的線性邏輯理解。他認為,將蘇聯社會主義視作極權主義的連續性歷史是斯大林主義對蘇聯歷史解釋的鏡像,無法把握蘇聯不同歷史時期的質的特殊性,也無法真正觸及蘇聯歷史復雜而矛盾的圖景。“其目的是利用極權主義概念作為意識形態杠桿,摧毀關于蘇聯社會和新俄羅斯歷史的客觀觀念。”(13)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548.斯拉溫從非線性邏輯出發強調把握蘇聯歷史不同時期的質的特殊性,并將蘇維埃政權誕生、發展和衰落的原因歸結至蘇聯和世界范圍內社會主義傾向和非社會主義傾向之間的斗爭。在他看來,蘇維埃歷史具有不同質的發展時期,這一多樣性現實有力地駁斥了關于蘇聯歷史的線性邏輯推演,應運用辯證法方法論分析蘇聯社會主義運動和發展的矛盾趨勢。
蘇聯社會主義發展是非線性的歷史過程,它在取得全球社會主義運動的偉大成就的同時,也經歷了一系列失敗和退卻。布茲加林在《蘇聯:未完成的藍圖》的序言中也為蘇聯社會主義進行了總體定義,指明了研究蘇聯歷史經驗的重要性。“我們的立場是:蘇聯經驗是長期非線性的新型后資本主義社會道路上的一次具體歷史實踐,有必要進行細致而深入的理論研究。”(14)Бузгалин А.В.,Линке П.(Ред.),СССР:Незавершенный проект,Москва:Ленанд,2013,С.6.在他看來,蘇聯社會主義模式是創建新型社會的歷史經驗,是全球社會主義自由王國新實踐的開始。當代俄羅斯馬克思主義者作為社會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不僅應運用馬克思主義方法論對與蘇聯相關的一系列問題與誤解予以澄明,還應使其服務于左翼運動的當代實踐,即在批判性地汲取蘇聯經驗的基礎上有意識地構建新型社會。
當代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在科學共產主義的發展規律中把握蘇聯社會主義模式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以理性和辯證的方式對待蘇聯社會主義及其遺產,既肯定蘇聯社會主義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所取得的一系列成就,也看到了蘇聯社會主義模式與經典馬克思主義所闡述的社會主義的不同之處。布茲加林認為,可以將蘇聯社會主義模式定義為“突變社會主義”。也就是說,在特定的經濟政治傳統和客觀歷史情境等因素的影響下,“發生了自由王國(共產主義)發端過程的突變”(15)А.B.Бузгалин,А.И.Колганов,Постсоветский марксизм в России:ответы на вызовы XXI века(тезисы к формированию научной школы),Москва:Ленанд,2005,C.56.,即偏離了異化關系非線性消亡過程的客觀規律。這種“突變”“既包含有向自由王國過渡的社會主義萌芽成分,同時,也包含有作為突變結果的官僚主義、剛性、教條等內容”(16)林艷梅:《當代俄羅斯馬克思主義研究》,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第31頁。,體現出蘇聯社會主義作為共產主義的一種過渡形態所包含的多重復雜性與矛盾性。
鄧小平曾說:“社會主義究竟是個什么樣子,蘇聯搞了很多年,也并沒有完全搞清楚。可能列寧的思路比較好,搞了個新經濟政策,但是后來蘇聯的模式僵化了。”(17)《鄧小平文選》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39頁。在列寧逝世之后,以斯大林為首的領導集體確立起一整套完備的計劃經濟運轉體系以重建新的社會主義經濟基礎。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普遍認為,蘇聯計劃經濟體制這一特定情境下的歷史抉擇在當時適應了重建社會秩序的客觀要求,推動了蘇聯的工業經濟發展,但是該體制所蘊藏的內生性矛盾的演化與疊加導致國民經濟結構走向畸形,蘇聯模式逐漸偏離了科學共產主義規律。在А.И.科爾加諾夫看來,當時的蘇維埃政權面臨著雙重性質的任務,即同時解決資產階級現代化和將革命后的俄國轉變為社會主義社會。在這一具體歷史條件下,制度化的指令性計劃經濟體制推動蘇聯在20世紀30年代加速完成工業化戰略。但此后,受到官僚政治的掣肘,高度集中的管理體制阻礙了全社會范圍內平等主義意識形態和政策的推行,阻礙了工人階級的縱向流動,扼殺并摧毀了社會創造力和革命熱情。布茲加林和科爾加諾夫也從政治經濟學的視角分析蘇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指明蘇聯在政治方面的計劃管理手段無力完成經濟方面的資源配置需求,蘇聯未竟的事業即是在社會主義制度下解決物質條件匱乏的問題。
另外,官僚化、教條化的社會主義模式使蘇維埃政權在后期逐漸遠離群眾并背離馬克思主義,蘇聯社會在不可調和的矛盾狀態下發生畸變,社會主義政治力量無力捍衛社會主義的原始性。布茲加林將官僚主義異化形式作為蘇聯社會裂變性質的表現,與此相似,斯拉溫也認為蘇聯社會主義模式破產的最主要原因是政權逐漸脫離了勞動人民群眾,代表了國家官僚的利益。在他看來,蘇聯社會主義模式具有教條化、形式化等特點,是“國家官僚主義的或‘兵營式’的社會主義模式”。(18)[俄]Б.Ф.斯拉文:《被無知侮辱的思想——馬克思社會理想的當代解讀》,孫凌齊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第122頁。部分蘇聯官僚推行強迫而非自愿的集體化政策,制造出種種社會不平等,歪曲蘇維埃政權和蘇共的革命政策和意識形態,拋棄了黨和國家政治決策的原則,致使蘇聯社會出現不可調和的矛盾進而發生畸變。“這些矛盾產生于那些捍衛與社會主義建設相關的列寧主義革命傳統的蘇聯人民與那些為了自己的財富和事業而利用蘇維埃制度優勢的蘇聯人民之間。”(19)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1145.
蘇聯社會主義實踐是人類社會發展史上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突破的偉大嘗試,蘇聯社會主義文化則是對這一革命性實踐的理想表達。在當今全球社會文化矛盾和文明沖突日益加劇的背景下,21世紀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主張在反思蘇聯文化的基礎上揭示蘇聯社會主義的利弊得失,尋求克服21世紀全球資本主義陷阱的有效方案。布茲加林娜認為,蘇聯文化擁有自己的文化姓名,而不能僅僅被視為俄羅斯文化在某一階段的具體形式。她反對從歷時性角度將蘇聯文化命名為20世紀的俄羅斯文化,強調蘇聯文化有其獨特的思想基礎,即主體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突圍。可以說,蘇聯社會主義文化產生于克服異化之現實形式的革命性實踐,其起源與異化的邏輯緊密相關,異化范疇在分析蘇聯文化方面具有認識論潛力。
蘇聯文化的悖反性源于藝術邏輯與政治邏輯之間相互抵牾的價值標準,其結果是導向蘇聯社會和人的新形式異化。布茲加林娜指出,蘇聯社會主義文化作為蘇聯社會現實的思想反映,既包含著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生存狀態的社會主義進步因素,鼓勵工人從資產階級的殘酷剝削和掠奪中解放出來,但也制造和包含著另一種新的異化形式,即以蘇聯社會主義的國家性壓制個體性的自由和創造。這一雙重矛盾使得蘇聯社會主義文化走向非此即彼的兩種極端,一方面是,遵循藝術邏輯的創造性走向批判現實的極端,極力揭示蘇聯現實社會的矛盾;另一方面是,遵循政治邏輯美化現實的極端,以文學和藝術的手段制造出一個沒有任何矛盾的蘇維埃的高大形象。這兩個極端都是文化和藝術本身的異化,造成的直接后果是蘇聯社會和人的新形式異化。(20)Л.А.Булавка-Бузгалина,“Разотчуждение:от философской абстракции к социокультурным практикам”,Вопросы философии,no.6,2018,Стр.167-179.
實際上,蘇聯作為一種過渡性關系的起源過程具有內生矛盾性,制度的矛盾性決定了其文化內容的二元性,后者又反過來強化了蘇聯制度的矛盾。布茲加林娜將蘇維埃制度的過渡性質具體闡釋為兩種發展趨向的悖反性。其一,強調個體充分發揮社會創造力,從現實的異化形式中主動解放。其二,新的特定的異化形式與俄國舊秩序中的異化形式相結合,對個體的主體創造性進行壓制。蘇聯的歷史進程伴隨著這兩種發展趨向的斗爭,二者的交織對抗逐漸消耗殆盡了蘇聯文化的發展潛力,使其失去了自身的社會召喚力和創造性。
就蘇聯解體的原因而言,大部分傳統派學者傾向于將根源歸結為蘇共領導力量的全面崩潰這一主觀因素,認為無關蘇聯社會主義模式自身的問題。久加諾夫在2022年對俄新社的評論中提到,如果能有人站出來公開反對當時的政府,那么蘇聯的崩潰完全是可以避免的。這一分析路徑不符合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歷史決定論和歷史合力論,陷入了個別人的行動和意識決定歷史的唯心史觀。實際上傳統派的成員多為經歷過蘇聯時代的年長者,新生代力量幾乎枯竭,囿于情感和意識形態等因素,大部分學者對蘇聯歷史問題的評價與反思存在不足,沒有看到蘇聯社會主義制度內部的矛盾,尤其是破壞法治、官僚特權、個人崇拜等嚴重錯誤。還有學者主張通過暴力革命推翻俄羅斯現行的資本主義制度,恢復蘇聯體制,忽視了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社會大部分民眾廣泛存在的對蘇聯體制的恐懼心理,沒有把握21世紀社會主義發展的新現實特征。
事實上,此類觀點在當代俄羅斯社會仍然具有一定程度的解釋效力和認可度。在眾多政界和社會人士看來,蘇共領導人錯誤地把市場關系普遍化和理想化,使得蘇聯社會從發展轉變為倒退。曾任聯合國國際經濟和社會問題部顧問的B.卡塔索諾夫認為,人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蘇聯解體的外部原因,例如經濟運行不正常、政治的矛盾沖突等等,試圖將原因的數量乘以無窮大,但蘇聯解體的核心原因還是在于人。(21)Бабурин С.Н.,Багдасарян В.Э.,Ивашов Л.Г.,Катасонов В.Ю.,Маслов Д.В.,Реснянский С.И.,Степанян А.О.,Сулакшин С.С.,“Гибель СССР:факторные основания цивилизационной катастрофы.К 30-летию трагических событий распада союза советских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их республик”,Вестник Москов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област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Серия:История и политические науки,no.4,2021,С.18.俄羅斯經濟學家Г.亞夫林斯基也認為,蘇聯社會主義制度崩潰于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交界,幾乎整個蘇聯最高領導層都對時代精神缺乏了解,完全無法應對這個時代的挑戰。(22)Явлинский Г.А.,Непонимание времени.О некоторых причинах распада СССР,Москва:Медиум,2022,С.61.
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作為那個時代俄羅斯探尋國家前途和命運的主要思想資源,在當時充分適應了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在當代俄羅斯學界,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構成了當代俄羅斯哲學家們研究和反思的對象。實際上,大部分當代俄羅斯哲學家和政黨領導人都是蘇聯時期培養出來的,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承擔了他們成長過程中的哲學教育內容,是當代俄羅斯學者和政治活動家無法逾越而必須面對的理論遺產,21世紀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很多成果都集中在這個特殊的研究領域。
當代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以馬克思主義的立場重新研究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以此作為反思蘇聯解體和蘇聯社會主義模式的切入口。他們通過揭示蘇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誤區和實踐錯誤,探索蘇聯解體的哲學異化根源與馬克思主義的學理性發展方向。在對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評價上,部分學者明確區分馬克思的思想和蘇聯馬克思主義,尖銳地批判蘇聯馬克思主義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教條化、工具化處理,主張重新回歸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學理性與意識形態性的統一。
部分學者認為,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違背了馬克思主義的本真精神而蛻變為政治工具。Т.И.奧伊澤爾曼在《為修正主義辯護》中探討了馬克思主義在蘇聯從真理向教條、從科學向意識形態乃至新時代烏托邦主義的轉變歷程,強調必須要將作為哲學家與作為意識形態家的馬克思區分開來。他認為,蘇聯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將馬克思主義僅僅作為意識形態教條頂禮膜拜。(23)Ойзерман Т.И.,Возникновение марксизма,Москва:Канон+,2011,C.2.該觀點與俄裔美國學者愛普施坦(Mikhail Epstein)將蘇聯馬克思主義形容為柏拉圖主義的俄羅斯版本的觀點類似,后者認為蘇聯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偽裝下的柏拉圖主義,馬克思主義在蘇聯的失敗也同時意味著一種古已有之的思想實驗方案的終結。(24)參見馬寅卯:《當代俄羅斯哲學的一些面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第191—192頁。此外,部分學者也尖銳地指認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是馬克思學說的一種異化狀態。例如,В.М.梅茹耶夫指出,蘇聯的馬克思主義將馬克思裝扮成預言未來的先知,并將這種被嚴重異化的馬克思主義當作絕對真理寫入教科書并進行政治宣傳,為蘇聯解體埋下了禍根。與此形成鮮明對照,蘇聯解體前后對馬克思主義的污名化是對異化了的馬克思主義的再異化,是從一個錯誤的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25)Межуев В.М.,Маркс против марксизма.Статьи на непопулярную тему,Москва:Культуная революция,2007,C.7.由此可見,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認為,自20世紀30年代斯大林的《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一書問世以來,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明顯地表現出簡單化和粗俗化的路線,以權威自居的規范主義、教條主義性質不斷增強。馬克思主義哲學變成了為官方政治注釋的工具,失去了自身的人民性和社會歷史性。可以說,馬克思主義同時兼具科學性和意識形態的兩重性,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只片面地發展了其中的一個性質。
實際上,蘇聯后期的人道主義轉向正是由于沒有準確把握蘇聯馬克思主義的教條化傾向與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之間的關系,造成意識形態領域的混亂和價值觀向背離馬克思主義的方向發展。蘇聯馬克思主義未能正確處理馬克思主義的學理性和意識形態性的統一,導致馬克思主義逐漸走向空心化。“這一轉向最初反對的是斯大林時期對馬克思主義的錯誤理解與偏離,這在反對教條主義、反對個人崇拜和探究馬克思主義的本質等方面具有積極的意義。但蘇聯倫理學界沒有沿著這個方向發展馬克思主義,沒有還原馬克思主義的本真狀態。”(26)郭麗雙,崔立穎:《蘇聯核心價值觀的裂變與啟示》,《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3年第10期。因此,在對馬克思主義學理性研究的基礎上闡發其意識形態性,才能保證其政治實踐的科學性和方向的正確性。
任何理論的生命力都源于現實需要,“蘇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現實起點不是馬克思主義,而是俄國歷史和俄國革命的任務使命和具體條件”(27)馬寅卯:《當代俄羅斯哲學的一些面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第190頁。。馬克思主義俄國化要解決的問題是當時俄國的時代問題——落后的俄國如何在不西化的前提下實現現代化。要明晰研究蘇聯馬克思主義具有何種理論價值,首先必須對蘇聯馬克思主義本身有清晰的定位。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著稱,強調客觀必然性和階級斗爭,這不僅有效論證了十月革命道路和蘇聯社會主義的合理性和合法性,而且對于蘇聯社會早期的思想啟蒙和生產力發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鞏固了蘇維埃政權,完成了蘇聯早期探索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使命。但是,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宣傳的主旨思想并未達到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普遍高度,特別是忽略了馬克思主義哲學自身所蘊含的人民性和實踐內涵,即從人民性立場出發批判科學技術理性和主張以能動的實踐改造世界,后一方面正是蘇聯社會進一步發展所需要的哲學批判。因此,蘇聯早期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體系只是蘇聯早期社會發展的現實選擇,只適合當時蘇聯經濟、文化落后時期的社會主義建設需要,更多的是作為推動蘇聯現代化發展的一種特殊方式。
另外,應該看到,蘇聯馬克思主義帶有俄羅斯特有的民粹主義、樸素社會主義和斯拉夫主義的“胎記”。正如弗蘭克曾指出的:“俄羅斯馬克思主義是西歐哲學的變種之一,但是它具有自己的特色。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并非那種主張俄羅斯應當和需要遵循西歐的歷史和文化之路的西化運動的產物,恰恰相反,它是俄羅斯社會主義、俄羅斯民粹主義和斯拉夫主義運動的繼續。”(28)馬寅卯:《當代俄羅斯哲學的一些面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第198頁。民粹主義作為19世紀俄國民主革命的先鋒力量之一,在俄國解放運動和進步思想的發展史中具有重要地位,民粹主義者對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和研究也為之后的俄國知識分子和革命者接受馬克思主義奠定了重要的基礎。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俄國知識分子和革命者對于非資本主義發展道路的探索經歷了從民粹主義到馬克思主義的轉向,在此過程中民粹主義自身的空想性和極端化等局限暴露無遺。此后,民粹主義作為一種社會思潮的影響力逐漸減弱,被馬克思主義本土化后形成的俄國社會主義取代。
綜上,蘇聯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國別化的一個版本,是為解決那個時代背景下俄國面臨的理論與現實問題應運而生的。不能從蘇聯解體推論出蘇聯馬克思主義的失敗,進而推演出馬克思主義本身的失敗,這種無辯證反思的理論認識是歷史虛無主義的表現,不符合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真精神,也不符合歷史現實的發展。可以說,蘇聯解體的原因不在于馬克思主義,而是蘇聯體制的弊端扼殺了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科學性。
十月革命的勝利和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建立,以鐵的事實彰顯了馬克思主義俄國化在理論與實踐方面的開創性意義。馬克思主義俄國化的理論與實踐成果深刻地影響、改變了俄羅斯的發展道路和世界格局,也對中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和國家發展道路產生了深刻而重大的影響。習近平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指出:“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取得勝利,社會主義從理論變為現實,打破了資本主義一統天下的世界格局。”(29)習近平:《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8年5月5日。十月革命爆發后,大量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文獻和研究成果從俄文翻譯成中文,對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產生了深遠影響。可以說,馬克思主義俄國化對中國革命與建設具有重大的啟示和借鑒意義,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提供了前提條件、理論起點和實踐經驗。因此,我國應充分跟進當代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對馬克思主義俄國化的理論與實踐的反思。從這個視角繼續反對歷史虛無主義,更加客觀理性地審視十月革命與蘇聯社會主義理論及實踐,避免將其視作純粹的理論問題或意識形態問題,更不能作為一個已經時過境遷的歷史問題,而是應該在學理性和意識形態上把握平衡點,基于學理性研究批駁錯誤論斷、回應西方國家的意識形態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