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樸
單車道在竹籬邊延伸,通往東部山海相連的一個小村。左邊是山岡,岡上的草木,生長形態終年如一,永遠那么綠意洶涌。榕樹、鳳凰木、紫荊、海棗、細葉欖仁、波羅蜜是常見的樹木,如果深入林間,會見到穗花杉、沉香、桫欏。樹與樹之間,遍布蕨類植物、海芋、鬼針草和芭茅草之類。在南方低海拔地區,草木之繁茂多樣,植物學家那里有一本細賬。右邊臨崖,就是大海,水天相接渺茫一片。轉過兩個山包,前方開闊谷地被人墾為菜園,種著小白菜、芫荽、小蔥等,一畦絲瓜,用竹枝挑掛起來,待摘的樣子。一間雜木與鐵皮搭建的房子,像隨時都會被風吹跑似的,立在菜地邊沿。見不到人影,喊了幾聲,沒人回應。坐在竹籬外一塊石頭上休息片刻,看那些碧綠的蔬果,看不遠處的海水。天色微陰,大海平靜,像從未發生過什么似的。幽深的藍色里,是無數孤獨的水滴與鹽粒。
眼前的大海,與年少時想象中的大海仿佛沒什么不同。眼前的菜地,與從前的菜地,仿佛也沒有暌隔。只是想象與現實、過往與現在,相隔幾十年,相距一千五百里。夢會將二者串聯起來。夢中,時常翻閱著一部尺幅巨大、畫面繁復的冊頁,宣紙的底色上,色塊、線條,影影綽綽,古老又簇新地呈現在視野里,深廣地鋪展在目光盡頭,某些遠年的聲音,也好像從未消散。夢里,我以行草給這部冊頁題簽——“南方田野”。那是夢中的故土。那些散落在江西南部丘陵起起伏伏的農田,以及由此延伸而去的廣袤土地——“田野”,一個樸素到俗套的名詞。每在唇舌間吐出這個詞語,胸腔里充滿欲說還休之感。它不是桃花源,不是伊甸園,不是理想國;它只是一根骨頭,深刻地埋在身體內部,無論行走多遠,置身何處,這根骨頭,都會經由潛意識的驅使,讓身體癢痛不已。它的四季,它的農事,它的恩典與慈悲,恢宏而遼闊,像貝多芬的《F大調第六交響曲》一樣撼人心魄。曾迷戀過巴比松畫派的現實主義油畫,比如米勒的《播種者》《拾穗者》《晚禱》,比如盧梭的《阿普勒蒙的橡樹》《栗樹林蔭道》,我在畫面上尋找契合田野想象的信息,試圖把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法國巴比松派繪畫意象與二十世紀中國南方農耕圖景對接,這種閱讀方式,只是某種紙上的安撫。在記憶深處,在夢境中,我一次次回到往昔——
冬寒時,清冷的田壟上,灰白色稻茬空立,蒿草寥落。經歷寒露、霜降、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嚴寒與沉寂中,地氣收斂,萬物蕭索。隨后迎來立春,繼而雨水、驚蟄,天地之間,砉然而動,當春分之際,大地繁花著錦,紅花草鋪出紫色地毯,田野展開生死輪回的敘事。
水田種水稻、白蓮、油菜、紅花草。水稻一年兩季,春早稻,秋晚稻。早稻七月收割,晚稻寒露后收割。稻子一生的過程,從種粒時的萌動,到秧苗的青稚,到揚花吐穗的爆發,再到老熟時垂向地面的姿態,每一次嬗變都在其內部發生,又向外部展示著謙卑與良愿。肯·洛奇導演的電影《風吹麥浪》,我大概看過十幾遍,最初被影片名字吸引,然后是片中的戰爭與人性、音樂與風景,看到后來,我在內心把“barley”這個詞換成了“paddy”或“rice”,想象風吹田野,稻子涌動金黃色波浪,仿佛嗅聞到風與日光與稻谷交織的氣息。這氣息里,有《詩經》的風雅,有《楚辭》的遺緒,有魏晉風流與唐風宋韻,有“與天地精神往來”和“與萬物沉浮于生長之門”的古老法則。而稻田之上,如同《風吹麥浪》的故事,歷史的迷霧與戕害,同樣在內心的秩序里投下陰影。白蓮一年一季,三月移栽種藕,五月始花,六、七、八月采蓮。七、八月得了陽光、水肥、地力的哺育,蓮花最是好看,一朵,一朵,又一朵,白、青、紅、紫、粉紅、杏黃,疏密地搖曳在荷葉之間,高于水面,高于荷葉,由污濁境入潔凈境,莊嚴與輕盈同在,宛如泥水里升起的無數歡喜與慈悲。九、十月看枯荷,十一月大寒,蓮藕在泥層中孕育,積蓄力量。荷葉枯干、蓮花萎謝,又會隨著時間的流水復活出新的花葉,枯萎是對繁華的另一種闡釋,是另一種生長。死亡即是重生,重生又趨向死亡。如同油菜的一生,要經歷凜冽風雨,要經歷雪藏,但春三月的天氣里,又以一場花瓣的暴動,讓田野進入黃金時代。水田有蚯蚓、螞蟥、田螺、青蛙、泥鰍、黃鱔、水蛇等等,大部分是泥土搬運工和挖掘工。螞蟥有丑陋的外表和并不使人恐懼的學名——水蛭。如果探手入水,輕輕撥動,躲在泥水里的螞蟥便成群結隊波浪式游來,這種吸血鬼式的環節動物,一旦吸附到皮肉,很難拔除。在水田勞作,少不得被螞蟥咬得血水淋淋。春天可見到白鷺,在水田里啄食蟲子、拍翅嬉戲。春夏之間,作物逐日豐饒,田畔草木葳蕤,就有王維筆下“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的景象。秧苗落地前,白水田宛若一面鏡子,田埂是鏡框;一面又一面鏡子,倒映著藍天、白云、青山,在梯級狀的坡地排列,被春風不停地擦拭。曲折而松軟的田埂上,有蒲公英、車前草、犁頭草、虎耳草、艾草、鬼針草、夏枯草、穿心蓮……它們的花瓣,是田野的小花邊。溪水澄澈,從山上下來,繞著水田一路潺潺。溪岸上生長菖蒲、野蓼、芒草、水芹、魚腥草、茵陳、垂柳,草莽之間,有蝴蝶、土蜂出沒。田野中的小路,也叫機耕道,可通板車與手扶拖拉機。沿路長滿牛筋草、鴨跖草、狗尾巴草、野蒿,路中心是拖拉機碾軋出來的車轍,通往田野深處。暮色下的田野,使人想起一些先賢,想起十九世紀俄羅斯畫家列維坦的現實主義繪畫和契訶夫的短篇小說。
水田之外,是廣布于丘陵山坡的旱地。旱地種花生、玉米、大豆、紅薯。打理這些作物,不比水田農事輕松,要鋤草、培土、滅蟲、施肥、澆水,藤蔓作物還要搭棚架。一年勤苦,換來瓜果累累。瓜果是西瓜、黃瓜、甜瓜、葫蘆、西紅柿、南瓜、冬瓜,味道或濃郁或甘?!鼈兇蠖加星嗑G的藤蔓、鵝黃色嫩芽,沿著泥土往前延展,邊開花,邊結果,或者,先開花,再結果。旱地上的昆蟲,有蚊、蠓、蚋、虻、蠅,動物學家把它們歸入雙翅目;有蟋蟀、螻蛄、螽斯、蝗蟲,歸類于直翅目;還有金龜子、天牛之類的鞘翅目,不一而足。有時候遇見蟻冢,隆起在草叢里,下雨前夕,螞蟻們從里面出來,列隊而行,在泥地上排成一條線。這些小動物餐花飲露,默然而慷慨地活過短暫的一生。我無數次看見一些身影,匍匐在泥水里。早稻要開鐮,白蓮要采收,旱地上的紅薯、大豆要澆水、鋤草、施肥,每一樁農活,都像螞蟻一樣列著隊等候著。如果你扛一把鋤頭在田埂上游蕩,多半會被人笑話為游手好閑之徒。一個季節結束,當該種的已經種下,該收獲的已經收獲,田野迎來黃昏一樣的闃寂。那些從北方平原一路顛沛輾轉到此的人群,是如何面對榛莽草野,一寸一寸開辟出棲身之所的,翻遍書契也沒有確切答案。當我騎著單車穿過喧囂的市井,試圖回憶隱匿于田野的舊人舊事時,我是如此慚愧于回憶如此不真實。低垂的稻穗,風中搖曳的蓮花,干旱時龜裂的泥土,晚歸的牛群,油燈下盛在碗中的紅薯,流淌的汗水,暴雨中的無助,收成時的驚喜,疲憊時的詛咒、呼喊與歌謠,都像煙云一樣縹緲。幾本頁面殘缺的宗譜上,觸目驚心地排列著一代又一代的姓氏名諱,他們的一生都隱縮到幾個漢字里,只有饑餓、貧窮、卑微和動蕩不居,雕刻在記憶之碑上,敷衍而潦草。
時間淘漉過的身體,來來去去,或老或少,在被耗散之后,最終深埋于泥土。一場場葬禮送別逝者,如同一場場秋風,將落葉收走。電影《肖申克的救贖》有句經典臺詞:“我想這是一個簡單的選擇:要么忙著活,要么忙著死?!痹岫Y與農事一樣被看重。生前艱辛,要以葬禮的榮光去加持,生前困頓,要以葬禮的風光去彌補。人說苦累一輩子,最后一程總要體面和莊嚴,“厚養薄葬”變成“厚葬薄養”——這并不是愚昧落后所致,而是處身貧賤的人性必然。有些老人,早早置辦壽衣、棺材。有些老人省吃儉用準備一點積蓄,以安妥身后事。家境拮據的,鄰里來幫襯。葬禮鄭重,過程繁縟,“生與來日,死與往日”。與出生時的驚喜和期盼、活著時的窮愁與寂寞,相互映照。人死俗稱“過身”,一口氣沒了,人們從河里打回清水,為死者洗臉、擦身、穿壽衣,再抬至祠堂,布置靈位,點起一盞長明燈,三日后入殮,或者火化,將骨灰置于靈位。死于家中的,謂“壽終正寢”,遺體可以入祠,未滿花甲之年而無子嗣的,謂夭折,與死于外地、路途、醫院的,靈骨安置在祠堂門口的靈帳內,不可入祠。
癸卯年清明,我從外地回去。頭一天,去父母親墓地祭掃。墓地位于丘陵山間一個坡上,兩座墳塋,隔著一條溝澗相對而筑,像兩位老人生前默默對坐。松杉樹下灌草叢生,清明的細雨紛紛揚揚,流嵐似煙,那根骨頭,又在身體里隱隱作痛。站在母親墳前,耳畔縈回著她說過的那些話,無非是些細碎日常。那是農歷七月,落日在山嶺反射出最后光芒,田野彌散著新禾與青草混雜的氣味。溪水流過溝渠,地里的菜花開得正好。母親伸手把青藤上的苦瓜摘下來,放進竹籃,穿月白色上衣的細瘦身體在藤葉間忽隱忽現。成群的蜻蜓盤旋于溪流、菜地、水田、草灘和機耕路上空,像無數精靈降臨這片田野。“要發大水啦……”母親站在跟前,低聲說道。那些嫩綠的瓜菜,整齊地臥在籃子里,籃子靜靜地挎在她小臂上,而她的注意力被那些輕捷的翅翼吸引。沒等我詢問發大水和蜻蜓之間有什么緣故,她又說:“回家吧?!闭f完,挎著籃子踏上通往老屋的田埂路。接下來的幾天,烏云翻卷,雷聲隆隆,大雨傾盆。洪水是從上游山谷順河而來的,濁流像奔馬脫韁,越過水陂、攔河壩沖向田野。蓮花、禾苗、菜葉、蒿草被泥水裹挾著呼嘯而去。臨河的土坯屋泡在水中,家什和死豬浮沉在濁浪里。人們站在高處,徒勞地望著這一切。洪水中長大的孩子沒有童年。饑餓是日常中最牽動心神的話題。我等待著某個空閑時分,母親會再次說起那個夏日黃昏,像等待一本童書、一顆糖果,等待她揭示蜻蜓的隱喻。直到白雪覆蓋大地,寂寥籠罩鄉野,我依然沒有得到答案。某個秋天,母親通宵未眠,在油燈下揮針走線,用二姐的舊衣裳改成一件外套,把一疊碎布做成書包。第二天走進小學校,我穿著那件藍色外套,抱著布書包,猶似抱著母親給予的精神度牒。我們認識的幾十年里聚少離多,少時,不止一次隨她去田野,挖犁頭草、半邊蓮。鄉鄰耕作時被犁弄傷,或長了瘡癤,會來請母親的草藥。母親覺得那點草藥知識派上了用場,大清早就去老屋外的田埂上尋尋覓覓。采挖來的犁頭草、半邊蓮開著紫色、粉白色小花,翠綠鮮嫩,在清溪里洗去泥沙,放在石臼里搗爛,敷到傷處,幾服藥便可以消腫止痛。鄉鄰有時送來雞蛋、土產,她一概不收,別人道謝,她也一臉難為情,像給人添麻煩的是她。老屋在公路邊,毗鄰小鎮,每逢集市,到午飯時辰,母親會去路邊站一會兒,看到鄉下親戚或熟人,就拉著人家來家吃飯。每到這個時候,我們就特別不開心。缺吃少穿的年月,一頓飯下來,我們家就有好些日子要勒緊褲帶度過。母親出殯那天,來了很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說從前來我家吃過母親做的飯菜。而我們在悲傷與茫然中覺得,母親勞作一生,窮困一生,也許就與這些人事息息相關。母親去世后,想她時總會想起七月的田野,想起蜻蜓云集的那個黃昏。蜻蜓翩然而飛,它的懸停與起落,仿佛預示著一生的曲折與動蕩。它的融入群體與獨立枝頭,仿佛暗示著所要經受的喧嘩與孤獨。它的纖弱身體與透明翅翼,仿佛是卑微中奮力駛向自由的詮釋。它水邊生息且捕食蚊蟲的習性,則猶如愛與黑暗不斷糾纏終至于良善的生命法門。
父親留給我的印象則是嚴肅、刻板,甚至暴躁。我們之間極少對話。多年前的秋日清晨,我背著藍色牛仔包離開老屋時,他躺在二樓床上,不出聲地看我下樓梯、開門離去。我那時被貧困追擊,也顧不上向他道別。只是在陌生城市,父親的點點滴滴,深夜慢慢浮上來,像黑暗中的一盞風燈。我們之間的二十余年,半數時光,在他“耕讀傳家”之類的教條下長大,另一半時光,是彼此的隔膜與各自的反省。他十九歲參加抗日衡陽會戰,兵敗后沿路乞討返鄉而僥幸存活的個人史,是我唏噓不已且引以為傲的長夜詠懷。某年夏天,他拖著中風后遺癥的身體,徒步五里,給我送來農具和午飯,落滿泥塵的臉面和站在田埂上的樣子,以及平生的寡言與愁苦,是他留給我的最深刻記憶。我極少回鄉,但每年清明,都會來父親墳地上坐一會兒,有時點一根香煙,看煙氣繚繞,并沒有什么話要對墓中人言說。父親的墓地周圍長了一些藤灌植物,有金櫻子、映山紅。映山紅還沒著花,金櫻子的白花綴在寬卵形葉片上,在煙霞襯托下,特別惹眼。我曾經無數次去山野采摘金櫻子,這種俗名“糖罐子”的野果,秋天后累累于藤枝,吃起來味道清甜,但外皮如刺猬,要吃到嘴里并不容易,常常是手指被劃出血口子。但即使這樣也樂此不疲,源于那種山野清甜。我用半生時光,努力地奔走在道途,大抵也是不斷采摘糖罐子的過程。如同我用盡力氣背離父親,終究是又“回歸”于父親。“父親”這個存在,要在失去以后,才會顯露更真實的一面,得到尊敬與懷念。這種懷念,又包含無法回溯的悔恨與隱痛。在兒女們眼里,只有在短暫的童年時代,其印象才約略抵近“完美”,并作為“偶像”殘存在時光塵埃間。成為父親之后,隨著時間積淀,對“父親”的感受才會幡然醒轉?!案赣H”的一次次復活,大約,只能在父親永遠離開以后。
第二日上午,我坐在一個蛤蟆形的土堆上,身旁一株自幼年就熟悉的古松孤立于田野之中,像北宋畫家蘇漢臣《羅漢圖》里的那株,枝干遒然,針葉披散。我環顧四周,山巒重重。北面是屏障一般的幾座山峰,從峰頂到坡底,植被蓊郁。高速公路在坡沿穿過,聽得見大貨車的轟鳴。南面,矮岡與水田之間,一條國道由西而東迤邐而去。國道兩邊,村舍與田野混雜。矮岡上遍植馬尾松,松間隱隱可見墳塋。田野蕪雜,一些蓮梗倒伏在泥地上,蓮梗之間,鼠曲草開滿黃色小花。一頭水牛默然站在田埂上,滿身泥濘。有那么一會兒,恍惚間,我感覺自己像從前那樣低伏于泥水,栽秧,割稻,鋤草,把一條螞蟥從小腿上拔掉……
微風吹過,田野像被人遺忘一樣,如此寂寥。此刻的水牛與我,像兩個熟悉又陌生的故人,活在各自的孤獨里。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