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瀾
剛剛過去的2023年,無論是小紅書里各種“找搭子”筆記,又或者是豆瓣上不斷涌現出有關“社恐、社懶”以及“社交牛雜”的討論,無一不在向我們展示當代年輕人對于社交的新態度:累了。

復旦大學社會學院教師沈奕斐在B站上的視頻中指出,社交降級可以簡單概括為:主動選擇在朋友的數量上繼續減少,在深度上進行降低,滿足于簡單可控的淺層關系。
那么,何為淺層關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師董晨宇舉了一個通俗易懂的例子:剝洋蔥。他認為,人和人的關系就是相互剝洋蔥:兩個人第一次見面,首先按照基本的社交禮儀互相告知姓名、工作單位、聯系方式這一類非常表層的信息,這個過程就像剝開洋蔥的第一層,大部分的同事、同學關系也就限于這一層;接著往下剝第二層,兩人會交流喜歡吃什么玩什么這類的信息,如果在這一層兩人感覺契合,就可能成為“搭子”;如果再剝第三層,互相談論自己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做什么樣的事,兩人的關系就會在“搭子”的基礎上再進一步,成為朋友;如果再繼續剝第四層,兩人交心交底,談論內心最深處的隱秘,彼此就會成為比普通朋友更為珍貴的存在。
以上剝洋蔥的四步曲,分別對應的是傳播學中社會滲透理論中的“履歷信息”“個體愛好”“目標和愿景”“內心深處的恐懼和軟肋”四個階段。停留在前兩個階段的社交,都可以看作是淺層關系。盡管洋蔥剝得越深,能夠獲得的情感支持和價值理解也就越多,但很多人最多只愿意剝兩層,再往深就怯步了。
根據2021年易觀智庫和騰訊QQ發布的《中國90后青年調查報告》,“90后”青年群體中有69.3%的人認為自己只需要幾個知心朋友,認為朋友越多越好的僅占26.8%,剩下的3.9%則比較愿意獨處。報告分析,整體上“90后”注重朋友的質量多于朋友的數量。
更多的年輕人不在身邊固有的人際關系網中去深化友誼,而是轉而根據不同的場景,在線上的陌生人中隨機尋找“飯搭子”“旅游搭子”“考研搭子”等短暫而高效的陪伴。這種“搭子文化”儼然已經成為一種新的社交趨勢。2023年DT財經與DT研究院聯合發布的《2023搭子社交小報告》顯示,一半以上的年輕人有搭子,而在31%的沒有搭子的年輕人中,仍然有超過一半的人想要有個搭子。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一部分人回答:因為社恐。中國社會科學院等機構曾在調研中發現,18~35歲年輕人中有40.2%的人表示自己存在不同程度的社交恐懼癥。《脫口秀大會第四季》的人氣選手鳥鳥的社恐式表演曾贏得無數人的共鳴:“即使現在我被一只老虎咬了,都很難立刻喊人來救,因為如果沒有人救我只是可能會死;可是一旦有人救,我還得跟他打招呼。”
但,社恐不是社牛唯一的反義詞。在熱衷于給自己和別人貼標簽的年輕人中,還出現了社懶(社交懶惰)“社交牛雜”(時而社恐,時而社牛)“Siri型社交”(像Siri—樣,有問必答,但是從來不會主動找別人說話)等詞匯,從不同維度描繪出了他們的社交表情。從這些詞語的使用場景中不難發現,有的人是真的恐懼社交,但也有一部分人,其實只是有強烈的邊界感。
社交邊界既是空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也可以被稱為“自我邊界”。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院教師胡鵬輝與青年學者王昕迪在合著的論文《邊界感:現代社會青年社交需求及其建構》中,將現代青年對于社交邊界感的新需求歸納為兩個方面,一是擁有個人的邊界,二是不侵犯他人的邊界,并感性地描述道:“他們在不想被打擾的同時,卻又渴望被擁抱。”
盡管人們總是無意識地擁抱網絡,但這個過程并不一定是愉快的,信息過載也會帶來壓力。各種各樣的微信群、朋友圈、關注列表,24小時都可能帶來新消息,讓人疲于應對;而豐富多彩的短視頻、筆記、段子雖然有趣,卻也會塑造信息繭房,讓人陷入焦慮和疲憊而不自知。
換言之,之所以現在會出現社交“降級”,正是因為之前的社交“升級”過頭了。從這個角度看,當代社恐和社懶的年輕人們不是膽小,而是勇敢,因為他們勇于逆潮流而行,雖然放棄了喧囂,卻也擁有了自在和自由。從龐雜而瑣碎的社交中節省下來的時間,可以用來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和更少數但更契合的摯友交談,還可以享受獨處的時間。
他們也是聰明的、高效的、警惕的。隨性的“搭子社交”既收獲了情緒價值,又把自己從復雜的人際關系中脫離出來,規避了過多的情感內耗,也將過度窺探、情感捆綁等越界行為拒之門外。而更少的線上刷屏,無形中也降低了隱私泄露的風險。
在社交降級的浪潮中,年輕人們還順勢建立了新的社交禮儀。比如微信上不再問“在嗎”,而是直接說事;盡量不打電話,不發語音;不再害怕“空氣突然安靜”,畢竟通常這種時候,社恐的你可能遇到的正好是一個社恐的我,不必裝熟尬聊,只需心心相惜。
如果是陌生人第一次見面,可以加微信,但絕不冒昧地要微博或小紅書賬號。朋友圈雖然對對方開放權限,但一般會設置成一個月可見。這可是深思熟慮并且得到過廣大網友論證的結果:三天太短,半年太長,一個月的時間剛剛好。
這些新社交禮儀的核心主旨正是上面提到的“邊界感”,即“你的事歸你,我的事歸我”。可以打招呼,但不用對方不喜歡的方式;可以做朋友,但絕不過度打探隱私;可以分擔工作,但不做超出約定范圍之外的部分。這一屆年輕人在經歷了和陌生網友、同學同事、家族至親的多年拉扯之后,學會了用恰到好處的分寸,充分尊重彼此的邊界。
歸根結底,社交降級并非是終點,而是通往新社交禮儀的一條新路徑。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