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鑰匙（外二章）

我的文學啟蒙是在一所鄉村小學里完成的。第一次寫作文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題目是《我的弟弟》。我有弟弟，卻沒有去寫，而是幾乎全文照抄了課本中的例作。那篇課文有幅好看的插圖：一個手臉臟兮兮的小弟弟，一只可愛的小花貓。這只小花貓幾乎出現在全班同學的作文中，唯有一個同學的作文中沒有這只喵喵叫的小花貓。他姓王，家住在河崖上。每天上學，我拐過一座石板橋，就會路過王同學的家門口，會看到他那個同樣臟兮兮的小弟弟。他寫他和弟弟爭東西吃；寫他和弟弟上坡拔草，真實生動，句子幼稚而有趣。老師表揚了他，讓他聲情并茂地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誦了自己的作文，簡直是一種榮耀。

從那以后，我寫作文時，再沒有抄過課文，像是今天明白了人生是照抄不來的一樣。我不敢說從那以后在我有限的學生生涯中，所寫的作文差不多都成為范文，但它們中的大多數都被我用不甚濃重的鄉音站在老師的位置朗讀過。

我喜歡上了作文課，兩節作文課是我最快樂的記憶。第一節，我會用來玩，而不必絞盡腦汁打草稿；第二節，我直接在作文本上完成我的初稿，也是最后一稿。老師放縱了我的漫不經心，但不妨礙她在下次作文課上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第二次讀起它。即使沒有草稿，也沒有妨礙我在全校作文競賽中得到第一名，然而，我的那些幼稚的作文使我名聲僅僅局限在學校之內，直至我的一篇文章在報紙上發表。記得當時是父親看到告訴我的，我熱血沸騰，為文學獻身的狂熱與豪情油然而生。然而，接下來卻是投出去的稿件如泥牛入海，我知道文學不是好玩的東西了。這種打擊和第一次作文的打擊，都使我痛苦，困惑過，但想通的一點是：文字無論如何是要過關的。

我讀小學三年級的教室，是一間與像樣的完小和還算正規的初小的校舍不一樣的民房，是學校借來的。那一年，我做了許多與第一次作文一樣的初次。

學會了騎自行車，當然我騎它時，不是坐在車座上，而是蹲踞在車大梁三角形的空格里，使它快速前進，否則就要倒掉。當時，自行車就放在教室的后邊，老師給我們布置好作業，就會爬上去蹬兩下。我看完了一整套《三國演義》的連環畫，不求甚解卻印象深刻，做夢都想搖一搖諸葛亮的羽毛扇。用有限的作業本抄錄了《水滸傳》中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的姓名及綽號，像念順口溜一樣背誦它們。我還做了一件轟動全村的大事。

由于是民房，教室的窗戶是木格窗欞的，年久失修，缺了兩根，我們便利用它在老師沒來之前進入到教室里面。在自己的土坯課桌底下用小刀挖一個拳頭大小的深坑兒，深得可沒過我們的胳膊，這也是我在看電影之前必要的準備工作。我曾經從里面挖出一小片青花瓷片，優雅的藍色、古拙的花紋讓我浮想聯翩。有一次，我把家里的一把銅鑰匙放到里面，然后很神奇地把它“挖”出來。不到一天的工夫，全村就傳遍了有人挖出了一把金鑰匙，連村支書也叫住我，問我金鑰匙呢？這是我少年時代最大的惡作劇了。

這一年，家里也有很多事情發生，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母親最終沒能當上公社婦女主任，在落實知青政策一年后，我們全家從這個叫東牟的小村，搬到了一個叫芝蘭莊良種場的國營農場，但學還是要在原先的小學上，于是我學會了騎自行車。這一年中的很多事情都很好玩，我懷念那段時光，我會以文字的方式把它們留住，哪怕只是平面地留住它們。

現在，我明白那把金鑰匙應該是什么了，應該是生活，是對生命的感悟。我知道我手中的還是一把生有銅銹的鑰匙，它像筆的樣子，汩汩地流淌著熱淚，對生活愛得深沉。

畫馬少年

馬良一收筆，那馬就長嘶一聲，從墻上跳了下來，像一團火呼地奔了過來，大人小孩都歡呼雀躍著，笑聲也火似的燃亮了貧瘠的生活。

那時，沒有哪一個孩子會拒絕老神仙送給馬良的那支神筆。現在，我們大概不會再相信這支傳說中的神筆。

那時，我沒有挫敗感，對它毫不熟悉，日子是我們的，但困苦不屬于我們。夢中“風再大些，風再大些”的聲音繼續響著，遠處的金山在波濤的涌動中時隱時現，夜色開始潮水般退卻。我知道會有同學在大門外喊我去上早自習。我用力拽開堵住大門口的一大捆草，和我的兩個同學一起跑過一條街，再越過一條河，穿過一條狹窄的胡同兒，就是一個大麥場了，場邊上一排青磚壘起的房子就是我最初的小學了。教師悅耳的領讀聲敲響我稚嫩的耳膜，馬良已經回到我的課本上，給鄉親們畫會從墻上跳下來的馬了。

我的小學是在小村的學校上完的。小村叫東牟，是高密東鄉與膠州搭界的一個比較大的村子。村東有條著名的墨水河，橫貫小村北部有一條河，沒有名字，河內生滿紅蓮，它的水會在漲水期通過水閘匯入墨水河。無名小河的西頭也是一條南北向的大河。其實，貫穿小村的差不多是“井”字形的四條河，只是小村南部的那條河東端沒到墨水河，而是在離我家南邊不遠的一個大灣戛然而止，灣畔遍布蘆葦，它起源于小村西部那條不知名的河流。小村以北部的河為界，分為河北、河東、河西三個生產隊，我不知為什么沒有河南生產隊，那個叫做河南的地方是大片的農田。我的初小是在河北大隊上的，高小是在東牟完小上的。這些經歷，并沒有出現在我的檔案里，但在我的人生中不可抹除。

會畫馬的同學姓姚，或是姓單，河西大隊的人大多是這兩個姓，是我讀完小時的同學。當我們一幫懵懂少年只知道憧憬馬良的時候，他的馬已經畫得差不多要從紙上跳下來了。于是，他很快成為男孩子的中心，只是因為他會畫馬，他的學習可能不很好，最后考上初中的，只有我和四五個同學，肯定沒有他。有沒有女孩子找他畫馬，我不知道，也無暇顧及，雖然那時我也開始像春天漲起的水，開始偷偷舔舐岸灘初萌的小花，心中也懷了對一個喚作“詠春”的同學的無限愛戀。開始我最初單相思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這種感覺的痛苦要大于幸福。幸福的單相思的同時，我會很奢侈地拿出些雪白的紙片來，讓畫馬的同學畫了幾匹肅立或是奔跑的馬，我很喜歡這種靈動的動物，當時，農村中的馬并不多，它們拉的車是村中最豪華的交通工具了。父親曾經趕過馬車，兩匹馬拉的那種大馬車，負責給生產隊往城里送棉花。

同學給我畫的馬上，有時會騎了張翼德，或是趙子龍，然后，我很珍惜地夾在書頁中，做一番馳騁沙場的夢，生活就是如此簡單而幸福。

前幾日，我從書店買回了一本《駿馬白描畫譜》。當時，從一堆站著的書里找出它時，恍若回到了二十幾年前，一群光頭小子圍在一起，看畫馬的同學用一個小鉛筆頭畫馬的情景。撫摸著這些熟悉而遙遠的生活，我用手捏住書脊，隨風一翻，果然是萬馬奔騰，恍惚之中，是兒時夢中馬良筆下的馬跨越時空奔了來，同學稚嫩筆頭下的馬也跑了來。居然還看見了那個畫馬少年還是那副瘦弱的樣子，身上依然穿了件舊舊的藍色學生裝，小平頭上總有一小撮頭發不馴服地翹著，在教室破舊的課桌上繼續為同學們畫著各式各樣的馬。

他家大概住在南河崖上，我沒到過他家，不知道家里是否也來過有支神筆的老神仙。現在想來，同學畫馬的藍本可能是老版的《三國演義》或是《說岳全傳》上的畫像。那個愛畫馬的少年，今天還畫嗎？是否還在那個鄉村？不知道那些曾經的馬給他帶來了什么樣的生活？如果現在，和你同樣的孩子會畫出那么多、那么好的馬，父母該是怎樣的驚喜呀，準該驚為天才了，但那時，他可能不敢在昏黃的油燈下久畫，可能會偎在母親懷里在紅紅的灶火前畫，畫一匹火紅色的“赤兔”，畫一匹雪般沉靜的“的盧”，長尾飄拂，靈動的雙耳輕輕甩動，身后的雪色幻化為鏖兵的古戰場，萬馬嘶鳴，刀光劍影，一位持矛的將軍端坐馬上，神情莊嚴，讓畫馬少年心中也滿是壯懷激烈，身上衣服一個個磨損的窟窿里會溢出些美好，籠了貧窮歲月的苦色，讓生活在夢想中繼續前進。

心中感激這位同學，二十多年后，讓我擁有這么美好的回憶。馬頭琴悠揚舒展的聲音響了起來，一匹匹健碩的馬從紙上躍下，奔向天邊，這些夢境中的馬勇敢而健美，絕沒有“古道西風瘦馬”的意味，今天，它們再次馳過我的生活時，我剃短的頭發感知著它們掠過我的速度，告訴自己，這些都曾在我的心中馳騁過，我收藏了一地月牙般的蹄痕，那是我不同于少年時的珍藏。

集木為林

許是兒時印象太深的緣故，凡遇到那些低冠的林木，便疑是姥爺帶我常去的青島中山公園入口處的小樹林，少年如此，青年如此。現在想來，那不過是些舶來的樹種，長不高，冠卻鋪陳得很大，一株緊挨一株，像是手牽著手。童稚的手撫摸它們時，癢癢的，似有木槌輕輕敲擊手掌，微微硌手。今天的我酩酊之后，信筆至此，心花也不時綻放，那畢竟是除海之外，留在兒時記憶中最深刻的東西了。

拘于一地的我，實難知森林何等浩瀚。從各種媒體上得知的森林，由于思想上不怎么接受，因而顯得不太真實。兒時多聽說一些迷路于森林的人，會野獸般奔走呼號，直至力疲神竭，離開他所熱愛的空間；而有經驗的獵人，則游刃有余，鉆木取火，削竹為箭，獵虎屠獐，過得好不自在。從那時起，大森林留給我的總是太多的神秘與睿智。

生活在平原上，走近一些樹的集合，多是些榆柳槐楊，以松為奇。孤傲的松多居于野外，數十里方見一株。榆柳槐楊是我兒時最好的玩伴。春天來的時候，各色樹木經過一冬雪藏的生機，由干及枝，由枝及芽，吸吮春露，潤澤自己的一生。它們的枝條，不知細葉誰裁出的綠絲絳，成為最亮麗的春哨兒。柔弱的枝條，略帶淺綠淡紫，只經輕輕地左扭右轉，抽出白色的骨骼，幾次修整后，便成為高低差異、南腔北調的鳴春笛了。那時，竟絲毫看不見樹木正流著傷心的血液。現在再埋怨舌短耳拙，為時已晚，想來只是一株小樹奉獻的葉片，也足夠辦一場小型音樂會了，只可惜了那些大師們的演繹，和樹的濤聲一道，被人們遺忘著，卻獨自生機勃發。

每年清明或是端午的時候，母親們坐上馬車或是走著，走過一段很長的鄉路，到人頭攢動的集市，糶幾擔谷，賣幾把雞蛋，扯回幾尺花布，賒回幾只鴨崽。順便到集市東頭的一株百年老松下，折一些枝葉回來，給我們兄妹幾個別在帽檐兒上、扣眼兒里，以示吉利，驅鬼辟邪。大抵這個時候，大人們便在村中空闊地帶，用碗口粗的圓木和腕兒粗的麻繩搭了秋千，肆意玩樂。也只有這個時候，大閨女、小媳婦方穿了紅布褂、綠綢褲、黃頭巾，在鄉村上空高高蕩起，使生活生動了許多。

記憶中有一道山嶺浮動。嶺上多是黑松，因地況的緣故，迤邐千畝。極目四野，山梁魚脊般竄動。山岙里樹最密集的地方，便是村莊了，不時有炊煙一縷、紅瓦半片羞答答地顯露出來，那昏黃的山色才現出點點紅來，讓人覺得生機無限。不可想象，不著一枝一蔓的村莊是何等的恐怖。

天空中的云曠遠無極。大地不著一綠，生靈生存起來也是極難的。沙漠中有蜥蝎快速跑過。想是受樹的啟發，大凡有些特質的人皆長須美髯。“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似乎須發愈白，藝術素養、藝術品位愈高；而那極具悲劇色彩的愁緒又從何而來，想是白發里凝聚了悲天憫人的藝術良心，還有太多的歷史、現實和人生關懷。

人類畢竟需要一些有力的支撐，像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要植樹造林，就知道了一座森林是一座大水庫，水來儲之，水去生之。及至我們長大了，不再提及自己叫林的乳名，父輩會依據命相給我們起一個好名字：缺土橫山、缺水添江、多火撤木、少財拈金，一一體現著父輩和時代的意愿，追隨我們走過短暫卻意義非凡的一生。于是一群群擁有名號的個體，集聚成一座人類森林，生生不息。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