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民法典》第176 條在我國立法中歷經變遷,但比較法上卻無類似規定。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有別于證明責任、歸責(事由)及有責性/ 負責任等,而在經立法純化后又將監護職責、法律行為所生效力等含義排除在外。作為實體私法中的總則性概念,民事責任不僅應當嚴格區別于民事義務而具有獨立性,而且必須全面涵蓋《民法典》第179 條第1 款中的各種責任承擔方式。據此,損害賠償、債務履行一般擔保、義務違反之法律后果等三種既有界定均有不妥,因而有必要重新構造民事責任的概念。以嚴格區分實質權益與請求權為前提,民事責任應當被界定為請求權的對立概念,主要包括因權利人索取而必為給付和法律強制可能性兩項內容。在此“四元對稱”的民事法律關系理論框架下,民事義務源于當事人意思或者法律規定,而民事責任卻只能源于法律規定。經此闡釋,便能以本條和《民法典》第179 條第1 款為基礎構建整個私法領域中的請求權規范體系,從而為請求權思維的具體運用提供有益的實證法指引。
關鍵詞:民事責任 民事義務 請求權 實質權益 “四元對稱”民事法律關系理論
第一百七十六條【民事責任的一般規定】
民事主體依照法律規定或者按照當事人約定,履行民事義務,承擔民事責任。
一、規范要旨
【1】本條是關于民事責任的一般規定。確切地說,其規范內容并不限于民事責任本身,毋寧還擴及民事義務與民事責任的關系。然而,本條并未對二者予以嚴格的概念界定,而只是簡要提示其產生依據,即“依照法律規定”或者“按照當事人約定”。此處所涉核心問題便在于,何為民事責任?其與民事義務的關系如何?民事義務與責任的產生依據為何?以及,本條究竟具有何種規范功能?
二、立法沿革和比較法例
(一)立法沿革
【2】本條規定源于原《民法通則》第106 條第1 款,并在此基礎上反復修改、完善而成。作為原《民法通則》第六章“民事責任”的首個條文,第106 條位于第一節“一般規定”之下。該條第1 款規定:“公民、法人違反合同或者不履行其他義務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由此,該款將民事義務區分為合同義務和其他義務,并指明民事責任與民事義務的關系,即民事責任的產生前提是行為人對民事義務之違反。這種“義務違反作為責任產生前提”的基本立場幾乎貫穿我民事責任立法與學術研討的全過程,具有極其深遠的影響。
【3】在原《民法總則》制定過程中,以上規定大體被延續下來,但也存在重要的實質性變化。其實,最初的《民法總則(草案征求意見稿)》并未沿襲原《民法通則》單獨設立民事責任章的立法體例,而是以權利保護之名將有關民事責任的規定統合在第八章“民事權利的行使和保護”之下。其中,第135 條關于民事責任的一般規定分為兩款:第1 款從正面界定民事義務的產生依據,即“民事主體應當依照法律規定或者當事人約定履行民事義務”,第2 款則從反面確立違反民事義務的后果,即“民事主體不履行或者不完全履行民事義務的,應當依法承擔民事責任”。①轉而從民事責任的角度看,該條第2 款旨在揭示民事責任與民事義務的關系,即違反民事義務是民事責任產生的前提。
相較于原《民法通則》第106 條第1 款而言,《民法總則(草案征求意見稿)》第135 條在內容上主要有四處改動:其一,關于履行民事義務和承擔民事責任的主體,前者規定為“公民、法人”,而后者改為“民事主體”。這種從具體列舉到抽象概括的轉變具有積極意義,既放棄了“公民”這種如今看來不盡符合私法觀念的表述,又能將作為第三類民事主體的其他組織包含在內。②其二,關于民事義務之產生依據,前者只能從“違反合同或者不履行其他義務”中推導出,而后者明確界定為“依照法律規定或者當事人約定履行民事義務”。但是,相較于前者“合同—其他(非合同)”的周延邏輯,后者中“法律規定”與“當事人約定”并不能涵蓋義務產生的全部依據,諸如遺囑、遺贈、捐贈等單方法律行為并不能被歸為雙方或者多方“當事人的約定”。其三,關于民事義務之違反,前者以肯定方式概括地表述為“違反……義務”,后者通過否定方式具體化為“不履行或者不完全履行民事義務”。嚴格來說,所謂“不履行或者不完全履行”更傾向合同語境,而在侵權等其他語境應以“違反”更恰當。③其四,后者在“承擔民事責任”前增加“依法”二字。由此清楚地表明,該條第2 款并非獨立的請求權規范。
【4】緊隨其后,《民法總則(草案一次審議稿)》在立法體例上作有重大調整,恢復原《民法通則》就民事責任設立專章的做法。其中,第八章“民事責任”之下首個條文即第156 條是關于民事責任的一般規定,其內容與前述《民法總則(草案征求意見稿)》第135 條完全相同。④此后,與本條相對應的《民法總則(草案二次審議稿)》第156 條、《民法總則(草案三次審議稿)》第180 條、《民法總則(大會草案)》第180 條也未作任何改動。⑤直到最后的審議階段,有建議指出,既有草案規定“未涵蓋承擔民事責任的全部情況,有時民事主體沒有義務,依照法律規定也需承擔責任,如侵權責任法對公平責任、無過錯責任作了規定”。⑥鑒于此,正式頒布的原《民法總則》第179 條將原來的兩款合并起來,刪去有關民事義務與民事責任關系的內容,表述為“民事主體依照法律規定和當事人約定,履行民事義務,承擔民事責任”。
【5】最后,原《民法總則》第179 條原封不動地進入《民法典》總則編成為本條。基于前述分析和梳理可知,本條的體系位置和基本內容與原《民法通則》第106 條第1 款大體一致,但存在三處主要變化:其一,關于履行民事義務與承擔民事責任的主體,將“公民、法人”改為“民事主體”。其二,關于民事義務,刪去“違反合同或者不履行其他義務”的反面表述,改為“依照法律規定或者按照當事人約定,履行民事義務”的正面規定,但如前所述,后者在邏輯上并不周延。其三,關于民事責任與民事義務的關系,不再體現“義務違反作為責任產生前提”的基本立場,至少表明對此作相對弱化的傾向。那么,民事責任與民事義務的關系究竟如何,便對民事責任的概念形成具有決定性意義。
(二)比較法例
【6】在比較法上,能與本條直接對應之規定較為罕見。在法國、德國、奧地利、瑞士、日本等大陸法系代表性國家的民法典中均未見有類似條文,我國臺灣地區“民法”也是如此。據學者考察,我國原《民法通則》專章規定民事責任的做法應該是受1964 年《蘇俄民法典》的影響,特別是其“總則編”第一章“基本原則”下設第6 條第1 款有關民事權利保護方式的列舉性規定。⑦但在該民法典中,依然難以發現能與本條類似之規定。
三、民法中“責任”等術語的用法及其立法純化
本條最為核心之問題有二:一是民事責任的概念,二是民事責任與民事義務的關系。但由于“責任”“民事責任”等術語具有極其豐富的含義,甚至承載多種完全不同的概念,所以有必要先行探究相關術語的語言用法,具體包括教義學(學術用語)和實證法(立法用語)兩個方面。應予指明的是,語言用法與概念之間的界限并非涇渭分明,下文所作只是一種基于合目的性之大致劃分,以便初步界定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之最基本意義空間。
(一)民法教義學中“責任”及相關術語的用法
【7】對于“責任”“民事責任”及相關術語在民法教義學中的多義性,學說上已普遍承認。從繼受源頭看,本條中“民事責任”之“責任”應該直接或者間接地來自于德文Haftung 一詞,但又出于種種原因而摻雜了其他各不相同的含義。有鑒于此,要準確理解民事責任,就必須先從反面排除那些雖名為“責任”等,但卻與德文Haftung 并無實質關聯的表述。之所以產生這種“名不副實”的現象,主要歸因于翻譯過程中因意義代入甚至替換所導致的術語選擇重合,即對不同的德文詞均選用“責任”一詞對譯。這尤其體現在如下三種典型情形。
【8】一是證明責任。證明責任又稱舉證責任、舉證證明責任等,其中“責任”所對應德文原詞并非Haftung 而是Last,將后者進行直譯應為“負擔”,包含有關風險與不利益分配的規則。⑧因此,所謂證明責任即為證明負擔,是指“當作為裁判基礎的法律要件事實在訴訟中處于真偽不明的狀態時,一方當事人因此而承擔的訴訟上的不利后果”。⑨就此而言,證明負擔首先是訴訟法上重要的概念與制度,但由于其能夠直接影響實體權利義務關系,也可以被歸為民事法律關系的消極內容。⑩不論如何,證明責任與本條規定的民事責任通常并無混淆之虞,所以在語言用法層次即可直接排除在外。
【9】二是歸責與歸責事由。歸責事由是指將責任歸咎于特定主體所需滿足的最核心原理或者構成要件特征。在我國現行法上,侵權責任通常奉行過錯責任,僅在法定例外情形采取無過錯責任;違約責任主要奉行無過錯責任,例外情形也可能采取過錯責任;締約過失責任則采行過錯責任。就中文表述而言,歸責事由即責任歸咎之決定性事由,似乎與本條規定的民事責任具有天然聯系。然而,所謂“歸責”對應的德文原詞為Zurechnung,直譯應為“歸結”“歸咎”等,與Haftung 并無直接關聯。所以說,不論侵權責任、違約責任與締約過失責任中的“責任”之含義究竟為何,于此至少應予明確,歸責事由中的“歸責”與本條規定的民事責任在形式性表達上并無直接關系。另外,在意思表示的概念及其解釋、表見代理、善意取得等制度中,通常也要求表意人、被代理人和所有權人等應當具有可歸責性,?而其中所謂的“歸責”也是Zurechnung,可茲佐證。
【10】三是有責性或者負責任。有責性主要是指主觀層次責任歸咎(Zurechnung)意義上的核心構成要件特征。其通常體現為故意、過失等過錯形態,但又不限于此。例如,德國《民法典》第276 條第1 款之要旨為“債務人的有責性”,但其中“有責性”之德文原詞為Verantwortlichkeit,?直譯應為“負責任”,與Haftung 并無直接關聯。該款第1 句規定:“債務人應當對故意或者過失負責,只要更嚴格或者更寬松的責任(Hafung)既未被債務關系所確定,又不能從債務關系的其他內容尤其是擔保或者置辦風險的承擔中推導出來。”其中前段“對……負責”之原文為vertreten,也與Haftung 無直接聯系。與此幾乎完全相同的是,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220 條第1 款規定:“債務人就其故意或過失之行為,應負責任。”不難發現,其中“負責任”應為vertreten 之中譯。所以說,不論有責性或者負責任在實質上與本條規定的民事責任有何關系,僅從語言用法便可以將這些術語清楚區分開來。
盡管如此,借助德文Haftung 一詞只能初步界定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即從反面排除那些名為“責任”實非Haftung 的情形,其意義實屬有限。申言之,語詞的意義取決于其被使用的具體語境,所以要辨明民事責任之確切含義,還應深入考察實證法中的具體規定。
(二)對“(民事)責任”的立法純化:以《民法典》總則編的若干規定為例
【11】在我國《民法典》中,“民事責任”共出現47 處,而“責任”共出現396 處,其中有15 處“民事責任”和40 處“責任”位于總則編的民事責任章。相較而言,原《民法通則》盡管在立法規模和條文數量上遠遠不及《民法典》,但其中“民事責任”卻多達53 處,而“責任”也出現76 處,可謂相當密集。鑒于所涉各個條文之內容迥異,術語使用頻率的降低大概率表明其含義之純化。故而,由此不難確立一個直觀印象,即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立法者有意舍棄了“民事責任”“責任”等相關術語的部分含義。以《民法典》總則編與原《民法通則》中的若干規定作對比,便能證實這一重要的立法決定。
【12】對于原《民法通則》中“民事責任”與“責任”之不同含義,學說上已有梳理,只是歸納和分類方式不完全相同。有學者指出,法學中的“責任”具有職責、義務與法律(民事)責任意義上的責任三種含義,而第三種含義是指“不履行法律義務因而應受某種制裁”;?繼而,有學者將原《民法通則》中的“責任”分為監護職責、合伙人清償義務和法律后果意義上的責任三種,并指明其用語之隨意性。?與此不同,也有學者認為原《民法通則》中的“民事責任”具有五種不同含義,分別為監護人對被監護人的監督管理義務、代理行為法效果的歸屬、民法上的法律“制裁”或者“保護”、損害賠償義務和集債務與責任于一體的完全債務。?還有學者指出,原《民法通則》在有些場合使用的“民事責任”之含義有別于第六章所規定的民事責任。?但在《民法典》總則編中,其中的部分含義已被直接或者(經由此前頒行的民事單行法而)間接地舍棄。這種“立法者有意排除”的情形主要有二:
【13】其一,作為職責的責任。這一含義主要圍繞監護制度展開。原《民法通則》第16 條第2 款和第17條第1 款均提及“承擔監護責任”,但其中的“責任”實為“職責”之同義語,?意指一種以義務為基礎并與權利相結合的特殊法律地位。?其實,緊隨其后的第18 條已在第1 款和第3 款兩次采取“監護職責”的表述,只是第2 款中“履行監護的權利”對此有所偏離,容易引起監護即權利的誤解。為此,《民法典》總則編不僅在第27 條第2 款和第28 條將前述兩處“承擔監護責任”均改為“擔任監護人”,而且在第34 條第2 款將所謂的“履行監護的權利”改為“履行監護職責產生的權利”,由此使監護制度的核心表述趨于一致和周延。?與此相應,原《民法通則》第133 條有關監護人責任的規定也在第1 款第2 句將“監護人盡了監護責任”作為減輕責任的法定事由,而《民法典》第1188 條第1 款第2 句中的對應表述則被調整為“監護人盡到監護職責”。由此表明,《民法典》的立法者有意識地盡可能將作為職責的含義排除在“責任”以外。
【14】其二,作為法律行為所生效力的民事責任。在代表、代理等由他人代為實施法律行為的情形,原《民法通則》往往使用包含(但未必限于)此種含義的“民事責任”。例如,第43 條規定,“企業法人對它的法定代表人和其他工作人員的經營活動,承擔民事責任”。其中的“經營活動”包括但不限于經營過程中實施的法律行為,那么所謂“民事責任”便可以指法律行為所生效力,而“(由……)承擔”則旨在將此效力歸屬于合伙負責人、企業法定代表人等特定主體。再如,第63 條第2 款第2 句規定,“被代理人對代理人的代理行為,承擔民事責任”。由于專門針對有權代理的情形,其中“承擔民事責任”應指將代理人所為法律行為之效力歸屬于被代理人。?而在《民法典》總則編中,第61 條第2 款已將“經營活動”中法定代表人“以法人名義從事的民事活動”的情形加以獨立規定,并將“企業法人對……承擔民事責任”改為“其法律后果由法人承受”;至于代理行為的效力歸屬,第162 條則將“被代理人對……承擔民事責任”改為“對被代理人發生效力”。這就意味著,作為法律行為所生效力的“民事責任”也在《民法典》立法者的有意排除之列。
經此立法純化后,《民法典》總則編乃至整個《民法典》中的“民事責任”與“責任”之含義已有所減少,但其依然具有多義性。那么,要徹底澄清本條所使用“民事責任”的確切含義,就不能僅僅停留在對不同語言用法的消極排除,毋寧須進而轉向對概念本身的積極構造,從而就民事責任及相關概念展開更深入研討。
四、民事責任的界定標準與既有概念評析
如前所述,本條及其前身始終將“民事責任”與“民事義務”并列規定,而且尤其強調“義務違反作為責任產生前提”的基本立場,只是在原《民法總則》的最后審議階段才被弱化。問題在于,究竟應如何理解這一有關民事責任概念的基本立場及相關立法變化?再者,現行法及學說上還有將民事責任界定為損害賠償、債務履行一般擔保等含義,各種不同含義的民事責任之間有何區別與聯系?其能否妥當揭示本條所使用“民事責任”的確切含義?為此,應先行確立民事責任概念的界定標準。
(一)民事責任概念的界定標準
【15】民事責任概念的界定標準源于現行法及學說上對民事責任的最基本定位和理解,主要包括如下四個層次。
第一,民事責任應為實體法概念。就最廣義而言,私法秩序由實體法與程序法兩大部分構成。在我國,實體法以《民法典》為代表,程序法則以《民事訴訟法》為核心。本條處于《民法典》之中,其所使用“民事責任”應為實體法而非程序法概念,自無疑問。也就是說,只有在實體法范圍內界定民事責任,才符合私法秩序有關實體與程序相區分的體系決定。當然,這并不排除作為實體法概念的民事責任與強制執行等程序性制度存在密切聯系的可能性。
第二,民事責任應為實體私法中的總則性概念。我國《民法典》采取總分則立法體例,分則部分包括物權、合同、人格權、婚姻家庭、繼承和侵權責任六編。盡管不存在形式意義上的債法總則,但學說上多認為,應以第468 條有關非合同債之關系參照適用合同編通則之規定為基礎,構建實質意義上的債法總則。21既然本條在體系安排上位于《民法典》總則編,那么其所使用的“民事責任”就應當盡可能地涵蓋包括實質債法總則在內的分則各編相關制度,而不能僅僅針對其中的某個或者少數幾編,否則便難以符合其作為總則性概念的體系安排。
第三,民事責任應有別于民事義務而具有獨立性。在《民法典》總則編中,民事責任是與民事權利、民事義務等相并列的基礎概念,三者共同構成民事法律關系之內容的核心要素。22就此而言,民事責任概念應具有其自身的獨立性,尤其應當將其與民事義務作嚴格區分。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有關“義務違反作為責任產生前提”的基本立場才有可能得到更好地支持。反之,假如對民事責任的界定完全能夠被民事義務等其他概念所涵蓋或者替代,便可能因此取消民事責任概念的獨立性,從而導致基礎概念的冗余,甚至引發體系混亂。23
第四,民事責任應能統合各種不同的民事責任承擔方式。本條與《民法典》第179 條第1 款共同構成總則編“民事責任”章的兩大支柱條文。據后者規定,“承擔民事責任的方式主要有:(一)停止侵害;(二)排除妨礙;(三)消除危險;(四)返還財產;(五)恢復原狀;(六)修理、重做、更換;(七)繼續履行;(八)賠償損失;(九)支付違約金;(十)消除影響、恢復名譽;(十一)賠禮道歉”。其中各項名為“承擔民事責任的方式”,實則構成民事權利的“保護手段或曰救濟方式”。24就此而言,能否完全統合這些救濟民事權利的主要方式,應成為檢驗民事責任概念之妥當與否的重要依據。
(二)既有的民事責任概念梳理與評析
以《民法典》總則編中的相關規定為例,不難發現,既有關于民事責任的不同界定雖均有其來源與根據,卻在不同程度上對前述標準有所偏離,難與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相契合。因此,有必要重新構造現行法上的民事責任概念。
1. 作為損害賠償的民事責任
【16】民事責任的第一種含義是損害賠償,如過錯責任、危險責任、輔助人責任、組織責任等。于此情形,責任意味著某人必須通過向受害人給付賠償的方式,對其自身或者他人的特定行為、特定危險等負責。25在《民法典》總則編中,許多條文均在此意義上使用“責任”一詞。其中,少數條文徑行采取“賠償責任”的表述,如第43 條第3 款、第53 條第2 款等;與此不同,更多條文只是籠統地提及“民事責任”或者“責任”等,但此類責任之成立明顯應當以“損害(失)”或者“過錯”作為構成要件,如第62 條、第70 條第3 款、第83條、第84 條、第157 條第2 句、第164 條、第171 條第4 款等。這種意義上的民事責任主要包括侵權責任、違約責任、締約過失責任及其他債務不履行責任等。
【17】作為損害賠償的民事責任無疑屬于實體法概念,但以此作為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之含義并不妥當。一方面,盡管就《民法典》的立法體例而言,違約責任與締約過失責任均為合同編(通則)的重要制度,而侵權責任已獨立成編,但三者均未超出實質意義上的債法范圍。那么,民事責任概念便難以顧及物權、人格權、婚姻家庭等其他各編的相關制度,從而不符合其作為總則性概念的體系定位。另一方面,暫且不論“賠償損失”與“損害賠償”的確切含義及二者之間的關系分別如何,考慮到第179 條第1 款所列民事責任承擔方式多達十一種,而其中的“繼續履行”“支付違約金”等明顯不屬于損害賠償,所以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絕不僅限于此,否則會導致本條與第179 條第1 款產生概念抵牾。另如后文所述,由于本條對責任與義務(債務)予以嚴格區分,那么損害賠償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構成民事責任,也存在進一步討論的空間。
2. 作為債務履行一般擔保的民事責任
【18】民事責任的第二種含義是債務履行之一般擔保,即“債務人之一般財產系債務不履行對債權之總擔保”。26具言之,這種“內涵于債的關系中的責任,指金錢之債以及(間接地)因其不履行而產生金錢賠償義務的其他債,債務人原則上不得不以其全部可扣押財產為擔保,以供法院強制執行”。27在《民法典》總則編中,于此意義上使用“責任”的條文具有較為明顯的標志性表述,即相關表述均圍繞被用于清償債務之總體責任財產的范圍而展開。例如,第60 條規定,“法人以其全部財產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第104 條第1 句規定,“非法人組織的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的,其出資人或者設立人承擔無限責任”。于此情形,所涉債務本身數額多寡等并非關鍵所在,而所謂“全部財產”“無限”等表述之功能完全相同,均旨在劃定法人、出資人或者設立人為確保其債務獲得清償所應提供的財產之范圍。
【19】將民事責任界定為債務履行之一般擔保,其積極意義尤其在于對債務與責任的嚴格區分,即前者系“應為(Sollen)”,后者系“必為(Müssen)”。盡管如此,這依然與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有所不符。首先,如此界定將與前述損害賠償的含義類似,導致民事責任僅限于債法范圍,難以體現其作為總則性概念的基本定位。再者,倘若取債務履行之一般擔保的含義,民事責任便只能就金錢債務而言,即要么債務本身以金錢給付為內容,要么從非金錢之債轉化為金錢賠償形式的損害賠償。28至于以物之交付、勞務提供等為內容的非金錢債務,則與民事責任并無直接聯系。另外,這種含義與法院強制執行綁定,使民事責任具有鮮明的程序法烙印,所以有學者稱其為“作為強制執行(Durchsetzungszwang)的責任”。29即便尚未完全脫離實體法領域,但這種立足程序法視角的觀察并不能充分凸顯民事責任的實體法內涵。更何況,法院強制執行所代表的公力救濟只是實現民事責任的一種途徑,而私力救濟雖然受嚴格限制卻依然在特定范圍內為法秩序所允許。就此而言,只有在概念上統合公力救濟與私力救濟,才能妥當界定民事責任。
3. 作為義務違反之法律后果的民事責任
【20】民事責任的第三種含義是義務違反之法律后果。這也是國內的主流觀點,30尤其被用來界定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其實,這種含義的民事責任完全可以同前兩種相兼容。一方面,違約責任、締約過失責任、侵權責任之所以產生,其前提在于合同義務、先合同義務與一般性作為或不作為義務被違反,進而產生損害賠償。另一方面,只有債務人不履行或者不完全履行債務時,責任作為債務履行之一般擔保的功能才實際顯現。31而在對義務與責任關系的理解上,前兩種含義之間卻存在顯著區別。在前一種情形,損害賠償系違反第一性義務所生的第二性義務,也就是說,責任依然屬于廣義的義務;而在后一種情形,責任為有別于債務之獨立概念,其功能在于保障債務之履行。但如前所述,二者均難以成為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之確切含義。
【21】與此不同,有學者倡導在義務違反之法律后果的意義上構造統一民事責任概念。其核心主張在于:一方面,應在概念上將責任與債嚴格區分,將侵權責任抽離出債的范疇;另一方面,應將物權請求權等絕對權請求權變革為侵權責任請求權,并對不同的責任承擔方式配置不同的歸責原則。如此,便能確立新的民事責任體系及相應的請求權體系。32應予承認的是,這種統一民事責任概念雖然較為契合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之基本定位,卻與如今《民法典》中的規定多有不合之處。33就責任與債的關系而言,總則編第118 條第2 款已明確將侵權行為作為債(權)的產生原因之一種,侵權責任編第二章則將因侵權行為所生法效果聚焦于損害賠償,由此表明侵權責任應屬于債的范疇,因此并不能脫離實質意義上的債法體系。就責任與絕對權請求權的關系而言,由于物權編第235 條和第236 條已將返還原物、排除妨害和消除危險確立為有別于侵權責任的物權請求權,人格權編第995 條也對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等人格權請求權予以確認,所以將絕對權請求權納入侵權責任也無所依托,而這并非簡單地擴充與調整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所能解決。
【22】此外,將民事責任界定為義務違反的法律后果還必須直面另一難題。如前所述,在原《民法總則》的最后審議階段,本條有關民事責任與民事義務關系的內容因難以涵蓋無過錯責任、公平責任等情形而被刪除,那么“義務違反作為責任產生前提”的基本立場便因此有所弱化。所以要妥當界定本條所使用“民事責任”的確切含義,就必須對這一重要的立法變動作出合理說明。
五、民事責任的概念重構及其相對性
基于上述分析可知,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除應符合前述四項界定標準外,還應盡可能實現如下兩方面要求:一是在體系脈絡上,不僅能超越實質意義上的債法范圍,而且能清楚區分絕對權請求權與侵權責任;二是在救濟方式上,不應僅限于以法院強制執行為代表的公力救濟,還需對有限范圍內的私力救濟予以統一的合理說明。為此,便應重新構造民事責任概念。惟應指明的是,下文倡導的民事責任概念并非對前述損害賠償、債務履行之一般擔保、義務違反之法律后果等含義的根本否定,而是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將此三者融入其中。
(一)民事責任的概念重構:基于請求權的視角
【23】既有學說之所以未能對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予以妥當界定,其根源主要在于法律關系理論中權利、義務與責任的“三位一體”觀念。據此,法律關系的主要內容在積極方面只包括單一要素即權利,而在消極方面卻包括義務與責任兩個要素。這種明顯不對稱的體系安排很難給獨立的民事責任概念留下充分空間。為此,有別于傳統理論僅將請求權理解為內含于權利中的一項權能,有必要從概念上嚴格區分實質權益與請求權,據此形成“四元對稱”的法律關系內容構成理論,即一方面將實質權益與請求權分別作為獨立的積極要素,另一方面繼續維持義務與責任作為其消極要素。于此框架下,便能轉而從請求權的視角重新構造民事責任概念。
1. 實質權益與請求權的關系重構34
【24】私法秩序是一種權益分配(Rechtszuweisung)的秩序。其首要功能在于塑造和分配由享有、利用等權能所構成的權益地位,從而作為事實上使用和法律上處分之客體來確保享有者的物質生活基礎。35這種權益地位即為實質權益,其效力既可能具有絕對性,如存于有體物之上的所有權,又可能主要具有相對性,如基于合同約定而產生的債權。但是,倘若不能得到切實遵守,任何權益分配終將淪為一紙空文,所以私法的第二個補充性功能便是對所作權益分配予以全面保護。36完全可以說,權利授予的必然結論便是保護的授予,也就是通過保護性權利(Schutzrecht)對實質權益進行無漏洞的全方位保障。37正因為如此,保護性權利的產生以實質權益受侵害為前提。比如,在物之所有權遭受不法的行為或狀態侵害時,所有權人應受到物權請求權、侵權責任和不當得利等制度保護;而在合同未能如約履行的情形,債權人則應受到繼續履行、損害賠償、違約金等制度保護。就此而論,實質權益與保護性權利的區分應成為私法體系構造的基礎,請求權則是其中極其重要的保護性權利。
【25】然而,實質權益與保護性權利之間的界限并非總是涇渭分明,毋寧存有彼此交叉和重疊之處。最典型的混合樣態便是旨在保護實質權益的債權,如因物之所有權受侵害而產生的侵權損害賠償之債、不當得利之債等,以及因合同未能如約履行而產生的違約損害賠償之債、違約金之債等。此類債權盡管也屬于廣義的保護性權利,但不同于旨在直接實現相應實質權益的物權請求權、繼續履行請求權等,其目標在于引發實質權益以外的財產移轉,因此本身又構成另一種獨立的實質權益。38相較于物之所有權、合同債權等第一性實質權益而言,由此產生的保護性債權應屬于第二性實質權益,39其本質主要是前者在財產移轉層面的延伸與續造。按照其各自之功能和運作方式的差異,便可以將廣義的保護性權利區分為權益實現型(rechtsverwirklichende)保護權與權益續造型(rechtsfortsetzende)保護權,40以彰顯請求權與保護性債權的區別。不同于保護性債權本身即構成實質權益,請求權只是私法秩序為實現實質權益而創設的規范工具。
【26】作為第二性的實質權益,保護性債權并不能獨立完成保護第一性實質權益的任務,因為在其本身受侵害的情形,還需借助由此產生的請求權才能實現。就第一性實質權益的保護而言,便由此形成兩種不同的路徑或者機制:41權益實現型保護的內在邏輯是“實質權益—權益侵害—權益實現型保護權(請求權)”,如物之所有權受侵害時產生物權請求權,合同債權受侵害時產生繼續履行請求權。與此不同,權益續造型保護的內在邏輯是“第一性實質權益—權益侵害—第二性實質權益(保護性債權)—權益侵害—權利實現型保護權(請求權)”,如物之所有權受侵害時產生侵權損害賠償之債或者不當得利之債,后兩者受侵害時再產生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和不當得利請求權,又如合同債權受侵害時產生違約損害賠償之債或者違約金之債,后兩者受侵害時再產生違約損害賠償請求權或者違約金請求權。轉而從請求權一端觀察不難發現,即便在權益續造型保護機制中,對請求權的產生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并非第一性實質權益及其所受侵害,而是作為第二性實質權益的保護性債權及其所受侵害。
【27】概言之,對應于私法的權益分配與保護之雙重功能,實質權益與保護性權利并非彼此排斥的概念性分類,而主要是對各種權益的功能性考察。42作為旨在實現實質權益的工具性保護權,請求權因實質權益受侵害而產生,其既可以直接服務于第一性實質權益,又可以服務于作為第二性實質權益的保護性債權。
2. 民事責任作為請求權的對立概念
【28】基于對實質權益與請求權關系的重構,便應將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界定為請求權的對立概念。就二者之間的關系而言,請求權與民事責任分別構成法律關系中第二層次的積極要素與消極要素,并承接處于第一層次的民事權利(限于實質權益)與民事義務。如此界定民事責任,不僅與現行法上大量存在的“請求……承擔責任”及類似表述若合符節,而且可以避免“基本概念冗余”43等理論缺陷。而且,只要將“民事權利”界定為請求權所要保護的實質權益,便能與“民事責任是保障民事權利實現的重要制度”44“民事責任使民事義務具有法律上之力”45等既有認識保持一致。由此,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便能符合前述界定標準及相關要求。
【29】其一,作為請求權對立概念的民事責任能夠涵蓋第179 條第1 款所列各種民事責任承擔方式。后者所定“承擔民事責任的方式”是“民事責任的具體體現”,46恰恰對應各種主要的請求權目標(Anspruchsziel),也就是權利人所能要求義務人給付之內容。47循此,便能順暢解決合同法中的繼續履行為何屬于違約責任或者民事責任的難題。其實,所謂“違約責任”即因違反合同所生請求權的對立面,而繼續履行則完全與此相符。就此而言,第579 條和第580 條第1 款主文中的“請求”正是其所屬章名“違約責任”中“責任”的對應表達。48因此,民事責任絕不僅限于因侵權行為、違約行為、締約過失等所生的損害賠償(包括賠償損失、消除影響、恢復名譽等,下同),繼續履行、違約金等也屬于此。而在這種作為請求權對立面的意義上,停止侵害、排除妨礙(害)、消除危險、返還原物等也應構成民事責任之內容。
【30】其二,作為請求權對立概念的民事責任能夠與民事義務嚴格區分,從而維系其自身的獨立性。在民事法律關系中,從積極方面嚴格區分請求權與實質權益后,便可以在消極方面避免使民事責任淪為第二性民事義務的另一稱謂之困境。在權益實現型保護機制中,以停止侵害、排除妨礙(害)、消除危險、返還原物等為內容的責任對應絕對權請求權,明顯有別于禁止他人侵害絕對權的一般性不作為義務,且通常以行為人違反此類義務作為產生前提。以繼續履行為內容的責任有別于基于合同約定或者法律規定所生債務,且以債務人違反債務為作為產生前提。在權益續造型保護機制中,與違約或者侵權損害賠償責任相區別的并非合同義務或者一般性不作為義務,而是違反后兩種義務且符合其他要件時所生的損害賠償債務。換言之,基于違約行為或者侵權行為并不直接產生責任,而是先產生以損害賠償為內容的債務,此類債務被違反才進一步產生同樣以損害賠償為內容的責任。所以就損害賠償的救濟方式而言,責任與債務的區分并非源于第一性法律關系與第二性法律關系之別,而是在第二性的救濟法律關系內部對消極方面所作進一步的(抽象)區分。
基于此,便能重新審視前述貫穿于本條立法全過程的“義務違反作為責任產生前提”之基本立場。其實,在立法理由所提及的無過錯責任、公平責任等情形,無義務違反已產生的只不過是以損害賠償為內容的債務,而此類債務產生即被違反,并因此產生損害賠償責任。類似地,在權益侵害型不當得利的情形,得利返還債務的產生也不以義務違反為必要前提,而返還責任則因違反返還債務而產生。但也必須承認的是,這一基本立場存有例外。如在侵害物權等絕對權而產生以返還原物、排除妨害等為內容之狀態責任的情形,完全可能不存在違反義務的不法行為。49不過,這并非重新界定民事責任概念所產生的新問題,而是在前述構造統一民事責任概念的嘗試中即已存在。并且轉而從積極方面考察,“實質權益受侵害產生請求權”的基本邏輯于此依然存在,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彌補甚至替代了義務與責任之間的“非必然性”聯接。
【31】其三,作為請求權對立概念的民事責任能夠統合《民法典》各編,成為名副其實的總則性概念。如前所述,現行法已明確區分物權請求權、人格權請求權等絕對權請求權與侵權損害賠償責任。盡管如此,依然可以在承認二者區別的基礎上抽象出共通之處,進而形成具有全面統合功能的民事責任概念。一方面,絕對權請求權直接因絕對權本身受侵害而產生,在規范邏輯上無需任何中間環節,屬于權益實現型保護機制;但與此不同,侵權責任雖然也往往源于絕對權等受侵害,但需以侵權損害賠償之債作為中間環節,此類保護性債權受侵害(或者債務被違反)后才產生具有相同內容的侵權損害賠償責任,屬于權益續造型保護機制。由此,二者之間的區別就更為清晰。另一方面,如果說請求權最為核心的內容即為索取權能(Einziehungsbefugnis)50,那么因權利人索取而必為給付便是民事責任的當然之義。循此,不論是對應于絕對權請求權的停止侵害、排除妨礙(害)、消除危險、返還原物等,還是侵權損害賠償責任,均得以在被索取的意義上為民事責任概念所統合。基于相同的邏輯,因侵害基于合同等債權所生的繼續履行、違約金等責任形式也無不同之處。
必須指明的是,在嚴格區分作為實質權益的債權和作為工具性保護權的請求權之前提下,因侵權或者違約等所生損害賠償或者違約金等責任、因違反無因管理之債和不當得利之債所生其他債務不履行責任等應有別于其各自所對應的債務,因而已超出實質債法的范圍。由此,便為統合債務不履行責任與絕對權請求權兩大規范群并在民法總則層次構建請求權或者民事責任的一般制度提供了堅實的概念根據。
【32】其四,作為請求權對應概念的民事責任屬于純粹的實體法概念,能夠同時為公力救濟與私力救濟提供正當性基礎。既然請求權是旨在實現第一性或者第二性實質權益的工具性保護權,那么權利人便應能夠在遭遇違法抵制的情形下強制實現法秩序所分配的利益;故而,請求權僅有索取權能尚不充分,還應包含法律強制的可能性(M?glichkeit zum Rechtszwang)。51從責任人一端觀察,這種強制可能性意味著一種潛在的對法律執行行為之無抵御性(Wehrlosigkeit gegenüber vollstreckenden Rechtsakten),52由此構成民事責任的另一項重要內容。據此,民事責任并不直接產生現實的法律強制,而僅僅指向一種潛在的強制可能性,所以其依然能夠保持自身作為實體法概念的純粹性。不僅如此,這種潛在強制又能在程序法框架內順暢地轉化為現實的強制,因而構成法院強制執行的實體法根據。但是,法院的強制執行并非實現民事責任及請求權中法律強制的唯一途徑,而只是代表國家強制力直接介入的公力救濟。正當防衛、緊急避險、自助行為等私力救濟形式的正當性同樣源于實體法上潛在的強制可能性。這也為從請求權和民事責任的角度理解整個私力救濟制度的體系歸屬提供了全新的基點。
此外,前述作為債務履行一般擔保的含義也能夠為法律強制可能性所包含,也就是后者在第一性或者第二性金錢債務被違反情形的具體化,即責任人應當以其全部財產承受法律上的潛在強制。相應于此,通常所稱摑取(Zugriff)的對象也不應僅限于債務人的責任財產,而應當進一步擴展為責任人的特定或者全部支配領域,從而適應并包容在違反特定物債權、無權占有或者妨害他人之物、侵害他人人格權等情形所生的民事責任。
(二)民事責任概念的相對性
【33】必須承認,作為請求權對立概念的民事責任主要系以本條及第179 條等相關規定為根據而構建,并不能在現行法上毫無例外地貫徹始終。盡管“民事責任”“責任”等術語的含義在法典編纂過程中已有所純化,但即便撇開“法律責任”(第34 條第3 款)、“社會責任”(第86 條)等相對空泛的表述外,相關語詞也具有其他不同的含義。僅以《民法典》總則編第八章為例,第181-184 條有關正當防衛、緊急避險、見義勇為、緊急救助之系列規定均以“損害”發生為要件,所以其中的“民事責任”應指損害賠償;不同于此,第187 條第2 句有關“民事主體的財產不足以支付的,優先用于承擔民事責任”之規定中的“民事責任”主要基于第一性或者第二性的金錢債務,而所謂“民事主體的財產”即責任財產。但應予明確的是,這種概念相對性現象在任何法律中均可能出現,并不否定作為請求權對立概念的民事責任之合理性。
六、民事義務與民事責任的產生依據
本條的另一核心內容為民事義務與民事責任的產生依據。就文義及句法結構而言,其中“依照法律規定或者按照當事人約定”存在兩種不同理解可能性:一是僅針對“履行民事義務”,而不及于“承擔民事責任”;二是既針對“履行民事義務”,又及于“承擔民事責任”。盡管第二種可能性或許更符合通常的語言習慣,但在“四元對稱”民事法律關系內容構成理論之框架下,民事責任只能依據法律規定產生,故第一種理解更為妥當。
(一)民事義務的產生依據
【34】就民事義務的產生依據而言,如前所述,僅以“當事人約定”與“法律規定”相并列在邏輯上并不周延,至少把遺囑、遺贈、捐贈等單方法律行為排除在外。更嚴謹的表述并非依據當事人“約定”,而是當事人“意思”。那么以產生依據為標準,便可以將民事義務區分為意定義務與法定義務兩大類。
【35】第一性義務對應第一性的實質權益。在相對性法律關系中,合同義務群包含主給付義務、從給付義務和附隨義務等。53其中,主給付義務主要源于當事人約定,而從給付義務和附隨義務既可能源于當事人約定,又可能基于任意性規定或者誠信原則。54先合同及后合同義務主要源于法律規定及誠信原則。基于遺囑、遺贈、捐贈等單方法律行為所生義務主要源于當事人意思,并以任意性規定及誠信原則為補充。因無因管理、給付型不當得利等法定債之關系所生義務則主要源于法律規定。在絕對性法律關系中,不特定第三人對所有權人、用益物權人、擔保物權人等所負義務均基于法律規定。但在居住權、地役權等用益物權的情形,所有權人與用益物權人之間存在伴隨債之關系,55由此所生義務與合同義務類似,系基于當事人約定或者任意性規定及誠信原則。而在抵押權、質權等擔保物權的情形,也可能出現類似的約定或者法定義務。
【36】第二性義務對應第二性的實質權益,即保護性債權。就相對性法律關系而言,侵害合同債權所生違約損害賠償債務源于法律規定,而違約金債務、定金債務則源于當事人在合同條款中關于違約金、定金之約定。因違反先合同義務和后合同義務所生損害賠償債務系基于法律規定。在基于遺囑、遺贈、捐贈等單方法律行為所生債權受侵害以及違反無因管理之債、給付型不當得利之債等情形,也可能產生法定損害賠償債務。就絕對性法律關系而言,不特定第三人侵害所有權、用益物權、擔保物權既可能產生侵權損害賠償義務,又可能產生權益侵害型不當得利返還義務,還可能產生特別犧牲補償義務。三種債務均源于法律規定。此外,違反伴隨債之關系中的義務應與違反合同債務類似,可能產生約定或者法定的保護性債務。
(二)民事責任的產生依據
【37】民事責任作為請求權的對立概念,其產生依據通常只有法律的直接規定。在絕對性法律關系中,不論是停止侵害、排除妨礙(害)、消除危險、返還原物等權益實現型責任,還是因違反侵權損害賠償、權益侵害型不當得利、特別犧牲補償等保護性債權所生續造型責任,均基于法律規定。相對性法律關系也是如此。因違反無因管理、給付型不當得利、先合同義務、后合同義務等法定之債所生繼續履行等實現型責任或者經由損害賠償之債所生續造型責任均屬于法定責任。在意定之債的情形,雖然主給付義務等往往源于雙方當事人合意或者單方的意思,但由此所生繼續履行等實現型責任卻基于法律規定;與此類似,違約金債務和定金債務雖然源于當事人約定,但由此所生繼續履行責任同樣屬于法定責任。此外,因違反法定從給付義務和附隨義務所生責任亦是如此,而伴隨債之關系也不例外。
七、對本條規范功能的重新定位
【38】本條既不構成獨立的請求權規范,又非具有輔助功能的定義性規定,因此難以對司法裁判具有直接意義。盡管在司法實踐中,有不少判決將本條連同第179 條等相關條文引為裁判依據,56但這種做法有無實際意義頗值懷疑。再者,《民法典總則編司法解釋》就民事責任作有專門規定,但對于本條卻未置一詞,似乎也暗示了其毫無用處的窘境。相應地,對于本條以及作為其前身的原《民法總則》第176 條,學說上存有不少批評。有學者認為該條屬于“虛文”,立法上并無規定之必要。57也有學者指出,本條所定內容“是任何一個法制國家的當然結論,根本沒有必要在民法典中規定”,因此“雖然屬于‘無害條款’,但確實是‘無用條款’”。58如此看來,確有必要重新探尋本條的功能定位。
【39】其實,法律條文的規范功能不只有直接被用作裁判依據,還可能是參與概念形成和引導教義學體系建構。基于本條的立法變遷及其與《民法典》第179 條等相關規定的脈絡關聯不難發現,本條之首要功能在于為重構民事責任概念提供現行法支撐,即民事責任作為請求權的對立概念,主要包括因權利人索取而必為給付和法律強制可能性兩大內容。惟其如此,才能合理且順暢地解決下述難題:第179 條第1款所列十一類責任承擔方式為何全部屬于民事責任;這些責任承擔方式為何與各種請求權目標高度一致;民事責任概念為何能夠有別于民事義務而具有獨立性;民事責任制度為何能夠超然于具體各編而位列總則當中;民事責任如何與強制執行等程序性制度產生密切聯系。
【40】在體系建構上,倘若將本條與第179 條第1 款相結合,便可以構建整個私法領域中的請求權規范體系。59作此體系建構的邏輯起點為:既然本條所使用的“民事責任”被界定為請求權的對立概念,而第179 條第1 款所列民事責任承擔方式又與請求權目標高度一致,那么第179 條第1 款就成為各種請求權規范之法效果的“大本營”。60由此出發,并結合不同請求權所要保護的實質權益,即可對主要散見于《民法典》分則與民事特別法上的請求權規范之構成要件與法效果予以細致分析、梳理及歸類,從而形成有序的規范脈絡。以此為基礎,還可以從現行規范中挖掘和提煉出關于請求權或者民事責任的普遍性規則,通過逐步累積打造出中國法上依托“民事責任”章的請求權制度之“總則”。
【41】茲舉一例作具體說明。《民法典》第1167 條規定:“侵權行為危及他人人身、財產安全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侵權人承擔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等侵權責任。”僅從表面上看,不論是該條位于侵權責任編的立法體例安排,還是其中的“侵權行為”“被侵權人”“侵權人”“侵權責任”等表述,均直觀地表明“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屬于侵權(損害賠償)責任。但其實,該條僅提到“危及他人人身、財產安全”,既不包含過錯要件,又不符合危險責任之類型法定要求,且無需發生實際損害,因此構成權益實現型而非續造型保護,也就是因絕對權益受侵害而直接產生的請求權。進而,再通過規范續造將該條的適用范圍從“侵權行為”擴及兼顧行為與狀態兩種責任事由,便可形成基于絕對性權益之請求權的普遍規則。從體系上看,該規則應位于“總則”部分,而《民法典》第235 條、第236 條以及《著作權法》第52 條等則是其特別規定,在適用上應予優先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