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公司法》第二十三條第二款演變及影響探析

作者簡介：劉宇輝（1974-），男，江蘇泰興人.

摘 要：公司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肇始于英美法系，2005年我國將公司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正式引入《公司法》，該制度的引入解決了揭穿公司面紗（縱向擊穿）的問題。隨著市場經濟環境及公司治理結構日益多樣化、復雜化，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情形層出不窮，2024年7月即將實施的新《公司法》第二十三條第二款彌補了此法律漏洞。文章從該條規定（橫向擊穿）、立法緣由及制度影響等幾個方面進行論述，以期能對我國公司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有較為全面的認識和了解。

關鍵詞：公司法人人格否認；縱向擊穿；橫向擊穿

中圖分類號：D922.291.91 " 文獻標志碼：B 文章編號：1671-0142（2024）03-0063-03

2023年12月29日第十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七次會議修訂通過了新《公司法》，刪除了2018年《公司法》中16個條文，修改和新增了228個條文，實質性修改了其中112個條文，是自1993年《公司法》以來第六次修改，也是最大一次修改。新《公司法》自2024年7月1日起施行。此次公司法的修改，尤其是新《公司法》第二十三條第二款的最新規定將對全國4300多萬家公司甚至整個經濟領域產生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1 《公司法》第二十三條第二款演變過程

《公司法》規定，公司股東作為出資者，享有對公司的經營管理權、分紅權等一系列權利。公司獨立人格與股東有限責任則將股東的投資風險控制在其出資額范圍內，而將其中一部分風險轉嫁給公司債權人，使股東享有的權利與承擔的風險失去均衡。公司因其獨立人格和股東的有限責任等特征，在改革開放初期成為了經濟領域最具活力和生命力的一種組織形式，為增強經濟活力，鼓勵投資，促進我國的經濟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而隨著經濟持續多年的高速發展，債權人作為公司重大利害關系人，無權介入公司內部管理，缺乏對公司進行監管和保護自身利益的積極手段而產生的弊端逐漸顯現。出現了大量股東濫用公司獨立人格和股東有限責任的案例。

為了均衡對股東和債權人雙方利益的保護，法人人格否認制度（Piercing the Corporate Veil）應運而生， 美國法官桑伯恩（Sanborn）在美國訴密爾沃基冷藏運輸公司一案中首次提出該理論，后逐漸發展成為美國公司法最重要理論之一[1]。該制度在大陸法中稱為“直索（Durchgriff）責任”或“刺穿”理論，也被形象地稱為“刺破公司面紗”，是指在某些情形下，為保護公司之債權人，法院可揭開公司之面紗，否定股東與公司分別獨立之人格，令股東直接清償公司債務。2005年我國修訂《公司法》時引進了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司法實務也開啟了對此制度的探索。2018年《公司法》第20條第3款更是明確規定：“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該條款規定了縱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主要解決了母子公司之間的司法實務矛盾。公司法人在橫向上的人格混同則沒有完全被納入規制中。所謂橫向上的人格混同是指股東利用其對多個獨立公司的支配權，通過在兩個或多個公司之間轉移利益，規避法定或合同義務，惡意損害債權人利益的情形[2]。但是司法實踐中此類案件由于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導致法官在司法過程中出現了判罰標準不統一，說理多樣的窘境。

2 《公司法》關于擊穿理論的分類

關聯公司因架構不同而產生差異，主要分為兩類，一是法人型控股股東與其投資的公司即母子公司之間，此為關聯公司的核心類型；二是同受一個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控制的諸子公司即姐妹公司之間，此為關聯公司的派生類型[4]。因此，根據不同的公司結構和情形，公司法中的法人人格否認類型主要分為縱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Vertical Piercing）和橫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Horizontal Piercing）。

2.1 縱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

縱向擊穿主要發生在母公司與子公司之間，母公司對子公司實施過度控制，使子公司失去了獨立實體的特性，或者是子公司為了規避法律責任而通過母公司進行惡意操作時，若各債權人的權益受到損害，法院可決定對母公司或子公司進行穿透，否認其獨立性，進行責任追溯，迫使母公司子公司相互承擔連帶責任。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李建偉教授指出“…… 25 例為順向法人人格否認，即原告起訴母公司為子公司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占比 17.4%；10 例為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即原告起訴子公司為母公司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3]。李建偉教授提及的順向法人人格否認及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均應歸類為縱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也是2005年我國修訂《公司法》時引進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規制對象，但是無論使用文義解釋還是類推解釋都不能適用于橫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

2.2 橫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

橫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通常發生在受同一控股股東或者實控人控制的兄弟公司或子公司之間。當這些公司之間的人員、財務及公司運營管理高度混同，未能維持公司個體的獨立性，那么在嚴重侵害公司債權人利益時，法院可把這些公司事實上視為一個經濟實體，并允許債權人刺穿公司面紗，跨越公司結構對所有平行的、同屬一個所有者的公司資產進行追索。李建偉教授還指出“……其余 109 例為橫向法人人格否認，即原告起訴母子公司以外的關聯公司，占比 75.7% ， ……，可見順向法人人格否認反而不是主流。”[4]據此，我們可以看出，在司法實務中，縱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并非主流，反而橫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占據大多數，也應當成為我們研究的主要對象。

最高人民法院在2013年發布的第15號指導案例首次確立了橫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對審判實踐具有一定的指引作用[4]。但其并非是明確的法律規范，不得作為司法實踐的裁判依據。裁判依據的缺失會最終導致各地法院裁決不一致，影響司法裁判的統一。因此該指導案例仍未能很好地解決司法實務中適用條件不一、裁判依據混亂及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支持率偏高等問題，直至此次新《公司法》第二十三條第二款誕生。

3 《公司法》第二十三條第二款的影響

3.1 對司法實踐的影響

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第15號指導案例，規定了關聯公司可以適用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但是在適用的主體、行為要件及結果要件等構成要件方面仍不夠明確。

2019 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會議紀要》）第二部分關于公司糾紛案件的審理第四條關于公司人格否認中指出：“在審判實踐中，要準確把握《公司法》第20條第3款規定的精神。一是只有在股東實施了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及股東有限責任的行為，且該行為嚴重損害了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情況下，才能適用。”同時，《九民會議紀要》還對公司人格和股東人格混同判斷標準做出明確規定“最根本的判斷標準是公司是否具有獨立意思和獨立財產，最主要的表現是公司的財產與股東的財產是否混同且無法區分。”

《九民會議紀要》對橫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行為要件雖也做了明確闡述，但對適用主體和結果要件方面仍論述不足，從而導致各級人民法院對關聯公司法人人格否認的行為要件及結果要件判斷標準不統一，差異較大，使得司法實踐中的判斷標準無法把握。

2024年《公司法》第二十三條第二款明確規定了橫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即在特定情況下法院不再承認平行公司實體與其股東的有限責任和獨立地位，而是將平行姐妹公司視為一個整體，所有資產都納入責任范圍中。橫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的構成要件主要由如下三部分組成：

（1）明確了適用主體——平行姐妹公司。新《公司法》第二十三條第二款適用于受一個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控制的諸子公司即姐妹公司之間，即平行公司之間而不是母子公司之間，為橫向穿透型法人人格否認提供了統一的裁判依據，彌補了法律規定的不足。

（2）清晰界定了行為要件——人格混同。以往人民法院認定關聯公司人格混同的行為要件涵蓋廣泛，包括地址、經營范圍、人員、財產、業務、財務、聯系方式等諸多要素，無法反映行為要件的核心要素。在司法實踐中，對人格混同的認定往往流于形式及線性思維，未對其實質內核進行綜合考量。人員混同和業務混同僅僅是判斷人格混同的淺顯性的標準，也是法官在裁判中容易錯誤認定的行為要件。事實上，在我國公司法中，關聯企業之間，無論是縱向的母子公司間，還是橫向平行的姐妹公司之間并不禁止人員的混同，人員混同并不意味著必然構成人格混同。同理，業務混同及身份混同并不必然構成人格混同。

認定人格混同的核心要素為財產混同。《九民會議紀要》指出“認定公司人格與股東人格是否存在混同，根本的判斷標準是公司是否具有獨立意思和獨立財產，核心表現是公司的財產與股東的財產是否混同且無法區分”。

在對人格混同這一行為要件進行認定時，不能僅從單一事實做出判斷，而應當是結合諸多事實進行綜合判斷，從公司制度設立的目的和初衷來辨別，才能準確把握行為要件構成的精髓。

（3）強調了結果要件的不可或缺——必須達到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的程度。以往的諸多司法裁判，往往忽視了結果要件或者雖有涉及但重視程度不夠。我們需注意的是，結果要件對橫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而言，與行為要件同等重要，只有達到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的程度，才有可能適用該制度，否則應當堅決限縮對橫向穿透型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以維護公司制度設立初衷。

3.2 對關聯公司及公司股東的影響

在當代公司法律體系中，《公司法》第二十三條第二款提出的橫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為法院在審理特定案件時提供了一種重要的法律工具。這一制度的引入，無疑還對關聯公司及其股東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首先，該制度顯著增強了公司及其股東的法律責任。在法人獨立原則的傳統框架下，股東個體和關聯公司通常不直接承擔公司的法律責任。然而，橫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實施，打破了這一界限，使得在法定條件下，股東個人及關聯公司需直接面臨公司的法律義務，從而加強了對股東和關聯公司不當行為的法律約束。

其次，第二十三條第二款還有效預防了公司及其股東濫用公司形式的行為。股東在知曉可能穿透公司面紗的前提下，將更謹慎地運用公司結構，避免通過不當資產轉移或逃避債務等手段濫用公司形式，增強了公司運營的合法性與規范性。

第三，該制度的實施提高了公司治理的透明度與公平性。在公司被用作規避責任的“障眼法”的極端情況下，該制度確保了受害者和債權人能夠通過法律途徑獲得公正的補救。

第四，該制度還對公司的融資能力和資本市場信心均會產生影響。股東在面對可能的直接責任時，會對公司的經營決策持更加審慎的態度，這不僅可能影響公司的融資能力，也可能因為公司治理結構的不確定性而影響投資者的信心，進而影響資本市場的穩定性。

第五，該制度還促使企業在進行交易時加強盡職調查，以確保交易對象公司的獨立性，避免未來的法律風險。同時，由于穿透公司面紗的標準可能存在法律和判例上的不明確，這也增加了法律實踐中的不確定性，會對企業的決策產生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該制度通過增加法律責任的可能性，促使股東和公司更加遵守法律規范，避免違法行為，從而促進了合法經營。同時，為了最小化因公司債務而面臨的風險，公司可能會對其結構進行調整，這不僅影響了企業的內部管理，也可能增加企業的法務成本。

綜上所述，橫向擊穿型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引入，對司法裁判、公司治理結構、法律責任、市場行為等方面產生了重要且多方面的影響。這要求公司及其股東在運用公司形式進行經營活動時，必須更加注重法律風險的管理與規避，以適應這一制度變化帶來的新挑戰。當然，我們還應當看到《公司法》第二十三條第二款僅是公司法中“法人獨立原則”的一種例外，它不能隨意適用。法院通常會在股東行為嚴重不當、對個人、其他公司或社會造成重大傷害的情況下慎重適用，以確保法律效果的最大化。

參考文獻：

[1]廖凡.美國反向刺破公司面紗的理論與實踐[J].北大法律評論，2007，8（2）：532-548.

[2]王韻潔.關聯公司間人格否認的裁判依據和標準構建——以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15號切入[J].上海法學研究，2020（7）：106-107.

[3]李建偉.關聯公司法人人格否認的實證研究[J].法商研究，2021，38（6）：103-115．

[4]劉凈.指導案例15號《徐工集團工程機械股份有限公司訴成都川交工貿有限責任公司等買賣合同糾紛案》的理解與參照[J].人民司法，2013（15）：34-37．

（責任編輯 楊荔晴）

Analysis of the Evolution and Impact of Article 23， Clause 2 of the Company Law in 2024

LIU Yu-hui

（Jiangsu Yi Jun Law Firm， Taizhou Jiangsu 225300， China）

Abstract： The doctrine of Piercing the Corporate Veil， which originated from the common law system， was officially introduced into China's Company Law in 2005. The introduction of this doctrine initially addressed only the issue of piercing the corporate veil vertically. As the market economy environment and corporate governance structures increasingly diversify and complicate， cases where shareholders abuse the separate legal status of the corporation and limited liability through control of multiple corporations to evade debts are on the rise， causing significant harm to the interests of corporate creditors. To remedy this legal loophole， Article 23 of the new Company Law， which will be implemented in July 2024， has been introduced. 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horizontal piercing provision， legislative reasons， institutional impacts， and other aspects in order to provide a more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and insight into the system of Piercing the Corporate Veil in Chinese company law.

Key words： Piercing the Corporate Veil; vertical piercing; horizontal pierc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