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牧心靈

一

窗外，下著雪花。

課前學生在齊聲歡唱《童年》，“盼望著……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歌聲里，我恍然發現童年的自己離現在很近，它分明就是眼前的學生。“老師的粉筆吱吱嘎嘎寫個不停……操場邊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黑的小胖唱著這些詞在沖我做鬼臉。是啊，多少次，幼時我們的課堂上，老師的粉筆不也是格外刺耳格外多余嗎，我們的心不也是急切地渴盼那秋千上的蝴蝶不要飛啊不要走，等著我下課啊，我陪你玩……我記得哥哥在回憶童年時曾經說：“重過童年，我會在外面打皮牛，打一天不回家。”

上課了，講析《從宜賓到重慶》，“重慶這個城市本文講了幾個特點？”我提問認真諦聽的孩子們，已經發現靠窗玻璃的“小黃襖”正把小小的腦袋扭向窗外，順著他的視線，我看見白雪覆蓋的操場一派圣明！“……重要港口，山城，霧城。”課代表在總結她的答案，“對，對。”不少學生在點著頭。

結束了新課，我沒有馬上留作業。“？菖？菖，請告訴同學們你看到了什么？”小黃襖怕怕的，忙說：“老師，我注意聽講，我……”同學們笑了。我說：“真的不批評你，給大家說說吧。”小黃襖慢慢站起來，狡黠地眨眨眼，“老師我說了你可別生氣，我想快點下去，看看我的腳印——刻在雙杠下的，還有沒有？”我一激靈來了雅興，“今天的作業，陪？菖？菖下去看看腳印還有沒有，寫一日記。”其實，我還想說，“也幫老師看看，老師的童年是不是還在雪下面蓋著呢。”學生的歡顏伴著下課鈴聲飛向操場，一如以前我放他們去觀霧，去看云彩朵朵的秋日碧空一樣興奮不已。

隨著學生，我的思念猶如一只美麗的小狐，從心靈深處溜出，行進在白雪茫茫的校園，撿拾童年的笑語歡聲和生命之初最真純的容顏、最燦爛的遐思、最晶瑩的憧憬……

我記得雪下的操場上有我第一句詩，第一行淚水，有我燃過的第一堆篝火，放飛的第一個期盼，還有學著閏土撒下谷米招來的一只只小麻雀，以及陽光下春風里飛揚的馬尾辮蹦跳的蝴蝶花……那時的目光清亮，那時的腳步稚嫩，那時的心靈諦聽花開的聲音猶如柔膩膩的月光叩響第一縷思念般芳香……

童年的美麗是我們生命天地之初的白雪，純潔無瑕，無拘無束。人生路上，累和無奈的時候，我們就會想起它，用它擦拭心靈，胸中常駐芳華。

白雪覆蓋著我的童年，覆蓋著每個少年的夢，每個成年人的想。白雪下的童心是真善美凝結的生命琥珀，它馨香，它璀璨，它柔韌而執著地綻放光芒，在每一個風浪險急的人生港口。

我讓學生沉重的書包里塞進一雙小腳印，一朵秋天的云，一株濃霧里挺拔的校園松，只為有一天，或許他們可以沿著它輕輕走回冰清玉潔的心靈童年。

二

冰心老人攜了她那盞彎彎山道上的小橘燈遠逝了，身后卻閃耀了朦朧的橘光無數。

淡淡的橘光從我的老師的眼眸里走來，駐進我童年時的心空，而今，我又把它一盞盞挑入我的學生的視野，留存在他們清澈見底的記憶源頭，記憶的路有多長，這鎮定、勇敢、樂觀的橘光就亮多遠。

每次講析《小橘燈》，不同的孩子都有相同的欣喜。他們經心記生字，認真讀課文，很投入地隨我分析小姑娘的形象，遙想那年月，稚嫩的目光那么情愿那么自覺——把這縷“照不了多遠”的“朦朧的橘光”揣進心窩。每當此時望著他們小芽芽般蔥蘢的身影，我會無言，忍不住叮嚀一句：啥時候都別忘了這橘光啊！因為我想到了人生的風雨，想到了孩子們要走好長的路。

授課之后，學生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制作小橘燈啦！在日記里我清楚地了解到誰回家就向爸爸要了兩元錢出去買橘子，誰想盡辦法才把小橘碗穿起來的，還有誰扯了截媽媽的毛線挑著燈不當心燭火將美麗的燈燒成“三腳貓”……清晨，我驚喜地看到學生把做好的小橘燈整齊地擺滿講桌，風鈴一樣掛遍教室的窗臺，一桌子的心靈手巧，一屋子的晶瑩童心，我為孩子們的可愛心驚！美麗的小人芽，美麗的小橘燈，我感到自豪感到滿足，為我所從事的工作——點亮小橘燈的工作。

燃盡青春點亮孩子們的心，這是青春之初我為自己立的盟語。“位卑未敢忘憂國”是大學畢業定位教育時我的力量之源。穿梭在操場上孩子們做廣播操的隊伍里，我仿佛行走在陽光下青翠的小竹林間，分明聽見他們的拔節聲呢。看到黃昏時學生挑起橘燈的小模樣，我由衷地說，孩子，你像小天使！我也會說，你們是一群不聽話的小天使啊，快把橘燈收起來寫作業！在我這贊美和責備的聲音里，學生們快樂地前行著。

我醉心于橘燈點燃的美麗和孩子靈魂工作的神圣。有學生問，老師我們能親親你嗎？我不禁笑了，給小精靈說，在老師微笑的時候，老師的心已經被你們親過了。

我深愛著我的學生們，祈望他們一生都是坦途一生都如意，可我又清醒地知道哪個人生都有風沙彌漫的時刻，在他們的留言冊上我寫道：“有一天，你或許會感到有些累有些淚，什么都不想說的時候，別忘了老師正燃了你做的小橘燈，等你……”為師的力量微弱，能給予學生的極有限，我只能這樣備下一個“緊急出口”以待他日無處可去的孩子的心吧。

我的學生們啊，多漆黑的暗夜要讓心記住，你小的時候做過一盞多么美麗的小橘燈啊！

三

我喜歡樂音叮咚里讀書，我喜歡夜深人靜時讀書——憂傷著讀書憂傷漸沒了，歡樂著讀書歡樂變多了；我喜歡秋風起時讀書，我喜歡桐花開時讀書——書中意礪心志，書之香滌魂魄。小雨里讀啊，眼中有詩意；清風中念啊，長發多飄逸。玫瑰花下讀，青春披霞彩；大江之畔念，歲月永不老。

月下見李白，潭邊柳宗元，桃花林中遇陶潛；田間秦羅敷，壟上飛鴻鵠，鬧市有文君與相如；劃時光小船，沿勇者足跡，依智者牽領，立碣石觀滄海，看黃龍痛飲，品寒江釣雪，悄然 入阿房、訪病梅、聆聽少年中國說，靜察祖沖之長須里的智慧，思忖圓明園里沖天的火焰。 我的桌案上，劉胡蘭和貞德目光如水，交談她們對足下土地和身邊親人的熱愛；“鈾”和“鐳”的經歷昭示“戈多”無須等待；徐氏奔馬倚凡·高向日葵小憩，稻草人和小人魚互訴心曲……書中世界是我心靈的草場，我的魂魄可以在此自由飛翔恣情歌唱，顛簸在紅塵的我的心也可酣暢地把酒臨風，搖曳人世間的我的情亦可隨處酣眠入夢……

而今，雖愧為人師卻站在講臺的我滿懷激情把這一切講述給我的學生聽，引領著這群冰清玉潔的靈魂來此看云卷云舒，賞花開花落，識白云蒼狗，學會把春天的耳朵叫醒讓夢的翅膀伸展，我衷心希望我這位平凡的牧者借這神奇的草場牧出顆顆鮮活的心，塑出個個芳香的魂——成長為日后的勇者、智者、偉者以啟動昌盛無比的國運和豐沛美好的人類幸福。靜靜的教室里籠著書香，我有一種為祖國放牧未來、為人類放牧繁榮的幸福感和神圣感。我不敢對我的工作有一絲一毫的怠慢，因為讀書與教書哪是我一己的事呢！

放牧心靈是快樂的，尋覓草場和選擇草質、草量、草種以及對心靈的無形引領和調控都是艱難且須萬無一失的，而這一切都是悄然無聲又紛繁復雜的。織工疏忽毀一線一巾或者可以重織， 鑄者大意損一鐵一釘或者也可重鑄，然而牧者呢，尤其牧的是人心呢？白駒過隙人一世，去者可追嗎？

閑暇我喜歡和我的學生聊天聊書聊心得，業余我常常帶著學生在操場談書論書讀書，我要知道他們每一個人心靈的軌跡和所在的草場位置，我的牧鞭是愛和盡可能無微不至的關心。如茵的草坪上，孩子們坐成白云朵朵，《白比姆黑耳朵》讓他們領略世間的摯情和忠愛，《鷹王》給他們飛翔的勇氣和思索……那個課堂上就常溜號畫各種汽車的小車迷這會兒又不安分了，索性我和他一起設計“東方豪情”的新款式吧，也請教他“奔馳”和“寶馬”的保護裝置問題，可他得聽我說說這些個車主是如何起家的，同時讀讀《車王》這本書，寫篇日記告訴我他要成為怎樣的車王；一襲白衣的小妞妞在悄悄對著小草練表情，輕輕給她說，風兒捎話來，長大是位表演家，這會兒讀書不能當表演哩……

看著春風里他們笑得鮮艷如花，我的喜悅猶如浩蕩著穿越草原的風。我給學生們說，有一天你們走遠了，我也能聞到你們心里飄揚的香。學生們眼里的問號大大的，“不信不信，老師也吹牛。”我說，傻孩子，是書香啊，和老師一起讀的書誰能忘？

四

在我心里，花兒朵朵就是我的學生們的模樣；在我心里，花兒朵朵還是我所希望的我的學生們心靈永遠的模樣。

春風里，我看他們蝶兒般的身影勃勃地成長，心里平添無數清亮的歡樂。

我喜歡聽孩子們瑯瑯的讀書聲，喜歡目光游弋在他們中央，搜索一縷縷稚嫩又真實的憂歡之波，輕輕撳動他們的心之鈕，讓快樂如白云朵朵舒卷在每一片童稚的心空里。

這是一群還不明事的孩子，卻是人類最美麗圣潔的所在。呈現在我眼前的每一個靈魂飄著香，鮮鮮地淌著真滴著純。我驀然發現世界能夠永遠這么美好的真諦，懂得了人類千變萬化、太陽可以日日鮮紅的奧秘。花兒一般香花兒一般美的心靈是人類整個歷史的底色啊。

誰想明天的歷史花一樣美好，那么請慎重一些，不要傷害也不要污染了這些個書寫未來的小兒的心吧。呵護孩子的童年，保護每一顆心靈的花容不凋殘，世界的容顏將是一朵花。

（選自2024年第1期《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