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基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與中國革命和建設論題的密切聯系,在起草《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過程中,中共重視借由對赫魯曉夫評價斯大林典型個案的鏡鑒、對共產國際與蘇聯共產黨對中國革命多維影響的反思、對歐洲左派及其知識分子所謂社會主義失敗論的辯誣,系統論證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實事求是和恰如其分地評價“文化大革命”和毛澤東的功過等核心論題。如此理路,既為由外而內地審度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共的重大歷史問題,也為創設一種由此及彼的歷史以及理論的省思路徑,據以達成“總結經驗,統一思想,團結一致向前看”的政治發展訴求,彰顯出中共作為成熟的馬克思主義政黨的歷史自覺、理論自覺和政治自覺。此舉對新時代系統總結中共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具有重要認識論和方法論價值。
【關鍵詞】中國共產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
【中圖分類號】K27;D23【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6644(2024)02-0078-11
中國共產黨誕生于世界進入帝國主義和無產階級革命時代。建黨以來,中共既深受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外部影響,也書寫著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中國篇章。有鑒于此,考量與研判中共的重大歷史、理論以及現實論題,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因素的必要探討將不可或缺。否則,所得結論恐將既難以使人理解,也無法令人信服。在《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以下簡稱《決議》)起草過程中,中共并未完全以新中國成立32年或建黨60年為歷史時空界限,而是立足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歷史場域和理論論域,借由對赫魯曉夫評價斯大林典型個案的鏡鑒、對蘇聯與共產國際對中國革命多維影響的反思、對歐洲左派知識分子所謂社會主義失敗論的辯誣,系統完成了對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實事求是和恰如其分地評價“文化大革命”和毛澤東的功過等核心論題的論證。由此,中共既創制出一部兼具“科學權威(符合實際)和組織權威(中央通過)”的黨的重大文獻,也豐富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中國經驗和創新理論。令人遺憾的是,盡管有學者從宏觀國際背景考察了《決議》起草中相關議題的論證、闡釋和概括過程,也有學者從微觀個案或個體因素探討了《決議》起草的歷史和現實影響因素,但就其起草過程中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因素的省察卻尚付闕如。為此,本文擬從具體領導、指導和負責《決議》起草工作的鄧小平、胡喬木等人的思考出發,就該論題作一簡要論析。
一、在鏡鑒赫魯曉夫評價斯大林典型個案中實事求是地評價毛澤東的功過是非
論及“起草歷史決議的中心意思”,鄧小平直言“最重要、最根本、最關鍵的”是要確立毛澤東的歷史地位,堅持和發展毛澤東思想。此中所涉及的前提性論題,無疑是“實事求是”和“恰如其分”地評價毛澤東的功過是非。對此,鄧小平在1978年11月25日聽取中共北京市委負責人林乎加、賈庭三和共青團中央負責人韓英、胡啟立匯報天安門事件平反后群眾的反映和北京市街頭大字報的情況時就曾指出,對于外國人問及評價毛澤東可否像對斯大林的評價那樣“三七開”時,不僅要“肯定地回答,不能這樣講。黨中央、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干赫魯曉夫那樣的事”,而且要高舉毛澤東這面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團結的旗幟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旗幟。11月27日,鄧小平又在與中央工作會議各組召集人會談中再度重申:中共不會做赫魯曉夫那樣的事,評價毛澤東既要肯定他的偉大功勛不可磨滅,又要承認他的缺點錯誤不能回避。不難發現,中共主要領導人在動議起草《決議》之前,業已從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視角來審度對毛澤東的評價問題,而且特別注重從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揭批斯大林的歷史教訓中尋求鏡鑒。述及個中要害,正如實際參與《決議》起草工作的鄧力群所言:赫魯曉夫的做法實際是“自己反對自己,自己丑化自己,自己毀滅自己”。而論其失當之處,主要是在評價黨和國家的政治領袖時,沒有從整體的和全面的觀點出發,實事求是地肯定成績和批判錯誤;沒有從黨的領袖和領導集體雙重主體出發,進行錯誤和責任的分擔;沒有從體制弊端出發,而是以個人性格和品質因素來界定犯錯原因。由此,這也就逐步催生出對斯大林的極端化評價和去斯大林化運動,甚至逐漸衍生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最為深重的歷史悲劇。
評價黨的領袖與處理好黨的領袖和黨的關系是同等敏感且極端重要的,二者同屬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重大難題。但值得欣慰的是,中共在撥亂反正時期業已能從中國共產黨、中華民族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利益所在”的高度出發,去認識客觀評價毛澤東功過是非的極端重要性。況且,基于當時國際社會所謂中國在搞“非毛化”和“赫魯曉夫時代又殺回來了”的胡亂猜忌,以及國內和中共黨內部分干部中大量存在的“崇拜西方世界,反對四個堅持”“利用毛主席旗幟,堅持‘兩個凡是”等是非不清問題,確須秉持以“慎重”和“實事求是”的態度來評價毛澤東的功過是非。對此,陳云也在起草工作開始階段向胡喬木提出:從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經驗看,正確對待毛澤東所犯的錯誤和評價毛澤東的功過是非,不只關系到毛澤東個人及其評價,同時也關系到中共的整個歷史及其評價,“如果像赫魯曉夫評價斯大林那樣一棍子打死,實際上就是否定了蘇聯共產黨的歷史,其經驗教訓是有資可鑒的”。胡喬木隨即向《決議》起草小組成員轉述了陳云的看法,并在傳達要在老一輩革命家在世時敲定毛澤東的功過評價,以及借此統一全黨全國人民思想的同時,還進一步指明:“如果我們不這樣做,將來就可能出赫魯曉夫”,不僅會把毛澤東真正打倒和否定,還會把作出含糊籠統決議的人也給否定。由此觀之,中共能否在《決議》中客觀評價毛澤東的功過,絕不只是關系到對國內外關切的直接回應,同時還考驗著中共的歷史自覺、政治智慧和科學精神,此乃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和蘇聯共產黨歷史所能提供的最具鏡鑒價值的經驗內容。
有鑒于此,1980年8月21日、23日,在接受意大利記者法拉奇采訪時,鄧小平對國際關切率先作出回應:中共將客觀評價毛澤東一生的功過,肯定其功績是第一位的,錯誤是第二位的;中共既實事求是地評價毛澤東晚年的錯誤,同時又將他作為國家的象征以及黨和國家的締造者加以紀念;并且,“我們不會像赫魯曉夫對待斯大林那樣對待毛主席”。在作出上述回應的三周后,鄧小平又在與日本公明黨委員長竹入義勝會談中作出幾乎完全相同的政治表達,指出盡管當前國內外確實有部分人想全面否定或全面肯定毛澤東,但中共“歷來”主張“不能像赫魯曉夫對斯大林那樣搞”。其實,上述回應已不止于直接答復國際關切,它至少表明中共已經基本厘定了評價毛澤東的立場、原則以及主要觀點。10月25日,鄧小平在與起草小組討論《決議》討論稿修改問題時,著力從關乎黨和國家整個歷史“全局”的高度出發,提出應實事求是地分析毛澤東的功過是非,一方面要毫不含糊地批評其所犯的錯誤,另一方面又不能把所有錯誤“都歸結到個人品質上”。同年11月上旬,陳云也在兩次約見胡喬木時強調:《決議》在論證該論題時,要著重從破壞民主集中制方面對毛澤東的錯誤加以界定,從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兩個主體維度判定主要責任與集體責任,甚至地方領導人也應擔負一定責任。循此思路評價毛澤東的功過是非,意味著中共領導人已從赫魯曉夫評價斯大林的做法中得到了根本性的歷史啟迪。
基于上述歷史認知以及原則立場,實事求是和恰如其分地評價毛澤東的功過無疑就成為可能。從《決議》的整個起草過程和論證內容看,它也主要涵蓋了四個層面的要點:一是反復說明“正確評價毛主席的各個方面”的重要性,強調此舉既符合中共、中華民族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利益,又與樹立中共和中國在全世界的形象與地位有著緊密關系;二是充分肯定毛澤東的功績,強調他作為黨和國家的主要締造者的最偉大功績是根據中國實際提出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方針和通過長期武裝斗爭奪取全國革命的勝利;三是客觀判定毛澤東晚年所犯錯誤的事實及原因,認定他在新中國成立后的17年中存有失誤,在“文化大革命”的10年中犯了錯誤,但這是一個偉大的革命家和馬克思主義者犯的錯誤,主要原因是違反了毛澤東思想、受封建主義殘余的影響以及其他復雜的國內國際社會因素共同作用所致;四是綜合評價毛澤東的功績是第一位、錯誤是第二位,充分肯定他為中國人民和中國革命作出的偉大貢獻,強調在批評他的錯誤時,不應過分損害個人或把所有錯誤都歸咎于個人品質,中共中央也應承擔相應的責任。上述論證要點,不僅被《決議》成文悉數吸納,而且也成為最終奠定“毛澤東同志的歷史地位”的政治依據。
中共在起草《決議》的過程中,之所以要反復鏡鑒赫魯曉夫評價斯大林的典型個案,正如日后胡喬木在會見白修德時所言:《決議》寫得成功與否,絕不只是一個單純的寫作問題,如何評價毛澤東的錯誤以及分析犯錯的原因,是一個特別“困難的題目”,面對各種極難處理的分歧意見,中共認為“歷史不是單純的個人、特別是個人感情、個人品質所能夠決定的。如果不這樣看,就會離開科學的態度,歷史就會變成一種難以理解的事物,我們就會重復赫魯曉夫在解釋斯大林錯誤時所犯的錯誤”。中共此舉也說明,古語所謂“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確有其合理性和價值性。
二、在反思毛澤東思想產生的共產國際肇因中維護和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
在起草《決議》的過程中,鄧小平曾反復向起草小組強調:此項工作的“中心任務”是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特別是要通過“比較完整準確的解釋”毛澤東思想來“統一黨的思想”。鑒于中共在歷史上并沒有專門界定清楚毛澤東思想的全部內容,在現實中又因撥亂反正而引發對毛澤東思想的一定程度上的混亂認知,甚至在國際上也還存有截然不同的毛澤東思想“兩種形象”,這實際意味著:科學界定和闡釋毛澤東思想及其體系,將是《決議》起草工作的關鍵所在。對此,胡喬木認為《決議》應首先講清“毛澤東思想的實質是什么”,而且主要不是講那些適用于革命斗爭的方面,應著重闡明那些可以適用于現在的內容,并從馬克思主義哲學認識論出發,來闡明毛澤東思想的地位和價值,借以使中共全黨明確要“堅持什么”,進而讓“堅持毛澤東思想”的口號更具有力量。鄧小平對此持相同觀點,同時還強調這是科學評價毛澤東思想和確立其指導地位的重要前提。由此,通過綜合《決議》起草和修改過程中的多方面意見,胡喬木最后向中央建議:“在講毛澤東思想時,把沖破國際共產主義的教條主義、形成三大原則以及一系列基本原理扣得更緊一些”。換言之,就是應從中國革命與共產國際和蘇聯共產黨的關系出發,分析毛澤東思想產生的歷史條件和國際背景,把握毛澤東思想的本質意涵和歷史地位,厘清對待毛澤東思想的審慎態度,最終樹立并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
眾所周知,共產國際和蘇聯共產黨既曾幫助過中共的建立和中國革命,也曾給中共和中國革命造成過消極影響和“很多困難”,而在共產國際解散以后,對中共基于統一全黨思想目的提出“毛澤東思想”概念,“共產國際的影子”的影響也未曾中斷,甚至對毛澤東思想從未給予應有的承認。對此,鄧小平和陳云在起草《決議》前就曾有過討論:毛澤東思想不僅絕對不能丟掉,而且在起草《決議》時“這項工作要做細。蘇聯丟了(黨的指導思想),結果吃了大虧”。同期,鄧小平還一度指令胡喬木組織一個“國際問題研究小組”,準備就蘇聯是如何“變修”的問題寫一本書,據以省察蘇共的歷史和鏡鑒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經驗得失。上述史實說明,中共在撥亂反正時期省察自身的重大歷史和理論問題時,業已自覺意識到要從共產國際和蘇聯共產黨因素方面進行追根溯源。關于此點,系統考察彼此間的內在關聯不難發現,雙方確實既存有密切的組織聯系和師承關系,也充滿著復雜的情感糾葛和利害紛爭,以至于中共在考察重大歷史和理論問題時均將難以回避。
對此,胡喬木在起草《決議》時曾直言:中國革命最后取得了勝利,雖被譽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劃時代的勝利”,但其背后卻是毛澤東對共產國際和蘇共錯誤指導方針的長期斗爭;也正是借由毛澤東打破了共產國際的專制以及教條化的錯誤傾向,中共才得以實現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實現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而開辟正確的革命道路。從方法論層面看,中共此舉有別于共產國際不以調查研究為指導原則和重要方法,反觀毛澤東一貫強調的,則是重視在“結合”中研究中國實際和從實際出發,聯系群眾和從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出發,并力主以獨立自主和自力更生作為原則性的政治遵循,以及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根據自己尋找的道路來取得勝利。在此過程中,毛澤東不僅提出了一系列新的觀點、方法、原則和思想,而且還在實踐中不斷推動其繼續發展;這些觀點盡管產生于特殊時期,但卻具有超越特定歷史階段的重要意義,因而可以成為長期教育黨和人民的思想理論武器。基于上述事實,中共實際推動了自身的理論發展,盡管還不能將這些理論解釋為馬克思主義發展的新階段,但它確實克服了馬克思主義在成為一個黨的指導思想后經常遭遇的被教條化的挑戰,并且還推動了共產主義原理在有原則的運動中的創新發展。在此種意義上,毛澤東思想的歷史發生也在一定程度上構成“對列寧、斯大林的共產國際的一個否定”。
那么,上述結論何以能夠成立呢?胡喬木認為,這主要源于列寧建立了一個集中制的共產國際——它雖主張尊重各民族的特點,但更強調須由共產國際的領導人來評判每個黨在策略步驟上的對錯,由此極易產生社會帝國主義;而在中共的歷史上,毛澤東不承認這種集中制,中國革命也不能靠莫斯科來作決定。不僅如此,胡喬木進一步指出:成立集中制的共產國際是一個錯誤,它在本質上是列寧建黨思想的一種“擴大”,作為誕生于特殊歷史條件下的建黨思想,本應在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后作出原則性的改變,據以適應世界革命新形勢和新變化的要求,但它卻把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引向了反面;而在此背景下產生的毛澤東思想,以及包括中共在新中國成立以后推行的社會主義,無不強調要重視國內民主和國際民主,此乃毛澤東在同共產國際長期斗爭過程中所確立的精神原則;但令人遺憾的是,毛澤東在晚年曾背離了這種精神原則,由此也就成為“文化大革命”發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通過上述論證,鄧小平和胡喬木得以就本論題作出一個基本的“解釋”或“定義”:毛澤東思想雖不能稱為全面發展了的馬克思列寧主義,但它卻是“馬克思主義普遍原理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的產物,是中國革命經驗的總結,是對馬克思主義的新貢獻”。概括毛澤東思想產生的背景及條件,共產國際對別國施行集中領導,不把各國革命看成須由本國人民和政黨來決定,歪曲馬克思主義并將其教條化;而把共產國際的決定和命令神圣化,既造成中國大革命的失敗與隨之而來的革命困境,也證明了它“不可能找到一條引導中國革命到勝利的道路”;“在這種情況下(之所以能夠)產生”毛澤東思想,中共主要依據著三大基本原則,即實事求是,群眾路線,獨立自主和自力更生。以此為“出發點”并再經過長期的發展,毛澤東既領導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改造取得最后的勝利,又提出了一系列新的原理、辦法、方針,在推動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和無產階級專政的同時,還對馬克思主義形成了新的理論貢獻;盡管后來中國爆發了“文化大革命”,但毛澤東犯錯主要源于自己違背了上述原則和精神,“違反了它就要失敗,這就是毛澤東思想科學體系”的客觀性所決定的。
不難發現,從共產國際和蘇聯共產黨因素揭示和解釋毛澤東思想的產生與發展論題,確實意味著對個中錯誤原則、經驗指示的辯證批判,但這并不代表中共要以毛澤東思想來完全取代或取消馬克思主義,而是在實際斗爭中將馬克思主義視作“要遵守的依據的原則”,并據以發展和創新(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以此為鏡鑒,針對如何正確對待毛澤東思想的問題,胡喬木則提出:既要完整地、準確地掌握毛澤東思想的科學體系,謹防僅抓只言片語甚至粗暴否定的錯誤,也應以總結新中國成立30多年來的經驗教訓為基礎,在共產主義的最高理想和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的原則下推動毛澤東思想不斷發展,并始終將毛澤東思想化作為團結全黨奮斗的旗幟。
通過上述論證和闡釋,《決議》最終得以從宏觀歷史和微觀過程上講清了毛澤東思想的實質,這就為恢復、堅持和發展毛澤東思想提供了歷史前提,也為寫清楚它對“當前及今后工作的指導作用”提供了理論依據。從《決議》的最后成文看,毛澤東思想論題基本可以“解釋”為:它既是在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和中共黨內盛行的把馬克思主義教條化、把共產國際決議和蘇聯經驗神圣化的錯誤傾向作斗爭并深刻總結經驗的過程中逐漸形成和發展起來的,也是在長期革命進程中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運用和發展;它既是中共的寶貴精神財富,也將長期指導中共的行動,不能因毛澤東晚年的錯誤而否定毛澤東思想,或對其抱以教條主義態度;及至實踐領域,既要堅持毛澤東思想,認真學習和運用其中的立場、觀點和方法來研究新情況和解決新問題,還要以符合實際的新原理和新結論來不斷豐富和發展中共的指導思想。
三、在辯誣歐洲左派對“文化大革命”的錯誤認知中堅定走社會主義道路的信心
除評價毛澤東的功過和闡釋堅持和發展毛澤東思想等重大論題外,起草《決議》的“中心意思”還包括實事求是地分析和評價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共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作為世界歷史上“千年不遇”的重大事件,“文化大革命”無疑首先需要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和評價,這是總結新中國成立30多年經驗教訓的基礎,也是進一步闡明“社會主義怎么搞”的前提。論及“文化大革命”的歷史發生及其深刻影響,它其實關涉歷史與現實、理論與實踐、國內與國外等諸多因素及層面。單就外部因素看,共產國際與蘇聯共產黨的歷史傳統因素與“文化大革命”的發生和發展關聯密切,歐洲左派政黨及其知識分子對“文化大革命”的錯誤認知引發了對社會主義的認識混亂。這就要求中共在起草《決議》過程中,務須闡明“文化大革命”發生的內外肇因,特別是要指出“馬列的一些不明確的被誤解的論點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傳統的影響”,以便能夠“客觀的,信實的,公允的,全面的”解釋為什么“一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忽然會犯如此嚴重的錯誤”,繼而對“文化大革命”作出“從歷史到邏輯的總結”,并最終賦予堅持和發展社會主義這一時代課題以“現實的力量”和“理想的力量”。
對于此論題,胡喬木在最初討論《決議》起草問題時提出:對“文化大革命”的發生原因這種“難題”,既應作背景分析,又應作理論評論。而在經過一個階段的論證及闡釋后,胡喬木認為“文化大革命”的發生原因“一層一層地說到最后,毛主席個人的權威達到了極點”,但它背后還有著深刻的國內和國際社會歷史背景因素,除需指出封建專制主義的影響外,還需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不健康的成分”抱有清醒的認識。概括地說,共產國際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幫的倒忙比幫的正忙要大得多”,而蘇聯共產黨的模式對于中共“歷史上的發展的影響絕不能小看”。若再論及“馬列的一些不明確的被誤解的論點”對“文化大革命”產生的具體影響,諸如列寧在《國家與革命》一文中“把資產階級法權說死了”,這無疑影響到毛澤東對“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后要怎么樣才能過渡到共產主義?建設社會主義怎樣實現人同人之間的平等”等問題的認識;而列寧在《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一文中提出領袖專政和群眾專政問題,它同樣長期影響著中共對領袖、政黨和階級間關系的理解和處理;至于毛澤東急于向共產主義過渡的觀念生成,也與斯大林對資產階級和階級斗爭的錯誤認識直接關聯,它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中共在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后還把資產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范圍不斷擴大。無獨有偶,若進一步從思想方法上“追本溯源”,“延安反教條主義對斯大林的一套體系沒有批判,對斯大林建設黨、領導國家、領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原理、方法沒有批判”,同樣是“文化大革命”歷史悲劇最后發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借由上述歷史及理論的溯源,足以看到共產國際及蘇聯共產黨因素在“文化大革命”發生問題上的高度關聯與深刻影響,也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為何歐洲共產主義思潮對共產國際和蘇聯經驗多給予消極的評價。甚至于,就連從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分裂而生的歐洲左派政黨及其理論家們,也紛紛“批判蘇聯,擁護中國”。但令人遺憾的是,他們確實批判了俄國革命經驗和蘇聯修正主義,但卻擁護著“文化大革命”范疇的中國及其社會主義革命。究其緣由,這些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集中在“文化大革命”旗幟下的歐洲左派政黨及其知識分子們,錯誤地認為“文化大革命”不僅使中國繼續保持了革命的勢頭和勁頭,而且還“找到了一條反修正主義的道路”,以及具體解決平等問題的好辦法。不僅如此,他們還認為在此過程中,正是毛澤東率先把社會主義社會矛盾問題作為現實政治問題提出并嘗試予以解決。也正是基于此種意義判定,他們充分肯定“文化大革命”是推動所謂“社會主義社會革命化”的“勇敢的嘗試”,直至最后認定“全世界的共產黨奪取政權以后都沒有搞社會主義,只有‘文化大革命是搞社會主義”。何以產生上述認知?只因在法國左派經濟學家夏爾·貝特蘭等人看來,無產階級在掌握政權以后,既不能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發展經濟上,也不能提出要達到何種程度的經濟指標,而是應該繼續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特別是要實現人人平等和盡量消滅各種差別。對此,胡喬木認為歐洲的左派評論家們并不了解“文化大革命”的本質,僅是從毛澤東的言論中了解到毛澤東晚年的思想與其想法的吻合之處,然后才形成前述觀點;但從本質意義上來講,這些思想既違反了中國在長期革命中形成的毛澤東思想體系,也違反了毛澤東“從民主革命到社會主義革命到八大,從一九五七年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到一九六二年七千人大會講話”期間所形成的正確思想。
若再進一步溯源,對于如何建設社會主義的問題,毛澤東確曾設想過要限制商品、貨幣和工資,甚至一度認為這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革命。但這些想法并非為毛澤東所獨有,乃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從來就有”的思潮;它雖不是因“文化大革命”而催生,卻因由“文化大革命”的爆發而搞得更加突出,并使得毛澤東的相關想法具有了世界性影響。由此不難發現,從共產國際和蘇聯的視域考量“文化大革命”的發生,抑或從歐洲左派政黨及其知識分子的視野省察社會主義革命,均要求中共在起草《決議》時既應歷史地科學地闡明“中國革命究竟走了一條什么道路,要怎么繼續走下去”,借以告知全世界追求進步的人們“文化大革命”搞錯了,中國決不會走到蘇聯的道路上去,又應“把黨的目前的指導思想作一個描繪”,特別是“既要提出實際發展的道路,又要提出一個理想”。否則,中共將既無法排解部分人因所謂“文化大革命”以失敗告終對中國以及社會主義前途產生的失望和迷惘情緒,也無法辯誣貝特蘭等人所謂“中國已經叛變了”社會主義的詆毀,更不要奢望能夠在社會主義旗幟下說明社會主義的基本理想和原則,以及賦予社會主義革命的口號以新的明確的內容,并借此奮斗目標來團結和教育全黨全國人民。
由此看來,在《決議》中實事求是地分析和評價“文化大革命”,遠不止于認真答復“文化大革命”為什么會發生那么純粹,還應著重考量社會主義如何發展的關鍵性論題。而借由外部視角來審度該論題,無疑有助于追述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因素影響下的“文化大革命”發生的“直接原因”,亦有利于分析“文化大革命”的“復雜的社會歷史原因”所造成的錯誤事實、認知偏差及其立論根據。進而,它還為在《決議》成文中系統闡明“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社會主義建設問題,特別是中共在社會主義制度建立后社會主要矛盾、階級斗爭等重大政策和理論問題上混淆是非,并因此導致敵我混淆、脫離黨的組織和群眾等問題奠定基礎,以及為從內部問題與外部壓力、黨內民主與法制建設、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無產階級政黨與領袖、國際社會黨與黨的關系等維度出發,為新時期堅持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提供必要鏡鑒。
四、余論
中共起草《決議》并非源于外發性肇因,但域外因素和國際視角卻是起草工作無法或缺的。況且,任何對中國革命和建設尤其是黨的建設論題的深度探討,既離不開特定的國際背景和時代條件,也離不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多維影響,更不要說中蘇之間還存有復雜的黨際關系和外交關系。也正是基于此,中共在《決議》起草過程中確系遵循著“放眼四面八方,既看到了國內國外,也看到了黨內黨外”的方針,通過綜合考量內外部歷史的、理論的和現實的多重因素,來最終成就一部經典的黨史文獻和政治綱領。
不管是赫魯曉夫評價斯大林的典型個案,還是共產國際、蘇聯共產黨乃至歐洲左派的相關因素,均成為中共對《決議》中心論題“加以論證,加以闡述,加以概括”的重要依據。就其整體價值來看,一是有助于消除黨內黨外和國內國外對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共的重大歷史問題評價的猜忌,正面回應因此以及由撥亂反正而引發的所謂中共在搞“非毛化”和否定毛澤東思想作為黨的指導思想的一系列猜疑;二是有助于辯誣中共否定“文化大革命”就意味著社會主義革命失敗的指責,鄭重指出“文化大革命”既不是任何意義上的革命或社會進步,也不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前途,抑或社會主義革命化的榜樣或方向;三是有助于回應國際社會對中國政治局勢和政策穩定的諸多擔憂,傳達中共高層人事變動并非因內部權力斗爭所致的正確信息,行進中的對內改革和對外開放政策也確有政治保證和政策穩定性;四是有助于繼續增進第三世界國家對中共以及毛澤東思想的信任,因毛澤東思想曾指引他們獲得民族獨立和解放,客觀評價毛澤東的功過和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偉大旗幟,對第三世界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而言,實際具有同等重要價值。
列寧指出:“一個政黨對自己的錯誤所抱的態度,是衡量這個黨是否鄭重,是否真正履行它對本階級和勞動群眾所負義務的一個最重要最可靠的尺度。”事實上,中共在撥亂反正的關鍵時期起草《決議》,既客觀評價了中共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和領袖人物的是非對錯,而且還以高度的歷史自覺、理論自覺和政治自覺系統總結了新中國成立32年(甚至是建黨60年)的經驗教訓,并對毛澤東思想的科學體系及其活的靈魂進行了系統論證、闡述和概括。中共在《決議》起草過程中積極省察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因素,其價值意涵已遠不止于提供一種“由外而內”的廣闊視野,而更在于昭示一種“由此及彼”的歷史及理論的省思路徑,據以對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共歷史這個“復雜的整體”施以客觀評判,在達至“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偉大旗幟,實事求是地、恰如其分地評價‘文化大革命,評價毛澤東同志的功過是非,使這個決議起到像一九四五年那次歷史決議所起的作用”的同時,為新時代站在新的歷史起點上回顧過去、展望未來,特別是全面總結中共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提供認識論和方法論啟迪。中共十九屆六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之所以立足于人類文明發展史視域敘述和評價中共的百年歷史,正是基于正確黨史觀與大歷史觀的歷史敘事和評價方法的體現。它不僅呈現了中國革命、建設、改革發生的國際背景,而且揭示了國際經驗和國際支持的深刻影響,同時還詮釋了中共百年奮斗重大成就的世界意義。
[許沖,法學博士,華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何飛彪 )
Analysis on the Factors of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st Movement in the Drafting of the Resolution on Historical Issues of the Party since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Xu Chong
Abstract: Based on the clos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st movement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 and construction, in the process of drafting the Resolution on Historical Issues of the Party since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through the typical case of Khrushchevs appraisal of Stalin, the reflections on the multidimensional impact of the Comintern and the Communist Party of the Soviet Union on the Chinese revolution, and the sophistry of the failure of socialism by the European leftists and their intellectuals, systematically demonstrated core issues, namely, highly holding the great banner of Mao Zedong Thought, objectively evaluat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nd properly assessing Mao Zedongs contribution and fault. This approach is not only to examine the major historical issues of the CPC since the founding of the PRC from the outside in, but also to create a reflective path of history and theory from one to another, so as to reach the political demand of “summing up the experience, unifying the mind, and looking forward in unity”, which reveals the historical, theoretical, and political? consciousness of the CPC as a mature Marxist political party. In the new era, it is of great epistemological and methodological value for systematically summarizing the major achievements and historical experience of the CPC over the past century.
Keywords: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international communist movement; the Resolution on Historical Issues of the Party since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