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服“破圈”，興于社交的傳統文化熱

章夢晗

5月20日晚，珠海格力電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裁董明珠在短短幾天內再次現身洛陽洛邑古城。她與同行的十余名女企業家走進了洛邑古城一家漢服體驗館進行“變裝”。她們在挑選心儀的服飾后，又與妝造師溝通了與服裝相搭配的妝面、發型、頭飾等妝造細節。敷面、畫眉、涂脂、印花鈿……2個小時的妝造完成，董明珠身著青黃相間的訶子裙和大袖衫，配著復原風的唐代發型，與其她“變裝”結束的女企業家們一同走入洛邑古城。

夜月樓臺，秋香院宇，古臺芳榭，游人如織。5月的夜晚，洛邑古城人聲不絕、彩燈搖曳，年輕人裙裾飄飄、團扇遮面穿梭于歷史遺跡間，一派“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的景象。隨著近年來各地掀起的“漢服熱”“博物館熱”“非遺熱”，傳統文化正以這種新姿態沖擊著人們的視野。今年春節后，各地古城古鎮以及仿古景區更是迎來了一撥又一撥身著漢服游園打卡的游客。

5月初，伴隨著勞動節的余熱，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尋訪洛陽、成都等地的傳統文化愛好者，與他們一同體驗時下正熱的“漢服游園”，傾聽他們與傳統文化的不解之緣……

游園新夢：一場始于年輕人的漢服熱

如今在洛陽的各大景區中，隨處可見身著漢服，云鬢簪花、綸巾配扇的行人結伴游園。但早在二十多年前，“漢服”對于大眾還是一個陌生的詞匯。

作為洛陽傳統文化促進會的副會長，“85后”賈曉菲很早便投身于漢服推廣中。對比起自己剛回到洛陽時在街上穿漢服的情景，如今洛陽漢服盛行的景象仿佛讓她置身于自己十多年前的夢中。

2009年，從武漢大學畢業后，賈曉菲回到家鄉洛陽，在一所學校工作。“那時候如果穿著漢服走在街上，很多人都會對你行注目禮，有的人甚至會說是奇裝異服。”賈曉菲的經歷與許多早年投身于漢服推廣事業的愛好者們類似。在年齡更小的時候，看到電視里各式各樣的民族服裝，賈曉菲但不知道自己的民族服裝是什么。“那時就去問小學老師，但老師們也說不清楚，有時候甚至說‘我們就穿白襯衣、黑褲子。”對于賈曉菲來說，這樣的回答并不具有說服力。“我的父母是老師，從小就培養我閱讀一些古典名著，像《紅樓夢》里面對服飾細致的描寫，讓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對‘傳統服飾有了一種想象。”

就在賈曉菲經歷著對于傳統服飾的遐想階段時，另一群對“我們的傳統服飾是什么”有著思考的人已經邁出了第一步。2003年11月22日，一名叫王樂天的年輕人穿漢服上街，成為首個被媒體報道的人。漢服復興運動擴大為公共事件的局面為之一新，這一年也被稱為漢服運動元年。

賈曉菲的經歷在早期漢服愛好者群體中非常有代表性。“一開始大家對‘什么是漢服‘漢服是什么樣的還很懵懂，有的自己查資料去尋找答案，有的則到網絡上尋求對話與討論。”賈曉菲說。

網名為“一只野生袍子”的羅云（“袍子”是對“同袍”的昵稱）來自杭州，是早期漢服吧、漢服商家吧的一名資深“吧友”。據羅云回憶，“許多人一開始都是一腔熱血，找布料、找資料，自己研究自己做，做好了就發在貼吧里與大家一起討論。只有做出來穿在身上，才明白古籍中有些地方的記載應該如何去理解，形制數據應該如何落實到裁剪上，一點點試錯、一點點改進。”

羅云表示，在漢服運動初始，很多人并不接受漢服，也沒有漢服的概念，不僅是路人的非議，還有來自親朋好友的不理解。為了推廣漢服，羅云和“同袍”經常相約穿著漢服上街，參與文化節等活動的“漢服走秀”。在結伴的情況下，羅云便不覺得自己是“異類”。

這樣的漢服推廣形式不僅在線上發酵，還逐漸影響到線下的各大高校，學生們紛紛成立漢服社，傳統文化愛好者聯合會之類的學生社團也如雨后春筍般建立起來。一些社會性質或有官方背景的傳統文化組織也開始依托公共資源，展開公益性質的推廣展示活動。

“在推廣漢服的過程中，許多社團、組織都會融入各類傳統文化，比如習俗、技藝、禮儀等等。”羅云認為，這一代的年輕人從小幾乎沒有基本生活需求的焦慮，他們更多地想要尋找精神上能夠有共鳴的事物，而隨著我們國家的日益強大，這一代年輕人更加擁有民族自信、文化自信，更多人開始對于原生文化進行“尋根”，而傳統文化本身就根植于民族的記憶中。“人們天然就對這些東西有親切感。我們這些人，只不過是把這些概念從人們朦朧的意識與記憶中帶出來。傳統文化自然能夠與他們形成共鳴。”

“雅集”興微：在社交中尋找文化原鄉

近年來，洛陽傳統文化促進會組織的傳統文化活動參與人數擴大了幾倍，但賈曉菲仍對早年間只有寥寥幾位“同袍”參與的“雅集”活動記憶猶新。“有一年端午，我們穿著漢服到一個公園搞活動，大家一起射五毒（射箭）、做香囊、包粽子，當時很多人好奇圍觀，有很多人都是通過這種類似的節日活動或者‘雅集認識我們，加入我們，開始了解學習傳統文化。”

在不少早期傳統文化推廣者的回憶中，從漢服第一次重新出現在公共視野，到2010年代時期，網絡論壇、貼吧、空間、QQ群等是“同袍”們能夠聚集起來的重要原因。之所以能聚集在一起，一方面是出于對知識討論的需要，另一方面就是出于“同好社交”的需求。“網絡提供了平臺，把有相同興趣的人聚集在一起，一些人在網絡論壇上的相識也延伸到了線下，大家互稱‘同袍，除了聚在一起穿漢服，還會一起學習、欣賞傳統文化的各類技藝，比如彈琴、品簫、書法、繪畫，有的還會一起做茶、制香。”賈曉菲說。

來自成都的郝少佳曾是中央民族大學漢服社的一名成員。她回憶，自己第一次正式把漢服穿出去其實是在大學社團招新。“感覺在學校里都是同齡人，不會被人議論，而且就想穿著漢服出去尋找‘袍子。那時候走在學校里，如果兩個不認識的人同時穿著漢服，都會相互親切地打招呼，好像有一種認同感。”

加入漢服社后，郝少佳驚奇地發現，很多漢服社的成員同時也是其他傳統文化社團的成員，這些社團的同學們會定期組織“雅集”活動。“給我們提供一個展示傳統文化、認識同好、拓展對傳統文化了解的機會。有的人因為‘雅集結緣，也有的人借助這樣的機會去更加深入地進入到某一種技藝的學習。”

“雅集”一詞來自古代，在今天的傳統文化愛好者之間的含義非常靈活，和古代只能為文化精英所享受的雅集不同，當代雅集具有群眾性、開放性的特點。志趣相投的人在一起撫琴讀詩、焚香品茗、郊游踏青，或者辦個傳統文化知識分享會，都可以算作“雅集”，有著濃厚的社交與文化屬性。

雅集讓傳統文化生活方式有了踐行的機會，比如漢服就得以從旅游、演出展示的特定場景向生活化邁進，在全國范圍內受到了傳統文化愛好者們的青睞。今年清明假期，無錫薛福成故居西花園舉辦的“園林春之聲”雅集活動，向公眾展示中式插花的韻味；在成都寬窄巷子，“寬窄雅集·踏春問茶”則將傳統雅集與成都的休閑文化、飲茶文化結合起來……在海外，雅集也成為了游子相聚，推廣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平臺。

傳統雅集蘊涵著中國文人“外適內和”的精神訴求，其中尤以自由、和諧為重。在當下，雅集被賦予了新的時代色彩，成為傳承與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載體并由此復興。從古代文士們的詩酒游樂，到如今容納文化普及性與都市消費性的新場景，其中承載的文化內核，仍在隨著時代變遷不斷豐富。

在成都的一場小型的古琴雅集現場記者發現，有一位從福州來成都出差抽空參加雅集的琴友。休息之時，大家或喝茶，或聊天，互有欣賞、互有討論、互有玩笑。在最后一曲《瀟湘水云》結束后，雅集組織者提議，為這位外地的友人唱一曲川派特色的琴歌《桃園》。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人生之短促，盛會之良辰的深長情韻，在這場以琴為基的聚會中，將人們帶進傳統文化的精神原鄉。

潤物無聲：短視頻傳播讓“文氣”引“人氣”

去年12月份，一位僅3000多粉絲的普通游客拍攝的由日常服飾到漢服的新穎變裝視頻爆火，點贊量達16.8萬。素人游客分享的“種草”或避坑攻略中，“洛陽漢服”“西安漢服”等成熱門標簽，實現游客“自來水”式的傳播。漢服視頻爆火的背后，是目前互聯網上蔚然成風的傳統文化熱。

來自杭州的“95后”樓何芹，網名“參商”，在抖音平臺的認證為“國風創作者”，也是目前各大網絡平臺頭部的漢服短視頻博主之一，全網粉絲約400萬。2021年，樓何芹因其漢服復原妝造系列爆火，一條“十五秒帶你感受東方之美”的仕女造型展示視頻目前已有2600多萬播放量。其還原各朝代代表性妝容的視頻也讓不少人對古代審美有了新的認識。在其評論區中，有不少網友發出“傳統審美復興”“像從古畫中走出來”的感嘆。

記者搜索各大視頻平臺發現，像樓何芹這樣專注于某一種國風視頻內容輸出的博主越來越多，傳統文化服飾博主已經成為一個細分賽道，展示甲胄、展示古代各階層生活場景、展示某一朝代不同時期造型演變、“洋漢折衷”、日常漢服穿搭……漢服已經不只是復興推廣之初“遙遠古代的華麗服飾”，而轉變為當代生活中可以日常穿著、個體演繹的文化載體，以傳統服飾為載體展示傳統文化已經成為一種流行。

5月中旬，記者聯系到樓何芹。即將開始新一輪拍攝的她在休息時間仍在研究復原妝發。“復原妝造難度大，除了服裝、首飾的搭配需要我去研究琢磨，有時候定下主題后就要開始查各類資料，比照壁畫、古畫。既要還原傳統審美，又要符合當下短視頻傳播規律。”在樓何芹看來，在漢服流行的基礎上，推廣復原妝造可以將更多傳統審美造型介紹給大眾。

“古典妝容的畫法貼合國人臉型，偏柔和，有精神氣，這種精神氣是一種屬于中國人的‘靈氣，就像你在畫中體會的古典氣質。”樓何芹相信，短視頻傳統文化賽道潛力巨大。

“國風”熱潮不斷折射出年輕人對傳統文化的熱愛。不僅是漢服妝造博主，在如今的各大平臺中，傳統文化不斷“破圈”，琴棋書畫、戲曲曲藝、傳統工藝、武術搏擊、古風民樂等“國風”內容逐漸成為備受年輕一代關注的熱門創作領域。年輕人正在用各種方式表達自身對于傳統文化的理解，互聯網正不斷降低用戶走近文化和文化傳播的門檻，“視頻化”也給文化傳播帶來新機遇。

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布的《“十四五”文化發展規劃》中指出，應運用互聯網新媒體開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網絡傳播。未來，更應當探索互聯網與傳統文化的有機結合，更好滿足更多人的精神文化需求。“從《唐宮夜宴》到《洛神水賦》，從《登場了！洛陽》到《風起洛陽》，多個文旅、文化爆款IP讓洛陽頻頻出圈，形成獨具洛陽特色和魅力的隋唐文化標識。”在洛邑古城的文峰塔邊，記者采訪了洛陽老城區文旅產業發展服務中心副主任張芳芳。張芳芳認為，洛陽只是近年來傳統文化熱的一個縮影，以洛陽、西安為代表的古都憑借“文氣”又帶來了“人氣”以及“商氣”。特別是短視頻的全網傳播，讓傳統服飾、傳統文化以潤物無聲的形式進入了大眾視野。

“漢服只是一個由頭，人們通過漢服認識、了解到更多的傳統文化才是‘雅集‘游園‘文化節這樣的活動留下的財富。這種財富既是聲勢浩大的傳播、宣傳，也是對大眾潤物無聲的影響。”張芳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