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
寫下這個標題的時候,我竟然感到了沉重和糾結。我開始反思,在社會生活節奏快速奔跑的時代,我們被卷入俗世,每天疲于奔命,不要說生活的哲理與詩意,就連囫圇吞棗的一日三餐都大打折扣,一個個生命個體就像陀螺一樣身不由己地旋轉,似乎永遠都停不下來。我反思自己的寫作,掐指算來,寫散文的時間也不短了,卻從來沒有想過我寫的俗世生活是否存在哲理與詩意。但當我再次拜讀張惜妍的散文時,我恍然醒悟,是我自己沉浸于世俗的日子太深而不能自拔,每天只是在機械地接納俗世,接納俗事,而忘記了俗世生活中本身隱含著的哲理和詩意。是張惜妍的這些閃爍著生活智慧的文字,喚醒了我對于文學所要抵達的意義的思考。
其實,對于張惜妍的散文,我是非常熟悉的,無論是她早期的散文集《遠方有座城》,還是近期出版的《五月琴歌》,還是散文近作《骨骼里的鹽》。她用心靈深處流淌而出的文字彈奏著生活的琴弦,她樸素而具有美感的敘事讓一個個俗世的日子、一件件生活的俗事變得家常而親切,這些文字充滿了靈性和溫暖。“羊有愿望嗎……他的羊沿著草場轉,把所有的草都吃干凈,白天黑夜地長膘,生羊羔。他的愿望推動著他在山上的草原和山下的村莊之間移動,年復一年。”(《骨骼里的鹽》)其實,一只羊的生活與一個人的生活是相通的,人們經歷的現實生活和羊吃眼前的草、過完眼前的日子何其相似!要說詩意,那就是將日復一日的生活過成了彼此,相互依存,相互映照,有溫馨有愛意,人與人之間不再有紛爭糾結,不再有設防敵意。而這樣的俗世生活之詩意,在草原深處,在偏遠的農村,以及城市的偏寓之地,會以不同的形式被演繹,只是暫時遮蔽在了我們世俗的視野之外。
地域性散文的讀點離不開“特”,特殊的生活元素在散文中的表達是地域性散文的支撐點之一。生活在多民族聚集地,無論是多么高明的作家,都會去深耕自己所生活的地域。王蒙的新疆系列散文和小說、劉亮程早年的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都能清晰地看到地域生活元素的和諧相伴,恰恰是這些獨特的地域風景,讓關于新疆的散文能夠在文學大花園花色艷麗,果實香美。
“玩羊髀石,三五個男孩聚在一起,首先以手心手背的方式選出一個拋撒髀石的人,然后將四個羊髀石握在手中用力撒在地面上,根據羊髀石正反落地情況決定輸贏……孩子們打髀石的時候,他們的爸爸們玩一種叫“布熱魁”的游戲,也就是狼吃羊……”(《骨骼里的鹽》)無論是大人小孩都能玩的羊髀石游戲,還是大人玩的“狼吃羊”,這些游戲都帶有濃厚的當地民間文化元素,不僅娛樂,也鍛煉人的智慧。曾經的街頭巷尾都能見到的這些游戲,隨著社會的發展以及生活節奏的加快,人們早就淡忘或者被風靡網絡的電玩游戲所取代。
張惜妍的散文呈現了豐富的民俗文化,她的文字保持著從容節制而又飽含真情,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地域真實而自然的多民族融合發展的獨特人文生態的同時,更有自己獨特的心靈表達。無論是寫景,還是寫物,世俗而不平庸,散淡而不散漫,總能賦予景、物于溫暖和生命的厚度。當然,這些淳樸的地域文化需要傳承,而最好的傳承方式就是讓它們活在文字里,否則,漸行漸遠,失傳于時間深處不可逆轉。好在,還有張惜妍等散文作家一直都在致力于地域性散文的寫作。
寫散文貴在真誠,真誠才能感人,才能引起讀者的共鳴。真誠的寫作態度是每一個寫作者必須具備的基本素養,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卻能給我們警醒,警醒一些浮躁的寫作能夠回歸冷靜,堅持詩意的寫作,讓純凈的文字承擔起真誠的表達。當然,如果這些文字尚能甜膩得讓人迷戀,就是文學的修養。
“寫作是平常日子里的一枝玫瑰,甜膩而值得迷戀。我始終相信文字是離不開生活的,平實地敘述,不夸張不隱諱,透著生活本身的折痕和明朗……要做個懂規矩的人。”(《五月琴歌之序言:真正的玫瑰非常遙遠》)在張惜妍的散文中,由一個簡單的過斑馬線引申而出的生活教諭,無論干什么,都要守規則,守規則是人的道德修養。寫散文又何嘗不是!遵守文字要真誠的規矩,守寫作要真誠的規則,只有真誠的文字,才能真情實感地呈現文學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意義,也才能深入人心。讀張惜妍的散文,字里行間都能讀出真誠,一顆真誠的心,以及堅持文學虔誠的心靈寫作。
接下來我說說希望。希望是文學的又一要義,無論是散文、小說、詩歌,還是具有揭示社會病痛的雜文等文體,其實都是人們精神生活的真情流露,是喜與悲、善與惡、美與丑、高尚與庸俗的真實表達,其最終將要抵達的目的并不是要讓世界走向極端,而是教諭人們一心向善,釋放情緒是為了看到美好,是獲得生存和生活下去的希望。“人生能湊合嗎?我認為不能,但有些時候確實是湊合著的,想混就混過去了,那樣質量不會好的,所以各種矛盾夾雜著,就向前走著,在希望和憂傷之間,在故事和夢想之間。”(《五月琴歌》)俗世社會本來就是一個龐大而雜亂的矛盾體,產生矛盾與化解矛盾,是社會正常運行的常態,是人生過活的常態,關鍵是遇到矛盾采取“混”“湊合”的態度,還是積極地投入到生活的艱難之中,讓自己的人生寫滿故事,充滿夢想,在夢想中醞釀希望,在看到希望中一直向前走著。至于人生的質量嘛,順應自然,無為而為,這是人生的哲理,也是詩意的入世出世。看看山野的夜吧!山野的夜永遠都是深邃而富有精神力量的,當冬不拉琴弦發出召喚的琴聲,山上的牧民會從四面八方向著山下的樹林里匯聚,他們充滿激情,奔著五月的琴歌而來。這一場草原深處的盛會是張惜妍的散文《五月琴歌》所描述的樸素而普通的生活場景,或許,這就是單調而孤寂的游牧生活中,人們能夠從一項活動中獲得希望的力量。
文本意義是一位作家特有的標識。通過文字的辨識,不僅能照見一個地域的人文背景和社會發展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也能洞明作家的心靈。多年的不懈堅持,筆耕不輟,張惜妍的散文已經獲得了屬于她自己的文本辨識標志。無論是《五月琴歌》《達吾提家的桑子熟了》《花心》,還是《一樹芬芳》《自由遷徙之花》等作品,都融進了屬于作者的心血,每一枚文字都鐫刻著自己獨特的氣色。“人老了就沒有了,樹老了也一樣,你不要難過了,我這一年打馕都不愁柴火了……我唯一的樹沒了,那真是一種連根拔起的感覺啊!它的倒下與人的死亡,與人類最悲壯的死亡何其相似。”(《我的樹》)連根拔起的樹,在作者看來,就是自己的生命,樹在作者的生命里是家園的象征,就像老房子、老房子中的老物件,這些融入了人們情感的生活事物已經與人合二為一。無論世事滄桑,斗轉星移,還是滄海桑田,這些生活之物都不會在人們的心中消失。這就是鄉愁,而鄉愁的意義就是為了讓人們能夠找到自己的來路,找到自己的根。《我的樹》既是作者的生命與生活的根,也是寫作的根。而文本的構筑,找到了根,那么,順理成章會長成生命中的另一棵參天之樹。
當然,地域散文并不完全就證明作家的思維有著地域局限。恰恰相反,每一位作家的寫作都有著自己地域性標識,自己的出生地給人的教諭無可避免會在心中長期發酵,而文字中的呈現,是把它們寫進去,把自己的生活過往轉換為寫作的背景,那么,散文的文學性也就有了歸宿。而散文寫作的諸多可能,讓每一位寫作者在自己的領域中都能找到一方城池,以散文的形式固守這一方城池,終能廝守心靈的故鄉。堅守著生命中那些瑣碎而微不足道,不僅能走完自己的人生之旅,還能讓自己的心靈活在文字中,真的很好!因為,俗世生活所承載的哲理與詩意,會被人們破譯和詮釋。源于此,我們堅信張惜妍的散文會一直堅持寫下去,并且會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