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蓉萍
最近讀了李劍的《春梅著花未》《乍暖還寒》《月光不識》《女兒紅》《情人草》等五個短篇小說,很是驚艷。再讀甚是喜歡,打破了我以往對她的認知。過去,只覺得她童話寫得好,不想短篇小說寫得也如此成熟老道。
以我有限的閱讀體驗來看李劍的小說,語言精準,敘述穩健。她深諳小說的結構要義,利用對話塑造鮮活的人物,且懂得將人物命運與時代緊密相扣。以上,都彰顯出作者對小說這種藝術的深入把握。
她的小說總體來講具有當代性特征,呈現出時代變遷、社會轉型中個體的生活及命運。李劍從女性視角展開書寫,呈現出女性在時代中對愛情、婚姻、家庭、事業的態度以及個人成長中的奮斗、掙扎、迷茫、糾結、搖擺、悲歡。她寫人物遭遇的種種逆境,艱辛但不絕望。她對筆下的人物心懷溫情和善意,無論如何艱難,她都在她們面前鋪展出希望。
李劍的小說具有較強的故事性,體現了很好的敘述能力。一般來說,所謂故事性強,即是指小說具有一波三折的情節,跌宕起伏,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乍暖還寒》中是兩對人物關系,作為母親的許秋華和作為父親的林輝,以及作為女兒的林知月和同學李懷遠、盧琛之間的情感糾葛。
林輝因忙于工作,沒能及時給撞傷腿的女兒林知月看病,導致她落下殘疾。雖然容貌姣好,但林知月并沒得到男友李懷遠家人的接受,終與愛情錯身而過。盧琛對林知月一往情深,但看到林知月跟李懷遠并肩離去的背影后,再也沒有出現在等候林知月的地方。這樣的幾組人物關系,產生了故事張力。
兜兜轉轉一圈后,林知月無法忘記李懷遠,飛抵其所在的城市。當年承諾安頓好要來接她的那個人已經娶妻生子,早把當初的承諾拋向腦后。
這個結果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林知月心有不甘,一個人過著貌似自由自在的日子,把心疾深藏心底。
小說的曲折來自翻轉。當林知月要獨自過一生時,李懷遠突然拖著行李箱出現在了她面前。毫無障礙,兩個人過起了“夫妻”般的生活。所有的浪漫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常面前,都將洗去鉛華,露出本來的樣子。林知月發現,李懷遠并非理想中人,蝸居在家,騙吃騙喝,毫無生活信念可言。到底是林知月,她渴望家,但并不將就生活而委曲求全,果斷把李懷遠趕出自己的世界。
《月光不識》里作者采用互嵌式的敘事結構。
第一對關系是母親黃竹青,父親建華,同村青年王清源。年輕時的母親,初到婆家,人生地不熟,因為王清源幫她背豬草、教她削甜菜,故而對這個性格開朗的年輕人產生好感。在一次上北山修渠的間隙,她應王清源的暗示,鬼使神差地趕去與他私會,不想被弟妹的丈夫大川看到,從此埋下禍根,導致婚姻不幸。家暴從此不斷,黃竹青默默忍受,不辯一詞。
病菌會繁殖。不幸的婚姻也會繁殖傳染給下一代嗎?建華對黃竹青的暴行,在年幼的長女李文婷的心里留下了深重的陰影。
長大后,李文婷與初戀康辰雖然相愛,卻沒能進入婚姻殿堂。李文婷后來遇到宋子河。這個男人用常規的看電影、買奶茶、吃西餐表達對李文婷的愛意。當她和宋子河確定婚期后又意外遇到了康辰。
李文婷對康辰念念不忘。在她看來,他是懂她的人。她愿意在他面前敞開自己,正如小說所言,“她的話也像開了閘的眼淚一樣,滔滔不絕地淌出來”。
她說到她的童年,她睜著眼睛看月光一點點從窗欞上爬進房間,爬到被子上,然后又一點點從房間里溜走。
她說到奶奶的過世,她沒流一滴眼淚。她甚至有一點點高興。她總覺得或許奶奶沒了,半夜,她就再不會聽到撕打、聽到哀嚎。可是,家里除了少個人之外,什么也沒改變。
康辰祝福李文婷即將步入婚姻,而李文婷則說,“不,我不配。我不配獲得幸福。我不配。”
她為什么自認為不配獲得幸福?這是小說最大的伏筆。
接下來的故事走向出乎意外。宋子河的朋友將康辰與李文婷吃飯的照片發給他,致使宋子河前來討伐李文婷。那一記落在李文婷臉上的巴掌,是對母女命運的呼應。
此時,借住在姐姐李文婷家的妹妹李文玉走到宋子河面前,高高揚起手臂,一巴掌回扇過去:“你現在立刻從我姐這里,滾出去。”
李文玉的這一把掌,不僅挽回了姐姐李文婷的尊嚴,更是對困擾母女三人生活魔咒的一次回擊。
小說看似寫李文婷,其實寫一家兩代人、三個家庭的婚姻及悲喜人生,令人唏噓不已。
接下來,我想以《春梅著花未》為例,重點談一下李劍小說的語言之美。
眾所周知,小說是敘述的藝術,語言是基礎,也是關鍵所在。語言之美,首先表現在準確,這也是寫好小說的基本功。
這篇小說里的主人公春梅是一個熱情潑辣能干且智慧的女人。但她身上也有小女人的虛榮、妒忌和心機。塑造人物要抓住人物的性格特點,這集中體現在人物語言和神態上,即言為心聲。我們來看作者是如何通過對話——這種人物語言來讓春梅這個形象豐滿鮮活起來的。
春梅大膽,勇于追求幸福。她看中了趙鈺卿,為了接近他,“嘬起嘴,把坎土曼往他懷里一推:‘給你!我家水吃完了,晚上你幫我挑一擔來。說完,屁股一扭,走回自己行子”。
俗話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順理成章,春梅和趙鈺卿成了夫妻。在外人看來他們幸福美滿。但二人也有生活給予的隱痛——春梅遲遲沒有身孕。盡管能干,在大集體時干活不輸任何人;實行包產到戶后,別人家一畝地打五六袋糧食,她可以哈哈大笑著說,“不少了不少了,我們家也才七八袋。”但笑聲背后更有痛楚,“她把幾十畝地侍弄得明明白白了,但春梅自己這塊地,憑她出多少汗,傷多少腦筋,她也摸不出門道”。
作為女人,春梅不甘因為這一點而遭受村里人的冷嘲熱諷,可令她沒想到的是,丈夫趙鈺卿也會悶聲說,“要有,早該有了。啥地?種子種下去這么多年,到現在不發芽!”
“她用手使勁拍打趙鈺卿:‘你說是啥地?你說是啥地?別人說你老婆生不了,下不出蛋,你也說?你也信?你是不是個男人?你是個男人就給我下出個種來!”
這樣的對話是貼著人物來寫的,把春梅的苦楚憤怒傾倒出來。這種深切的痛,匕首一般扎進春梅心里。
原本以為就此過著俗常的日子,不想一個叫問紅的女人打破了這個局面。這個死了丈夫帶著孩子住在春梅家后院的女人是一顆遲早要炸裂的定時炸彈。
“春梅努嘴說道:‘一個婆娘,在這沒親沒故的,還帶個娃娃,能幫就幫點吧。”
作者準確地拿捏住春梅的心態,展現出她善良的一面的同時,又將她內心的復雜呈現出來,具有很強的代入感,讓讀者陷入故事當中,時刻關注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該來的總歸要來。
春梅從趙鈺卿身上聞到一種味道,一種陌生的、神出鬼沒的味兒。“她的心開始跳,跳成一團火,在胸腔里呼呼地燒”。這是女人的直覺,直覺的準確性高得驚人。
偷情終究被春梅抓了現行。趙鈺卿提出離婚,春梅卻不肯。她原諒二人的條件是,“你(問紅)幫我生個孩子,這事兒就算過去了,行不行?”
這樣的話,讓趙鈺卿驚訝之余,更無地自容。
這是一個關鍵時刻,春梅怎么說,是她的選擇,也是她的態度。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春梅家的小鈴鐺日漸長大,村里人都知道這個孩子的來處。大家抱著看破不說破的態度,過著相安無事的日子。
人生是一場戲。每個人都是演員,你選擇的角色要一直按照大家熟悉的面孔演下去。春梅也不能逃過這樣的套路,她在大家面前依然是個愛笑的人。
可在看到小鈴鐺到后院問紅家吃了飯后,春梅埋在心里多年的憤懣再度噴發出來。那晚,她破天荒地拿掃把頭猛揍了小鈴鐺一頓。小鈴鐺哭,她也哭。
時間是人間最好的修復大師。
春梅和趙鈺卿之間是有感情基礎的,雖然遭遇過種種波折,可相扶相依的日子終讓過去成為過去。
“山上風大的時候,趙鈺卿會說:‘你先回家吧,剩下這點活兒我干。春梅便笑著罵:‘你咋那么能,長出六只手來了?老娘又不是沒見過這么大風。趙鈺卿也就‘嘿嘿兩聲,啥話也不說了。”
從這段敘寫中不難看出,春梅放過了趙鈺卿,也放過了自己,與生活達成了和解,不再那么劍拔弩張,不再那么外熱里冷,有了生活本該有的松弛感。
夫妻關系回歸到了一個正常的軌道上才讓春梅意外有了身孕,體會到了做母親的自豪與歡喜。
春梅能干,生活富足,這又添了兒子,加上女兒小鈴鐺,可謂兒女雙全。孩子長大,他們又買了車,暢想一家人開車自駕游。這是春梅多年來期待的日子,樣樣不落人后,事事春風得意。
這時候就要有波瀾,就像平靜的湖面要泛起漣漪。不,應該是掀起巨浪,浪花濺人一身,濕透衣襟,甚至是全身。這個人出現了,就是村里春梅最瞧不上眼的人——鳳蘭。
鳳蘭在春梅又一次在村里人面前炫耀自家生活時,轉過身笑:“我可沒啥能力顯擺。不像有些人,最能顯擺的是讓自己家男人跟別人睡,還把別人生的孩子抱回來當自個兒的。誰能干得出來?”
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字字如巨石砸向春梅。她苦心維系了多年的形象,維系了多年的家,維系了多年的體面,就這樣被砸得稀巴爛。
春梅投井,這是悲劇。讀者以為到此就結束了,可作者并沒有在此處畫上句號。人生悲苦是常態,可仍然要滿懷希望向前走。這一使命,作者沒有用冗長的故事去鋪陳,僅僅寫了一段話:
“問紅搖搖頭,一笑,滿臉皺紋有條有理地簇在一起:“不是,鐵蛋的孩子都上小學了。這是鈴鐺的,前后鄰居嘛,讓我幫帶帶。她那一天到晚都有人上去吃飯,太忙了,顧不過來。”
筆者之所以引用了作者不少對話,旨在讓讀者更清晰地體會作者在塑造人物對話時的生動準確。讀罷,人物的性格神態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除此之外,令筆者欽佩的是作者善于運用比喻這一藝術手法為小說增色。在此不再一一贅述,相信有心的讀者一定可以通過文本感受到。
上述都是筆者認為李劍小說的長處。不難看出,她具備了一個優秀青年小說寫作者的條件。如果說有什么不足,以筆者不成熟的看法,即是要有文本意識。短篇小說是刀尖上的藝術,講求的是精煉、得當,能八千字完成的作品,就無需一萬多字。當然,也并非一概而論,要就文本的具體情況而定。
總之,李劍的小說是我這幾年來所讀新疆青年作家作品中難得的優秀之作。她敘述自如,語言流暢,開合自然,足見功底扎實。加之她勤于學習,能看到她的進步,也得以窺見她在小說寫作上的潛力。我相信她可以寫出更多更好的小說,并期待她不斷有新作問世。